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点不假,明明是君家世子的万金之躯,却喜欢装扮成乞丐,终日混迹于市,他初遇她时,恰逢景王府办喜事,王爷千岁施饼舍粥广济难民。那一日,他便是那般落魄模样,伸着一张分辨不出颜色的脏手可怜巴巴的向她讨饼。她从来当他是玩闹,却不知,他是早就在意起她了。自她第一次由王府后院掀帘而入,他便知道那是他要娶的女人。而后几次去景王府亦多会偷看上她几眼,为了能与她言上一两句,不惜混在求饼的乞丐堆里。

他至今也说不出她倒是哪里吸引了自己,只知道她掀开九琼玉帘的轻柔,亦是掀起了自己心中的涟漪一片。她就那么定定的立在那,揣着他所见过人世间最简单的笑容,仿若自亘古离别的佳人,于那一刻复归至自己身畔。他似乎一直都在等她,等她穿越云海,跨过横流,走到他面前。

只要她走来了,他便决计不会松手。纵然这般做是摆明去抢生死之交的心上人,纵然他与她二人之间地位悬殊,欲牵手一生竟隔却万水千山,纵然那诡异离端的世俗要生生拆散二人,纵然那些人在他们横贯而下千难险阻,他都未松手半分,她亦未怯过片刻。

她笑了,似乎忆起了往昔相濡以沫的岁月,伸手扯过他手中的腕带,她予他系起,口中淡淡的:“三百前的长袍,哪有现在这般琐碎?!不管怎么说,你是穿了六世的僧袍,系不好,要怪佛祖,不怪你。”脑门一热即把想说的话都涌了出来,说后才发觉自己可是有诋毁神明,触了兹等出家人的大忌?!眼神多少有些躲闪,闷头垂眸不敢抬,腹语骂了自己一声。

法慧却了然一笑,全然无谓,安慰道:“无碍,夫人莫怕,你并未言错话。”

“上言。”她纠结着眉眼看向他,“我——”

“你是我的夫人,对我,不必像对外人般藏藏掩掩。但凡你想说的话,为夫都愿意听。”他淡然断过她的话,不想为她留下一丝负担。

这一刻,她忽而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安然,仿佛苦苦追索一路便是这种感觉,无需多想,更不用多做,只静静守着那人至天荒地老。

炉盆中火光愈燃愈烈,她偏头打量,却见从前书案上的几卷经文尽数没了踪影。盆中映着火光,成灰落烬的盆中零星却见未烧尽的卷文。

他烧了经文?!锥心之痛阵阵袭来,她也不明白她因何痛作这般,她只知道那是他的心血,她忆起有个声音曾经对自己说他毕生的心愿就是译转那康巴藏地所有的梵言藏文经卷,她忆起他确实走过那条漫长奔波的道路,他带着最真的虔诚一跪一拜行至佛祖脚下。又是在那般记忆中,她告诉他,她喜欢立于高台之上的法慧,那个受万人景仰的活佛,他本就是因佛祖而生的!现在,这又算什么?!可是她累了他,害了他?!

焚烧这卷卷经文,她尚且痛成这般,她不信,他能够不痛不哀?!

“你这是做什么?!”声音丝丝颤抖,努力克制住自己,却是徒劳。

“法慧再不做什么和尚了,再不图什么修百年之行。”他寂寂的笑,却掩不住满目落寞。那条路,他走了六世之久,只那袈裟僧袍负于己身便是三百年,他早就不知道尘世间的凡衣要如何穿起,腰带要怎般系,更忘记了要如何用尘凡之爱对待一双妻女。时间落在他身上的烙印太深,他已不记得如何做一个凡人。

他空念着那份情丝,无法宽恕自己于佛前无数次的动着凡心,不愿玷污佛祖,便是自行离开…之后却是坠入一个陌生冰冷的世界,于这个世间,脱下袈裟的法慧,什么也不是。矛盾。无论作何选择,他终要矛盾一生。

“谁准你不做?!”她赫然怒道,却不知恼怒的缘由,声声摄人,“你说做就是可以不做的吗?你当是在同柔儿玩过日子的游戏,随时退出,随意结束,只要想,没什么不可以。可你是法慧,你不仅仅是君上言,亦是法慧。你六世皆是修如来,只差那么一星点就是功德圆满,你甘心吗?我且问你,你甘心吗?!”

