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

这一声唤得四周再无声响,众人皆静下来。上官逸最后一丝笑意忽得散去,目光随着众人迎向西案头的女人,若有所思着。就近的嬷嬷忙冲上去,卖着笑打着圆场:“哎呦,小主子只那个‘娘’声发不出来,今儿可真是吉利,可见夫人是个带福气的,我们小主是见了贵人。”说罢低头摸着长生的额头,“小主子,咱不拉夫人的袖子,咱挑宝贝。”

偏偏长生是拧上了脾气,小手愈攥愈紧,星眸直勾勾瞪着楼明傲,菱唇绷得紧紧的。

楼明傲看得有些发怔,恍惚了好一会儿,小心翼翼抽出自己的袖子,手落到长生额前,终是于众目睽睽中收了回来,声音轻柔下几分:“小皇子乖,我不是你娘亲,娘亲不能乱叫的。”

长生一歪头,手间一松,撤了两步,心下酸楚,哇一声哭了出来,一屁股蹲了下去——身下即是那锦色彩缎的囊子,缎间龙飞虎腾,玄色更重。

大太监瞪着眼睛看着此幕,喉头一热,呼就喊了出声:“抓到了,抓到了。小皇子一屁股坐在皇朝龙玺上了。”

那囊子里竟是上官逸的御用国玺,如今由那稚子幼童坐在身下,是为何意,实在是不言而喻。上官逸再顾不及去打量楼明傲,亦由这一幕震慑,他方放那囊子上去只是三分玩笑就着颜色艳丽吸引孩童视线,万想不到,天命如此,就算长生不夺不要,是他的,逃不掉。

众人皆怔了好一会,陆陆续续迸发出几声啧叹,而后延绵而成齐声山呼:“恭喜皇上,恭喜小皇子,天朝大幸。”

双目盈上湿意,恐怕上官逸一生中都不曾有此时的兴奋难抑,三五并步,双手揽出即拥了长生入怀,热泪坠于其颈间,反惊得长生止住了干嚎,瞪大圆目全然不懂周身到底发生了什么。此一幕幕间,司徒远皆是冷目旁观,于长生,他是又嫉又无奈。这世间总有些人是抢而不得,另有些人不夺反得,长生是后者,他自己无奈成了前者。

西偏厅间,花灯林立,众宫女端着瓜果碟盘穿梭其中。厅内芳香溢溢,木犀紫薇白月盏,尽是女人的馨息。女眷正围着花梨木的暖香榻一处说笑着,长生由众人为在其中,他一个小人夺了堂厅间所有人的注目。楼明傲亦于角落中远远相望。每一次的相聚都是这般短暂,她要把那些印记留在脑海里,日复一日翻来覆去的念想,那印象才不会泯灭。

厅间女眷中尤以江澜最是惹人,前前后后她皆是不离长生半步,长生与她更是随意亲近,看煞不少旁人。只孩童总是不经闹,疯了一会儿眼皮儿随即耷拉下来。江澜见其困意袭来即把他抱给身后的嬷嬷送到寝间去睡。这厅间方得了一丝消停,江澜终是能细细端看了身边的众位夫人,只视线落于楼明傲身上,顿了片刻。她凸现的腹部竟是这般刺眼,心似装满了毒鸩的夜光杯,耀眼之余毒意一丝丝蔓延,渗入了骨间。她不明白,她自可以引得全京城的男人因她痴狂成颠。然,偏偏比不上一个世俗不耐的楼明傲。

恨意渐渐化作唇角若有若无冰冷寒颤的笑意,那般的诡秘。另一端盈暖烛光下,楼明傲深陷于脑海中不断浮现的长生,却错过了那女人凄绝如血的冷笑。

“司徒夫人,您请去断岚间一趟罢。”这一声自厅外传来,小嬷嬷立身于门边四下打量着楼明傲的身影。

楼明傲大为不解,回首间即问出声:“出了何事?!”

