五指紧攥,折断的指甲复又生生钻入肉中,噬骨裂心的疼痛,唇际咬碎最后一丝坚韧,高傲的头终于垂下半分,噙着恨意的泪含满半眶,死死不落:“只是虚惊一场,谢主母关怀。”

“我也是昨晌午随着相公打园子里回来知道的,要不然也不知你有了身子。回来的一路上实也担心呢,想这身子来得不久吧,怎么之前都一点动静都没有。”楼明傲笑得惬意,视线漫过众人,直落那垂下去的额头。

在她的记忆中,这个女人是第一次对自己低头。明佑山庄中,也只有陈景落配得上与自己为敌,她不喜欢她这般认了输,屈服下去,心底竟在期望她如往日般满目讥讽,满腔酸涩同自己争个你死我活。

可是现在…陈景落怕了,因着肚子里的那块肉,她怕了,可怜她是多么想保全这个孩子。

外间的日色时晴时阴,天边染着丝悸动的颜色,烈日似也不屑于此番争斗,躲在云层后慵懒偷闲。

声音如玉般淡定,楼明傲似乎好久没有这般平心静气说话了:“怎么,我听说…姐姐想回娘家?!”

陈景落不知要如何作答,心如死灰,面色荡着一丝黯然,长长的冷睫颤抖着阖上,声息全无。心中咆哮的笑声逐渐化为呜咽凄凄,翻滚在喉间,苦苦咽落。

“姐姐怎就不为自己身子考虑,长途颠簸,有个闪失可怎么办。”团扇于手,不用来摇风,反被她摆弄捏转,楼明傲此刻竟有些同情这女人,只是亦明白同情了她便是糟蹋自己,手间一抖,由着扇子落到裙间,细细看了眼,复笑:“再言…好不容易等到了这孩子,要是生在外面,不是更让旁人看笑话吗?养胎于娘家,倒是我们这么大的院子里伺候不了你,还是夫纲不正啊?”

夫纲不正!陈景落冷冷一笑,真是好大的帽子扣了下来。她不明白,楼明傲何苦要揪着自己不放,她走了,偌大的宅院尽由她掌权,她本该畅快得意的,偏偏又苦苦拖着自己。难道说,她比任何人…都看不得这孩子?!陈景落是真糊涂了,真看不懂了,无论是霍静的儿子还是母不祥的司徒一,那女人都一心抚养了去,犯不上同自己的孩子过不去?!

这堂中的神色又多了几番,假意同情的﹑幸灾乐祸的﹑波澜不惊却暗叫好的,甚至还有真的淡然目视这一切的…无一不是在等着看陈景落低头,每一记目光都在告诉自己,陈景落的风光一时早已不在了,现在的她还有资格张狂?!

耳边再传不入任何声音,仿佛与人世间生生隔绝开来。再以后,陈景落亦不知道楼明傲如何总结陈词,怎般假意欢笑送走了一位位女客,她甚至不知道那些人最后落于自己身上的视线,是笑还是讽。她只面色空洞的坐在檀木雕椅中,迷迭香的薰气亦是熟悉的,她知道翠嬷嬷此时正在院外焦急的等候,偏她就是站立不起,迈不出脚步。

这堂屋间,终于只剩二人。楼明傲静静的玩着她的团扇,细细捻过每一寸镶边,视线由着沿际落入扇屏上美人的笑意。恍惚中,陈景落怔怔仰目,她忽而发现人群散去后的楼明傲竟是这个模样——目中无物,双眸清淡,看不透一丝的情欲。繁华落幕,喧嚣散尽后,她再不笑,只沉默如水,如木偶般,专注的玩着自己手里的物件。

陈景落的目色随之一空,静静立起了身子,她看着她,却又看不见她,满目含悲似哀,声音喑哑:“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

言罢复又垂了双睑,两行冷泪夺目而出,再睁目时,声声凄厉,哀绝怨毒之色尽染,“是!我知你恨我,恨我狠绝,恨我心机歹毒!你知我于你院中安插了不少眼目,知我当初对司徒墨用毒再嫁祸于你,或者…你更该知道是我杀了秋洛,那个多嘴的奶娘!可你…也有不知的,不知他司徒远如何得来这一切,他最该谢的人,是我,是我!明佑山庄是我的嫁妆,东院主母的位置凭什么要由你们一个个占尽?!她霍静怀着别人的孩子也能坐稳那个位置?!更不要说你!”

