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身一颤,他寂寞了太久太久,心底的思念亦是沉压了更久,由此一声想念翻卷而出。再怎般痛楚难捱,迎目间触上她的笑意,心底顿时涌出暖意泛泛,千辛万苦都不重要了。

“楼儿。”他勉强唤出一声,眼中悲楚涌上,是灼烧撕裂的疼痛,一层层水雾湿气漫上,无以压抑。

她在他怀里浅浅仰了目,彼此眼中的水雾相撞,莹润光华。

“相公,你忘了吗?我本是一缕轻魂,落到哪里便是哪里,无论何时我都会在你身边的。她们空伤我这副驱壳,却伤不了我的心。只要心未碎,我便是永生。”

司徒远微微阖了双目,这一弯深目此刻烧灼的疼痛,似有滚烫的东西要落下,由他合眼凝住。

“他们逼不了我…我是司徒远,纵然天下人都苦苦相逼,我亦不会违背对你允下的诺言。”

楼明傲释然而笑,随着浅浅闭目:“我信你的,我说过我信便不会怀疑。我信你对我许下的一切,信你的双臂终能护我周全。”

宣元十一年,四月初三。

天阴而沉,久久不见雨意。云阳殿坠入一片凄凉沉闷中。自晨早入晌午,文武百官皆是黑压压一片跪倒在御殿外。云阳殿偏间楼明傲一手拉着阿九跪得安然。直到内间小顺子来唤,只这一次并未像往常一般直接领了阿九入内,仅仅召了楼明傲面圣。

内间屏风后挂起了杏黄色的轻纱帘幕,隐约可见床榻上的人身形枯槁,面容青紫,似已失去了几分生机。楼明傲缓缓步上前,上官逸却似捕捉到她的脚步声,猛然睁眼,痴痴转眸,哑声道:“坐到朕身边来。”

她依言就座,只隔着轻纱隔帐未抬首打量他半分。

上官逸喉间微哽,由腕子里抽出那罗帕隔着帷幕送出来,手隐隐的颤抖:“龙阳寺的时候…你落在朕脚边的,帕子上绣的六月菊甚是精巧。”

楼明傲望着他,折袖而礼:“皇上。”

“你走罢。”上官逸复又阖目,“离开我,回到归属的那人身边,这才是你该走的路。法慧曾说佛法讲看破,放下,自在,随缘。看不破无以谈放下,自也不能泯爱憎。”

她淡淡的抬眸,迎向他的深邃,浅浅一笑,再无言语,垂首步步退出。榻上的人忽伸出腕子于帐外,声音飘缈极不真实:“明初——是你吗?”

楼明傲怔住,单单望着那腕子浑然不知身在何处,她静静的望着他,说不出一个字,发不出一记声响。沉沉吸足了口气,复蹲身行了大礼,垂睫间湿气浮上,惨淡一笑:“民妇跪安请退。”

暖风散佚,宫道间灯烛昏黄,一路轻慢悠长,楼明傲却只觉得双腿犹如铅重,玄光门外,小顺子追了出来,紧抿双唇连礼也不行只把怀里的匣子塞到她手中:“这是皇上千万嘱托要留给您的。”言罢回身而去。

狂风乍起,烛火一阵慌乱蹿动,楼明傲忙以袖去挡,手中笺匣斜落而出,跌落于裙裾,弯身去捡,触目间玄色更烈,浓阳纯绿的雕翠凤玺滚出,连同着洒金冷笺长帛翻卷而开…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嫣婉及良时。

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

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

握手一长欢,泪为生别滋。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冷笺残墨,方时即兴而起,她一笔他一句款款描下一整首《留别妻》。他笑说二人的爱如同青丝绵绵的咒言,千丝万缕,抵死纠缠。已化若冷灰的心丝丝缕缕重燃起星火,冰冷的泪簌簌落下,她从未想过二人的恩怨纠缠要以死亡做一个了解。

“…明初,苍天何其有幸,长生竟能在众人之中一眼认出他的母亲。那日我总怕一个不小心落下泪来,我是如此激动而又难以平复,上桓辅同我说,这是我要承担的罪罚。”

