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明傲咬牙间只道:“那你是不信这印信了?”

“即便是皇后亲自驾临,我等也不会让行,更何况你们这些胆大包天家传手谕的贼人。朝廷有旨任何人不得进出皇家重地,违者格杀勿论。”

楼明傲见夜色渐淡,心下急切又起,微微皱了眉头,冷声喝令:“去把你们督察大人叫出来。”

监察使却完全不理会此般话,反而命众人把守绝不可让身半分。

身后彦慕忍不住拉了楼明傲的袖子想引其退身再议,只她甩袖间却不顾死活一脚踹向那监察使,反抽出他腰间的剑直逼向那厮喉间,“本宫叫你把韦亭靖那狗奴才叫出来——”

声落间,那监察使亦明显一惊,虽仍是半信半疑,但已慌张的向身后招了招手,让人去请督察,并连着那锦囊中的印信一并递交过去查证。

片刻之间,宫门打开,督察策马而来,举着火把,在不到十步外的地方猛地从马上翻下,几乎连滚带爬到二人脚边,手中捧着印信瑟瑟发抖:“臣接驾来迟,还望娘娘恕罪。”

想必那云皇后必是个养于深宫庵房久不出门的,除却宫娥群妃,能识她的人少之又少。楼明傲索性更长舒了口气,随着督察引领直上九观华月玉石云桥。

行宫朱红色宫门大开,一眼望到宫道上各色身影迎风而立。宫中众宫人鱼贯而出,侯在宫门两侧,倾然间拜倒,声音洪亮,“恭迎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楼明傲浅步迈入,只胸中复杂情绪飘浮,一时闷闷不下。彦慕随在其身后,只觉得浑身冷汗已漓湿后襟,私造印信,假扮皇后,如今这场景似是要越演越烈…

京都宫城 云阳殿

节节败退的京畿军被叛军团团围困在主殿下,以死抗守的京畿侍卫大军直迎敌人汹涌而来的攻势,哀鸿声随即而起,两军人马厮杀场面甚为混乱。

殿中香残墨尽,百官跪于金銮殿下,直直望着殿前龙位一侧的男子。

司徒远自龙位前淡然转身,定定望着跪了一地百官重臣,这都是文武之才,更是朝廷养了数十年的四品之上的大员,今日…他们在他眼里却都是一脸叛臣贼子的模样。

“国不可一日无君。”夏相于殿下跪而又起,再跪而磕头道,“求端慧王爷三思——”

好一个国不可一日无君,冷冷笑了,他说过了这个位置…若非他想,无人能勉强自己!

第七十章 二卷终

枯叶由晨风卷入帘栊,行宫后殿刚刚撤下夜灯火烛。露水沿着檐窗滴滴渗下,砸落于石阶玉台。

暖阁中的女子换上一身卷金素缟长摆丧衣绕屏浅步至紫檀木雕龙床榻前,宽摆罗袖上绣有行云走风织法的白丝玉兰,长摆及至膝上于裙裾上的银白双蝶舞影层层相衬,云影飘洒若逸。

“江夫人。”守夜的小宫女见此忙轻声禀告。

“长生还在睡吗?”江澜淡淡出言,由着小宫女撑开帷上云帘,悄无声息落坐于榻尾,一手收了长摆云罗纹袖。

被衾中的幼子嗫嚅着起身,睡眼朦胧间扯上江澜的宽袖:“姆娘,几时了?!”

“卯时一刻。”江澜温婉而笑出手捋平他睡乱的额发。

“禀夫人,彦大将军随司徒夫人候在外间。”回间的嬷嬷一躬身回禀了道。

江澜但做不闻,只专心扶侍着长生更衣,嬷嬷俯身恭敬道:“您看…用不用我先领着小皇子躲一处。”

“司徒夫人?!”江澜重复喃了声,忽而一笑,“不必躲,这一次倒是可以好好会会她。”

江澜从未像今日这般清醒,侧身卧在添云罗榻外侧,把玩着一手珍珠,她从来就喜欢珍珠,无论何种颜色只要看那珠圆玉润透着泽光闪闪就欢喜。此一时,半卧软榻,手间慵懒的扫过满盘子各色珠莹,眉宇渐渐散开,冥神间敏感的听着外间脚步沓沓。长生坐在软榻内侧,不时地抬目看着外侧的江澜抱以甜甜一笑。