小嬷嬷面有难色,抬首间蛾眉紧蹙,甫一出声:“皇上本是私召了司徒将军,只不多会儿,里面就有了动静,噼哩啪啦好一通热闹,听着像是动手了。我们几个奴才忙着问门,皇上亦不答,只说让我们站着候着不许动。几个奴才私下里商议着,估计也就您能拉得住将军,这就求您来了,您看——”

再不等她多言,楼明傲自叶明白那俩兄弟凑一期想不出手也难,瘪嘴间撩了袍子径自起身,回身冲着各家夫人行了辞礼忙退出了二门。

一路间揣摩着间里的状况,只实已落足间却发觉情况比她想象中更糟。上官逸已不在阁中,只司徒远闷头侧脸间呆坐在阴影中。屋中能碎的物件皆是烂泥于地,实在难以想象之前的壮烈场面。抬步间竟觉脚下找不到一处落脚的地方。

“多大的人了?还同小孩子一样闹脾气。”口中一叹,迎了上去。

司徒远听出来她的声音索性把头偏得更远,他不看她,亦不让她看自己。楼明傲见他赌气的模样忍不住再道:“你同他一般见识个什么?!他那个性子从来都是想一出是一出。”

“生个儿子。”这一声尤显突兀,却实在是自司徒远口中清晰吐出。

她只道他是起了嫉妒在质气,索性一笑:“见人家有儿子你心里犯酸啦。其实你儿子比他多。”

司徒远猛抬了头,迎目见倒让楼明傲骇了一跳,双目红肿,怒气未消,活脱脱一只在林子里迷了路四处暴躁咆哮的豹子。双眸追向他,神色一转,添了几丝紧张,狠狠眨了眼道:“相公,怎么了?”

“他要你的女儿。”司徒远抿直了唇,双目厉色顿显,“他说要过继我们的女儿,还说是要陪长生。”

嗓子一干,反应过来时楼明傲直想开口骂人,但见桌上还残存着一支裂碗,袖子一挥,连着盖子带杯碗甩了出去:“他做梦。”

双拳紧攥,时至今日,他还是这么喜欢夺自己的东西,只是这一次无论如何都忍不得了。生了女儿亦要亲手送上去何来的道理?!

“所以生儿子。明日我陪着你把送子娘娘千手观音都拜上一遍,说什么都要生出个儿子断了他的念想。”

然,事后菩萨,还用得上力吗?

第六十一章 临盆

时光飞转间,已近至正月。这一年暖冬瑞雪迟迟不落,楼明傲本是想再寻个去年一般的雪天和司徒墨一处热闹,偏天公不作美,迟迟到她临盆的日子逼近仍不见半片雪花。几月间边疆平叛阿拉善旗,司徒远更是困在兵部里,最久的一次连续十五日日不归,待到回园子时满是憔悴,连着睡了两日竟是无一人敢去吵他。

连着几日天压得闷闷的,北风呼啸,尤以夜间更是声声凄厉如鬼魅。楼明傲自软榻间艰难的翻了一身,即听身后帘子一响,她倒是知道有人迈入,懒怠去管,直闭着目卧在一侧,一心想让那十日过家门不入的男人自己省去。

直感觉那人袭着一身冷气坐在炕头定定的望着自己,竟也不出声,自己终究忍不住先抬了眼,却在触目间骇了一跳。司徒远竟是瘦了几圈下去,眉目间是疲惫到极点。见她睁眼,眼底的怠色淡下几分,化做几缕轻柔,伸了手攥上她的腕子,纠结的眉眼深深望着她:“生我气了?”

