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阿九看不下去了,由着司徒远肩头翻下来,挤到楼明傲裙间,仰着小脑袋手一指几步远去的小允:“娘亲,他也真的是你生得吗?”

颇为无奈叹了口气,不只阿九问了不下数十遍,就连她自己也常常怀疑,转眸间叹息一声:“应该是。”

阿九嘟起嘴,扯着楼明傲的袖子:“他一点都不像我。”

楼明傲亦随着歪头:“是阿,那么不可爱,真不知随了谁了。”言罢,不由得飘向司徒远。

“随我。”端茶的人翻开另一份案折,说得不轻不淡。

倪悠醉绕了廊头走来,其身后跟了宫中的小太监:“爷,宫里又派人来接阿九了。”

空气中一片沉闷,众人皆不出音。只阿九几步走了上去,拉着小太监的袖子:“是长生哥哥想阿九了吗?告诉长生哥哥,我爹爹不喜欢我总住在宫里呢。我是司徒家的阿九,不是他皇家的女儿。”

小太监忙挤出满目笑意:“今儿西洋的舞班子来了朝京见圣,我们小皇子说了,阿九定是喜欢那些新奇东西的,特来请阿九小姐过去。”言罢小心翼翼打量司徒远的眼色。

但见司徒远沉吟半晌,忽而看着阿九问道:“阿九想去吗?”

阿九一脸为难,伸开五指,声声稚嫩:“阿九都五天没见长生哥哥了呢。”

司徒远微一点头:“那就去吧,明一早爹爹接你回来。”

阿九被人带下不久,司徒远亦面色平淡离了席。楼明傲知道他心有不快,忙跟了上去,走至半月湖畔,追上他的步子,揽住胳膊拉下了步调。二人于沉默间走上好一段路。

这三年虽然平淡,但更是因为上官逸和司徒远二人皆以忍耐相对。

阿九满月后,上官逸便有心过继那孩子,嬷嬷宫侍本是候在了园子外面了,只司徒远抱着阿九于内室中一动不动,寸步不让。而后司徒远自请连降三级,又由兵部调至户部行任,由此远离军职,上官逸才作罢过继之心,只是从来对阿九格外关照。封赏恩赐接连不断,更是时常差桂嬷嬷领着阿九入宫,随着长生与阿九亲近。而这一切,司徒远都是能忍即忍了。

想今日于他面前亲自领走了阿九,心里还是多少存了不快。

“相公,你又不舒服了?每一次接了阿九走,你都要闷上好久。”楼明傲叹了口气,复又瞧上他眉眼,“我知道你心里的疙瘩,其实阿九和长生亲近,我是存了几分欣慰。只…这样对你并不公平。”

司徒远怔怔的由着她牵着走,不出声,亦不看向任何事物。

“为什么都不告诉我?!”楼明傲紧上一步,拦在他身前,双手揽在他腰间,唇角微微牵动,望着他,满心复杂纠葛,“为什么你从不说…我父亲他逼你谋篡,上官逸亦步步打压你的势力,这三年你给了我们足够的平静,却从不说你的艰难。你退而又退,已至无路可走,是因为答应了我不去争吗?!是我让你这么难做吗?”

“你不想我争…是因为长生吗?”于此言中,他的心忽上忽下。

楼明傲怔了怔,她为自己寻了千万个理由,偏偏那些都是借口,只这几个字一语道中。初夏的风,柔中含冽,她轻轻点了头,含笑而望:“是,我会担心他。”

司徒远定神看着她,伸手抚着她额鬓,有些话,他从未说过。那个位置,不是不想争,而是他怕一争,就会失去眼前的人。她是多么忌惮那个位置,那宫城内殿的一砖一瓦都如她的梦魇,那里是她逃之又逃的地狱,他明白她不愿再次陷落的苦衷。

柳絮飞转,细细碎碎飘扬而落,散在二人肩上身前。

“他的日子不多了。”司徒远淡淡了道,神色中竟有一闪而逝的悲戚,无论怎般恩怨纠缠,他们终是手足兄弟。上官逸的日子不多了,眼下却又是他的大好时机,一切不在于争与不争,只需要他点个头,很多事情皆是不一样了。可是…他不能瞒她一辈子,最后的日子,他还是要告诉她,她从前的丈夫要离开了,她们的儿子转瞬即会是父母双亡的孤儿,朝局动荡诡谲覆转于一时。他还要告诉她,决定亦是此时。