帘外,彦慕二人身影已落,冷风吹拂间撩起帘摆,隐约间外间的人能看见里面的状况,里榻上卧着的人亦能看清楚来人的影子。

“你们来了?!”轻笑着转过身子,向外而卧,一手撑在额下,笑意懒洋洋。

彦慕驻于原地,眼神打探到长生的身影,掸袖撩袍而跪:“臣…请殿下金安。”

长生翻过江澜的身子,踩着鞋即越过帘幕,立身于屏风前满含笑意:“司徒伯母,您也来了,可是领了阿九妹妹同小王在小行宫做伴?!小行宫好是好,就是人少清静了些。”

“殿下。”楼明傲屈身行礼,“我等来护殿下回宫。”

“可笑!”江澜翻身而坐起,收了长袖云幔,软步而至,一手扶在帘端,冷眸直要刺破周身虚假的安宁,“我天朝皇胄岂能由你等凡庸护侍左右?!”

“姆娘江氏,私扣储君以乱宫规国事,你倒是该落个什么罪名?!”楼明傲几步快行,欲揽回长生于身后,反被江澜那女人将孩子拉了回去。

“楼明傲。”江澜半拥半揽着长生倚阴沉木雕镂空椅而坐,眼神冷冷飘了上去,“我见过不自量力的人,尤你最甚!”压抑多年的厌恶终于倾释于此刻,心中有隐隐的痛快得意。

彦慕以身将楼明傲挡至身后,亦是满目厉色:“此事与她无关,概是我等忠良之辈护主心切。姆娘江氏,彦某不顾你出自何等背景,亦不想知道你效忠于谁。你既是殿下最亲的乳娘,自当为朝廷安危大局着想。今日挟殿下和遗诏消匿于此,难道是决议要做那骂名留青史的千古罪人?!”

戎甲长麾于过堂凛风中猎猎作响,彦慕一番话下便也是铁骨铮铮,忠烈道义尽显。

江澜却全然不顾此谆谆之言,只媚笑于唇边不散,待到厅阁间安静下来,挥手让一干宫侍领着长生退到偏殿。殿门紧闭间,她自屏风后浅步而出,帘珠细碎轻启,一袭素衣镐裙泫然成风,高雅清骨目下无尘,流云髻别着的凤尾银蝶熠熠发光。楼明傲亦随之愣住,那等簪样是后妃所用,她一个储宫乳娘如何配得起。往日里多见她人一身普通宫服﹑温婉如水,只道是个媚骨美艳的姆娘,未曾想到今日由她眸眼中探到不一样的光泽。

“成者英雄败者寇。澜儿一介女流,若能青史留名,无论忠奸,都是该值得庆幸的了。”贝齿轻启,语声依然温软,却也是毫不示弱,“将军一表人材,实乃不可多得,死于愚忠,纵然青史浓墨间留你一笔,于后人看来也只能唏嘘叹惋了。”

彦慕抽剑抵至她颈前,冷言出口,满是无动于衷:“你既明白那么多道理就不要糊涂。遗诏可在你身上?!”

“在!”她扬声而答,一手指向案桌旁,凄厉而笑,“就在你脚边啊。”

案桌下置着碳火金炉,烧了一夜,于此时方方熄灭,还余有几丝烟雾缭绕,冷碳中星点落着不同质地的燃灰,金帛圣旨的卷轴仍未烧尽,压在碳火盆子里满是狼藉。

彦慕心中凉下几分,踹翻了云凳金炉,洒下一地烬灰冷渣,手间冷剑不由得抵紧一分,于江澜细嫩光滑如雪的喉间划过一抹妖艳血色。

江澜不怒反笑,双眼似藏着蛰伏许久的毒蛇,早已做好准备予敌人最后一击:“彦大将军你怕了?!恐不及此时,司徒远已于云阳大殿龙位正坐了。”

