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步卿为司徒远斟了冷酒,手感娴熟。自与岑归绾成婚后,他本是不常出入这些场所的,只为着今时所需,二人都是瞒着自家妻小于此碰头。

司徒远目光落在酒杯中,却已不知神游何处。温步卿连饮下三五杯的功夫,但不见他举杯酌一口,看得温步卿亦是额头直蹙。

“我温步卿亦要为人父了。”索性挑起话头,举杯再喝下一杯,眸中满是骄傲之色。

“唔。”司徒远亦随着回应,愣愣间回神讶异道,“可是岑归绾?!”

“你当我温步卿同你一般养着后宫别院,弱水三千?!”温步卿一瞪眼,俨然对他的龌龊说法深恶痛绝,“我没钱,养不起。”

“那很好。”司徒远点了点头,口中说着恭喜,面上并未有喜色,似乎为着其他的事揪去了心神再难回复,“我不是戏弄你,只是觉得你能接受她多少有些奇特。”

温步卿摇着杯中物,笑得明艳:“难道说你司徒远的女人我就是娶了也不敢碰,只管供奉着求雨求仙?!”

“我绝非那般意思。”司徒远似也认真起来,沉吟片刻再言,“总之…恭喜。”

“呵!承受不起。”温步卿巧笑言道,“只我能有今日,还多亏了你女人的买卖婚事。她还好吧,还能闹得起来吗?!”

司徒远脸色随即一沉,手指间把玩着冷玉,闷声道:“我现在最怕她睡下,每一日等她醒来实在辛苦,总担心着哪一天她睡下再醒转不起。”

温步卿再无力笑下去,他未想到她这么快便起了臆迷,而这…是否意味着她时日无多。心下是这么想的,由不得冷汗沥沥,攥拳思考间更是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要再去见见她,为她再拼上一搏亦是值得的。

温步卿与司徒远一路回了宅院,只司徒远示意了温步卿入内,自己反绕到书房间说是去寻几本书来。温步卿知道,他担心楼明傲因他在场定会隐瞒自己的病情。

入屋时,正巧楼明傲倚在床头看账本,只见她神情呆滞,脚下旋而疾步走上,双手捏上她的肩:“你怎么了?!”

楼明傲转眸瞧上他,忽而一笑,转了神色:“放心,我还没傻。”

“你吓我是小,吓他是大。”温步卿一叹气,回到案桌前自己给自己倒了杯茶,“我是大夫,生老病死本就是司空见惯了的,可他不一样。我劝你不要拿自己的命吓他。好一代风流才俊,这般由着你吓傻了实可惜。”

“我这几日忽而想起法慧说得话,他说郎中难医命终之人,佛陀难渡无缘的众生。他那时说我就是应了后半句,没想这么快前半句亦是要灵验的了。”

“你这脑子里都装得是什么?!”温步卿只觉她那话堵心的很,上不去下不来,一时间猛灌了自己几口茶,狠狠扔了茶杯道,“我儿子出生时还等着你给我们家包岁金呢,说好了的,你别躲帐!”

但凡提起与银子有关的事宜,她都多少来了精神,拉下脸就喝他:“日日跟我要钱,你家里买个盐巴都要给我报账,我生阿九小允时,你倒是连个鸡蛋都不送!”

温步卿扑哧一笑,连连摇头,倒是楼明傲呵斥了他便也安静下来,眼角泛过一丝黯然,声音不轻不重:“我现在…看不了帐目,眼神都不清了。”

温步卿随之望了上去,沉默着,突然道:“你怕吗?!”

她蹙了蹙眉,起身踩上鞋要步出,却神眼混沌看不见脚踏子,出脚一急,反是踩空顺着床沿跌坐了下来。温步卿几步上前,欲捞她起身,手捏在她腕间却听她呼痛,扯开袖子拉出她的玉腕,却见上面尽是斑斑点点的针孔小眼。一时间,他竟是气得直发抖,拎起她半个身子,出口就骂:“你长了几个脑子?!这般折腾自己,还起了针,你倒是能耐啊,不用郎中直接给自己扎起了针。往日后你自己诊脉便好了。”

楼明傲挣脱着他,缓缓滑落在地上,一只袖子被扯碎了,满身落魄,忍着泪道:“要不是我命璃儿到了时候用针扎我,我根本醒转不过来。”

她为了清醒竟是连日在用针扎疼醒自己!温步卿满目酸涩起来,泪噙在眼眶,口中泛着腥甜,生生咬牙骂了句粗话:“你混蛋!”