楼明傲微微一怔,复又抬头,仰目之间直对上陈景落的歇斯底里,心中五味杂陈只化作满目漠然,任着那些发了霉的陈年旧事浮涌而至,她猜到了这庄子里的故事很多,却未想过竟会如此之多。团扇上的女子,笑意延绵,成山成水,偏偏这么大一所庄子,再找不出个笑容简单的女子了。

悲哀吗?还是庆幸。因为大家都是一样的,所以连负疚都用不上。久而久之,从恶从善,本已再无差别。时以至今,浮华尘嚣尽数湮没,“内疚”二字谁也不会,更不懂何意!每个人,无论情愿与否,都是身陷漩涡,不得解脱,每个人都只盯着自己的伤疤,视他人为魔为障,却不知道…人是因痛过才懂得了恨。

“我的孩子没了,你们有谁还记得那个本来会降临人世的生命?!没有!只有我知道,他真实的来过,又走了…我不是没有容忍过,不是没有让过,东院的名位是我让出来的,连着司徒远心里的那个位置,我亦让给了这么多女眷。我不争不抢,换来的是什么?!我陪着他生死与共,一路追随到今时,不是为了等一声贤妾!我也有七情六欲,我也想得到,怕失去,我一直很想知道…这么大一个宅院﹑这么多女人中,又有哪一个比我更爱他?爱得无欲无求,爱得惊天动地,爱得伤痕累累!如果不让我爱,我就恨,所以我恨你们所有。”她声声道来,尽是哀绝之恸,双眸间浅浅的水雾缭绕不散,现在她是多么急切的宣告,宣告她对那个男人的爱,和对所有女人的恨。她愈爱则愈恨,愈绝望则愈怨毒,不可救药的爱,亦是无以为谅的恨。

“恨,只是借口,不是理由。”楼明傲唇角噙着一丝笑意,很淡很淡,素如梨花,“世人皆恨,因为世人皆爱,亦都痛过。恨的方式有很多种,你可以选择离开,或者淡漠相对,无以为谅,甚至于谩骂诅咒,这些皆可以。你的方式却是伤害,最最下次的那一种!难道你不明白,你伤害了一次,就要准备好了被再伤再痛。你的恨,你的爱,其实都应归于那一个男人,偏偏你有勇气爱他,却没有魄力恨他,只能将你的恨牵连无辜。”

“无辜?!”陈景落后撤了两步,几欲站不稳,笑得桃梨花乱颤,字字含血落泪,“你当这庄子里又有谁是真的无辜呢?!谁不是在装腔作势?!就连你也是,扮出一副善意慈怀的眉目,恐怕…你连自己真实的面目都不记得了吧!戴着面具那么久,你亦分不清哪一个才是自己!你之所以赢了我,才不是什么邪不压正,而是你比我会装,比我更狠更毒罢了!”

这一声狠狠戳进楼明傲的心口,钝痛蔓延,连呼吸都艰难了。此刻,她不仅可怜陈景落,竟也可怜她自己。满目河山皆远逝,连着她自己也一并模糊了去。

“至少有一人,她是无辜的。”楼明傲忍住骇痛,怔怔道,“你还记得她吗?也许不难记起来吧。她同你可是好姐妹,她死的时候,你亦是痛哭流涕了的。她的闺情私密是通通交付于你,就连…她的身份,她嫁入山庄一心一意的谋求,乃至后来她有心放下仇恨,欲与温步卿私奔逃离,这些你都是知道的。你明明知道她不想报仇了,司徒远收留她多年亦是抚平了她满心的怨恨,可你还是在那个时候揭开了秘密,你逼着司徒远替你杀了她,可怜她还是什么都不知并且至死视你为好姐姐。你不是不喜欢她,亦不是不容她和温步卿私奔,你只是恨她肚子里的孩子,那是你的眼中钉﹑肉中刺,因为孩子的父亲不是别人,是你最爱的司徒远。”

楼明傲手中的团扇竟于说话间抖了起来,那个孩子,除了她们姊妹俩再谁也不知道的那个孩子,就这样为他的母亲种下了祸根。脚下虽是针扎的酸软,仍是坚持着勉力起身,几步间走上陈景落身前。

陈景落此时痛彻心骨,扶着檀木椅怔怔坐下,方才的激昂陈词歇斯底里似乎用尽了浑身气力,只眼下,由着楼明傲的一番话瑟瑟发抖,满目惶恐。

楼明傲俯下身子,在其耳畔扬起鬼魅的笑意,一声声入骨:“你这一胎的安稳,不在我,不在你,更不在他人,全要看因果报应到没到!”言罢一甩手中把玩多时的团扇扔了上去。陈景落只一落目忽觉得烫手,怎般都不触上,由着团扇落在自己腿间,泪簌簌而落。