手中冷剑忽而已颤,牙根紧咬,本是万念俱灰之时,便由身后的人握上自己的袖腕。楼明傲自他身后步出,出手揽下他的剑:“你杀了她只不过是在自己肩上多添了一条人命。”

“楼明傲…你不仅自不量力,还是虚假至极,我早就听说你喜欢看戏,似乎更善于演戏!司徒远既要为帝,你何须此般装腔作势以显现你的仁爱忠义?!”江澜冷眼观望着面前的女人,她还是看不出她好在了哪里,偏要那个男人因她改变了那样许多,连从来一心的追索志向都能抛弃。

楼明傲笑弯了一双浅眸,眉间隐显光华:“你总是喜欢把人想得那么复杂吗?!我日里总觉得自己活着累,今日发觉了比我更辛苦的人,顿有惺惺相惜的错觉。”冷眼瞧上烬为冷灰的遗诏圣旨,双目微颤,喉间紧道:“司徒远…不会做这般不堪的谋篡君王。”

“是吗?”江澜笑意微敛,皱眉狠声道:“我所认识的端慧王爷可不是一个甘于平庸的凡夫俗子。你——绝不懂他!”

“我是不懂他。”楼明傲截声扬言道,“可我信他,信他的允诺!”

“允诺?!”一丝落寞浮过苍白无力的笑颜,江澜无以致信摇头相视,“上官裴绝不会允诺他人,你必是诓我!”双手用力攥起,锋利交长的指甲扎在手心中,生生截断!

“上官裴也许不会,但司徒远会。”楼明傲再不笑,淡定默然的述说自己心中的坚信,迎风驻立间,由冷风贯散一袭长发,飘逸如飞。

江澜再挣扎不出笑容,喉间犹如被酸涩堵住,她竟在妒嫉,妒火焚烈每一寸甘霖流过的心田,那个女人何其残忍,她用她的坚定践踏着自己的骄傲。

“你们不要伤阿嬷。”这一声由侧殿间冷冷传来,那弱小的身影推开十彩琉金屏扇,几步奔来,拉上江澜的袖口,寂寂的仰望每一个眼中写尽了冷漠的大人,“无论她做了什么,请不要伤害她。”五岁的孩子,眼中却掺杂了太多的情绪,出生于帝王家,他似乎便是失去了无暇天真的权利。

“长生——”江澜出声唤他。

“阿嬷。”长生松了力,一手蓦然落下,“我都听到了。只是长生不想去猜阿嬷烧毁遗诏的良苦用心。”

湿气盈上,热泪噙在眼中摇摇欲坠,江澜咬下朱唇死死不语。

长生淡淡一笑,转眸间看上楼明傲,满目真挚:“遗诏毁了并不要紧,所以请你们放过我阿嬷。国玺龙印在长生手中,是父皇亲手交付于我,他说无论长生被藏在何处,总会有个人来接长生回宫,归时龙袭圣印便是足以力压群臣的凭证。现在看来…父皇言中的贵人是司徒伯母您吗?”

江澜万想不到日日夜夜守在自己眼皮底下的孩童竟能瞒下自己藏下玉玺皇印,更料不到上官逸于此早已做了万全防备,如此这般看来,他们千防万备,却还是低估了一个死人的力量。

不仅江澜心绪百转,楼明傲亦无以平息心绪,复想起上官逸驾崩前种种迹端,他是有太多的话压在心头不能言。这最后一步棋,恐怕是他一生中下得最尽心力也是最为成功的一招。心顿时碎成一片,惨痛不堪!

楼明傲摇了摇头,满目酸涩,强忍泪而不下。她如此恨他,从前恨,现在亦恨,恨他的偏执,恨他至死都未能向自己敞开一颗心。他从不喜欢解释,是骄傲还是固执己见不肯放下架子?!从来都是做了就是做了,错了也是错了,临死的一刻仍是求自己不要原谅他…为什么,这世上还会有如此执拗的人?!

彦慕抱起长生,用其宽大的袍子裹住他,声音温厚清润:“殿下…臣护您回宫。”

江澜似要最后的挣扎,几步间猛然奔到彦慕身前扯上长生的袖子,苦苦哀求道:“长生,你是如何答应嬷嬷的,你说你不会离开嬷嬷半步?!”