楼明傲脑子“嗡”一响,空眨了双目,一口气悬在喉间,有些微的苦意。这些年他们的平静,难道只是因为那个人的日子不多了吗?!茶蘼怒放,芸芸茵茵,人生于每一个转口都有无数种选择。她轻轻贴在他胸前,阖目淡笑:“阿九是你的,小允是你的,我…亦是你的。”

第六十四章放生

大法寺放生池畔,洒金镶玉的大香炉高香燃烛﹑雕龙嵌凤。

脱却一身朝袍法衣,法慧轻褂僧袍尽显清明。他的眉目淡淡的,似装不入凡间红尘一丝的情愫,阖目间又一遍大乘经法于心中默下。这四年间,他为帝王讼念了无数遍经书,法事佛礼大举千百万次,他亦由禅师封为大法师,中原佛门中无一人能匹及他的名位。

“住持,她来了。“小沙弥于身后轻轻唤道。

法慧微微转身,眼神清定,坚毅而恭谦,一身淡雅气息与炉间檀香弥绕浑然不入,只让人觉得分外高洁圣澜。这池中偶有蛙鸣几声,却听得不十分真切,暮春的微风照拂人心,夹着隐隐的安宁。

法慧淡淡一笑,阳光斑驳落于他佛祖般镇定安然的面容之上,神嫣如卷。这般笑意,在佛面前,于人之上,甚于临妖而立,都是一般。

他身前的少女,一袭妃色长襟百若罗衫,色泽如雪酥暖若锦的玉带系于腰间,无论何时,她都是这一身装扮。她是被他以梵经禁锢四年的妖,四年之前,她的魂魄终日漂浮于他的座殿,他本不想伤她,却又忧心她会累及无辜,遂以梵约大明法卷压她于大法寺放生池畔。

他与她约定,每月初十,必于暮昏之间予她半刻自由身。

今日,又是初十,他似乎习惯了每到这个暮间于池畔等她出现,每一次她都会给自己讲一个故事,似是久远年间封印的尘埃。她告诉他,她是活在那个时代的人,只可惜太遥远了,她回不去。

“小柔。”法慧淡然颔首,“你说那个故事至今日是最终的结尾。”

他身后的香炉燃起三昧真火,那是四年间集万生普渡的香火红烛,定能镇慑这等妖气,化散她阴魂孤影,送其步入轮回法道。

君柔望向那高燃的烛火,满目粲然。于任何时候,她永远都是这一身十岁少女的身样,笑起来,天真无邪,谁也看不出这般粲珏的笑意下是无以超度的怨魂宿鬼。

“是。”她转了半个身子,望向满池碧荷连天,霞光落在她眉间,万物失了颜色光泽,“轩邛元年,五月丙寅,盈帝弗王初即帝位,大兴佛法庙宗。六月盈国大雨色红如血,山水逆流,盈河暴涨,死伤千万。国师扬言家国之下但存妖门邪气,遂举异性诸侯王君族嫡女。君柔实以无视无听无言,自出生之日被言异端蛊女。恰新帝即位之初,镇压异性王侯大势,国师言及欲以君族妖女祭天求万佛开光护我天朝,帝允而诺。八月壬子,玄溟殿前燃怒火,是以妖女君柔祭天大祀。”

但闻至此,法慧轻轻阖目,佛曰僧者无以动情,偏偏他此时生出了百般情绪不得压制。痛,更是绵延而出,他忽而想起那个鬼魅幽秘的梦魇,梦中成排成山的雕栏玉阶,而自己无数次的站立迎望,西方冷霞似血,将刻在心底的孤寂一丝丝翻卷而出。他不是帝王,却日以继夜做着那个孤而又冷的帝王梦。