“陈景落,我并非针对你一人,更非替冤鬼讨债…只是保全自己罢了。”楼明傲的声音由风中飘来,隐隐约约。

陈景落颤抖着双手捧起那支团扇,扇中的美人画尽是泪滴洒落,斑斑点点,泛旧的扇面散着昔日洛阳花的熏香,这扇子的主人是多么喜牡丹啊。画中的美人,在颤抖的泪眼中摇晃不定,这女子是雾鬓风鬟,韶颜玉齿,笑意婉转娇美,明眸如同子夜璀璨的星辰,所以才会拥有一个如诗如画的名字——杭子夜。

第五十五章

楼明傲并不喜欢太过寂静的夜,太静的时候她连算盘的声音都不想听。偏巧如此静默的夏夜,她要赴约。

他今日穿了一袭月华浅黛衫,临于荷花池畔,如同九华天子般出尘不染。

他写一手好字,笔风劲骨丝毫不亚于司徒远,可每每还是模仿他人墨迹落于纸端;

他谈一手好琴,与上桓辅林微蕊之类不分上下,只那个女人死后,他自毁瑶琴;

他亦是圣手神医,其家门世代从医,继曾祖父,大内首医官的衣钵便是代代相传,只是他并没有去接。

温步卿的身上有许多传说,偏偏亦有更多的转折。终日走马章台,流连香迷脂粉中,一心却是向着闲云野鹤的生活,他有太多的看不穿摸不透,就连司徒远也不能每每把准他的性子。

他是灵动如玉,浮华似锦,骨子怕也是金销玉碎的寂寞哀绝。

楼明傲浅步迎上,恰他转了半个身子正对上她,二人相视一笑,似乎对视间都能看透各自的影子映在彼此眸眼深处。他们二人从来有一股子难言的默契,无关风花雪月,亦不是男女情长,更似多年不见而又邂逅于阑珊灯火之处的旧知己。

温步卿手中拎着菊花秋盏壶,似是装满了酒,自这个女人有了身子后,每每都只有自己独饮寡欢,实在是大不痛快。

楼明傲偏头看了眼月华下静眠无音的荷花苞蕊,素手扶于白玉石栏一侧,双目含笑:“我也是刚知道…她那么美。”

他温和的笑,凝视着荷花池间的眸子再也不动,似从池底看到了那个梨花般娇美的女子。思念本就是一种绵延的情绪,其中的寂寞却是因为曾经得到过复又失去。

“我今天…等着你说一个故事。”温步卿扬眉而笑,“故事里那个女子叫素锦。”

更声远远的传来,惊醒了每一个不眠人心中微小的梦魇,眼眸中明动的笑意一丝丝敛去,楼明傲深吸了口气:“如果要听我故事,是要掏银子的。”

“我们交换。”温步卿随即浅笑,“你说了这个故事,我会娶岑归绾,许她一生。”

“三日后就成亲?!”楼明傲立马接道,不给身前人丝毫的犹豫,“新房婚堂都由我准备。”

温步卿微微蹙额,忽觉得自己陷入了好大的一处漩涡,只是君子之言,信而有征,索性释然而笑:“既然如此,就不言谢啦。”

楼明傲溢出笑窝,手下扶栏一紧,眼神掠上满天繁星:“故事很简单,我也承认…我玩弄了许多人,包括我自己。素锦…素锦,是我想出的名字,还算好听吧。”

温步卿依然不动声色,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这个女人了?!从他训妻?或者更早…由她做那什么月芙蓉莲子饼时,从她在司徒远面前故作拈酸吃醋时本就已表露出些眉目了。司徒远至今迷在鼓里怕是因了当局者迷那句话,尤因陈景落的事情自觉心虚,反倒由着这女人在自己眼皮底下钻了空子。

“从前呢…有一对同胞姊妹,一个叫满娣,另一个叫满月,都是聪慧灵敏的丫头,正是因此,被陈景落的嬷嬷选去做了奴才。而后…山庄东院住进了新主子,满月被安插入东院主母的园子做陈夫人的耳目,只可惜她心思太过细腻,正是因为抓不到任何把柄,找不到一丝过错,反被主母拒之千里。再后来…一个叫璃儿的婢女发觉了她的身份,主母很恼火,因为从来都是她利用别人,给别家院子里插人脉,她陈景落根本就是太岁头上动土。”

温步卿抚掌而笑,恍然大悟间星眸颤动,目色直落楼明傲眼中:“所以你利用满月胁迫满娣为你暗中做事,也算是回她陈景落一个棋子。”

