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儿。”挣扎间,二字终于吐出,挪步间,“那你呢?!”

“你如今问她要如何?!但问你的乖女儿江澜做的好事!”亭后忽现出一人影,疾步间将楼明傲拉至身后,声声叱责,“你问问她就好,何须问初儿。”

“上桓辅!”楼明傲扬声而止,瞪圆了双目看着来人,冷唇虽以胭脂印过却是惨白如雪。

上桓辅青筋暴起,满目红肿,扯上她的纹袖,痛声言道:“为何不说?!难道不该由他悔恨半生,怨他老眼昏花,恨他养虎为患。且不说他心里算计了多少,单看他一次次害你伤你,这般那般。”

“他是父亲。”咬牙仰目,泪簌簌而落,她又一次倔强的迎向他的目光,“是父亲!”

“你念亲情,可我却是看非错对。”上桓辅摇摇头,满目凄楚。

“若我不是夏明初,他做这一切,便无是非之分,更言不上错谬。”她勉力一笑,她终是理解他,不仅仅因他是父亲,更因这世上她最懂他。

“错了就是错了。”上桓辅冷泪砸落,转眸掠上心智已乱的夏相,“父亲,你曾经教育我们,谬即是错,没有借口。你言君子小人之别在于君子能承担一切罪责错难。父亲,我且告诉你,你犯下的错,无以弥补,你只得承受。”

浑身冷了下去,惊喜激动之后犹如被冷水淋漓灌下,胸口绞痛如撕裂一般,夏相蹒跚挪步,一手抱住冰凉的廊柱缓缓蹲了下去,再无半分气力。这一场如梦似幻,为何如此真实,但问醒转之时,会不会亦是空花一场。

雨后天晴,池边石路湿而滑,司徒远携着楼明傲徐徐漫步,一步步皆是小心翼翼。他紧紧攥着她的手,不曾放开,人生得此静谧安然的时刻,亦是足矣。

“相公,催促了你四年,拖拖拉拉都未选定的。你倒是何时予阿九取了这名字。”笑语嫣然,只面上的泪痕是方方拭去。

“就在刚刚。”司徒远轻轻咧了嘴,笑意清淡。

“霁”楼明傲含笑愣了愣,抬头望向天边隐现而出的彩虹,“恰是雨过天晴。”

“我喜欢这字。”司徒远目光深远,回眸间视线落入她眼中,“何时…你我二人能等到云霁初开。”

茗园之上,彩虹轻掠,雨过天晴。霁茗,司徒霁茗。

(司徒霁茗这名,是由亲们提议的两个喜欢的字拼成的,哈哈,小水又偷懒,节省脑细胞了。嗯,这名儿意蕴也不错。恰是谐音“记明”记住某某人吧。)

第六章

京西小宅,雨落如缤纷。

小允的步子很轻,迈到内屋躲在屏风后看向罗汉榻间拥在一起的父母,很久以后,他依然清晰地记着那个宁静的午后,母亲安然的笑意,父亲眷慕的目光。

“相公,下雨了。”怀中的女人翻了个身子,笑睨着身后的男人。

司徒远微一点头:“嗯。”

“相公,我好累,似要睡下了。”

他眼底有无以捉摸的绝望,纵然心里千百番不愿,面上仍是勉强笑了笑:“好。”

“我醒来…第一眼就要看到相公。”眼中氤氲一片,她浑身倦怠极了,仿若油尽灯枯。

“好。”心刺刺的痛,司徒远扬了眉眼,笑意微薄,他换了一个姿势,由着她躺在自己怀中更舒服些。雨声渐密,声声延绵如泣如诉。两人默默望着彼此的眼底,那里攒满了所有的情绪。

她安详的笑着,眼眉轻轻弯起,唇角掠出完美的弧度,这是她的招牌笑容,她要他永远铭记在心,无论他今后的人生会穿梭而过多少女人,无论那个最终陪他终老的贤妻是谁,他只要记着,这世上只有一个女人会对自己这般温柔的笑。从他们初遇的第一天起,她皆是笑着的,无论真假,她从不掩饰自己的笑。

其实她还有许多话想要托嘱,只再无力言起。她想要紫檀木的灵位,而非阴沉木,她要想要那上面的字刻着“吾妻”而非“爱妻楼氏”,她想要他为一双子女编造一出美丽的童话,她要他们记着她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逍遥自在,而非要他们守孝灵前。