“这就是…结局?!”声音清冷仄仄,他闭目浅笑。

君柔微摇了头,眼中似有光华晶莹,目光清远:“其实…所有的一切本就是在那一刹那决定了的。君柔的母亲叶氏因此疯癫痴傻嗔,手刃国师,五毒不清。族人恨恶其深,以百虫之毒相侵,毁其容面灼其发肤。我父不忍其再受百苦千灼,亲手送她亡归。轩邛三年,帝亡,君门三子君上言立功西陲,以其族权军势在握克承盈国大统,做了第一个异性君主,是以…我父。”

风夹杂着荷花的馨香纷而又至,回想起往昔,君柔笑意缠延:“父亲常说…莲子心苦,娘亲因着这一句话做出了风拂莲心饼。为治我病,她终日于门前散饼施舍于乞丐,她做的姜心饼,历传至今。我父登及大宝,立她为后,只其后宫无妃无嫔,亦无后嗣以继。他的后半生,尽心力于江山百年大计,无倦怠一时,却不肯再吃一口饼。即位后大灭宗祀,处死千万僧徒,毁佛灭祖触怒天尊,因此其政绩亦是添褒加贬,世人道他冷淡寡情阴狠孤谲喜怒不定,却不知他心中早已因思念之苦碾转千万番。他空有江山万丈,却是以失去家人为代价。”

又一阵清风拂过,于翠绿荫碧间翻卷而逝,身后香炉间明火缭绕亦呜呼作响。法慧的袍衣空转临风,尽显单薄落寞,眉间已无意识地蹙起,神情孤郁,不复往日的清淡明丽。六道轮回,如今他倒竟也不知自己是身在哪一处了?!

暮钟空响,远远传散,君柔心中波澜微定,只望着阖目捻珠讼念不断的法慧定定出神,红唇微启:“我父上言在位五十一年,寿终正寝,却是寂寥一生。死后因诟秽法门触怒佛祖不得入轮回之道,佛门罚其赎罪六世,所以他六世都是爱欲不灭,却终要与佛有缘,无以挣脱。我佛以四大五根桎梏困顾其心,六世之间概不得自在。”寂寂微笑中,竟有温泪隐隐而落,晶莹如玉润,“他六世皆为佛门之徒。第一世,法名戒慧,二世元慧,三世定慧,四世绝慧,五世鸠慧,六世释慧,人又称其法慧住持。”

清风之下,那身影猛然一抖,法慧赫然抬目,眼眸深处似有水波轮转,目色惨白如沫,晚霞暮色映落在双眉之间,颤,巍巍。

弯月如钩,夜色浓似墨。九重宫阙每一记夜暮都是寂冷如霜,一重一重的宫宇殿舍绵延而去,尽露巍峨堂皇。由宫灯托映之下,楼明傲缓步轻轻迈入云阳殿。紫檀木的碎花软榻上幼女稚子正面朝彼此浅浅眠去,小宫女静静跪在榻侧轻摇着团扇扫去闷躁。

“夫人,晚膳后两个小主子闹了会,一眨眼的功夫都睡下了,您看这时眠得最酣。”小宫女垂下蛾眉,轻声淡道。

楼明傲一点头,依着床沿稳稳坐下,抽帕子拭了阿九额后绵绵的汗意,温言回着:“用毯子裹着由我抱出去吧,阿九也大了,总这样同小皇子没大没小失了分寸会让人捉了话柄去。”

“阿九小主子性子好,皇上也喜欢她,本是要认了干女儿的,只怕司徒大人不欢喜,所以就再三搁置了。要是有了名份,自是能长日里守在小皇子身边,没人敢嚼了舌头。”

这话入耳,楼明傲只觉得胸口一紧,忙以笑相掩:“我们阿九求不来这福气。”说话间正抱起了阿九,只阿九一手还攥着长生的龙纹袖口紧紧不放。

“朕看阿九的福气不错。”这一声由屏后传来。

手下掰开阿九的腕子,忙对上屏风的方向随着跪了下来:“民妇请皇上金安。”

上官逸正披着一身玄色虎纹叠金丹衣漫步而至,似乎是听了屋内二人的谈话,轻绕过玉华屏风,目光只落在楼明傲头顶:“你今日亲自来接阿九了。”