“是不是有点卑鄙?!”楼明傲秀眉轻颦,螓首轻点,“不过…我有做过比这更卑鄙的事情。”

温步卿情难自抑,忽而摇头叹了道:“你一早就知道了陈景落的身子,那个素锦根本就是…你派去的满娣!”此一番,于二人前揭穿陈景落的身子是当众要了司徒远的难堪,顺便让他卖她一个内疚,由着此事再不能于她面前抬起头;而又因着一出假虚惊,她楼明傲兴师动众训自己的丫头办事不得当更是将陈景落的身子抖落成公众的秘密;最后一招尤是绝,堂前训妾把众人明知在心的秘密抖大,她…是彻底要让那女人崩溃啊。一举多得,楼明傲确实是设计了一出好戏,绝就绝在,她自己一同跳了进去,随着大家一起演。似乎方时那个犯妒吃醋的角色演得很不错,倒让向来能一眼看穿自己的司徒远——连着几日寝食难安。

一时间温步卿看她的眸子都泛起了玄色,他二人皆是爱看戏的人,偏眼前这个戏痴,竟是看不够,连着自己都要一并演起来,真真假假,概已分不清。司徒远得此女,实乃幸哉,抑或是祸患,更是不得而知了。

楼明傲轻呼了口气,自是见不得温步卿此刻的眼神,故作怅然道:“我还是败了,败在你温步卿的眸子里。本以为这一次准备周密,足能把司徒远蒙在鼓里,却忽略了你。不好玩,真不好玩。”

“这一出戏…你筹划多久了?”

楼明傲掰着手指算了算,忽又觉得算不清了,反而直截了当:“从我知自己有了孩子就打算着演一出戏护我们母子周全,起先并未想着演这一出。谁让她偏偏这么不巧,和我倒是前后脚有了身子,索性就由她独当一面了。我亦不是害她,只是做全了戏码再顺手那么一推,让她挡在自己前面好护着我周全。眼下她自是由众人嫉恨着,庄中有孕胆战心惊的亦只有她。”

“如此说来…你倒是情理皆说的过去了。”温步卿笑了几声,猛灌了自己几口冷酒,“只是…你为什么不肯信他?有他护你,自然用不到劳心劳力了。”

楼明傲惨淡一笑,伸开双臂比划着道:“他的双臂张开也不会比我长多少,总也些…他圈不住的。”她从来都明白的,信他人不如靠自己来得安稳踏实。

温步卿再不言,眼中闪了丝缕落寞的颜色,为什么这些女人都是宁愿拥紧自己单薄的臂膀,亦不想依靠他人。

“其实…是杭子夜的秘密告诉我要如何做一个好母亲,为人母者,就要护子周全。”她淡淡的凝神,淡淡的笑,淡淡的想起杭子夜…那个女人为了自己的孩子,不肯与他温步卿私奔,放弃自己追寻后半生幸福的机遇,亦是生的机会。想来,她是伟大还是愚蠢都不知道了。

温步卿忽做沉默,冷酒如喉却是火辣辣烧着嗓子,咳呛了几口,憋得满目通红。楼明傲见他的狼狈,猛迎上几步,一手轻抚着他的后脊,小声嘟囔着:“老大不小了,怎么还跟孩子一样,喝口酒都会呛。”话未尽,手反被温步卿拉了上去,蓦然间被攥在温热的手掌中。

楼明傲忽得怔住,见他后颈间泛着红灼,知道他这是醉了,万没想到日里千杯不倒的温步卿竟也生了醉意,可是因满心郁郁?她从未见过醉酒后的温步卿,更未料及他会失态如此,再不是那个无论何时皆能不经意谈笑的温公子了。

他攥着她的手,竟是吻在唇边,唇是温热的,极其轻柔。

楼明傲睁大了眼睛,如梦似幻,方觉得一切都不认识了。手背间忽有一丝丝微凉的湿漉坠落,一滴一滴,碎在手间,亦是滴落心头。

她知道…他此刻一定在想那个女人,他因着那个女人醉酒失态,又因着她…心底疼痛了起来。

她这才想起他们二人谈及杭子夜的次数并不多,每每亦都是三言两语草草带过。而他分明是怕疼,怕星星点点的追忆揪痛自己的心。

他明明知道她怀了司徒远的孩子,还是执意要带她离开。她爱他,却更爱自己的孩子,所以执意留下。

楼明傲忽然明白原来爱一个人…是可以毫不在意的付出所有,就像温步卿,并不在意她是被司徒远碰过的女人且怀了他的孩子,爱一个人,似乎真是要包容她的一切。她从前并不懂情爱,她把那当作比银子还奢侈的物件,只道那是戏子们演出来赚人眼泪的。只是…自己从不知道,除却在戏台上,她本就看了太多太多,霍静也好,陈景落亦罢,温步卿更是,他们皆是情爱中的痴子。可悲自己,走了这么一遭,竟不知道何谓情,何言爱。