楼明傲只道看他一脸面无血色疲倦无奈的神情浑身的恼怒也就散了大半,复拉上他的腕子,只觉得那手冰凉渗骨。他发间凝了微霜,暖烛之下,更显惨白。

“我道今天能下雪。”司徒远一手轻揉在她膝盖骨间,波澜不惊道,“又是上元节,想陪你走走,瞧了一路的烟花明灯,都是你喜欢的。嬷嬷说你越发懒了下去,这样不行。”言罢出手扶了她起身,扭头去取宽领裘把她上上下下捂个严实,系好狐皮领子毡帽,弯腰间替她穿好外羊皮里貂毛的厚底靴子。

二人在屋前廊子上坐着,脚边垒着火炉子,倒并不觉得冷,憋闷了几天吸入口清新冷气亦为舒爽。但看院墙外烟花怒放了又寂,天色亦随之明了又暗,一时间心中百转千回。楼明傲靠在司徒远胸前,隔着厚厚的裘毛,也听不到他的心跳,呼了口气道:“十日后再坐在这里就是我们一家三口了。”

一股子暖流涌过,司徒远忍不住垂头细细打量了那圆鼓鼓直要胀出来的肚子,满目冷意寸寸跌碎,声音温厚:“温步卿说是还有十日吗?”

浅浅一笑,唇边的弧度最是迷人,掩下漫天阴郁:“是不是有点不可思议?!”

司徒远手臂一收,将他环得更紧,头弯下蹭在她胸前,只觉得她周身泛着淡淡的香,煞是醉人,闷闷笑了道:“果真一阵子奶香气。”一手抚上她鬓发,指尖微微摩挲。

楼明傲迎上他的视线,目光交纵间蕴着复杂的情绪,那一瞬间,她竟在想,同眼前这个男人一生一世也许并不难做到。他的身后竟有稀稀落落的雪花飞舞而下,起初只以为是幻觉,只是那落下的晶莹吹落在他额前鬓角,细细碎碎,染出一片晶莹。

二人相视而笑:“真的落雪了。”

细细碎碎,这是入冬后的第一场雪,连成天地之间一片疏离。

司徒远抬起她的下颔,勉力一笑,极淡极淡:“如果时间可以退回,六年前,我一定不会任由他们改了婚书。”

唇,直吻而下,轻柔复又缠绵。

如果时间可以倒回,她不要再认识他们,太痛了。

“如果我要君临天下,你会做上官裴的皇后吗?” 他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抬眸间万物皆淡去,只有她眉间紧蹙的深色。

楼明傲苦苦笑了,千百万分的无奈: “你立志于此,绝不允许任何人挡路,所以我的想法本就不重要了是吗?!”

风骤起,吹乱了她额前的发,冷风之中,尽显萧瑟凄厉。几日里下腹闷闷的胀意,忽化成锥心刺痛,腹下一抽,心似停下一个节拍,冷汗丝丝渗出。

司徒远似觉察她的异样,伸了手来扶她:“你,怎么了…”

死死咬牙,一手相推,将身子抵住后柱,肚子传来一阵绞痛, 身下一暖,似有热流涌出,撕裂般的痛楚随即汹涌而至。怔怔的望向身下,一片猩红赫然在目。

“你——”司徒远猛然顿住,面色忽而惨白,满目惊骇,连声音都在颤抖。

楼明傲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推开他,怔怔的护住自己的肚子,感觉到那丝暖流从身上一丝丝渐渐流失,心底已是冷了一片,“别碰我——别碰她——”她一脸恨意看上他,如果那个位置他一定要坐,我绝不会陪他。

他怔住,不敢上前碰她,只一脸惨白。

楼明傲麻木间转身,扶着门栏一步步艰难的走着,每一步,下腹似要裂开,每一步,散在脚下即是一片血红印记。继续迈出一步,浑身的力气好似被抽尽,脚下一软,软绵绵的扭向一边。

身体在滑落地面之前被一双有力的臂弯抱住。模糊中看到司徒远那张惊慌的脸,此刻再没有了云淡风清…

“放我…”她倚在他怀里,坚持地说,“放我下来…”

他一颤,反而加紧了步伐,一双手抱她抱的更紧,目中隐隐赤红,平素喜怒从不形于色的人,此刻满面的痛楚歉疚再无遮掩。

“你何苦这般假情假意…”她颤抖着一笑,“我的孩子与皇家无关…”