长生落眼于那一双玉腕,笑容浮在唇边,泪轻洒:“阿嬷,父皇曾说阿嬷当年就是用这一双手扶住了蹒跚学步摇摇欲倒的长生,今日,求阿嬷放手吧。”

双眸一抖,江澜颤而阖目,冷汗陡然而落,不甘,终是不甘!十又四年,她苦苦熬着﹑等着﹑忍着,并非为了“放手”二字!猛然睁眼,竟看到了凤冠霞披皆悬于半空之中,只消她伸手去取。放声而笑,鬼魅摄人:“十四年,我等了十四年,是我的,终会是我的。”

楼明傲回身间正对上她惨痛欲绝的笑意,脚下一怔,四目相对,冷风贯穿而过。

江澜步至她眼前,笑声更烈,隐有泪痕斑斑:“楼明傲,你今日领了长生出这行宫,明日便是你寒湿恶毒逼上的死期。”

VIP第三卷

第一章孝仁新帝

江澜击掌浅笑,帷幕帘后躬身步出个身影,素衣缟绸一沉不染,眉眼间依旧清明,鬓头额发拾掇得干练精雅。

楼明傲只觉眼前一阵恍惚,望着来人由不得倒吸了几口冷气,阔袖撑扶廊柱而立,双目微凝。

那人并未看向她一眼,只朝着江澜紧上三步,单膝而屈折袖行礼:“王妃千岁吉祥。”

江澜步步逼上,扬着下巴笑颜明丽动人,声音尽是尖锐:“我并不知你从来唤他为哪般,只我会直呼他裴!”

楼明傲亦随着笑,心中却是平定如水:“原来你就是祠堂中的那个亡妻江氏,幸会啊,端慧王妃。”

“你笑我?!”江澜敏感掠到她眸中的讥讽之意,怒从中来,伸手一指。

“不笑,岂是要哭?!或者我惊吓过度晕死过去最满您老人家的意吧。”楼明傲一推廊柱,自己站稳身子,撑足了底气,“这是你的最后一招吗?!不过如此。无非就是翻着旧情的老账来充数。我只告诉你,我明佑山庄的大门从来都大敞不闭,你要进则进,滚着进趴着进跪着进哭着笑着闹着都随了你!”

明目圆瞪,朱唇轻颤,江澜还从未见过如此不知死活的女人,声音越发尖利:“楼明傲,你休要猖狂。”

“你连猖狂的资格都没有!”楼明傲含笑相视,“江氏,你如今不过是在我面前炫耀你旧人的资历罢了。但不知长门宫寒﹑新人不闻旧人哭的道理。我们都不可避免成为旧人,明日我若亡去,怕也只能化作他祠堂案桌上小小的一顶牌位,到那时我们便都是一样的,只在于是谁先了一步做那牌位上的人。他既为你立牌刻字,便也是死在他心底了的。所以,你实在没有炫耀的资格。”

“你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死活。”江澜凄凄而望,摇头间俨然一副不可置信,“不管要不要那顶牌位,生和死本就是不同的。”

“我在意。”楼明傲偏过身去,只看向临风摇坠的玉树海棠,丹丹凤凤华彩流光,“正是因为太在意了,才苟活这五年多的光景。想那偷天换日之说,我这等…只是偷别人的命活。我曾也是个旧人,活在阴沉木的清冷牌位上。”

言罢,回身拂袖行出几步,忽而停步不动身,只声音清冷仄寒:“如若要翻起旧账,或许我与他的数目并不少于你。”

九重宫阙 云阳大殿

高台明镜下九龙真位熠熠华辉,司徒远依然冷衫负手,背向跪了一地的群臣,无声无息。他自问从未像如今般靠近这龙座凤椅,从前只于云殿金阶之下偷偷张望过父皇母后坐于此的威严端肃,初以为这位置一定有它特有的吸力,今日近视观瞧,却见那嵌金雕龙的扶头褪下几层金漆,帝位龙座也不过如此,想那无上至尊的权位亦会有褪色的一日。