悲哀的人,不是霍静之辈,而是自己…

楼明傲缓缓蹲下身子,不敢惊乱他半分,近乎颤抖的轻搂上他远比自己宽阔的双肩,她想起儿时母亲亦是这般安抚自己。她试图以此宽解温步卿的疼痛,眼下,他哪里还是温步卿,根本就是迷了路沿途哭泣不知所措的孩子。此夜,如此多的情感复杂纠缠,靡靡不散,母亲二字,竟引她又想起了那个名字…长生。

廊檐上,那个青衣布衫的身影望着荷花池间,已是好半晌,他须臾不动,亦是久久不出声。他眼中无色,薄唇下颚勾勒而出的曲线紧绷。

池间那一对男女,尽是落入目中。此刻,他竟有了丝许怒意。或者说,这种感觉很微妙,似乎于心生生划开一道,充入莫名其妙的情绪。并不是撕心裂肺的痛,只酥酥麻麻,酸酸涩涩。

东院间,秋暖阁,华灯高映,绢灯红光映着司徒远专注于古籍中的侧脸。可笑!连他自己都满心嘲讽,还是这一页,盯看着几柱香的功夫,还是那五行几十个字。脑海中尽是她的眸光笑影,竟似中了魔障般,挥之不散。几柱香,亦是有一个时辰了吧,仍不见那女人回屋的半个影子。

恰楼明傲绕着西侧殿而来,正迎上由秋暖阁小心翼翼退出的璃儿,但见璃儿神色紧张,万不是从前的落落大方,不由得笑上去:“这阁子里有罗刹不成,瞧你脸阴成这样。”

璃儿吓得忙去捂这主子的嘴,挤眉弄眼压低了声音道:“好祖宗,您小声点。主上在里面,正怒着呢。”

“他日里十二时辰都是那副欠他祖宗十八代的模样,自我见他第一眼起可就没变过。”说罢肆无忌惮而笑。

“都瞅见了,刚在抱厦廊子里,主子可是瞧见了你和温公子…”这一声压得更低,说得她自己脸上都难为情了几分。

楼明傲神色不动,只是立马出声:“这儿可就交待给你了,我今儿去墨墨屋里睡。”话说一半即扭了半个身子自原路返回。

璃儿见状亦是慌了阵脚,忙紧上几步扯上她袖子,好不焦急的恳求:“好主子,您别闹了,我瞅着不对劲呢,您好歹屋里解释一番,爱睡哪屋由着您。”她自也十分看不得司徒远那脸色,要真是由自己守夜,怕明一早就化由一缕烟魂吹散了去。

楼明傲火急地甩了袖子,暗骂这丫头是白白养了一场,瞪了眼里屋的方向:“你要真当我是你主子,就由着我多活几日子不成?!”

窗扇忽得由内推了开,橘色的灯火由着内间射了出来,映着窗棂前男子落寞的身影,此时他亦面色如墨,安如泰山。夜风骤起,撩起了衣摆袍角,由窗棂前打下的影子淡淡的,如同他人一般的淡漠。

又一声长更由远及近,楼明傲亦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时辰了。自入了内屋,她就一直盯着灯芯子出神,等着司徒远吼她怒她,偏他似乎是忘了那码子事,于书案前一坐便是好半晌。从前,她一日八个时辰对着这张冰山脸自不在话下。只是眼下却满身不自在起来,或许…由人抓住把柄真不是个好滋味。

索性起身,说来也是可笑,每一次,无论心里是怎般思量,主动走过去的,都是自己。

一手扶上髹漆核桃木的香几儿,打眼望着绢灯下的侧脸,虽然她从未仔细看过他几眼,但从来都知道他专心致志﹑心无旁骛的模样最慑人。

“做司徒远的夫人就这么累吗?做上官裴的妻,就这般难吗?”手一抖,毫笔轻落,他终于问出声。

楼明傲万没想到他会突然开口,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她感觉到他眼中的无奈,他一定是失望落寞极了,那句话在他心里憋了多久?!