“相公。”她拉上他的袖子,视线已模糊,只笑意不散,“怎么办?!我似乎…爱上你了。”

他徐徐抬眸,流光一溢,深眸明润,温柔的蹙眉,泪中含笑:“我知道。”

“只是知道啊。”她笑得明丽,玩笑间隐隐的颤抖,知道也好。

司徒远握上她的腕子,轻轻吻下去,作势要再答,反被楼明傲出手堵住了嘴。

“眼下不要说,我听不清楚。”那个回应,她想听又不要听,不听怕会遗憾,听了更怕不舍,无论怎般,都不得圆满。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常说,做事说话不能太满,总要留住一些才有日后…

司徒远紧紧抿了唇,一手擒着她的腕子,她说不说,他便绝对不会再出声,他…总是听她的。痴痴的望着她,细细碎碎,不错过一分一毫。

“等我醒来,再予我说罢,第一句话便是要听你说。”她疲惫的垂下睫毛,最后一丝晶莹掩在双眸中,微微叹气中,有遗憾,有不舍,亦有无法言表的情绪,却没有一丝悔意。

顺着屋檐落下的雨帘渐渐弱下,屋内散佚着月梨花的清香,雨后初晴,星星点点的阳光穿透层层云雾溢在女子周身,柔柔绵绵。男子拥着女人的身肩紧绷,却隐忍不住地颤抖。他轻轻地阖目,似悲喜皆无,目光漫向窗外愈见晴朗的苍穹,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天不高亦不远,生死之隔却是超越天地。

死别,她心中有他,且装了他的许多,不过是生死轮回,这一世修得不够,还可以求来世。

生离,她的记忆中再没有自己,他们之间的一切不过是水月镜花,云烟一场。

最后一滴泪干涸在眼底,他轻轻放下了她,她既然做不到放开,便由他来帮她。

生离,死别,他终究选了前者。

云雾完全散开,楼明傲沉睡的唇边散着笑意,清透明润如同初生的婴儿…

屋宅前停着一架马车,墨兰色的帷幕由风扬起,车中的女人睡得平稳。司徒远最后望了一眼那浅阖的眸眼,似乎只一轻唤,她便能醒转。他这样的人注定要失去许多,明明知道爱了便注定要失去,由浑然不知,到自欺自骗,他终究还是毫不顾忌爱了这一场。

她不是他命中的过客,是他的根结。

双唇抿直,似下定了决心,他猛地放下帷幕,只落下的手掌隐于冷袖中隐隐颤抖。身后迷惑不解的阿九嘟嘟囔囔的问着:“父亲,娘亲怎么了?!”

冷风吹展了衣袍,落墨的身影压下午后明艳的阳光,声音穿透扑面而来的风:“她睡了。”

“那这是要送她去哪呢?!”

“送她去…能醒的地方。”淡漠的转身,艰难离去的身影于马车起辘的瞬间更冷了。

不知走了多远,似乎走到了宅院的尽头,再无前路,他终于停下脚步。阴影中现出那个身影,月白袍子不染一尘,他静静望着司徒远,眼中转不动萧索凄楚:“她走了。”

司徒远未点头,绕过上桓辅,寂寂的停在另一端,心口麻麻的,酸而又涩,一寸寸裂了开。不知为什么,他前所未有的平静,仿若天地都已不存在般。耳畔想起许多年前二人毫无意义的对话——

“相公,你心疼过吗?”

“没有。”

“很酸,很紧,然后心要裂开了。想喊又喊出来,心脏的地方空出了一个很深的洞,什么东西都填不满。那一刻,你觉得死亡也不痛了。”

司徒远轻咳着笑了两声,原来心痛真如她的戏言,猛吸了口凉气,猩红的血色由口中滑下…

明佑山庄,豫园,京西宅院同时挂起了素绫白幡,世人皆知道,司徒远家在治丧,只不见坟冢,不闻哭灵,不见棺柩。祠堂间却多出了那么个紫檀木的牌位,没有姓氏名讳,只刻着“吾妻”。

又一场雨连下了半月,明佑山庄的屋檐漫生出杂草片片,东院沉寂了太久,安静到无人再愿推开那展装设精美的红铜镶金朱门。

正院书阁间的男人化开了墨,手捏朱毫,落迹于金笺之上。窗前的九尾彩蝶凤鸟于笼中扑腾了三两下,鸣了声又安静下来,这鸟是楼明傲的最宠,本就是一只普通的杜鹃,偏偏被她唤作什么九尾彩蝶。司徒远听到动静,索性放笔,背手行至笼前,一只手拨弄着笼栏,声音淡淡的:“可是又饿了?催我予你加食?!一日五餐,你倒是随了她的习性。”