“那现在我们又是什么,法慧对你是什么,你对法慧又是什么。一个出家人唤你做夫人,你亦拿这个和尚当夫君吗?!”他不懂,真的不懂了。他悟得透大乘经法。阅尽千万名卷佛语。梵语藏语汉言,他字字通晓。看得穿凡尘错谬因果,却不通己身。他是一脚深陷在尘世间苦苦挣扎不脱——梵行得道圣僧,民间庸民百姓,一个都做不好。

她浑身发抖,声音轻透无力:“如果没有我和柔儿,你会不会成为圣僧?!”

两年间,她无数次的目视他着一身袈裟穿梭于皇宫与私宅之间,她亦知道她们的存在是他的羁绊,没有人会去相信三百年轮回的离奇,所有人只会说大法寺住持﹑朝中大法师﹑万民之活佛,他百年修为的得道高僧亦不过是淫僧一个。而这二字足以辱没了他半生修为!

她不要他六根不净,她不要他斩断慧根,她更不要他日后坠入寒冰玄火地狱。自她重唤起夫君那一日起,便是决意无论天上人间,过错皆在己身,是她色诱圣僧该当堕入阿鼻地狱永不得轮回转世。然,轮回就此停滞,亦是好的,再无下一世,亦没了那一番艰辛寻觅。

“不要走。”慌乱之中,他笨拙的出手握紧她的腕子,这一双手,六世三百年,他仍只握了她。他将她的腕子紧在手中,却懵然不懂要如何放下,怔在空中,不落亦不动,“当年,你亦是这句话。你问我,如是没有你和柔儿,上言会不会好过?!”

青山本不老,因雪白头。窗外延绵而去起伏的山岭若白发的老妪,以无数种姿势张望远方的归人。她颤抖着目光迎向他,二人沉默相对间,任记忆翻卷而至,纷叠汹涌。

“而后你们都离开了,只余上言一人至死空守着盛事繁华。”柔韧的火光映在他眉间,那里写满了寂寞,恍恍惚惚那般久远沉谧的过去仅片段只影散落在历史文记的笔墨中,他眉间的落寞却更深了,“你说,上言可是好过?!不是这样的。离开解决不了任何,只会萌发思念,丝丝渗入骨髓,痛裂心扉。只上言一个人,一直只有我。那华丽的皇宫写着我的名字,那里供奉着三千座殿舍,无奈却找不到一处能唤为我们的家。”他是真正的孤人,众人之前,他是以“孤”自称,也找不到任何一人孤离如他。她们皆以死诀别,只他要活下去,不是为自己,却是为深爱之人。无奈,可是他让她等得太久了,六世轮回,他再寻不到她的一丝足迹。

“所以,再不准你言离开。这一世,下一世,下下世,只要我们还能相遇,纵然无缘相守至死,却也是任谁也不能先离开。”并未再激动,却是无比认真了道,他的眸眼闪着亮色。这个女人,总是在关键时刻弃自己而去,却从不知道坚持。就算再艰再难,她方该坚信不离不弃亦能撼动天地。

“对不起。”她痴痴言道,满目云雾缭绕,视线模糊再看不清一切。

“等了三百年,为夫不只为听这三个字。”他挽着她的腕子一紧,“我们总有一世要好好过,好好过。等了三百年,才等至今日,又有什么不能放弃。是你小瞧我了,你又不信我能放下。无非只是放弃一世,放弃法慧的一世,为夫不做法慧,只愿拾起君上言与夫人携手再走这一回,无论结局好坏,上言不松手,亦不悔。”

第九章

孝仁三年,江南三地一反常时,自秋期暴雨连涨,淫绵数十日,地势低洼之处,尽成泽国。

冬十月辛丑,京畿之地初雪布城,南边涝情不减,千沤齐发,水穿城下。

节气之诡异三十年未见。

十月初五,帝旨端慧王亲下江南指领河工,起堤堰、决陂塘,为水陆之利。

此间,朝汐正退下,南国之隅沁着湿凉之气。

叶芷一手拉紧了袍口,盈州属江南偏隅,地势较高,位列上游,未受牵连,索性一家三口住得还当安然。只实以入冬,冷雨不散,四处渗着裂骨的寒气,多日怠于出屋。

“这雨越发弱了。”门外栩帘轻起,法慧手里拎着斗笠浅步走来,尽身外间湿冷的气息。

“总归入了冬,雨再不停就真的是上天怒罚苍生了。”她扭了个身子,半身向外迎着来人,轻轻言着。

“倒不知水难中的灾民要如何熬这冬时。”法慧轻摇着头,走到桌前,瞥了眼她手中的绣品花样,“恐怕连冬衣都没有备置。”