(这两天不是小水亲自传文,所以评论都没能来得及回复。不过都用手机看了所有评论,等忙过真阵子,会好好回一下评。阿九名字的问题可以先跟亲说一下啦,呵呵,当时起阿九的时候只是随便一想就用了,呵呵尾数好多9的亲,自也可以权当你但当这一大角儿!)

第三章

温步卿双手捏在她肩琐上想托起半个身子,偏她沉沉软软跌于自己脚边,半身扑倒下去一把攥住他的衣摆,哭笑皆已分辨不清,声声凄厉:“我是混蛋,但求你救我。求求你救我罢,我不要死,我要活下去,要活。”

此时她人已晕得七荤八素,闭目睁眼间全是恍恍惚惚,只见那白玉腰带在自己面前摇摆不定。温步卿憋了气在胸口,心痛如裂,骂她吼她怒她的言句一泄而逝通通化为满腔悲凉无言。对生死早已漠然的他,却抵挡不了铺天盖地袭涌而至的失落惘然。他动也不动,由她晃着自己得衣摆,满目红肿偏转至身后,她看不见的地方。

“我爱他。”口中如是说,眼中并而涌上一层又一层的悲凉无助,她喉间哽住,腥甜艰涩。她全然不知道自己在何时爱上了他,从他说在意自己时,从他由着自己装病不出,他候在自己病床间的满目焦急酸涩,从船舱间他兴致极佳的为自己讲起传说旧事,还是景州陋寺的那一夜那把直入他胸下的断剑。她问过自己无数次,却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又一次将自己陷落。明明知道不能再爱再痛了,可是心中还是会有那么星星点点的奢望,祈求这世上能有那么一个人陪着自己终老,蓦然间享受一生,鹤发苍老间牵着他的手笑看儿孙满堂承欢膝下。她不要他称帝,不要他剑走偏锋去争去抢,是她不好,一直是她在自私,她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求个能陪自己走过一生的白首不离人。

温步卿忽而一抖,回首间再忍不住,豆大的泪珠滚滚而落。他亲历过无数次死别,从悲戚到麻木,由麻木而至冷漠,眼前这个女人似乎要把那些冷漠生生撕裂。她毫无避讳的向自己敞开那颗心,她爱了,竟然还是爱上了,又一次爱得痛彻淋漓,爱就是爱了,无以退避,又因着这份爱,极力的想活。

“我爱他,我不要死,不要走。我爱我的家人,爱我的子女,我还有好多事没有做,还有许多未说完的话,我连面具都未彻底摘下,我不想走,我不要走。求你救我,你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神医圣手,求你不要放弃,我每天都会乖乖用药,多苦多涩都不会再嫌弃。还可以用针,拜佛,求法,施舍祈福。总会有办法的对不对,求求你,求求你。”原来六道轮回﹑凡尘世间﹑甚至菩提仙境都是一般,最可怕的不是无情,偏是有情,她明白了,总归是明白了。

他扯上她的腕子,双手猛出力托起她身子,抓着她的肩,只渴望吼醒她,无奈空唤了两声“楼明傲”再不成句,捏着双肩的手在颤抖,她在颤,他却抖,手间愈发用力,咯咯作响间似什么东西要碎成粉末,他想用疼痛激醒她。

这五年的人生,这星点的幸福,本就是她偷来的,偷,终是要还的。如果这般想,她或许不会像这般看不穿放不开手。

人生如梦两重虚,笑她常以佛法善其身,却于此时不懂涅磐生死俱是空花的道理。

“四岁。”她怔怔望着他的双睫忽而一颤,泪簌簌落下,所谓的理智化作冰冷的刀刃死死锯在心头,她确实要痛死了,声音轻薄无力,“我的阿九小允才有四岁,你叫我如何放得开…”

木樨的香气扑窗而入,素香袅袅中,沉默无言,唯有默默相视,只双目视线皆已模糊。偌大的庭院中,冷风残香越过,门外扶廊而立的灰蓝褂衫男子背影孑然落寞,五指用力间已在廊柱划下几道裂痕。他皆是听见了,亦看到了,那些话于他心口横贯出一把钢刀,痛得几欲跌倒。