“静儿灵前,我由着你的眸眼看到了她。我知道,你定是恨透了。也是那一次,我才知我错了,一而再的错,错得离谱而不得救赎。连争的勇气都失尽了…我再不敢同你相见,怕自己会忍不住于你面前痛苦失声,怕你犀利冷讽的嘲意一次次贯穿我的肺腑。他说对了,你是他的,终归是他的。你的爱,是我偷换而出。我第一次,失了同他相争的资格。”

“因我,你已是痛麻了一颗心,不要再因我而痛了,上桓辅说的是,我不值得,真的不值得。我宁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看到你冷冷的恨意,亦不要再见你的眼泪。不要原谅我,带着对我的恨好好活下去,那一段被我偷来的岁月你要重新幸福而过,这…便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寒风突至,浸染着满腔悲怆,生生贯穿了前胸后背,楼明傲捏起那数张冷笺裂帛,心头钝痛难忍,泪一滴滴散落,死死咬牙不出声的啜泣。

“咚——咚——咚”

丧声鸣起,凄厉空震,彻鸣九洲苍穹。

“皇上于申刻——驾崩——”这一声忽而传遍宫城上下,继而哭声由远及近,此起彼伏。

第六十七章

宣元十一年四月初七,帝大行四日。

鸣镝之声自北宫城门而起,划破天际坠入云端。

楼明傲立身于宫道钟鼓楼上,仰目观望北城门外的烽火,长风当衣,裙裾飞扬。

夏相与江陵侯终于联手逼宫,十万京都西营大军顿时兵分三路,一路围困诸王府,一路驻守在城外把持京城之势,另一路据守皇宫,令宫中之人出入不得。她与司徒远亦失去了一切联系。

阿九仍在熟睡,她尚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那些人在宫外逼她的父亲封王称帝。

“母亲。”云榻上小允翻身而起,定定望着走入内间的楼明傲,“为何这般吵?父亲因何还不接我们出宫。”

楼明傲不语,只揽了小允于怀中。皇宫内侍皆已乱成一片,众人惊恐中奔走,四大宫门概紧紧相闭以抵御谋篡之军。

“主子,我来了。”杨回推门而入,正欲做禀。

楼明傲忙为小允和阿九换上宫侍的常衣,自己亦披上宫服,拂开帏帘间扶着床柱下地。杨回挑帘而入,一身太监内侍的宫衣尤为滑稽,若非他以此装扮恐不能于此乱时轻易混入。

“一路走来都是什么情形。”疾步走至窗下,一手推开长窗,冷风扑面而来顿时清醒几分。

“回主子。”杨归微一抱拳,“夏相以兵部虎符把控了京西大营,东大营眼下听命于彦大将军,与宫中诸护卫队把守宫城大门,如今进出怕是都不易。主上要我无论如何护卫主子和少主们出宫。”

“他可有传话于我?!”

“有。主上言,宫中必生乱,若是不得出宫,绝不可硬碰硬。”

回首间掠到杨回眼中的那丝慌乱,不由得沉下心绪,目光穿过九尺长廊:“他那边…还好吗?”

“皇帝驾崩的当夜,就有西营重兵团团围困了豫园和东郊山庄。主上虽不发一言,但我等看得出情况并不乐观。”

“皇帝大行四日,为何还不见遗旨传诏?!”她已等了四日,终是不见皇位归属尘埃落定,反倒是宫内外的局势诡谲危急,手心攥出冷汗,猛然回身,“还是说…传位诏书已落入他人之手。那长生…长生会不会有危险?!”忽而又念及,夏相必不会牵害长生,想是她心中太过惊乱,竟忘了血浓亲情的道理,定定点头,猛然阖眼,任心中万千情绪兜转而过,只下定决心要脱离这一切纷争。猛行至镜前自做梳洗一番,绾发成髻,淡淡道:“相公说的是,出宫为要,时已紧迫,万不得再做耽搁。”

软轿一路沿着西殿中道行进,夜色下更显嘈杂骚动,人声浩浩中依然掩不住城门前方撼山动地的号角声。阿九因这动静惊醒,往日里惊动而醒后多会哭闹上一番,只今日一头扎进母亲怀中久久不作声。

小允抬头看着我:“母亲,我们真的能出去吗?那些人…不会为难我们吗?”