“本是桂嬷嬷要来的,只夜里闪了腰不方便了,民妇便也亲自了。”

上官逸微微点了头,再言:“这女人做了母亲似乎就不常出宅院了,好些日子不见着你了。”细细想来,这些年他困于病榻,那女人自是安神于园子里侍夫教子,二人今时一见,恍若隔世般。她如今添了丰腴,为人母的风韵雅致无以遁形。

楼明傲只觉得如今再看着他,也不似从前恼恨不尽,但见他对长生百般爱怜,心里反倒生出了那么丝释然。只想着于此时,他们二人也是越走越远了,他做他的帝王,她当她的臣妇,若能自此安安稳稳安然一世,自是好的。

“四年了,还似从前那般怕我吗?”他淡淡地笑,神色沉沉。

楼明傲轻轻摇了头,径自含笑:“不怕了,从前是因为存着恨不放,现在…有了自己要关注的人和事,反倒能放开一些了。”

“放开?!”他的目光一闪,“怎么个放开。”

心下凉了几分,兀自轻咽口水,淡淡抬目:“前缘旧事,该忘的不该忘的,都想放手了。民妇累了,民妇的丈夫也累了,我们…只想携彼此之手静渡这一生,无争无求。”

他的目光渐渐沉了下去,柔意尽化为冷凝,定定的注目:“他…亦是这么想的?!他…放的开吗?”

楼明傲自问从不敢猜测过司徒远的心思,只此时,她希望他们是一样的。

“三朝元老多在夏相的致意下拥护皇兄裴以继朕之位。”上官逸微微阖目,“朕无大才大德…只是仗着先帝的宠爱罢了。他们心底一直都是这般念想。而你…会做上官裴的皇后吗?”这一声问得好不痛彻。

她仰目以视,睁大一双明眸,眼中渐渐积攒了泪色,咬唇轻言:“如果有那一天,民妇定会自请休书一张。无论是上官裴,还是司徒远,我会做他的女人,但绝不是他的后宫。”

上官逸恍惚了,迎向她的目光带着丝丝震撼,眼波流转,那一抹千回百转的情绪缭绕于心头。他总能由她的眸子里读出太多的不可思议,而后又深深地陷入,不得归途。

“朕这些年…很想见你。”他轻轻阖目,靠在软榻上,唇边颤抖的笑意勾勒而出,“只是将死一人岂敢苛求太多。”

第六十五章

空堂寂寂,绣佛焚香,九霄佛殿云烟雾绕。

佛前的男子闭气念过三百三十卷梵文藏经,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心无旁骛。扉门轻开,风顿起,穿堂而过的冷风似要贯穿他的身躯。室中燃着淡淡的檀香,二十五年,他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丝气息,只今夜,却起了些微怨念厌恶。

迷惘中,仰目迎向佛祖的真身,目光已然混沌,昔日里只道门前有径有芳还有秽,唯佛法浩漫漫﹑染净全收﹑一尘不立。自幼时承师傅衣钵一心诵经,精进用功,淡看树影扶疏,只触目菩提。未料,自以为得道,偏是如斩春水,得不尽,自己亦蒙于尘缘,失了本性。

檐廊涩雨淅淅沥沥,落残春花,满地缤纷。鸠真僧袍拖曳,廖廖以入,寂然安坐于法慧蒲团之前。

“情尘苟不扫,倏忽迷真性。”鸠真气若如兰,声音浅而又淡,夹杂着隐隐叹息,“凡人与圣哲的区别就在于一执一去,凡人因尘情迷了真性从而固守执尘,圣人却能去了情尘,还我等本来面目。”

法慧因此禅言顿首,但望云夜浩渺,落寞从生,忽而一笑:“佛陀云大多数的人一辈子只做了三件事;自欺、欺人、被人欺。法慧六世为人亦同样做了三样。”笑容渐渐变浅,转而淡薄。

鸠真微微阖目,佛珠轻捻于指尖,丝丝冷涩。

云窗半开,法慧自蒲团而起,只望向窗外云雨缥缈如烟似梦:“法慧六世间无非就是这三件事——自欺,欺佛。”喉间一冷,转眸再言,苦笑溢于唇畔,“被佛欺!”