一阵冷香飘过,枝头几簌梨花幽幽落下,碎在肩头,司徒远淡然转了身,脚下如灌铅重,怔怔抬步间踉跄朝前倒去,侧肘一抵府墙方未跌下,双目沉黑如墨,却闪有冷泪的晶莹,晃了晃身子,唇角冷泪濡上,复有猩红溢出。

远处明丽辉煌,正是夜灯初上,司徒远自花响楼望下,京中灯火皆收在眼下。桌前摆着一提水碧色的三羊环耳梅花壶,两盏粉彩六瓣紫砂杯,武夷岩茶七泡而留余香,散佚在暖阁间袅袅环绕。推门而进两位小二,沉默间合力推开几扇云叶荷碧洒金折屏,屏后的人捧着碗冻顶莲耳羹缓缓回眸望向另一侧的司徒远,她在等着他出声。

“无论什么条件,我都应。”司徒远的声音很缥缈,面色依然沉静如墨,却比往日绷得更紧,“但你要说到做到。”

另一侧的人吞下口羹食,舔了唇角道:“你果真还未到冥顽不明的境界,孺子可教。”

“孺子”!由着眼前这个小毛孩这般称呼自己着实可笑了些,只他眼下似乎连冷笑的心力都无,只冷眸摄向那身影,须臾不撤。就在几日前,这个面目如常人无异,却浑身透着灵骨秀气的小女孩曾召他于此地谈及要事,一出言随即夸下海口,她说她能救他的妻子。他自当这无人管教的小孩是在疯言诓骗,只几日下来,如溺者于水不愿错过一根稻草。

小女孩冷冷飘过去一个眼神,不比他暖上几分:“那些条件,你可是样样都是想清楚了?!”

司徒远攥紧了一拳,胸口烧灼着滚过痛楚,终又隐忍而下——只要她活着,便是自己最大的幸运。他再以沉默而答。少女一甩手中的羹碗,几步走来:“我当你是信守承诺的人。”

司徒远神情复杂,似喜似悲,凝神的双目涌出百般情愁,复而淡淡而答:“我不会诓你。”

少女点了头,旋了个身子,眯眼间笑得浅浅的:“谢谢你,谢谢你为她疗伤,似乎也很疼爱她,还有…谢谢你放开她,又还给我。我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这一天了。”那些人害了她,却也因此把她还给了自己,命途真的是很神奇的东西,福兮祸焉,谁也不知。

“君柔。”他轻轻唤了她。

她听得他唤出自己的名字,微一怔,回身四目相对间,竟有隐隐的颤抖:“你…怎么会…”

司徒远捏紧了袖口,面色不动平缓而言:“我只是知道你的名字。”

“是啊,你是司徒远,敢问这世上有你不知道的吗?”转瞬间,她仿若清楚明白般摇头嗤嗤而笑,却又定住,双眸已寒,“只是…连三百前的名字你也会知道吗?”

司徒远并未被吓骇,他既能接受夏明初魂落楼明傲之身,也定敢相信眼前这个少女真如她所言是百年之身,抑或是同她一样,都是轻魂一缕,稍有不慎,皆会飘零散去。他看得出她眼中陡然幻化的寒色,轻冷而笑,由袖中递过去那枚系着红绳丝线的长生暖玉,绳线皆已磨得旧陋不堪,只那镂空刻印的“君柔”二字依然是熠熠发光。

“不管你是几百岁,却也还是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同我家阿九般丢三落四。”司徒远的声音突然柔下去,似想起了阿九,似又因为看穿了眼前的小人的本质,心下也软上几分。

她一摸脖颈,果然空落落的,伸手即夺过佩玉,但见那磨断的红绳复又多出了死结,才知道是绳线断开被自己无意失了去。可笑失而复得,竟要托他之手。眼中冷意顿逝,耳后漫上丝红晕,垂头把红绳穿头而过,佩玉回到了胸前。

“这玉…很润。”司徒远似漫不经心脱了口。毕竟也是年头久远了,玉龄愈长,愈更结天地之灵气。

君柔手攥在暖玉上,亦随口道:“这玉是我娘亲从前的主子赐下的,偏我爹爹不甚喜欢,一直说要给我换个。只他被逐出家门后日子困窘,换玉的事就不了了之了。而后他得势富贵,听说遍得天下明玉,光他为我营建的宫所就是由玉砖砌成,各式样的长命暖玉更是不计其数,只是那个时候我和母亲二人都已不在他身边了。”

司徒远亦微微抬目,听她说起那不知何时的陈年旧事竟也不厌烦,反倒是细细听了琢磨一番问道:“你所在的那个年代可是五国十郡之期的盈国,你那父亲该不会是文书中以寡身无嗣性冷冽善存玉石出名的轩明帝?!”