无边的黑暗和痛楚铺天盖地袭来,那样痛,痛得几乎蒙住了呼吸。身下全是湿的,骨节寸寸节节裂开。是谁的哭声,那么痛苦,搅乱了她的心,蕴藏在体内深处的力量似乎萌发着想要汹涌而至。意识也随之逐渐迷糊,眼帘重若千金,天地万物旋转着远离自己而去。 时近时远,隐隐约约,恍恍惚惚,她听见了那个声音——“恭喜君少爷,母女平安。”

房门被猛然推开,那个声音一同漫入,是狂喜的冲动——“夫人,父亲亲自给我们阿囡取了字,单名一个柔。君柔,君柔!”

这一场雪延绵持续了三日不息。京都北城渐起了风,风压雪,雪更盛,更显几分阴闷晦暗。司徒远于窗前站了三日。稳婆女应纷拥而入后,他自己亦不知道该身处何地,只由得那些人把自己轰了出来。

连着三日,那暖阁屏风内一丝动静也未传来,痛叫亦无。只看着嬷嬷们进进出出,手中的血盆子换了一盆又一盆。但听外间几个嬷嬷嘀咕着“见红破胞,就怕大小都保住了呢。”

闻言脑中一麻,司徒远猛然起身,挥帘而入,门口守着的女应慌乱间忙去挡:“爷,您不能入啊。”

司徒远丝毫不顾,只张望于内寝间,但见嬷嬷女应皆是半身染血,心神大痛,几步迎入帷幕间,一股子猩血气扑鼻而入。但见楼明傲双手缚縍在床柱上,长发散落,纠结着身下的血水,床褥连换了几床,新血旧血凝结僵冻。

温步卿回身间正对上司徒远怔呆的身影,狠狠咬了牙根:“出去!”

司徒远半晌未反应过来,只盯着楼明傲垂落的手臂心下狠狠一痛。温步卿再顾及不上他,回身取了银针扎在她指尖以刺激她清醒,苍白细弱的手指间尽是针眼斑斑,看得司徒远猛闭了目。

楼明傲甫一清醒,迷离中望向温步卿,声音干哑虚薄:“我是不是——生不下来?!”

温步卿强持镇定,双手横压在她腹间,忍道:“气逆不行,儿身难转,万要再坚持一分。”

楼明傲心中明白他大抵是安慰自己,故作了安然,只转眸间忽对上司徒远的目色,忍不住偏过头去,再不看他。司徒远几步欺上,握上她的腕子,心下无以思量,只呆呆望向温步卿:“孩子…不要了。”

此言一落,周身忽而静下,楼明傲只觉得满眼的泪咕咕涌上,艰难出声:“我不想见你。”分不清是累是痛,仿佛感觉全然麻木怠尽,神智却十分之清醒。

司徒远捏着袖口为她拭去冷汗,静夜沉沉,这三日间他满头无绪,如今见到她这副模样,心口生生被撕裂,空空洞洞的疼痛驱之不散。

司徒远跪在床前,俯身跪下,良久不动。

“要怪…就怪我吧…”他的声音竟然在抖,言出这番话几乎是歇斯底里,“孩子可以不保,但你无论如何要坚持住。我再不会要求你什么,再不!那些…我可以不要。”

楼明傲深深呼吸,她是怎么了,明明很恨,明明不想原谅,却在期待…那份拥抱和温暖…如此的期待,却又如此的绝望…意识恍惚中,五指紧紧攥了他的手,脸颊贴上他的冷袍:“我信你,这一次我信你。你说不要,我就信。你知道我的脾气,如果你骗了我,我一定会离开。你…看着办。”

转而回眸,揽她于身前紧紧相贴,一滴冷泪落在她发间,她并无知觉。

指间相触,却是颤而又抖,楼明傲勉力一笑,苍白虚弱:“可我…想要孩子。”