第五十六会错情

夜寂无垠,逐渐冰凉起来。

东院秋风阁间,浸着一丝落寞和说不穿的情绪。

小风吹在身上凉凉的,楼明傲似也有几番享受,再凉下三分即是清醒,猛想着司徒远问出的话,怔立在一旁,五指紧紧扣上香几案,直要核桃木钻出个洞。

司徒远问罢那一句,竟再也不抬头,愣愣的看着手边的笺纸,复又随手揉了去,烛光盈盈,他却觉着十分碍眼。这茶烫了,墨浅了,纸也不韧了,总之他司徒远现在是看什么都不顺眼了。

几步间绕过案子走出来,顿下几步,怔看了楼明傲片刻,唇一僵,百言千语终归是化了无言以对,握紧了衣袖,由着她身前绕过,推门而出。

楼明傲方呼了口气,一蹲身扬了声音:“相公好走,妾不送。”这话也不知道说给谁听的,只一言罢,她又是神色奕奕,大有虎口逃生的侥幸。半晌连口水都未进,正觉口渴,扭身走到书案前,端着司徒远没碰过的那盏茶猛灌上几口,但想着司徒远的话,笑得不屑,摇摇头复又自言自语:“说什么累难,还不都是你的女人!”

言未落尽,忽觉身后凉下几分,腰上由人一带,直落入身后人的怀抱,那股子熟悉的辛夷馨香四溢,手中盏杯随着抖过,连茶带碗直落了下去,“啪”一声,茶盏砸案而碎,脆响出声。茶水浸灭了绢灯火烛,这书阁内忽就暗了下来,昏暗静谧中,寻着案上那抹玄彩异光,楼明傲一个没忍住满目热泪哗哗砸了下来,她心真疼,那一套夜光洒金釉幻彩的白定窑茶盏可是千辛万苦凑齐全的。

司徒远紧紧拥着她,手间濡到那丝暖热的湿漉,怒火全消,忍不住长吁一声。只觉得她也是内疚了好一会儿的,心生委屈忍不住落了泪,日里再骄纵其实也是个纤弱的小女子。这般一想,他自己不仅酸涩怒恼全无,反倒对怀里的人更怜惜几分,万不知那女人自始至终盯着那盏破烂碎盏心痛欲裂。

“倒是哪个自作聪明说我的双臂不够长,护不全你?!”这一声哑哑的,其实她真是瘦得紧,此刻他揽着她方觉着能腾出好大一片空处。

心痛不止的楼明傲吸着鼻子一抽泣,早把自己对温步卿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只随着附和:“谁说的?!”面带清泪,双眸迷雾不散,月色下笼出一片楚楚可人。

司徒远只道她是在赌气,揽着的手更是一紧,低头瞅上她的小脑袋,无奈苦笑了道:“还未凶你,就这个委屈?!”

“我不是委屈。”再一吸鼻子,呼吸不匀,“我心疼。”足足两个月啊!为了凑集全套六盏杯,她愣是同茶玩居老板软磨硬泡了两个月才接手的。

四下一片昏黑阴暗,司徒远死死盯着她的孩子气,一双浅眸即便水雾迷离,却也时刻清亮透澈,红唇挂泪,娇羞可爱中更是诱人。如漆黑夜中,他总是一眼便能攥到她的目光。

“我心也疼。”他喑哑着嗓音,声音闷闷的似卡在喉咙中半晌才溢出。

一阵恍惚迷乱,垂下头吻住她唇边的泪,咀嚼其中每一分的涩意,干燥冰冷的唇由她齿间的暖意湿润丝丝沁入。他由着她进了自己的心,因着她学会了心痛,竟也随着她一并温暖了起来,他任着自己同她玩这一出游戏,却未料到是把自己输了进去。楼明傲此时头还发懵着,眼前转的尽是青瓷玉盏,唇边男人的气息强烈而焦灼,声声抽泣竟也在如此安谧的静夜中渐渐弱了下去…只是,不管怎样,此疼非彼疼…

草长莺飞,忽而一夏,只在须臾的眨眼间。

盛夏一过,司徒远便借着当差任职的借口再次嘱意楼明傲搬到园子里住,这一次竟也允了俩孩子一并随着迁去。楼明傲终也能放下心里的疙瘩,想着安稳为要便也答应了下来。只司徒一在学堂中忙得紧,偶尔闲暇会跑几趟园子给楼明傲请个好念句安,平日里就见的少了。

时已至秋霜,司徒远于京中常常忙得三五七日见不到面。再加上一日三餐,园中大小事宜皆是交付于桂嬷嬷,楼明傲倒也真是添了清净,闲暇里领着儿子遛遛鸟,逛园子。豫园是大,可人也清减,少了那么些暗地里躲躲闪闪的目光,自也知道了何为心安。