“传说中,他是这个样子吗?”

“文心斋如是说也。”司徒远淡淡点了头。

“其实…传说中的他跟从前的他并不一样。我想他

第四章重回夏府

一路不做耽搁,出了花响楼,马车即一路直入马尾胡同,但见那小宅雅院中明灯暖烛泛映着安然的光辉方稳下心来。推扉入院,木樨淡雅清芳,香摄满园。

屋外檐下,持壶而立的女子袭一身冷青色云绣长衫,后摆是柔纱云纺的质地,风扬而起,宛若如飞。她今日细细描了眉,着了素妆,正立在院中为满坛的木樨洒水。

见司徒远的身影落在院门阴影中,莞尔微笑,二人相视于十步之外,这院子本就不大,纵然天涯之隔亦是咫尺之间。

司徒远几步走上来,揽了楼明傲于怀中,怀身相偎,出手握上那细细柔软的腕子,竟也不顾忌她手中的执壶,水溅落,壶轻响,一律皆是不闻不顾。她身上有香百合的馨芳,此刻夹杂着草药的气味,却依然引他沉醉。

“有风,如何能等在外面。”他攥着她的手,从来都是他的手会较冷一些,可这几日下来,她的手却是越发没了温度。

她只一笑,明而又艳,于他怀中回首掠上他的目色:“一整日都不见相公,害我犯相思了。”

“嗯。”他将下颔抵在她耳侧,闷声应了,只声音勒得紧紧的。

“明日可是愿意陪我去趟夏府?!”这么多年她一直揣着那个心愿不放,无论如何,至少要回去一番。明初阁的月梨花不知生出多少枝头,那一池莲花亦不晓得繁衍了多少儿孙。她既是出生在那里,总会有凡夫俗子的希冀,叶落归根,魂回故地。

他微一怔,沉吟片刻,终是低低的应了声“好”。

此夜深沉,月圆风清,月色更是撩人心怀。内寝间昏黄的灯烛映着鹅黄色纱帐幕帘,一番旖旎云雨后,楼明傲依偎在司徒远身侧浅浅而眠,司徒远侧了身悄无声息直拥其入怀,一手抚着她如缎青丝,细细摩挲过那铅色秀眉,云黛浅眸。殊不知这一眠而下,明日间又是几时醒转。半忧半怯间,指尖忽而由温凉的手攥住,但见那浅眸轻抬,正满含笑意望着自己。

“装睡?!”他手指一点向那小巧精致的鼻尖,“为何还不睡,是睡不着?!”

楼明傲伏到他胸前,额头抵在他心口的位置,笑声柔柔的:“我怕一睡又起不来了。”

胸口一堵,他眼神中布满了层层阴郁,伸手拉过她的腕子,褪去轻纱宽袖,如雪玉臂上尽是细细密密的针眼,偶有连绵成一片片的青瘀。一时间复又沉寂了下去,司徒远只觉心头溃烂的伤口掀起阵阵撕裂的疼痛,强忍不住,便蔓延开来。

轻纱帷幕透着昏色灯辉,静静落在二人身上。

她下意识要抽回腕子,反被他紧紧攥住不放手,掩饰之下只得岔开了话题:“明日有重要的事要做,亦有很重要的人要见,要是睡个昏天黑地,耽搁了行程安排可怎好,索性不睡了罢。”

“疼吗?”好半天,他只憋出这三个字,眼眸中尽是痛骇。

她摇了摇头,依然浅笑不止,只再不出言。

司徒远抚过腕上每一处细细碎碎的针口,有心要数清,却是越数越糊涂,索性由袖子遮下,再不忍心去看,一手将她人揽得更紧,紧到二人皆不得喘吸。

“忘了我罢。”楼明傲突然道,复而阖了目,将泪光掩下,双肩轻轻颤抖。

他微垂下头,下巴抵在她额间,强压下满腔酸涩。帷帘由窗外偶入的风轻扬了几番,看得他眸底颜色更深更寂,嘴角苦笑连连,轻吻了吻她额头:“忘了你,但叫为夫如何是好。”