屋外风雪连天,夜黑如鬼魅。司徒远一身单衣负手而站。寒风凛冽刺骨,尤记得母亲离世时亦是同样的风雪交加夜。月华隐去,堂屋间的破啼哭声扫去天边最后一缕阴霾…雪停了。

“恭喜爷贺喜爷…“这一声渐渐淡去,眼中忽而一热,清泪顿洒。

第六十二章龙凤呈祥

长长一梦,生死轮回。

玄溟殿前冷光仄仄,火光烧天,黑夜如昼。她跌俯在地,声声哭断了肺腑。三天三夜,亲眼目睹那个弱小的身躯被化作灰烬,坚强的起身,于寒风中一点点拾起四处飘散的骨灰。空洞的眼神,是那样坦然,没有悲伤,没有愤恨,仿佛什么都没有,又好似什么都有。

再以后,盈国卫都再没有那个叫叶芷的女人。

她成了众人口中相传的魔,纵日奔跑于玄溟宫城,以一把匕首刺穿了法王活佛——那些披着佛祖法衣的恶棍。盈国君家再容不得这般子妇,他们弃她,唾她,辱她,用百虫侵袭她的身子,活活要撕裂她的每一寸肌肤。时间终于停止于那一刻——

“上言,动手吧.”她凝神看着他并不平静的眼眸.定定出言,这是她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求他。

“叶儿.”那一声喑哑无力。

“上言.”她低声唤了他,伸手附上他的鬓发,“我要你和大盈同生共死,不要追随我。我不要等到百虫侵身痛苦而亡,我宁死在你手中。”他怔怔看着她,腰间握在手里的剑紧了又紧,终于毅然拔出。

她看着君上言的剑自身前贯穿而入,艳目的血色映上眼底,连着男人的面容渐渐模糊,她淡然而笑…

熟悉的曲调婉转缠绵,女旦空灵凄凉的念腔直刺入耳膜——“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一阵强光猛然间刺破黑暗,楼明傲赫然抬眼,入目的是一张痛心疾首的脸,那样的哀伤欲绝,眼中有着不顾一切的狂乱和深深的惊恐。听不见他的声音,只感觉他的泪水纷纷落下来,灼热的落在我的脸上,颈间,胸口,衣领…是那样的滚烫,温暖了她冷寂的心,却也那么的痛,心似刀割,不是很尖锐,却能刻骨铭心。

猛地呛咳起来,一手拉上司徒远,哑声急道:“孩子呢?”

床尾处嬷嬷忙抱着个朱红锦缎走来,福身一跪:“夫人,小公子粉雕玉琢,煞是可人。”

襁褓已入司徒远怀中,那姿势极为不自在,看着楼明傲虚弱一笑。伸手扒着襁褓露出小脑袋,虽不是期盼已久的女儿,但乍见那乌溜溜的一双眸子望着自己心下最柔软的一处地方,似有甘烈泉水淌过。

司徒远忽而皱起了眉头:“满脸皱巴巴的,似个小老头子。这点不好,像我喜欢蹙眉。”

楼明傲默默望了那小脑袋好一会儿,靠在司徒远肩上,微喘了口气:“真好,看来娘娘庙没有白拜…”

司徒远转眸盯着她,那眼神很深,忽而道:“阿九比他好看。”

楼明傲目不转睛盯着他,浑然说不出一个字。

“可见你是疼晕了,不记得自己生生疼了两次吗?”司徒远淡淡咧了嘴,“是双生,我们阿九也在。只是气滞太久,哭声闷闷的,温步卿抱着她在侧间医治。”