夏相于殿下以头死抵着白玉金砖,细细密密的汗珠渗下,后背皆由冷汗浸下。由卯时至辰时二刻,不知燃尽了多少香柱,他并不是没有耐心的人,只今时却等得愈发漫长。

“彦大将军求见。”这一声自九华门外连声传禀直至殿前。

司徒远僵直的后脊铮铮回转,由这云阶望去,殿外彦慕大步走来的身影越来越近…司徒远淡然步下金阶,待到彦慕携长生迈入大殿,径自跪倒,声冷清寒:“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殿文武百臣一片哗然,三三两两仰头以视,都忌惮着夏相青灰面色不敢扬声尾随。

彦慕自怀中放下长生,高举龙印玉玺以示众人,冷声喝道:“天朝国玺于此,何人敢不跪不拜我新君?!”

唏嘘嘀咕之声渐起,一时间众人复垂头,吸气凝神间想不出万全之策。但见彦慕之势风声鹤唳,夏相亦不怒自威,其谋策盘根错杂本不可能由此儿戏哄闹一时。

半晌沉默,司徒远亦不出声,只沉目以视手边的金砖雕镂。

夏相掸袖起身,声色不动,回身以对时,亦未躬身屈膝,只紧攥着彦慕的视线,平淡自若道:“遗诏何来?!圣旨可在?!只凭这一摔即碎的龙印,万人皆能盗取的玉玺,空指我天朝之主,实乃谬焉。臣乃三朝重臣,国丈元老,又是殿下的亲外公,皇上如若传位于我王殿下,臣怎不知?!”

言声一落,必有响应附和,时下场面更乱。夏相成竹在胸,并不把彦慕手中的印信放于眼中。众臣皆死死咬住空印无凭,无诏无旨,一口实在难服人心。

“传诏遗旨,何人接旨?!”侧殿云帘处甫一声散来,众人皆转眸由声望去。

九彩华冠凤辇下走来的女子云髻端若飞燕,以丹翠点眉,莹彩画眼,红唇似含朱果,琉金凤裙委于身后步步拖曳,软红明纱罩在朝服金襟外更显堂皇明丽。群臣只道云后之美多是流传于宫人口中,落于禁宫画师墨笔丹青之下,今日惊见真人,犹如那自书画中翩翩走来的妙龄佳人。复一想她长年苦守青灯佛烛,这一张倾世容颜日夜对着那泥身假人,委实可惜!

云诗然自始至终紧持阔袖长带,步至典仪官前,由袖中取出黄金帛卷,不紧不慢道:“先帝大行,此遗诏本是一式两份,一份亲命传旨于殿下,另一份留予本宫就是防那歹心之徒暗毁旨明篡位。今日幸得有心之人寻我儿归宫,这一旨遗诏本宫亦无需掩藏,只诏告世人,九龙真君但为何人!”

夏相连连撤步,直瞪着那明皇帛锻,头一偏,生生呕出血来。众人忙去扶,却被其一手推开,摇摇欲坠间踉跄跪倒,扶地间一口明艳血色朱染金璧,苦笑间残声溢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声落毕,身子僵直歪了下去,倒于金砖明色中不省人事。

云殿殿外,九霄长空。

楼明傲冷衫跪于殿外,但听那一声声“吾皇万岁”此起彼伏缭绕于长宫不散,复仰头,匍匐间靠近了几步,额头贴抵地面,朝拜声入耳越发清晰明亮,转瞬间震天动地,直贯云霄。心头颤悸,紧绷的神经舒展,铺天盖地的疲惫冷倦席卷而上,热泪滴滴砸落于冷砖之间蕴开一片湿色。

司徒远于众人叩拜朝贺中淡然步出,立身于云殿殿外任冷风贯满长襟,目光掠到那抹跪地颤抖的身影,脚下一怔,疾走几步拉起冷砖上的楼明傲,恼怒言道:“地上湿冷由不得你跪!”