这一日,难得申时刚过,司徒远的轿子即落在园外。璃儿见是主上回来了忙去小花厅寻主母。刚出配殿就撞上司徒远,闷声背着袖子由抱夏厅里绕出来,步子迈得极大,长袍于风中猎猎作响。那个叫醉儿的小丫头一路追随着竟是要跟不上他的步子。

璃儿本就对这倪悠醉看不上眼,从早到晚同个魅影般寸步不离主上,连着主上在兵部任职她都一并搬过去伺候。主上于兵部暂歇的院落不大,里外里就三间小屋子,除却一间半做了会客的厅堂,其中有半间就是那醉儿的。二人天天在那个小院小房里朝夕相处闹不出点幺蛾子才怪,心下是这么想,但也不敢于主母面前显露出来,只于暗地里多啐那小贱人几口。

那倪悠醉本就是旧丫头了,于璃儿她们几个面前偶尔也多少摆出些经验足的架子。凭着自己是嬷嬷看中的丫头,且又算得上桂嬷嬷半个远房亲戚,日里倒把这些奴婢同自己划开界限,对众人大抵都不怎么理睬。脚下追着主上的步子时,冷不丁瞅见愣在廊处的璃儿,眼色一甩,道:“站着做什么?!打盆子热水来,爷额前痛得紧。”

璃儿倒也来不得脾气,扭身间撇了嘴,终归还是朝着烧水间走上去。倪悠醉紧了步子入配殿,见司徒远一回院子就直奔楼明傲的屋子,索性也忙跟了上去。

暖阁子里只司徒墨一人趴在桌上描红,门端帘子一响,歪头打量间见司徒远闷声进屋。他自也是六七天没见父亲了,忙兴奋道:“西门庆回来了。”他至今还未明白过来西门庆何许人也,自喊那声以后,楼明傲连赏他三天的凉碗吃,于是乎更喜把这个词挂在嘴边。今日再唤上一声,只等着凉碗赏来。

司徒远本就因公事烦扰心情大不快,脚下没站定忽听这么一声,想起方日的窝囊,怒气更是不打一处来,面色黑沉直瞪了眼:“什么规矩!”

司徒墨由这一声吓得浑身哆嗦,忙由圆木凳上滚下来,一弓身行大礼,胆颤心寒:“儿子请父亲福安。”

司徒远亦没那个闲心和他掰扯乌七八糟的西门庆,只袖子一指,蹙眉板脸:“外屋墙根上站着省去。”

年幼时墙根罚站,再长点是关柴房禁闭,这就是他司徒家的教子门规。司徒墨倒也习惯了,虽是既委屈又不情愿,但还是蹭到门间,扶了门框,回头可怜巴巴望着:“父亲,墨墨是不是要顶茶碗?!”顶茶碗罚站亦是从来的规矩。

见司徒远斜身靠在九华木彩漆炕桌上不出声,悄无声息咽了口水,瞅了眼茶案桌上的碗皆是名贵的,一扭头拉上倪悠醉的袖子,奶声奶气:“姑姑,帮墨墨去小厨间取个裂碗吧,这屋间的尽是娘亲宝贝的,摔不得。”

司徒远正一手捏着眉心骨,那位置痛了他半日间,若非疼得受不了,也不会早早下了差。但听司徒墨颇为体谅人的话,心里多少一颤,面上还是冷哼了道:“你还知道自己定会脆个响啊?门口杵着吧。”言下之意倒也免了他顶碗,这也算一大赦了,司徒墨再不多言,拉着袍角迈出去,靠在外廊根下挺得笔直眼巴巴望着院子。

正巧璃儿端着热水盆子打小二门进,见这动静忙把头压得更低,进屋行礼问安皆是本分小心,三两下拧了帕子递上去,反由那倪悠醉拦下:“璃儿你辛苦一天了,由我来吧。”

璃儿但见倪悠醉于主上人前笑得温婉可人,不由得恶寒盈上,探看了几眼软靠塌上的司徒远,见他仍是微阖双目无动于衷,大不悦地把帕子扔给倪悠醉,撤到一旁。

倪悠醉几步走上去,捏着帕子细细擦着司徒额前疼出的冷汗,声音一叹:“爷,硬撑着不行,好歹去里间歇半晌,这还不到膳时,倒是有片刻工夫可以歇的。”

司徒远不答,只眉头紧得皱皱的,手上夺过来倪悠醉轻攥着的帕子,捏成团抵在额间,闷声道:“主母呢?”