阿九闻此,亦仰目而视,眉头皱得紧紧的:“为什么,为什么要为难我们?!”

楼明傲赶紧将二人各搂于一侧,声音放轻松:“母亲不是跟你们说了么,皇帝大行,很多事情都和从前不一样了。我们出宫后要先去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在那里等着你们父亲还有璃儿姑姑她们。”

“可是…娘亲还是没有告诉我们,他们为什么要为难我们?!”阿九认真地眨着眼睛,直要从楼明傲眼中寻一个答案。

楼明傲勉强笑笑,“他们有些人希望你们爹爹做皇帝,有些人并不希望如此…无论是哪些人,他们都会为了自己的目的陷我们母子三人于危难,从而胁迫你们父亲完成他们的愿望。”

“那父亲会不会做皇帝呢?”小允猛然抬头,迎上来的视线满是疑惑。

愣而又愣,忽而微微一笑:“母亲也不知道。”

“我不喜欢爹爹做皇帝。”阿九点头煞有介事道,“爹爹当了皇帝就不能常常抱着阿九玩了。长生哥哥说他的父皇总是昼夜不息忙于政事,所以他父皇病了,如今竟也抛他离去了。阿九不想看着爹爹那么辛苦。可是…如果爹爹不当皇帝,长生哥哥会去做吗?他岂不是会更辛苦?!”

“会,会辛苦,无论是谁。”楼明傲惨笑了道,复又揽紧了阿九,腰间的凤印不由得握着一紧,那是夏明初的凤印,上官逸,你如今把它留到自己手中又有意图?!

轿帘轻卷,露出杨回半张脸,只听他声音淡淡的:“主子,已经到了城门了。”一声落,楼明傲忙展开长衫,将一双子女掩至身后,深深吸下一口气。

京畿护卫数十人正死死守住西宫门,城门外炮火连天,直映得黑夜亮如白昼。轿子停落在宫门外,杨回从腰中掏出沉甸甸的荷包迎上看守的侍卫。

“你们不知道如今是宫禁吗?!”戴刀侍卫忙出手相拦。

“知道。这轿子里只是染疫的宫女,宫禁四日亦寻不到太医郎中,只恐怕瘟疫蔓延下去会伤及其他宫人,特此持了大公公的信印求出宫一时。”言着忙将手中的荷包塞上去。

“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这个时候出去甚是危急。贼党逆人正欲破宫,你们这一顶小轿就算有幸脱身,亦难挡他们的火炮。”

马蹄愈急,声声敲打在心头,楼明傲于轿中紧握双拳,身已冷至瑟瑟发抖。

“前方是何人的轿子。”隔着轿帘,兀然一声传入。

彦慕自马上翻身而下,疾步走上扯下几个侍卫,声声怒喝:“城门危急,竟还会有宫轿于此?!”

杨回于夜色中紧了喉咙,回身忙跪下,仰头定然道:“彦大将军,是奴才送病疫的宫眷出宫。”

彦慕满目怒色忽而一颤,夜色纵然如墨,他亦是能分辨而出眼前乔装之人,冷气吸入,忍不住道:“怎么会是你?!”言罢仓皇转身怔怔望着停在一处的软轿,猛然走上几步,一手撑起轿帘,四目相对,蓦地震住,刹那间心念百转。

楼明傲屏住呼吸,淡定以望。

彦慕冷唇微颤,猛然甩下轿帘,回身直对守城侍卫凛冽道:“这里面的人,病得不轻。起宫门让她们出去!”

第六十八章宫乱

卷帘重重而落,楼明傲阖眼轻轻喘了口气,浑身气力似乎猛然散尽。

软轿再起,把守官员一路散开。随即,宫门大开,但见城东的烽火狼烟直贯苍穹,映照的天边尤如霞光初应。彦慕亲自带领三五兵将亲护送软轿出宫门,一路疾送至护城河外,方命人落下轿子。

楼明傲命跟随在侧的杨回撑起帘帷,看着夜色中一身戎装面容凛冽的彦慕,凝神相望。楼明傲浅步弯腰而出,遣了杨回后退十步。彦慕亦以手挥退了其身后大将。

逆着月色,她竟也看不清他的目色,只觉那里从来都是很深很深。城东传来的杀声更盛,想必那两军人马厮杀的场面甚为混乱。长风撩发,袖袂飘扬,她浅浅而笑:“你…是夏相的人?!”