楼明傲呆滞着双目,看着孩子,又看看偏间的身影,与司徒远彼此对视,二人竟同时流下泪来。

月子期间,天气日渐转暖,桂嬷嬷煲粥蒸补膳不辞辛劳日夜递送,岑归绾几人倒是来来回回几趟,楼明傲立下规矩,但凡看她女儿儿子第一眼都是要留下礼金,索性在百日前又狠狠捞上一笔。自一双子女出生后,司徒远总是借故由兵部溜回院子里住,顺路经过亦要落轿,去暖厢阁子抱着阿九转上几圈再嘱咐嬷嬷们几句方才撤下,儿子的乳名未起,他倒是憋了两天,愤而疾书了一个“允”字,自此日日唤着阿九小允。楼明傲知道他嘴上从不说什么,但满心欢腾却是溢于言表的,尤以他对阿九的宠爱更甚,只要那丫头在,他一双眼简直就落不到其他的地方。

这一日,好容易哄得阿九入睡,将她交到桂嬷嬷手中,她自己亦累得精疲力竭。倚在软榻上,翻了几本册目,看了两行便觉困意袭来,渐渐阖目睡去…朦胧中,听得帘外有人低语,璃儿低声应答了什么。

楼明傲懒于去管,侧身向内而眠。

忽听桂嬷嬷失声低呼:“什么!怎不早来禀报?”

睡意顿时消散,撑起半身,望向窗外蹙眉道:“外面何事喧哗?”

一声落下,璃儿掀了帘子迈上来,竟是满面春光,反倒看糊涂了楼明傲。璃儿几步上前,侧身附耳道:“主子,陈夫人前日里生了个面目青紫憋死的男胎。这会山庄正乱着呢。”

楼明傲冷看了她一眼:“你就这高兴了?!我还道什么呢。”

“高兴,不仅高了兴,还想放鞭呢。”璃儿扬了笑意,久久不散,“日里她那般处处不留情,可算是老天开了眼,让她吃了苦头。还是我们主子厉害,一口气儿女双全了。”

“哼,也是差那一口气,我认就没了。”楼明傲狠狠瞪了她一眼,生产那时的危急,至今是心有余悸,“也算是待我不薄,辛苦一次就齐全了。只是再没下次,再让我给他生个一儿半女,还不如拍块砖头让我自己解决了。”

“解决个什么?怀了你还能不生?!”堂外间声音一凛,屋内二人霎时闭嘴。璃儿忙迎去掀了帘子,司徒远正抱着阿九稳步而入,之前听了楼明傲那番气话,屏息憋气不言声。

楼明傲披上袍子伸手要接过阿九,反被司徒远转身挡了回去,悻悻收了手,自是明白只要他在,女儿是没得抱的。索性只抻了脖子过去,对着怀抱里的女儿做鬼脸,引得阿九咯咯直乐。

“怎么就抱出来了,我刚差嬷嬷抱去睡。非你一回来就鼓捣醒她。”偏了个身子拉上角毯子披上,实怕这屋里不足暖厢房的热度。

司徒远靠在榻头,自顾自道:“小允不喜笑,阿九天天都会笑,没个原因都会乐,我看着欢喜。”

楼明傲只觉得自己简直没办法同这男人说话了,三句话,两句答非所问,还不如从前五个时辰憋出三个字的清减利落。

第六十三章

又是一年暮春初夏,草长莺飞间三载如流水般无华而逝。三年前一双子女出生时,司徒远亲自于后花园植起的木樨树足有半人来高,嫩枝青叶,顿显处处生机。

曲迭裙曳徐徐拖过冰冷玄色的地砖,环佩琳琅,楼明傲发现三年的时光,不短不长,恰恰总会有些不需言语的变化。这豫园的碧荷开了又谢,谢了再开,眼前亭楼瑶池,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人生给了她最平静安然的三年,她深深沉溺于其中。

人是懂得习惯的动物。为人母,为人妻,为园子的女主人,为山庄的主母,她从来都是依着自己的习惯做事。如果说承欢膝下是一种福气,楼明傲自当觉得那是自己唯一残存的福气。

“婶婶喝茶。”环池瘦亭中,阿九正端着茶杯晃晃悠悠递给岑归绾,而后又回身从嬷嬷那端了另一碗递给温步卿,看似恭恭敬敬道:“温叔叔喝茶。”