“我跪…”楼明傲神智已不清晰,由着他扯起了自己的袖子,半身不受自己控制,“我在跪新君。为人母,明明是千百般痛恨那个位置,还是亲自推送着我儿步步迈上。”

“天命所归,并非由你左右。”司徒远擒住她,十指止不住地颤抖,不受控制的揽着她的头贴在脸边,“你已经尽力了,把众人推回各自所在的轨道,你做的很好。我实在想不到,想不到你的勇气。”

梨花妖娆,朵朵飘散于长宫之外,拂动于二人周身,馨香直沁人心脾,花海延绵竟是落寞的清骨随风轻荡。

宣元十一年四月末,宣元帝上官逸寝于西京慧陵,谥号文瑞皇帝。

宣元十一年五月初一,新帝上官玦(乳名长生)即位,是以为孝明帝,年号贞顺。

坤宁宫后花园中飘起了梨花云海,云诗然一身素衣浅步游于花海中,纹袖间瓣瓣清雅明蕾的玉兰出尘高洁。甫一回身,看了身后奉命尾随游园的彦慕楼明傲二人:“这一次,有劳二位了。本宫自会念及你二人于我朝的功绩,此以后,亦要拜请二位倾心扶持幼主。”

彦慕后撤半步,躬身抱拳:“扶立新主,本是为人臣子的职责,实不敢接这拜请二字。”

云诗然浅浅而笑:“既然如此,本宫记着彦大将军今日之言了。”

云后借兴赏赐二人吃食饮酒,游园席间,倒也轻松惬意。云后对朝事多未涉及,亦时而处处相问,遇到不明的地方绝不会故作知晓,反倒是要细细问讯个清楚明白。半日下来,倒让楼明傲觉得这个皇后并非难以相处之辈。说话间,亦是三五言间引上佛语禅道,那神态直逼她想起一个人——法慧。但不知他如今又云游至何处。

待到云诗然兴罢挥手遣众人退下,花池云道间,只剩楼明傲委身于后。楼明傲知道她必是有话要问自己,索性自己先跪在花海中,恭敬道:“民妇有罪!”

“司徒夫人寻主有功,何来请罪?!”云诗然捏下兰花骨朵,把弄于手中,笑意不散。

“民妇私造后印,诓骗禁军侯卫,样样实乃死罪无赦。”楼明傲微眯了双目,涩言道,实也想将功抵过,把那档子事糊弄过去。

“是吗?”云诗然淡淡回眸,一动不动的望着她故作惊怕的面容,手中力度松下,由着兰花碎在裙间被风吹散。淡淡的香气漫上,她已分不清这气息是自己的还是她的,抑或只是兰花的香氛。

“是。”楼明傲狠狠咬牙,头埋得更低。

云诗然面冲向她,手间轻轻提拉着裙裾软纱,膝间缓缓屈弯,一寸寸跪了下去。云海花池,瓣飞若舞,落在鬓间发梢,宛如花髻。

“诗然拜见孝仁懿夏皇后。”

第二章

天色愈近苍茫,暮色勉强压下满园云海花林,楼明傲呆呆的跪在花海丛中,园中已清冷无人,她望着面前落满花蕊芳瓣的位置,方才那女人就拜倒于此,口中唤着那遥远的名讳,她竟是听不真切了。冷泪无声无息布满容颜,模糊了视线。

再记不起那女人都说了什么,似乎是有关上官逸的托嘱一类。暮霭昏黄中,空留云诗然最后那一番言语飘荡于云海上方伴着鸟鸣花开的声音久久不落——“诗然虽是大婚封及帝后之位,大行皇帝却从未将凤印玉信交付予我,他的用心,诗然不言您也知道了吧。子不语怪力乱神,大行皇帝初予我谈及魂魄误上人身之事,我亦是不懂,以为是他百般唬弄。如今我信他并未看走眼。”

风穿过林间万树枝头,沙沙作响,压下所有声音,楼明傲蹒跚而起,踉跄走出几步复又跌倒,压下半人高的花荫,由着花海繁枝淹没自己。身子落下前反由身前来人横臂一挡,反倒向了另一侧,顺势跌入彦慕怀中。她的身子轻飘飘,由他一抱而起,昏黄夜幕下,他看着自她眼角忽而散落的晶莹,心中涌起一丝疼痛。明明知道那不是她,却依然会因这泪生出无尽惆怅怆然。

楼明傲昏昏沉沉拉上他的袖子,声音越发低哑:“我算不算是救了你,亦救了司徒远。如果由司徒远继位,你会在死之前要定了他的命吧。”