说着由窗边的碗中捏出几粒糠粒以食指托着送到它嘴边,只杜鹃眨着眼睛并不低头啄食。

司徒远一时出了神,微眯了双目:“我知道,你不是饿了。你也是想她吧。”

细细的脚步声传来,司徒远忽而警觉,若没杨归通传,绝非有人能肆意闯入正院。闻这脚步声细细碎碎,像极了女人的步子,只是又比常人轻快。心下一转,既能随意闯入,又走得坦然轻快,可是她醒转了,她还记得,她回来了?!身子陡然一震,视线忙转向门口。

门由外边推开,迎风站立的女子沾染着雨水的湿意,她有着同样清透的眼眸,柔柔笑意中亦掺杂了几丝狡黠,偏她无论何时都是那一身粉红色的裙衫,春夏秋冬,皆是如此。

她歪着头,笑得简单:“我来看看你。”

司徒远平复下心绪,无论怎么努力都扯不出一丝笑意,只微微颔首:“你来了。”

君柔回身关门,外间夜色正好,风亦是柔柔的,只屋内空有光烛,却无暖意。她走至他身前,寻了个位置坐了下来,绣鞋湿漉漉的,裙尾亦濡着泥污。

“她还在睡,睡得很香很美。”她又笑了笑,坐在高高的端木椅上荡着双腿,神情一如孩童般。其实有时候,她的语气神色都很像她。

司徒远习惯性的皱眉,目光深远悠长。

“你别担心。”她看似安抚的迎上他的目光,“她会醒来。我只是想让她睡得久一些,睡到先忘记了楼明傲,再忘记了夏明初。”

他将身子转到另一处,不知望向何方,蹙起的双眉并未展平。

君柔袖子一甩,扔过去一个玉禄青胡瓶,淡淡道:“这一回该你了,这是第二个条件。”

“第三个呢?”他接过瓶子握在手中,却问着。

“我还未想到,总有想到的那么一天。”

司徒远点了点头,他是信守承诺的人,绝不会食言,只看了一眼手中的胡瓶:“这又是什么。”

“从孟婆那里借来的汤。”君柔拍拍袖子,“或者说我偷的好了。我是为你好。”

为他好?!司徒远苦苦笑了,捏着瓶子愈紧:“我很好,似乎不需要。”

“不是需要,是必须。”君柔定定的点头,她不是不信白无常的法力,亦不是不信司徒远的承诺,只她希望凡是尽善为美,“这是第二个条件。”

司徒远沉下冷眸,许久绽出冷笑,似下定了决心仰头间满满一瓶玉液尽数落于喉中生生咽下。君柔动也不动看着他的喉节艰难滚动,听着胡瓶落地的脆响,最后一丝不安终于尘埃落定。

司徒远回身几步走到书案前运墨,重起了笔落在冷笺之上。

她的眼中缭绕起云雾,轻轻言了道:“谢谢了。”

司徒远手中不停,似未听见,又似与她隔开了两个世界。君柔由椅中跳下,步至门前,忽听身后人道:“她对紫桐木敏感,不要用桐木的薰香。”

她骇然转身,眼眸流转于地上的胡瓶中,又转至他身上:“怎么会?!”

“孟婆汤也不过如此。”他淡淡地笑了,眼中却无一丝笑意,抬眼见迎向她的注目,“我喝了六世的孟婆汤都未忘记,只这小小一瓶又有何用?!”

蓦然一惊,君柔双目映着灯烛之光,脸色却是惨白若雪,启唇间微微颤抖,似笑非笑,似惊不骇,甫一出言,凉意入腹:“是你?!”

第七章负如来

孝仁三年,第一场瑞雪如期而至。

殿台高阔,云阳大殿与日争辉。豹纹绣锦的朝服衣摆荡于风中,空落落的,司徒远转了个身子,一挥手,即传上来一个小公公,蹙额间将两袖合为一筒,挡着几分寒意:“皇上呢?!”

“这半会正听大法师禅经呢。”小公公垂了头道。

司徒远甩个脸色瞪住他:“胡闹!江南水患的折子他一压便是三天,我道他是专心用政,原是闲空不少。”言着就准备绕过小公公自己冲进后殿。

“别呐您——”小公公忙以身去拦,“四王爷,您别急,等着奴才传一声可好?!”