月色落在她眉间,映出每一丝艰难,彦慕眸光一闪,回望间定定摇头。

楼明傲也分辨不清自己千百番情绪,只木然点头:“那彦大将军就是皇上的人。”

彦慕不由得抿直双唇,声语清润却也坚定:“臣…只效忠于朝廷,誓为我天子门下。”

“那你亦该知道夏相逼我夫君篡位,我夫君正以两难无以取舍。不论是夏相之徒还是诸如你辈誓死效忠之辈,定该清楚…我于你们的意义。”

片刻沉静下,他轻言:“我知道。”

“那么…你就是不忠了。”甫一微笑,她再不看他,只出手捏紧了护城池畔的汉白玉石栏,冰冷刺骨的寒意由指尖丝丝渗入。

彦慕凝眸看我,目光不动。

“你…不信我?”这一声,他苦苦笑着,“你以为我会因一己求忠之心伤害你们母子三人。”

“我不信任何人,包括自己。”她轻轻摇着头,历遭数难,她又能同谁谈那个“信”字。

彦慕皱了眉,缓步走到她面前,目光如水般淡定安宁:“司徒远担忧你落入夏相之手,极力保你出宫,是求稳妥却也是险棋一招,如若今天不是我,而是其它大员,恐怕——”

“恐怕那些同你忠心不二的幕僚将官们更会以我为诱饵,逼迫我夫君与夏相江陵侯之辈联手不得。”她淡然退身,满目疏离,“为什么…为什么男人之间的权权争斗一定要牵扯入老幼妇孺,只因为我们是弱者,就可以由你们招之为棋子,覆之若弃履?!”

彦慕眼神淡定,唇际一颤:“因为他们太想得到了。”求而不得,或许比失去更引人痛彻心扉。

“禁封宫门…除了抵御朋党之篡军,是否还有其他愿意?!”冷风吹拂直叫人浑身瑟瑟而抖,偏手心里复而濡湿一片,猛然脱口,不予对方片刻歇喘。

肩头一震,彦慕回神间凝上她的双眸,双唇微颤,蓦得咬唇,声音一丝丝溢出:“皇帝大行二日,传位遗诏随着储君殿下一并不知踪影。锁宫封禁实在是逼于无奈,恐这宫中已潜入匪人意图害我幼主。”

骤然之间,尖锐鸣镝之声破过天际,惊得人心中一颤,冷汗顿生。

几日间,时醒时梦,梦中惊汗淋漓,每一次都是于黑暗中只听到孩提的苦恼,却苦苦握不住那孩子的小手。猛醒之后都会搂着一双子女发愣出神许久,今日忽而明白,连日梦魇中的孩子竟是长生。她自以为父亲不会伤及幼孙,万想不到谨慎言行深谋远虑如他,唱了一出无储计!宫中迟迟交不出传位遗诏,储君亦不知所踪,纵然宫中忠烈臣僚千百分尽力,亦是抵不出多日。彦慕言无奈,禁宫却也是无可奈何之举。若此时父亲一等直逼入宫所,定会以储君消匿遗诏不存为由,推立新君。自此…就算司徒远不想做谋朝篡位之辈,亦会由百官文老推上那主位正座。或者,如此这般一出,言谋篡倒是不合时宜了,他是名正言顺。

再无需篡改遗诏,但凡毁了,圣旨龙意皆抵不过百官口中他司徒远的名正言顺。

承天城门方向火光布天,鼓声号角齐鸣,由这鸣声亦能分辨篡军之势汹涌而来。冷汗吹散,楼明傲发髻凌乱,以手相撑汉白玉石栏,似要望清城门下云烟烽燃的厮杀场面。

“来不及了。”话一脱出,狠狠咬唇,再强撑不住,拂袖奔出三步,意欲重奔回宫城下,反被彦慕生生揽下。

他箍着她的双手极为用力,似要捏碎肩骨,情急之下,她却感受不出一丝痛意。

“你说的对,这是男人们之间的权权相争,不是女人能左右的。”他满目通红,忍不住扬声叱喝,“你们女人要做的就是躲在男人身后保住自己!无论是城门还是宫门殿门,几时被攻破,几时都有我们男人去挡。”

“你不懂——”她慌乱摇头,只落得满目洒泪,“待要夏相一行人破宫而入,你们这等愚忠之辈便只剩一个死字。若是不忠就要为奸,我且问你,你会效忠于司徒远吗?!”