她浑身一抖,索性将头埋得更深,眸中热泪,再难压抑,阖目间由眼角丝丝滑落。

翌日风宁日秀,清醒着一夜的楼明傲早早起身,坐在梳台前对着铜镜细细描眉画眼,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司徒远亦陪着她整夜不眠,她梳洗妆扮时,自己倚在榻侧静静审视着铜镜中映出精致柔媚的五官。自孕育一双子女后,她浑身更是尽显风骨旖情。这世间也许比她美艳的女子无以计数,只他司徒远的眼中却是只落得下这一张脸。

一头青丝绾成流云华髻,是从前夏明初最喜的发式。

那个时候她喜欢冷碧色,着衣配衫,环佩玉饰,甚至描眉画眼间亦是多采那青山冷黛的云色。今日她发间别着冷色长簪,簪上凝着云影青蝶,一对雕工精巧的羽翅于流云发间轻展而翔,虚实交映,熠熠夺辉。

洒金香粉于颔下铺散,为一身碧色瑶罗裙添上几抹跃动的色彩。

妆毕,淡淡的回眸转身,对着床榻间神游不知何处的司徒远轻轻一笑:“天底下,谁最美?!”

“不知道。”这一声回应实乃诚恳,他司徒远终是学不会油嘴滑舌讨人欢心那一套,此时更是如此。

楼明傲故做恼怒,直把胭脂盒扔了上去,嗔怒道:“孺子不可教。”

又是“孺子”!司徒远由着这二字又想起了那一身粉嫩轻纱的少女,那半大不大的孩子,出口夸张,但凭自己三百岁的高龄,亦是以孺子称呼自己。

楼明傲见他懵然出神,悻悻出言:“打痛了?!”

司徒远一低头捏上那胭脂盒,复迎向她的视线,并无一丝恼意,反将她又细细看了一遍,笨拙的解释道:“我说不知道,是实言,一我并不知道天下人的看法,二司徒远眼里只存得下一个人的影子,漫天遍地中一仰目就只看得见那一个女人。只一人,无从与他人比较,更不能言最。这番解释可算还听得过去?!”

楼明傲万没想到司徒远竟会千转百转狡辩这一番,他从来不喜多言,更不去解释,若要他欢言巧语更是难上加难。只这一席话,说得人喜悦到心眼里。不知是难适应,还是太过惊讶,向来厚脸皮没心肺的她竟也红透了耳根,略显尴尬的回身再不看他,出言仍是戏谑的一叹:“朽木并非不可雕也。”

夏府其实并不远,马车绕了几段胡同,穿过京城大街,直入东街口,横贯而下,便能看见熠熠闪光的匾额高悬而立。

楼明傲由司徒远扶下车,站在府门前愣愣出了神。

自长生登基后,父亲一直言病在床,世人更散尽夏相一心归隐不理朝事的传言。有一些话,她至今压在心头不予他人说及,甚至于司徒远亦是摸不透的。她对父亲至今存有那么些歉意。宫乱之际,她一力保长生及帝位,是可以说为那孩子披荆斩棘铺陈开了稳坐云阳大殿之路。她一举多得,既是帮了上官逸,又算是在某种意义上尽了自己为人母的职责,她避开司徒远和彦慕的纷争,亦是保全了二人,只她就算为了所有人思量,却仍是伤害了自己的父亲。

为人子女者,她是不孝之首。一不能尽孝人前,二又累双亲为自己泪尽心疲,三却是挺身人前与老父为敌。

楼明傲出神间,司徒远已回身由车上抱出一双子女,他一手扯着一个孩子的袍袖,远远望去,倒也滑稽可笑,只此景却也再温暖惬意不过了。

杨回停稳了车,将缰绳捆缚在府前桐树下,扑了袖袍即要去叩门传人通报,反倒由司徒远拦了下来。司徒远亲步上前,叩门以报,礼节套数,他都是做的极好,看在楼明傲眼中,惊诧之余难掩欣色。

府中七罗亭畔,阿九正沿着池子横冲乱跑,实在是不怕生的小主,俨然在自家宅院般随意。指挥夏府下人陪着自己游戏,吃茶用点,举止行言,皆是毫无客气,看得楼明傲连连皱眉却又奈何不了她。