司徒远一脚踹开他,撩袍跨了过去,那小公公滚在地上,痛得直嚷嚷。后殿禅居中尽是炉烟绕榻,司徒远一手扯下御龙帘,双目掠向蒲团上的二人。

长生今日穿了一身银底玄色盘龙常服,袍摆极宽,于蒲团间展开似莲花圣者,他眼中带着几分崇敬的沉色,索性更添了迥异不同的气氛。

见司徒远冲入,竟也不动,余光瞥了那身影,口中依然淡淡的:“天台宗以三谛为安心之处,净土宗以厌欣之心为总安心。何以为禅宗呢?!”

司徒远正走上前去,张口欲言。

另一端蒲团之上,法慧笑眼清和,一手间悬着善昭佛珠,双掌合十成,心净而声平:“不语。”

司徒远愣住,喉间吞咽,竟也随着把话压了下去。

法慧凝眸淡目,眼神清定:“不语即为禅,此乃禅宗安心之法。”

长生微皱起额头,莹透的双眸忽闪迷离,垂首看了看自己手间的佛珠,又看看法慧,终究叹了道:“昨日师傅与朕论禅,言及万物即为天成以现,多语则是绕舌混淆天地。是以为此理。”

法慧淡笑点头:“见我如来者,处处安心,何须言求?!”

“法慧师傅,朕受道了。”

法慧合掌回礼,亦平静的禀道:“此二年间,陛下已将须真天子经﹑尊胜陀罗尼经悉数钻研过,法慧是也能回了先帝生前交付的旨意。当年先帝爷未听过的经卷,法慧皆是传讼释解于陛下。如此,法慧与皇朝之缘约亦可算得上是功德圆满了。”

“法慧师傅可是又要云游?!朕…却是习惯了日日听经于禅间,若缺了师傅,要朕如何慧禅得道?!”长生忙截声问,用词度句间但看不出是出自八岁幼子之口,只泛着星眸的双目能掠出那么丝孩提天真。

法慧微凝双目,似看破看透了一切,满目安定,决心已下,他无惧无憾:“这一次,法慧要还俗。”

长生一时间神情数遍,瞠目结舌说不出声,只双眉松了又紧,但绝口间发干:“大法师。”

“法慧就快不做出家人了。”他定定的点头,出家之人本就不打诳语,他的坚定执著无以置疑。

“朕还欲封你为国之无上法师,要赐你田亩,赠你庙宇。”

“陛下。”淡笑间,缓缓摇头,“法慧与我佛的缘分止于此步,吾皇予法慧万千恩惠亦要至此为尽。”

长生猛吸了口冷气,挺直的腰板忽然送垮下去,满目皆是难以置信:“都言你是修了六世禅经的活佛,只这一步却要言弃吗?朕不懂,这世间可是有比成佛登仙更圆满之事?!”

“法慧之圆满,不在成佛。”他微微笑了起来,双眼亮如星眸,溢着玄光异色,“吾妻已然等了二年。”

“法师曾教予朕——出家乃一生一世之事,修行则是多生多劫。法师你的一生一世便是如此不堪尘凡之祸吗?!”长生只得掏出那些旧理梵约相劝,触目那目光时,明白如今倒是说什么都晚了。

“是法慧与我佛结缘不够,亦是法慧修得不够虔诚。金刚经云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新,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法慧心生太多佛祖不容的情慧善根,散不去,即是六根不净。我若不先行离去,便也是以不洁之心玷污了我佛。”一番话下,法慧依然满目淡定,他并非贪恋尘凡,更非因女色奢欲所诱,只是散不去,放不开。她们等了自己六世,每每都是她们等候,于心何忍?!三百年或许只是须臾之间,却也是三人都横渡不过的鸿沟。

长生看着那抹僧衣背影于视线中渐渐淡去,他步入连绵风雪中,袍飞如舞,却是步步坚定,毫无迟疑犹豫。

司徒远轻咳了一声,欲拉回长生的视线,他一脚踢开法慧先前做禅的蒲团,伸手欲拉长生:“天天眼一闭,佛经讼上几遍,江南水患就能解了?!”