她见他大慈大悲之心又起,只摇头笑笑,似本就是习惯了的。扔了花样,一手掀开倒扣在菜膳上的碗碟,而后又摆起匙箸,声音淡淡的:“京里也是派遣了大员河工克制水患,定不会空看着灾民受难,你且把心放在肚子里,那里什么都有,更不缺一个只会诵经念佛的大法师。”

“朝来白雾如细雨,南山不见千寻刹。” 他知她是调侃自己,却实也不恼起来。只满目浮现那惨烈之景,由不得深眉皱起,话语里尽是无奈,“夫人说的对,古刹更声都闻不见了,孰人又会听法慧诵经。”

叶芷空眨了双目,每次遇到这厮感伤悲怀时,她都选择不答茬,这一次亦是岔了话题截道:“用膳吧,本就凉了的。”

“女儿呢?”他忽而想到往日总在眼前晃来晃去的粉嫩身影,四下张望番,敛眉沉言,“可是你二人又吵架了?!”

不提反好,一提便无论如何顺不过气,她手中筷箸“啪”一落,声音闷闷的:“你倒是生了个与我八字颇为不合的好闺女。”

法慧但笑笑,早已不记得这算是第几次听她这般念叨埋怨,依旧回了道:“你由着她闹吧,坏脾气总归是你宠出来的。”

这话…她承认,索性长叹口气:“幸好只这一个小冤家,怕是孩子多了去,我必要愁得未老先衰,英年早逝。”这一句,她倒是随口即道,并未多心去想,亦无心藏着什么弦外之音。

只刚端起饭碗的法慧却是一愣,小口饭咽了好几次仍卡在喉中,终显出些讪意,心绪一时间繁杂起来。夫妻同所屋檐之下已是二年,却也仅仅念着三百年的旧情,空占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她…可是责怪自己不敢面对?!如今,他自佛门出,努力适应着尘世之情,却连牵一牵手,都要背过身去红好一会儿的脸,就差口中脱言那“罪过”二字。

“我闻到素烧香芋的味道了。”门外忽涌上个人影,粉色小衫轻盈若舞,几步颠颠而来,蹭到桌前,小爪子直要去抓碟子里的芋头饼。

叶芷眼疾手快,擒了筷子直拍掉她满是泥污的手指,瞪眼道:“真想把你这脏肘子洗洗炖了。”

君柔做了个鬼脸,收手朝向法慧一笑,但见法慧神情并不自在,便多瞅了叶芷两眼,扬声道:“娘亲可是又欺负我爹爹了?!”

叶芷但不知自己何时给这丫头落下个恶母霸妻的颜面,甩了眼色以余光瞥着法慧,语气怪里怪气:“我欺负你了?!”

“你娘亲并未欺负我。”回神后的法慧垂头对着小丫头柔柔笑了,眼中尽是宠溺之色,才不久之前还说别人宠孩子,殊不知哪一个才是真宠。

“噢。”君柔由水盆端靠上来,湿手不擦,只甩了甩,歪着头搂紧了法慧的脖子,“下一次,她欺负了你,你定不能隐瞒不报。告予我,柔儿好为爹爹做主。”

法慧并不答,唇边的笑意却愈发深邃,慈爱的拉下君柔的腕子,从袖子里抽出净帕细心的为她擦干湿漉漉的小手。君柔靠在他怀里,笑眯眯仰起小脑袋:“爹爹,幸福不?!”

这二字忽入耳中,法慧并未反应过来,只心中一荡,静静地盯着她的眸眼,她果真是他的女儿,唇型鼻眉皆是映了自己的影子。

“柔儿幸福吗?”暂不知如何作答,索性反问了。

君柔重重点了头,急切地回答:“幸福!再再再幸福不过了!言语都不及形容了!”