泪,空转不落。

一手扶门而出,任雨水浇漓于身,俊雅修长的身影于冷夜狂雨中寂寂颤抖摇晃不稳。这尘世太浅,佛门太深,他迈不出去却又心生六世之苦。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因已种下,待到因缘成熟,果必现。他不通,实在不通。

鸠真落于檐下,空看那一袭白袍单裟,阖目启言:“法慧,你之心不得清净,是以不肯放下六世的执著。”

院中法慧身形一抖,忽一口鲜血猛然喷出,霎时,淋湿的白袍间更是染出一朵艳红娇媚的莲花。执著了生生世世,终要一次又一次看着生别死离,试问,空转六世还余何意义?!

屋外雨势淋漓,软阁厅房间自是暖意融融,素香袅袅。窗扉半推,偶有雨意层层漫入,清新而舒展。软榻上的母亲抱女于膝上手把手教着她摆弄算盘。

楼明傲轻轻拂弄着阿九的鬓发,“阿九,娘亲问你最喜欢谁啊?”

“爹爹。”阿九仰目浅笑,俏生生的小脸袋洋溢着欢悦,乌黑的鬓发随意被绾成了一排小髻,别有簪珠,扭头摇摆间华光璀璨,“还有娘亲,长生哥哥。”

“那最最最喜欢的人呢?”楼明傲索性与她玩起了游戏,全然不放过。

“嗯。”小脑袋沉吟片刻,忽而道,“阿九最最最喜欢阿九了。”

“哼,你倒是谁也不得罪了。”楼明傲抱着她旋了个身,侧卧在软榻上静静看她的小阿九举着镜子臭美。

阿九玩腻了,倒也歪头看着楼明傲,双眼眯成月牙弯:“其实阿九最最喜欢爹爹了,可是爹爹说,不能在娘亲面前这般说。”

楼明傲只觉得好笑,正欲启笑颜,心中莫名裂痛涌上,胸口一紧,喉头划过腥甜的味道,点点殷红顺势滴在她的衣领。阿九惊恐的睁大眼睛:“娘亲,你......”见她慌乱手足无措间不断擦着滴下的血,阿九突然不哭了,只哽咽着看着楼明傲,颤抖着双唇说不出一个字。

楼明傲以帕子掩口,忙将阿九扯下软榻出手推她出屏风,偏阿九反拉上自己的袖子怎般也摆脱不掉,情急之间,只看见阿九被一双手揽走,司徒远惊恐的面庞出现在渐渐模糊的视线里。

他唤她,声音中有一丝颤抖,“你怎么了?!”

虽已视线不清,仍是镇定答了道:“许是天气躁了,失了些鼻血。”

这等口是心非定然逃不脱他的视线,他紧紧箍上她的双肩,出奇的用力,简直要捏碎她的肩骨,目色须臾不离,字字寒骨:“我要你说实话!”

楼明傲亦不知要如何答他,她同他一并迷惘,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五脏六腑似紧紧缩成一团,痛楚由心口蹿到四肢每一处脉络,浑身愈发阴冷了下去。窒息间微微摇了头张口想说话,胸口又是一阵剧痛,一口猩血猛然喷出,喷在他的襟前,猛然转过身用手捂住胸口,另一只紧紧堵住嘴,但很快血渗过指缝往下流。

一痕春水一条烟,化化生生各自然。

春水烟氲,长雨悄然而逝,万物荣华风长,吐绿含红。一路上山曲径盘旋,穿云绕雾,禅舫立于深山之间,云山碧池连天而接。禅室内颇为简陋,硬榻上半卧的僧人迎向窗间而望,神眼空洞。

君柔已不是第一次拜访至此,禅院中的小僧多是熟悉她的,此时亦让身由着她端着斋饭入间。室内清冷,唯一的一处火炉亦被主人熄灭了。

冷榻上的法慧僵硬转动清眸,满目皆空,只习惯性的上扬唇角,展以勉力一笑。

心口犹如被冰冷的匕首划开深深的一记缺处,君柔腕中青镯微荡,满目悲凉,放了斋饭于榻前案几上。思忖片刻,昏昏然道:“你和母亲的魂骨是至死相连的。你痛,她亦会痛;你心如齑粉形若槁灰,她更不会好过到什么地步。佛家言她的劫难要由你解,却是因为…每每她于危难之机,你都能感应到罢了。”