猛然松力,双手仍不离其双肩,满目凉意,怔然间剑眉紧蹙,怆然道:“吾宁死…亦不会效忠于朋党乱臣。”

“所以…破宫之前一定要找回长生。寻不得,便是你的死期。”

长号响彻九华门的上空,敌军步步紧逼,毫不予人喘息。夜凉如水,二人却感受不到一丝冷意。楼明傲静静望着他,将盔披甲下男子铁与血的气息铺天盖地袭来,死亡的气息亦是如此炽烈。楼明傲直到今日才明白,重生再世,背负惨绝的记忆和淋漓的伤疤是为何意。也许,一切都在等待今日…救赎和守护…

“我们一起寻回新主吧。”冰冷的手颤抖着握上他的,濡染猩红的血色。

湿热的气息盈满眼眶,彦慕忽想起多年以前,亦是这么一双颤抖寂冷的手握上自己。往事汹涌奔至,只是,这一次他明明知道不是她,却还是会因着同样的面容,同样的神情,甚至同样的姿势,又一次无力地陷入。他并不怕死…只怕会再触目不到她的一切…

第六十九章皇位

京城西,马尾胡同。

一夜不太平,露水一颗颗凝结在檐下窗边,尽显普通的小院中植遍木樨,馨香散佚于门院屋宅间。内室中的男子空对着棋桌发愣,棋盘上黑白二子之势浑然交错,时而明了时而混沌,尤以黑子步步紧逼,势在必得。桌前的香柱连连换下几番,每燃尽一株,都忍不住蹙眉抬眼观望一下时辰。更声一次次响过,惶急之心又起,直身而起,负手于窗前空愣了许久。

“爹爹——”门外孩提音声声稚脆,推扉奔入。

窗前的人忽而一震,疾步绕出,由着激动不已的阿九直扑入自己怀中,抚弄着她的小额头,抬头间亦瞥到杨回领着小允迎上来的身影,视线漫向二人身后寻了寻,掠不到半分那女人的影子,双瞳猛然缩紧,蹙眉间直直盯上杨回:“她呢?!”

阿九由他怀中仰出头,童音稚嫩清脆:“娘亲没有跟我们一起回来。”

霎时冷僵了身子放下阿九,身后杨归步出一手拉上一位小主先入了里间。司徒远迎风立于院落中,抿唇不言,木樨的香馨扑鼻而入,这院中,他为她植遍了她最喜的木樨。皇帝大行之日,他便早那厮人做好了一手准备,由豫园脱身只领着杨归隐匿于此小院中,只未料到上官逸驾崩前召见了她们母子三人,再以后群狼争锋而起,禁宫封城都出乎了自己的掌控。唯由以险冒险尽力求她们周全而出,一等便是四日。

允她不会去坐那个位置,他只管躲起来便好。置备这套民宅小院时亦是想到了今时的两难境地,为日后寻一分清静安然。这以后,远离逐世尘嚣,过着一亩三分地两袖清风潇洒快意的日子兴许也会适应。

“主母她…”杨回顿了顿,皱眉道,“决议同彦大帅去寻小皇子。”

司徒远不由得握紧了双拳,他已然由此脱身,偏偏是那个说不要的人又如何将自己险了下去?!心头闷闷一记吃痛,冷风贯袍竟也浑然感觉不到。酸涩一笑,僵直转了身,一手扶上门帷间,全身的气力已散,但也由不得自己一味茫然下去,情势已转,且是出乎自己的意料,他必是要镇定心神,想以万全对应之招。

院门外脚步声沓沓而至,门扉忽而由人推开,回身望去,只见门外火把星星点点,亦有人影漫步而入。紫灰色的白缎冷襟长袍随风而展,此刻年老似乎忘记了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火把下他的双目华光熠熠,全然不似往日的苍老疲惫。