“那爹爹便也幸福了。”只要她们幸福,亦是自己最大的福幸。

“什么是‘便’?!什么是‘也’?!我只要你说自己的。”其实她并不是个喜好追根究底的人,唯独在这件事上,却有自己的坚持。

法慧被她问得慌乱了,神色显窘,怔怔抬眸间正掠到叶芷的轻笑,他静静凝着她的目色,眸中含笑,幽远深邃:“幸福。”…

又是夜。

帐营中的男子一手撑额,于桌案前微微阖目。自昨夜入江浙一带,马不停蹄,亲率河吏深入甬江、盈水、奉化江及育王山、青道﹑万灵等受难灾地,亲自授命修缮河堤之要,一路安抚受灾难众。值此又铺展开江南地势图纸拓本,连夜赶出了河工指要。

这难民营帐本就是四处漏风,此刻连灯烛都晃了起来。苏州太守一请再请端慧王下榻太守府,偏他执意要身率此地官吏士卒,驻守难区,立于水患一线。

杨回但见主上睡意阑珊,不忍打扰,心里亦是想要他多睡片刻,靠前几步欲熄了火烛。忽听卷案中的男人猛传来声音:“几时了?!”

“丑时一刻。”

司徒远微一扬眉,瞬间清醒,已是过了四更,笔下却还有上禀京畿的折子要写。一日来所见所闻皆是触目惊心,若非亲眼所见那泥满城头飞雨滑的实景,定不知水火无情,民心疾苦。

狼毫运墨,提笔即落:“跪封,谨奏。今臣于沿堤泛滥一带,目睹祸患成灾,民心不安。涝地之广,受难臣民之多,绝非谣言吓众。若未亲身所触,断不知灾情之重。臣已着令更督抚衙门设减水诸坝,又令每岁增堤土四尺,疏浚开凿民井数余口,以供淡水补给乡民…”

搁笔至一侧,端看着陈奏书文沉寂不语,身倦至极点,心,亦不知在何方!

从前温步卿千百般戏谑他是实要累死的命,如今但觉,奔波劳碌猝亡也不是什么坏事。死亡,也许不是逃避的办法,但它终究能隔绝这世间的一切,割断那一处久久不忘的情愫。

“爷,府中家信来了。”这一声由帐外探入。

司徒远一个旋身站起来,撩袍迈出几步:“传。”

帐外人端着锦盒垂目而入,盒中齐齐摆放着两封信笺,来人高举过头,并不敢抬头端详他的面色。司徒远同时捏起两封信,对比着不同的字迹,一个稚嫩,另一个规矩板正稍显笔风。无需思量,只打开第一封,满目稚嫩的手笔,断是阿九之作。他终归做不到无偏无倚,但凡有目长眼,都看得出他对她的偏爱。他自己亦丝毫不会掩饰偏颇不公之心,那是毫无来由的宠溺。她尚在她腹中时,他便爱她,一直爱着。或者说,因她…更像她,爱得便更深刻了。

“…爹爹,你方走,阿九便开始思念你了,是一分二分三分…十二万分的想念!尤姨娘说水能吞人,爹爹去了那么危险的地方,会不会也被吞进肚了?!我今天对着娘亲的灵位求她保佑你,保佑危难之时,杨回杨归叔叔们能挡在你身前,率先被水神吞了。爹爹,阿九今日多吃了顿饭,因为思念你,连着你那一碗并着吃了。现下肚子不好受着,我写罢信就要找墨墨哥哥帮我揉肚子,不过…那厮手劲一定不如爹爹好…爹爹定要胳膊腿儿健全的回来,阿九奉上。”

细细读了好多遍,唇边一而再的溢出笑意,倦怠消散无影。小心翼翼阖了信揣进袖中,由着冷风一扫,不禁然清醒过来,眼神猛得落在送信使差头顶,声音冷下:“吏差皆是晨间传报,既不是加急密报,你却深夜送至。你倒是何人?!”

跪在地上的人浑身发冷,端着锦盒隐隐颤抖,喉间生生咽下紧张,徐徐抬头,迎向头顶的目光:“爷,是醉儿。”明亮的双睫在昏黄的烛光下微微闪抖,她轻轻提了气,尽全力展以温婉的笑容。

倪悠醉乔装一身,浑然似个差役,连司徒远都讶异到连吸了几口冷气,眸光一闪,忽而蹙眉喝道:“胡闹!”