彦慕低头垂目间流光闪烁,眸底幽深:“是,我会。”

她浅浅笑了,其实早就应该清楚这男人的愚忠,一条路走到黑,永远不懂得变通,正如同他爱楼明傲般,爱得执着而又无欲求。长长呼出了口闷气,不知为何,心里的重担似乎轻下不少,她笑得疲惫而又无奈,复又阖眼于他怀中静静睡去,口中喃声溢出:“其实…这样最好。”

长生继位,名正言顺,朝中朋党继以压制,天下太平。如此这般,无论是上官逸,还是她楼明傲,恐怕于司徒远都会觉得再好不过了。

京城西马尾胡同的小宅院楼明傲只小住了几日便是乐不思蜀,她喜欢小院子里的木樨,更喜整日无所事事仰坐在藤椅中看一双子女在院子中穿梭争吵。什么都没有变,她还是闲妻闲母,料理她的花花草草,摸摸算盘翻个账本;司徒远依然只知道埋头书本,书案上字笺帛画倒是越垒越高;一双子女性子如常,一个顽劣活分另一个缄默不言;墨墨见天换着法儿逗娘亲开怀,乐此不疲围在娘亲膝前身后全然不像八九岁的小大人;璃儿焕儿照忙不误,一面疑惑桂嬷嬷因何没有进这小宅院,一面埋怨缺人手。

只是似乎总有些是与以往不同了。楼明傲越发嗜睡,一日十二辰她时而睡上七八个时辰不起;司徒远手边除了笔墨古籍,似乎再无其他的案宗卷务要理;阿九见娘亲熟睡时也多会收敛几分,小允偶尔会从书中抬头亦时而关怀的打量两眼冲着自己呼来喝去的孪生霸王妹妹。

这一日,楼明傲又起晚了,醒转间已是迟暮。司徒远端坐在床尾,只手里的书几个时辰里却是一页未翻。但见楼明傲轻眸微颤,索性连手中的书都甩了出去,伸了手去握她的腕子。

“相公,我饿。”楼明傲撑起半身,歪在他怀里,“所以就醒了。”

“你睡了九个时辰。”司徒远伸手抚弄着她的满头乱发,于是更乱,“睡了这么久,该罚。”

“罚什么?!”她嘟起了菱唇,笑得得意洋洋,“罚我再睡九个时辰?!”

“想得美!”司徒远以手堵在她唇间,纠结的眉眼直落她眸中,“罚你见天都给我清醒着。陪你夫我翻书,看子女嬉耍,听丫头们耍脾气搬动是非,可好?”

他说的这些,都是她从前日日做的,他竟以此罚她,或者言,只是在用这般方式求她陪着自己分分秒秒。

司徒远眉间皱得紧紧的,于这两日越发明显,她不自觉地伸手想抹去那些忧虑。

心头酸涩苦痛袭上,天知道她心里有多想日日清醒,只每一次睡下都是那么沉,醒转间似要泄尽浑身气力才得以重见天日。出手环拥着他,带着歉意撒娇:“相公,你娶了个懒媳妇呢,只知道做白日梦——”她的话还未说尽,就被司徒远封在唇中。

“羞羞羞,娘亲爹爹又在玩亲亲。”门外小人耷拉个头笑成一团,犀利的指向床榻上的二人。

司徒远只觉脸要红到脖子了,回回被女儿捉亲在床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反倒是身下的女人得意至极,眯眼笑看着自己全然不顾为人父母的尊威。

握拳一咳坐起身来弯腰去捡甩在脚下的书,顺带着看了眼门外的阿九,张着嘴不知该如何出口。

倒是楼明傲,撑身而起,揽着司徒远的胳膊笑若桃花,看向吧嗒吧嗒走进来的阿九解释说:“乖闺女,别大惊小怪,这叫早起吻。”

“真的吗?!”小东西走来,安也不请,直爬上楼明傲的床,挤开她父亲,揽上楼明傲的脖子,油乎乎的小嘴凑到她脸颊上,“叭”一声落个响吻,笑嘻嘻道,“娘亲,早安。”

轩辕酒楼,清风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