榻上的人浑然一震,僵直而起,端起桌上热粥猛灌入喉中,却是为了自己,而是为她…君柔出手去挡,反被他挥手拦住。双目灼热,她背过身子,任泪流如泉涌。

几口热粥烧灼着喉咙死死吞入腹中,除了满腔闷灼,再感受不到其他的滋味。法慧双目坚毅,往昔清润如风的目光凉薄似水,惊魂而恸。双眸触到君柔腕间的青翠,猛然出手捏上她的腕子,竟是无所顾忌,热气氤氲,眸中带湿,指尖隐隐颤抖:“你还带着它…”

一时哽咽,她复答:“父亲可还记得?!”

凉气吸入肺腑之间,法慧眼中闪着难言的光芒,尽是怆恻痛意于心底溶散不开,他怎能不记得…

淋了一夜冷雨的枝叶,随着柔风飞转飘零而下,更漏炎凉。

豫园东配殿西书阁。

檀香方燃尽最后一丝,司徒远于书阁前又是静坐了一夜,身子已然僵冷,临窗而立。

茶几前伏案而眠的温步卿一手撑额,复又清醒,几步追随至其身后,声音淡而又淡:“我们瞒不住她几时了。”

冷拳寸寸握紧,似要把世间万物皆碾成粉末,眼中阴鸷杀气一闪而过。

一路间,司徒远负手在背,步履越行越快,心中大起大伏,满目厉色却在迈入暖阁迎上那身影中渐渐淡去。床榻间楼明傲阖目微憩,红缎锦被衬得她的皮肤更显白皙滑嫩,晨光熹微,落在她鬓间煞显几分风采奕奕。

司徒远缓步轻至榻边坐下,抬手间漫上她的额鬓,指尖颤抖未落,复垂下了头,唇落于她耳畔,沿着圆润的耳际,一路细细的亲吻至脖颈的细腻。

楼明傲浑身一颤,懒懒的抬了眸眼,华光落在睑底,浅浅而笑:“相公,你偷吻人家。”

司徒远微抬首,顿了片刻,缠绵又至唇端,吻得认真仔细,轻轻调匀呼吸:“这一次不算偷,是明抢。”而后压下半个身子揽着她一并卧在床端,一手细细碎碎摩挲过她发间,额顶,眉眼,俏鼻。

二人静静看着曙光由窗扉射入帷幕丝帘,璀璨的光束落在帘上映出斑驳流离的影子,楼明傲触上他的腕子,缓缓拉下:“相公,小温怎么说。”

司徒远将下颚贴紧她的额头,声音淡淡的:“说是气血上浮,无大碍。”

“我就说没有关系。”闭目浅浅一笑,呼出一口长气,“真是吓死我了。”言罢翻个身,趴在他胸前,笑得鬼魅娇艳:“相公,小温就没诊出什么脉吗?”

司徒远不由得皱眉,细细打量上她:“你还有哪里不舒服?!”

楼明傲只笑不语,俯在他耳端极尽羞恼言着:“相公,人家这个月没来…困乏昏昏的,还以为是…”

眉间微蹙,司徒远伸手即点上她额头:“这次不是。”

“哦。”楼明傲柔柔应了,复爬了回去,反被司徒远大手捞回胸前,一时间二人紧紧相拥,感应着彼此的心跳。

司徒远捏上她的腕子微微攥着,凑到她颈间,哑声道:“不知从前是哪一个嚷嚷着再不要孩子?!”