倪悠醉深眸一紧,忙摇了摇头道:“醉儿不胡闹,也不会牵累爷办公事。爷到哪,醉儿就伺候到哪,醉儿不出声,只装成个小役即可,爷亦可把醉儿当个不存在的影子。”

司徒远几步回到桌前,推案而坐,冷眉仍蹙着,声音已缓下几分:“最是胡闹。”

“爷是赶奴婢走吗?奴婢赶了一天一夜的路,艰难险阻,几要丢了小命去。如今,爷是让奴婢再回去,一路上喂那些猛兽山鬼,还是出了您的营帐,就被洪水卷去?!”她眸中闪着泪色,跪着靠近了几步,终究还是搬出了那个人,佯道:“阿九小姐托付奴婢要看顾好她父亲,奴婢这般回去,如何予小姐复命?!”

但闻阿九,司徒远终是忍了下来,后又吩咐了杨回去寻间营帐予她先睡下,便再不理会此事。回神重新整理了案卷,借着添了灯油的烛火,处理起一宗宗棘手的涌水引治方案…..

翌日,盈州放晴。

法慧一家三口正围着桌子用早膳,今儿做了芙蓉莲心饼,但见君柔大块朵颐吃到苦心皱紧了额头。法慧笑笑,只咀嚼了口中的苦意,推到她手边一碗糖水:“是苦了一些。”

君柔嘟着嘴歪头盯着盛粥的母亲,哼哼唧唧道:“娘亲,就不能换成糖心吗?!”

叶芷放下手中的碗,一捏她的小鼻尖,拉下脸:“那就不能叫莲心饼,该叫糖心饼。也不瞧瞧你几日里养肥了多少,一手捏下去都攥不到骨头了,还这般喜好甜食。”

“柔儿喜甜食是随了爹爹的。”适时搬出老爹做理由这一招屡试不爽。

法慧低低一笑,亦随着点头:“却是实话,不过…我也喜欢吃这莲心饼。”

“你从前并不喜欢,还戏称它是苦心饼。”她侧了目,凝上他的视线,笑意轻浅。

“是。”他坦然回应了,他从前的确不喜这味道,但凡她做的膳点,只这一种,他最不喜欢,“只是习惯了便也好了。”

君柔厌倦了他们总是就一个话题没完没了下去,索性插了话打断二人无谓的争言:“娘亲,爹爹,邻居家的福宝有了个弟弟,她娘亲前不久给他爹爹生了一个儿子。”

叶芷将视线扯回,只看着她,全然不知道这孩子想说什么:“是吗?那又怎样?!”

“福宝很开心,她爹爹娘亲也很开心。”

法慧淡淡点了头,一手抚着她的额头,慈爱道:“这是喜事,他们一家必然欣喜。”

“那娘亲也生一个弟弟,让柔儿开心一下。”眼也不眨,这厮猛然接道。

叶芷一口气堵在喉咙口,猛咳了咳,骇然瞪圆了一双亮目。另一端,法慧竟也默契的握拳随着咳嗽。

“既然是全家都开心地喜事,娘亲为何不生个弟弟玩玩呢?!”实乃大言不惭,殊不知她爹爹但凡牵个手都会红脸,怎容她这般戏谑。

“若是现在怀上,来年夏时便能落地,不出多少年,我自能拖着他四处游玩。娘亲总是嫌我烦,有了弟弟,我就忙啦,自也烦不到娘亲了。”

一时间静极了,任谁也不作声,气氛诡异尴尬的异常。法慧一张脸憋成柿子红,男女之事他不是不懂,六世前的记忆还在,只三百年间清心寡欲,心如磐石,不移半寸。

叶芷自也难堪,只表面上但做平和,心里实敲响了无数面小鼓,酥酥麻麻乱乱惶惶。眼神四处乱飘,就是不把视线落在法慧身上。其实她一点也算不上委屈,同个屋檐下,夜夜又是同枕于一榻,偏偏她总是不敢触及他的身体,生怕那是玷污。他若是习惯了圣洁一身,她亦会随着他心无旁骛…

第十章谁爱过谁

盈江堤口,那身影负手迎立,但望云山雾绕间瘴气层层退去。

他记得她说盈江很美,名字美,江流河道蜿蜒盘旋,亦美。她说如若在江边筑上一间小舍,而后一生只守着一个人,日暮之时相依偎着立于江边静看云水汤汤。

她说了很多,于那时,他只是安然听着,不做任何回应,却是在心底牢牢记下了。

然,那小舍建成的一日,她却是携了另一个男人的手离开。就像现在,纵然过了不知多少世,却也有三百年的遥远,一路走下,她还是要走回另一个人的身边,去牵他的手。

司徒远浑身僵冷,收回了目色,回首面冲身后随行的河吏大员:“江头大堤,修缮增尺甚为及时,盈州下游遂以保全,乃尔等功不可没。”