司徒远涩然笑了,只道院外的人还真是有通天贯地的本领,他从不敢小瞧了他,只今日觉得自己还是太低估了他的手腕。眸中一冷,淡而又淡:“夏相,一路寻来…真是辛苦了。”

木樨的香气淡淡的,并不凝重,浮荡于此夜间却略显淡薄无力。

京西郊 天子行宫方圆十里之外

天边最后一抹夜色久久不散,这一夜尤其的漫长,楼明傲却希望此夜永无止境。

京郊外两匹骏马朝西而奔,出京都盖华门西出十五里即是西城围场和为天子行猎赴宴建造的小行宫。夜幕下,马蹄声在寂静下显得格外沉闷。那九廊回阁的小行宫是楼明傲唯一能想到的匿身之所。

京西郊的小行宫倒是占据了最好的位置。每年大祭,帝后都会先行围猎,而后入住西郊小行宫,而在平日都是由重兵把守,任何人不得擅入。

小行宫已在夜色下隐隐显现出光亮灼灼,树石交错相映而掩,彦慕的高头骏马亦一并追出,提醒道:“进入行宫方圆十里之外,就会有亲兵上来拦截。”

“开宫门,入行宫。”楼明傲坚定而道。

彦慕点头,后又茫然抬头正视着她,“你…到底是谁?”

楼明傲浅笑了道:“我是谁并不重要,但你可是统管京畿营江西江南江北四大军营的我朝大帅。”

小行宫方圆十里处,即有皇家亲兵重兵把守拦住了二人的去路。彦慕看清状况,勒马悬缰,不等相拦的侍卫奔至,皱眉迎向楼明傲暗声答:“此乃皇家宅院,就算我统领京畿营,这些皇家侍卫却是听天子钦命。”

未及答,一行侍卫已亮刀相拦,为首侍卫长手举火把前一步扬声喝问:“来者何人?!不知私闯皇门私院是乃死罪!”

楼明傲握紧马缰,弯下半个身子,借着火光看清了那些侍卫的容面,一手指向彦慕对亲兵道,“这位是手持兵将虎符,统管京畿营江西江南江北四大军营的正二品大帅彦慕彦大将军,奉命夜访行宫巡查。”

“皇家重地,你一句奉命就能糊弄而过?!没有手谕是不能进的。”那亲兵亦随言亮刀,眉峰眼角皆显刚烈,此时义正言辞朗朗一番。

“皇后娘娘的亲令,你还不信?” 楼明傲浅眉微皱,扬声间,出手解下腰间的玉凤印信扔了上去。如此看来上官逸将夏明初的凤印还于自己并非毫无用处。或者说…他予她这一记印信,亦是托她保全长生的帝位。只是…他怎么能相信自己一定会出手管顾。相对多年,她终是看不清那男人,却由他看清了自己的一分,心中复杂万千,有气恼,更有无数般猜疑不解。

那亲兵接过印信皱了眉,仔仔细细端看着,可是圣宝在手又不敢多看几眼,只闷头而问:“你们真的获了皇后娘娘的御令?”

“真的假的?!你看看这印信不就知道了。”楼明傲故作了威严,皱眉冷言。

亲兵这才一挥手,双手捧回印信,首肯放行。

一路间,彦慕沉默良久,几分凉意驱之不散,终于忍不住轻声问道,“你从哪里偷来的?司徒远还会有这种东西?!”

楼明傲笑笑,以手握拳于唇边,低声戏道:“那是假的,我一做买卖的,什么不买,又什么不敢卖?!”

这一声落,彦慕只觉浑身没一处汗毛顿时立了起来,双眉直皱到松不开,“私制后印?这种买卖你都做得?死罪之死罪啊!”

彦慕正冒着冷汗嘀咕着,行宫外最后一层关防映入眼帘,这一次是禁军拦下了二人,本是照着应付亲兵的话重复回了一遍,却不料那监察使经验颇为老到,连印信都不看一眼,冷冷一笑后,直把剑抵上楼明傲肩上:“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假传懿旨。皇后娘娘于白云庵中礼佛多年,又何来你们的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