长生暗自嘟囔了番,悻悻起身,回道:“朕心能安。”言着又去寻门外法慧愈发散去的身影,终归是想不通:“那是个什么女人…竟能引世人连佛都不做了。”

宫墙下,积雪淹没脚踝,枯了半个冬日的冷枝于风中飘摆不定,摇摇欲坠。树下的一双母女正抱做一团取暖。君柔依旧穿着粉色裙衫,只衫外裹着湘妃色的棉袄,这是她娘亲赶了一个秋天裁缝好的,虽穿在身上,却是有暖流直贯入心肺。

“娘亲,柔儿要喝米香红浆就凤雪茶饼。”

“好。”

“娘亲,我还想吃梅汁酿醉鸭。”

“不行。”立马换了严声厉色,“你不知道你老子那是个秃头!醉鸭算了,我给你做斋鸡。”

“我不要,我吃豆腐都要吃吐了。”扭扭捏捏着死皮赖脸。

“没你要与不要,家里你老子吃什么,我们跟着吃什么。”

“凭什么?!”

“凭他挣钱,凭他养家。”

“那娘亲前日里去德莱记倒是吃了什么?!”言里顿显犀利。

“…”

“你吃了九香鹅。”

“…”

正是无言以对间,身后宫门重声推开,自内宫中步出的人影映着别样的光辉,看得母女俩皆是一怔。法慧倒是汇聚了天地真气的俊美风逸,眉宇间尽是清净了然的色彩,他是多么的与人不同,生即随来的顿悟慈悲是注定了要世人顶礼膜拜,尊他为佛。梵行失了他法慧,实乃可惜…只今日他却与往日不同,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透浑然散去,笼罩其周身的光束真实却炽烈,甚至惊艳至无比言表。今日,他依然大慈大悲,却并非遥不可及。

“叶儿。”他立在不远处,淡淡的唤了她,声音明洌,似辗转而过千山万水,纵越而过无以计数的梦魇梵花,穿梭横贯了这三百年间的无言心碎。他的笑意温润,依然如昨,是如清风白玉般隽永秀明,却也是只对她一人的专注。

他还是唤了她,无论历经多少次轮回,他仍记得要这般开口,没有一丝疏离,三百年的弹指一瞬其实只是朝花夕拾,什么都未变,什么亦未失去。他还在,她还在,他们都在。

她想起,每一次见他展露笑颜,这天地都要逊色下几分,如今,漫天飞雪竟止于一刻,光阴似为他们停住。这只不过是一场执著了三百年的等待。

“夫君。”笑中含泪,她轻轻点着头,喃溢之音,空零清转,由风散去。

第八章

有的人能记住自己的每一世,大多数只记着当世,偏她与众人不同,她记起自己的第一世是君家的媳妇,第二世是个裁缝的女儿,第三世她竟是京都出名的青楼女子…只活在当下的这第六世,却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所谓的身世背景家人,一概不知。

只她醒来,便见第一世的家人守在身侧,他们唤着自己那一世的名字,索性她便安然继续了那一世,索性她又叫起了第一世的名字——叶芷。

屋内燃起了碳火,这内屋并不大,绕了几步即要转回来,她绻在卧榻里继续白日间的缝缝补补,眼累时便阖眼躺片刻,只今夜间出离的安静反让自己多有些不适应。往昔这个时辰,法慧多会窝在自己的禅房诵经打座,那木鱼声声清转,倒常是伴着自己入眠。

踢着鞋,揽过棉袍披在身上即推门而出,禅房间倒也透着星星点点的亮光。站在门前反倒有所踯躅,莫不是他在转译经文,如若真是,还是不要打搅为好。扭头即想回去,却透着门缝看禅房亮起了烟火。心下一急,猛推了房门涌上去,惊魂未定唤着:“夫君,你在做什么?!”

法慧微微回了眸,淡然一笑,如玉清华:“在烧一些旧物。”

回神间方注意到眼前的男子不再如往日般僧衣冷袍一成不变,恰此时间,他褪下了一身僧袍,单衣常服,除却光亮的头顶,与常人无异。只她似乎习惯了他出家人的模样,这番看过好半天未能做反应。

法慧见她呆若木鸡的神情,微敛了额头,实在担心是他骇到了她,伸开双臂展以宽摆长袖旋了半圈,浅浅皱眉:“是为夫穿得不好看?!”

叶芷愣了愣,忽而摇头:“不是,是很好看啊。只未料到夫君穿这常衣如此般合适。”

“勿要惊讶。”法慧唇边掠起弧度,垂眸间亲自系上玉带,只对付这丝绢华带手指颇为不灵光,系了三两次皆松了开,尴尬笑道:“为夫从前倒也喜在家着常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