听闻夸赞的吏卒皆是惊喜慌乱,一个个弓下身子嘴里谦逊着,却压不下满目欢欣。

司徒远旋身要走,忽见身后人群中逐步走出一袭落魄袈裟的老僧,但见他着裟简陋,鹤发苍颜,只双目中流出坚定不移的玄色。凡人触及那目色,多会心虚而乱,司徒远亦是如此。

“善哉,亡羊补牢随为时不晚。只是…”老僧站稳了步子,再不考前,只下颔一点,再未把话接下去。

司徒远掠紧了宽袖,淡淡扫了他一眼,脚下步子迈出,那老僧既无心言下,他自也不必相问,他想说,自会言。果不其然,那老僧迎向司徒远离去的身影,笑意安然:“釜底抽薪…岂不是彻治?!”

一记冷笑勾上,司徒远只停下步子,但不转身以对:“老和尚…莫不是想让司徒远效仿大禹治水,只可惜…司徒远并非有大禹之才,此地更非黄河水势。”

“阿弥托佛,古有韩文公立马牵山,插竿标堤,今有王爷冒雨勘查,指令河工,无论是不是同渠同才,造福万民之心皆是一样的。摩什但谢王爷体民之心。”那黄色僧袍于风中微微绽扬,是若莲状。

摩什仓罗,西域之带莲花冥者,亦乃得道圣僧,初学以小乘,后习得大乘归法,却从不传诵经法禅道,其曾言禅之在心,无语以传。中原佛门高人鸠真亦是他的第四代徒孙,此人于禅门,名声显赫,地位之高得万僧景仰,人又言其乃舍利弗。

围观的士卒官员皆匍匐而跪,仿若见到真佛现世般虔诚以拜,口口高呼:“摩什真人,护我河堤,护我家园啊。”

摩什温和慈润,出手扶跪下之百姓一一起身,清音彻九天:“我佛慈悲,定当渡以万民之苦,此难一过,便是安然盛世,尔等放心,佛尊万不会为难黎民百姓。”

司徒远缓缓皱眉,眼中蕴着沉色,摩什仓罗,名满天下的佛门圣者,他岂会不知。只他平生最不喜听人说由天命,尤以对玄门佛家退避三舍。此刻,只观望着大慈大悲的化身如何以向佛之心来渡万民之苦,真若听那几卷经文就能理天下事,那朝廷索性就该搬了寺庙去。

摩什回身面向司徒远,白眉似连成一条线,满目安宁,苦口婆心道:“摩什一路行来,但见天时不祥,人道不顺,水患饥馑,瘟疫横流,饿殍浮尸,愚民恐惑,唯独于此由王爷眼中看穿了那抹名为坚定之色,遂有心助您一臂之力,抽薪止沸,剪草除根。王爷若能信老衲,摩什定能以老命力保南隅一带三十年不生涝灾。”

一番话罢,众人皆瞠目望去,司徒远亦落目于其身,他扯出一丝笑意,似已提起了兴致:“哦?只是那薪又是什么?!”

“是仙妖。”摩什合掌而道,“佛门中唤她做阿修罗,阿修罗分以胎、卵、湿、化四生。卵生者身在鬼道,可以其威力,展现神通入空中凡尘,如今便是个卵生的阿修罗执意落守人间,乱了轮回涅磐,六道众生亦因她受难。”

“便是神妖魔仙之辈?!”司徒远冷冷笑了,暗言倒是与书中所述上古传说之类相近。

“除此魔障,六道归常,天灾作灭。”

此一言,由风飘来,却引得司徒远冷颤下几分,对摩什之言,他终究是半信半疑,却也干系黎民苍生,不敢莽撞,沉吟片刻,问及:“那魔障…现下何处?!真人可能算出。”

“老衲算不出,却能看见。”摩什一如庙宇中的佛像,庄严慈祥合掌而笑,若要执着于佛祖拈花,迦叶微笑,却也是这般模样了,“王爷不用急,那魔障自会向你走来,只管坐等观天,佛陀早有定见。”

司徒远蹙眉一紧,料想这真人绝非空有高名之辈,恍惚间竟由他牵了心绪,不是佛祖的力量,却是眼前老僧异于常人的坚定安然之心。

“那魔障…是个什么东西?!”