小允自入亭后就规规矩矩坐稳,由袖子里掏出摘记认真翻看着。楼明傲倒也知道这小子性如其父,嗜书若命,万没想到连走到一处书要藏在袖子里的毛病一并随了去。

一番比较下来,终是阿九更像自己,虽时常顽劣到自己都看不下去,却也是由着自己模子刻出来的,再看不过去多要忍了。只一胞双胎,那小允却是全然没有自己一丝的影子,若说成是他父亲再世全然不为过。

花园廊口处,披着长袍的夏相步履显蹒跚,言病在床,却也是实言。心思太重,更是久郁成怠,一时病来即如山倒。今日得了报,踯躅半晌,仍是带病出见。

阿九绕过花池子,一个猛子跃到岸头,正和缓步行来的夏相冲撞上。好在夏相步子慢,伸手一捞即把小家伙擒住,垂目间打量着这孩子的容貌,觉得熟悉,但又说不上来。

长须一捋,慈爱笑道:“小姑娘,你是谁?!”

“我不能告诉你。”阿九仰着头,圆目眨也不眨,菱唇一嘟,“娘亲说…在外不能轻言自己的名讳,我是大家闺秀,更不能太随便。况且你是男的,男女授受不亲,你碰我本就是不对的了。我且原谅你这一次,只不要跟我爹爹说就是了,我娘亲常说将日我爹爹要是知道有男人敢随意碰我,断他的腕骨是最轻的惩罚。我看你年纪这么大了,断骨挖眼之类的还是承受不起啊。”说罢推开他的腕自,自己扭头负手大摇大摆的走了去,只走出五步,想了起什么,忙转身回到夏相身前。

“难道说…”眉眼纠起,上上下下的打量他,尚有不确定,“你就是我外公?!”

第五章

夏相眸眼一沉,垂目凝上阿九的视线,笑意噙在唇边不散:“只我不记得有个孙女。”

阿九歪头一笑,粉嫩的小脸蛋透着光泽,言语极尽伶俐,全然不似四岁的幼童:“我娘亲常说我外公剑眉英挺,眼含丹玉,明亮清润,只眉间冷皱而起,鬓白如雪,唇色偏淡是以体虚内亏,长须常捋捻于手,笑比春风,朗朗玦玦。”

夏相释然一笑,只道这小丫头口齿伶俐,聪敏好动,很多年没有见过这般的幼童了。她出言一如小大人般惹人苦笑不得倒是很像自己的初儿,思及此,更是对眼下的小女孩多了分慈爱,与她一言一语交涉起来:“你娘亲既已教你不可随便予人名讳,却未告诉外公二字亦不是随口能喊的吗?”

“难道你并不是吗?!”阿九亦皱紧了额头,“可是…真的很像呢,而且阿九也想要个外公,长生哥哥说他有外公,双姐姐墨墨哥哥都有外公,偏我就没有。”

夏相早已猜到这孩子是楼明傲和司徒远所出,所以听她嚷嚷着长生哥哥,他并未有惊讶。反倒是觉得有些讽刺,那一对亲兄弟是仇视了一辈子,偏偏由着各自的儿女走得亲近如亲兄妹。复又一想,二人的恩怨若是能在下一辈中修好亦是美差一件,不论怎样,司徒远的子嗣若能同长生交好,对长生而言倒是百利而无一害。

“噢?是这样吗?!可我是长生的外公,自就不可能是你的外公了。”夏相再笑了道,仿佛被这小阿九的天真烂漫一同感染了去,着迷的盯着她,期待她口中还能时不时迸出什么新鲜的说辞。

“为什么你做了长生哥哥的外公,就不能是我外公了?!”不依不饶死犟到底的脾气倒也有几分夏明初的影子。

夏相忽而大笑,抚掌道:“因为我只有一个女儿啊。”

“你有几个女儿同你能不能做我外公有关联吗?”她似乎还没明白过来,掰着手指嘟唇皱眉,表情煞是可爱。还未掰扯明白,忽而惊道,“坏了,我答应过爹爹不离开他十步之远的。”

廊末尽处司徒远正携了楼明傲走来,阿九歪头一打量直推开身前的夏相疾步奔了过去,死皮赖脸栽在司徒远怀中,扯上他的腰带,叽里呱啦又是一番。看得夏相一脸惊奇加欣羡。

司徒远淡漠僵硬的神色在迎上阿九时瞬间软下,柔意顿显。

“这小丫头甚是可爱,叫什么名字?!”夏相眯着双眼,目光已落至二人身上。

楼明傲愣了愣,四年间都是唤着乳名阿九阿九,猛然由此一问,不由得怔了怔。

“阿九。”索性这般唤。

“霁茗。”他却这般称。

二人同时出言,却相差甚远。楼明傲皱眉看向淡淡出言的司徒远,他反安慰一笑,轻捏了她的柔腕,眼中尽是深意。

“阿九是乳名。”司徒远复又解释了道,将阿九揽到一侧,手搭在她额上轻轻抚弄,“家里就属她最大,顽劣莽撞,让夏老见笑了。”