“又是哪一个说有了还是要生?!”抬眸间狡黠笑上三分,反问着。

她的笑意似乎每一次都能引人出神,司徒远又愣下片刻,回神中轻轻笑了:“好。”温热的大手直入她的衣襟,熟悉的解弄内裳里扣,呼吸不由得重下几分,另一手猛得拉下帷幕…

第六十六章

天擦黑了,东稍间中点起了绢灯,微弱的烛光映着苍老倦容。更声一下下由远及近,直要压破人心。豫园的夜从未如此宁静过。

伴着最后一声长更弱下声响,司徒远疲惫迈入里间,但朝跪在桌前的嬷嬷望了一眼,满目愁倦,出声喑哑:“嬷嬷,您…何必如此。”

“阿豫,嬷嬷知道你心里的苦。”桂嬷嬷猛然阖目,微微屏住呼吸,“阿嬷知道你离不开这女人…然,你若离不开,便要由她捆缚牵制一生。不如这样…嬷嬷帮你痛下绝手,襄助你一举而成帝王霸业。”

司徒远定定不语,负手而立,朦胧的月光笼罩于身,洒下淡淡的余晖,半转了身,一手相指,隐隐的颤抖:“嬷嬷…您已是下了手的。我信您…正是因为深信不疑,才把她交给您。”出手紧紧握拳,回至身后,满目痛楚。她明明知道楼明傲产后落下了虚寒身子,却在这四年间以寒湿膳补,更施以寒毒渗骨。可笑他是爱令智昏,顾及防备到了任何人,反是疏忽了最信赖的人。

“阿豫,情字伤人太甚,你舍了罢!”桂嬷嬷一连跪上几步,双目红肿,颤怵的掠过百般痛楚。

司徒远自唇角狠狠咬下一沁血痕,十指紧握,似要刺入骨肉。他人是江山美人不可共得,偏他是要夺江山才可保美人,古往今来从没有过的道理!

“阿豫,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嬷嬷绝不会由人挡你的道路,你的心志定不能因任何人而移!”

寒风浸骨,他一生从未任性放肆过一回,每一次都是无从选择,无从选择!这般得来的天下,仍是自己从前苦苦追索的那座江山吗?!命途铺展开来,只由自己踏入,无力去恨,亦无力去爱。纵人世间千般苦楚万般无奈生死胜败,他皆是走过的,自以为一颗心冰冷至无以侵入,是,他从未打开自己的心房由那女人步进来,却反而陷入了她的眸眼中失了自己。这一次,又如何逼自己抽离而出?!心碎如粉末,痛似灼烧,再痛再碎,亦逃不脱无奈二字!

“这世间惟有最高无上的权力方可保住自己的所有,阿嬷只是在教会你这个道理。你从来是明白的,只是陷入情难的境界,一时迷顿罢了。索性…嬷嬷助你一力。将日由你再来告诉嬷嬷江山美人是可以兼得的。”

她语虽冷漠,却透着淡淡的宠溺,他帝位正坐的蔚然夜夜入梦,她不想再等了。

“拥有那权力,反而会失去一切。”这一声清冷仄寒,如梦似幻,由窗外飘入,字字清晰,重重落在屋中二人心头。

楼明傲定定站在门后隐影中,目色微冷,身子瑟瑟发抖。

悸怕的痛楚似穿膛而过的利箭,瞬间透穿他的胸膛,刺破的心房在隐隐颤动,疼痛丝丝蔓延开来,渗入五脏六腑间,连着呼吸都痛了。一切皆碾为粉末,散落风中。这就是心痛吗?!他终究还是感觉到了。

楼明傲压抑住满身颤意,她面目苍白,眼神坚毅,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这室间忽然静了下来,静到三人的呼吸全无,楼明傲满目宁静望向司徒远,胸口悸动着某丝情绪,二人凝神相视间,任时光寸寸流失,连桂嬷嬷何时委身退下一无所知。沉默了良久,那些话生生压下,于此时已然多余,他再不要说什么,只想细细把她看住,她亦无需在问,他眉目间每一丝深意都在作答。

月光莹然,落在鬓间,呼吸已轻,忽而间嫣然一笑,声音轻柔:“相公。”

满目疲倦尽化作柔意,他唇角翕动,只不成音。

她不待他开口出言,即已拥上去,拥入他怀中,双臂紧紧揽住他的身子,紧到呼吸不畅。泪,于欣然笑意中悄然落下:“想你了,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