摩什目光绕过人群,直迎向江会下贯的方向,定定出神,双眸前的影雾似已越发清晰:“那是个修了三百年的魔障,等了三百年的孤魂,我怕她再迷于凡心,定会炼成百年罗刹,乱了人佛之道,惑了仙妖之宗。”

司徒远目色一闪,似由着他的眼中看到了那抹身影,怔在心底。

“只不知…将时王爷忍不忍痛下杀手,绝那魔障。那魔障三百间魂魄不散,是因其未经涅磐之路,肉身虽灭,精神却未离系,迟迟不得超脱。王爷杀她,是除了万生之苦,亦能送她灭度,助其早日身入轮回之门。”此一声,如风飘过,待到司徒远回神时,不知摩什倒是身化清风,还是溶为水雾之气,再不见其身影,仿若如蒸汽般散匿于世间万处。

夜寂下几分,屋间帷幕落下,燃香袅袅生烟。床上的女孩翻了个身子,缩进被衾中,端坐在床前的叶芷轻轻以手指掠过她的眉眼,眸中尽是爱意,母爱这个东西或许真的很奇特,三百年间,她恐怕做了许多次母亲,只蓦然回首间,这一份爱,永无褪色。

月色下,她脖颈间的暖玉正溢着明润之色,手指情难自禁触着那长生玉,镂空的一个“柔”藏着他的笔风,心底狠狠的痛开一个口子,空空的,流不出血,三百年了,竟还能这般痛。柔儿,上言从不喜这名字,可她明知他的顾虑还是执意要依此取名,绝非因这玉有多名贵,更不是忌惮旧主的威严…只是很久以前,她应允过某人,将日她的孩子定要唤作柔儿,她若予他生个女儿…便名齐柔。

屏扇间立着男人清寡的身影,他一手攥上袖间,莫名的哀伤。

她听到身后的动静,忙回了半个身子,手里的玉猛然松下,掩不住的慌张:“上言…”

“想不到,那玉她竟也佩了三百年,纵然不是块好玉,年头久之亦也名贵了。”他不知怎么了,止不住的酸意由话语间蹿出,六世前他在意的,三百年后,亦是在意。好不容易扯出笑意,却是疲惫不堪。

她知道他放不下那芥蒂,从前横贯在二人之中的鸿沟,转了六世,还是不散。

“你那时一直说要予她换个好的,偏偏而后就没了后文,孩子是个恋旧的,你不拿好玉来换,她亦是不愿摘下的。”她牵了旧事想把方才的尴尬掀过,口中草草应付,却实难以服人。

“后来…我收集了好多玉,个个都比这个名贵几倍。”法慧似也忆起往般种种,眼眸深处萦绕着复杂的黯然,“可你…似乎并不想她弃了此玉,夫人心底是想柔儿留着它罢。你在意的,不在名贵,而是…”

“上言。”她猛然仰首截声,目色惊乱,写满了恐惧,垂首间小心翼翼打量了熟睡中的君柔,惊色未定,“…一定在此说吗?!”

法慧暂不作声,微叹了口气,绕身出了里屋。叶芷于床前怔了好一会儿,紧了紧君柔的被衾,轻着步子而出,月色落在润玉之上,映出一片光华。

书阁间,那身黄袍袈裟整齐的拜在九罗榻一侧,叶芷由那明黄之色微转了视线,静静地望着坐在书案前空发愣的法慧,声音苍白无力:“三百年了,你还是放不下。”

法慧眉间颤了颤,清薄的笑意散了又敛,抬目间满是复杂:“三百年前,你亦没有放下。”

“我是放不下,放不下我的夫君,我的女儿。”她定定点头,一脸真挚。

“亦放不下那个人。”法慧轻轻阖目,纠结了三百年,他和她再聚一世,终究躲不开那个人的影子,“三百年了,也不知他轮回了几世,现下是人是鬼?!是神还是妖?!”

“上言,你早就答应我不再言及他的,莫是你忘了?!”她急急辩解,但问成婚之后,她哪一点心里不放了他,偏他就是执意再执意。

“先让我记起他的人,是你。”法慧微眯了双目,这几日来,他的神情言色越发像着从前的君上言,往往叫她再看不出法慧的影子,“你做那莲心饼,握那长生玉,本就是在记他。你既已想起我,亦是该念起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