璃儿笑着看阿九,“小祖宗,还有你爹爹呢。”

阿九抿唇一笑,旋身扭头直捏上最后一碗。司徒远正坐在亭子一处的藤椅间细细翻着户部的折批,见阿九端茶迎向自己,眉间肃意微转,忙伸手接过。就在司徒远接过的刹那,楼明傲却见阿九抿嘴邪邪一笑,粉嫩的小脸于日光下更显清透莹润。楼明傲自也瞧出了这小丫头的心思,揣着笑意静静摇着团扇,不忘和岑归绾寒暄上三两句。

司徒远面色不动喝上几口,阿九便再也忍耐不住粘了过去,拉上司徒远的袖子,“爹爹,好喝吗?”

略皱额头垂头掠上她满脸笑意,故作了沉稳道,“好喝。”

失望如迎头浇下的冷水,阿九脸色一沉,回身看着温步卿,可怜兮兮道:“小温,不灵了,我说要多放一些盐的嘛。”

岑归绾扑哧一声笑了,忙对身后的嬷嬷说,“快给主上换杯茶。”

司徒远这时才显出一脸难看,轻描淡写了道:“白水即可。”

阿九捂着小嘴乐呵呵退到温步卿身边,二人甚是投缘,玩闹起来从不分个大小。楼明傲只道这女儿是越发难教养了,索性佯装生气,一手揽过小阿九,“胡闹,竟敢捉弄起你爹爹来了,可是他平日把你宠得紧了,你倒真分不清轻重了呢。”

阿九小嘴一撇,满是无畏,“娘亲当年不是也这么做的吗?小温说的。”

“你——”她瞪着这个大人通的小孩,只觉得自己平日里的威严于小阿九面前怕是做了粪土。

还不待楼明傲发火,司徒远已上前将阿九揽到自己怀里,拉着她坐在自己膝上,扬起几丝笑意:“孩子说的对,你何来的火气?”说罢笑对阿九,“阿九,还是你心疼爹爹,只放了盐巴进去,你母亲当年可是掺了辣椒和生芥。”

阿九这才小心翼翼回头看了看楼明傲,看她不再一脸严肃,方舒了口气,拉上司徒远的袖子,“爹爹生气了?爹爹不喜欢阿九了?”

司徒远摇了摇头,阿九还是不放开他,忙问,“那爹爹还是会最喜欢阿九?!”

但笑不语,只以眼神示意。

阿九倒是个会看眼色的,笑得双眼眯成一条缝,油乎乎的嘴唇即落在司徒远半边脸上:“送个亲亲给阿九最爱的冷美男爹爹。”

楼明傲只得无奈的笑笑,他们父女从来都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从未见过司徒远如此乐于接受别人的调侃,但凡阿九说了什么,他永远都是一脸甘之如饴的满意深情。

瘦亭外接环石桥上,司徒墨正牵着小允的手走来。五米之外,司徒墨即笑弯了一双明眸,几步迎上来凑到楼明傲身前讨巧道:“娘亲,桓辅叔叔给我们扎了纸鸢。”

身后小允稳步而至,面目清朗秀雅,素色罗衫,宽摆长襟,皆是规整有则﹑一尘不染。站得笔直,复弯腰躬身行礼,声音清淡:“小允请父亲母亲大安,请温叔婶娘福安。”

此声落,笑闹顿时一寂。

楼明傲只觉得这儿子时常规矩得让自己头皮发麻,仍满是笑意的回应,拉至身前亲近道:“儿子,一家人就不用这些虚礼了。”

小允微眨了眼,复转身面向司徒远,等着他的吩咐。

司徒远由折子里抬了眼,景瓷兰的杯盏入手,转了目色,淡道:“你娘亲说的是。还有…风兮来的赋江月描完了吗?”

“是。”小允面色不动,既而轻言,“还差一段,儿子这就去补上。”言罢转身而去,再不多留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