璃儿一听这话,立马接上:“说是和桂嬷嬷去西园子遛遛,奴婢——”

“刚就嘱咐了焕儿去找她们,不多半会也该回来了。”倪悠醉倒是嘴皮子凌厉的,每每都能把璃儿的话截下来,此番又是,直怼得璃儿上下通不过一口气。璃儿但觉自己更是站不下去,索性寻了个理由请了辞即随身。

花厅里,楼明傲自和桂嬷嬷一处说说笑笑走来,廊子口看见退下来的璃儿,伸手唤了声招呼着过来。璃儿紧上两步,请了安,面上依旧不舒畅。楼明傲也由着她满脸丧气撤了下去,扭头一指她背影,迎着桂嬷嬷笑道:“瞧见没?我屋里,这小姑奶奶最大。”

说话间走到阁子外,但见司徒墨灰头土脑无精打采于窗沿下站得笔直,伸手点上他小脑袋半开玩笑着:“怎么了?吃顶了搁这消食呢。”

司徒墨听这声音熟悉,且是自己等了好久的那人,委屈辛酸一瞬间涌上来,仰起小脑瓜,存了好一阵的泪珠子噼里啪啦砸下来,怯怯道:“娘亲,西门庆来了,还罚墨墨站墙跟。”

第五十七章

司徒歪着身子半卧在炕桌软塌边,头正痛得要裂开,闭目轻揉。帘子于外间一抬,即落入半寸阳光,扫向他此刻阴沉的面容。倪悠醉靠上几步替他换上冷巾,动作轻柔细致,回目间见楼明傲掀着帘子笑睨着二人,忙撤了步子,手中帕子亦随着落下去。

楼明傲手一松放下帘子,走上来几步,对这丫头并未像璃儿一般嫌恶,只是不浓不淡存个印象,见她如此忌惮自己,反倒随意笑了笑:“嬷嬷说你是个会伺候人的,如今看着倒也真利落。往日里辛苦你了,这会跟姐妹几个一处歇闹着吧。一并把墨墨领下去,厨房间寻个凉碗哄哄他就好。”

司徒远听这动静知是她回来,睁眼打量了番,额前痛得紧,却也勉力一笑:“嗯,几日里养胖了。”

楼明傲紧上几步,六个月的身子倒不比往日的轻盈,临着司徒远坐了,张口想回他几句,见倪悠醉仍杵在那忙把话咽了下去,反不作声静静垂头细细琢磨着裙襟上的蝶纹。

司徒远等了半天仍不听她出声,再一看这场景,估摸着她是要自己在下人前给她卖个面,索性抬头对上倪悠醉:“先下去,我同主母一处歇歇。”

倪悠醉这才垂了双睑,略掩小失落,不作声回了个礼,扭头即退了下去。楼明傲反是盯着她放了帘子转身出去,甫一轻笑,指尖一点:“瞧见没?这丫头…心里有个人了。”

司徒远倒觉得这女人有镇痛的功效,身边一坐张口三两句间,额前的钝痛竟也轻缓不少,他本来就是个对感情迟钝的,此时亦附和了道:“哪个?回头指了谁去也好。”

“真指啊。”楼明傲反拉长了声音,老神在在,故做了神秘。

“唔。”司徒远倒也没在意她的面色,随着应了一声,视线即漫上炕桌寻着茶碗。

“得,那我明儿个把咱簿子改几笔,添人进口。”

司徒一恍才明白她在这等着自己呢,苦笑着拉下她手指裹在自己手里:“甭指了,由着你说闹吧。”他心里还是多半不信的,平白无故一大丫头,不过是伺候的紧了点,也没看出什么不一样来。

楼明傲就知道他当自己说笑,索性不再谈及,反抽出自己腕子,力道适中的按捏着他额头,指尖沾染了细细密密的汗,讶异道:“怎就疼得这么要命?!”

忽而一想,他早先就落下了偏头痛的病根,风寒湿热,大喜大怒,时而吹了一阵冷风都能引来好一通疼,用着温步卿的药膳,本是调解几分的。若再发病,则多要怪他自己日里不注意了,复落眼于满目怠色,小手轻拍了他额头道:“你倒是熬了几个晚上了?!”

司徒伸手附上她的手,不做回应,只道:“我自己来,你歇着。”说着拉下她的腕子,轻轻揉捏在掌中,再上上下下细做打量了番,满意道:“珠圆玉润这词是用得上了。”

他这话丝毫没有取笑的意味,且是认真。只听到了楼明傲眼中却十足变了味,直想啐他一口,珠圆玉润说着好听,实以笑话自己膀大腰圆。杏目一瞪,狠狠抿了嘴:“拣着文词儿骂人,也不觉着自己个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