“口伶心快,颖敏动慧,前途无以量。”夏相捋须长笑,笑至颤咳。

“多谢元老吉言,但求她一生安平无忧已是我佛最大的慈悲关怀。”楼明傲浅浅笑着,她相信,这番愿求必是他从前对自己的心。

“安平无忧…一生。”何等熟悉的六字箴言,夏相反反复复咀嚼着。曾几何时,他同为人父,最大的心愿亦是简单如此。只愿景虽好,为此做下的所有事却是错谬。

七罗亭中,夏相目光掠过池堂,不远处司徒远正由着阿九拉着自己游来逛去,小允安静如常,倚坐在冷石一端看书不语。这般的司徒远,他竟是不认识了,不由得偷偷瞥了几眼桌前泡茶的楼明傲,他却是因她变了如此多?!不敢相信,实也是不能不信。

八宝禅叶七瓣壶中燃起水雾氤氲,楼明傲手法娴熟,斟水撕茶泡好君山银针,指尖染了茶叶的清芳,推了茶盏至夏相眼前,温言道:“三煮三泡的君山银针,方能祛其湿寒,暖胃保脾。”

一时恍惚,夏相看眼前的女子已然不清晰了,仿若看到那个冷眉明眸的女子面向自己盈盈而笑,他犹记得她呱呱落地时漾着一双清目,格外明润。明初,亦有这般涵义——初及人世间的明润清丽。

目光透过满杯湿气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她着了初儿日里最喜的碧色浅衫,下衬靛青墨色的百叶蝶展裙亦有她的风韵,笑颜亦是明艳清爽,她会制三煮三泡的君山银针,她要他换用香百合的薰香,那她…是不是亦弹了一手好琴?!算盘拨弄得灵巧娴俐?!再是否擅长经商?!

他实是老了,眼神不清,耳目不灵,连着心亦乱了。

楼明傲挣扎再三,喉咙深处无数次哽咽,总有些话,她多么想倾诉而尽。然,六旬老人可是能接受失而复得后再次惘失?!他也许只需记得夏明初于人世不在便是最好。

“你…是否认识一个人?!”他终是忍不住轻问出声。

楼明傲微微抬眸,视线再不清晰。

夏相喉间一颤,徐徐道来:“是个很喜欢铜钱的孩子,抓周时满桌子的金贵物件尽是抱入了自己的怀。三岁那年,她烧了太师傅的发梢以此赶走了第一位老师。四岁起,她就背着算盘满处乱窜。七岁时她同人赌钱输得惨烈,被她母亲关了五日禁闭。打马牌时从不许别人作假,却回回出千;最喜欢看着别人怒极大打出手,自己反坐在梁上看热闹;见人说人话,见鬼言鬼语,最是精明圆滑,却是心地存善,单纯敏锐。”

“我不认识她。”呼吸渐渐轻了,她闷得胸口喘不上来气,声音涩涩,“可我记得她。偷了母亲的嫁妆开了第一座银庄,挣了第一笔银子不知藏在哪里,索性在后花园挖了个坑埋了起来,而后却又不记得坑在何处,哭闹着求下人翻了后花园的地,那一次着实把母亲气恼,母亲训了她三天三夜。”

满面惨白,夏相浑身已发僵,瞠目间痴痴望着面前的女子,口中腥气涌上,似喜又极悲,踉跄而起,伸出的手颤抖在半空中久久不落。泪眼婆娑,雪白双鬓熠熠发光。

楼明傲心中悸痛难忍,连连却步,后脊生生撞至亭廊,痛——欲裂骨。她终是没能忍住,仍是这般多嘴,殊不知这世间实有隐瞒至死的秘密。她究竟太过思念,看不透,放不下。

“朝纲社稷不稳,长生孤身一人,如何撑起兴朝盛世?!但请夏相…不要放弃他。”冷泪坠下,孤子留给老父,她还是这般不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