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刺辣辣的痛,猛然蹙眉,她退了几步,撑上桌案方站稳,冷泪砸下:“你可是不信我爱你?!”

“我信。”他怔怔点了头,“可你也…爱着他,不是爱过,却是爱着。”

第十一章

夏荷顷碧,正是一望无垠,因此隅一年三季皆有水华之影,特奉为盈之国花。

那一世,那一年,正是芙蓉最盛之时。

柔爽清綽的暖风夹杂着湿气扑面而入,玄青的深衣于风中轻扬,云袖的蟒闻映着璀璨的金色,腰束玉锦紫镶郭洛带,长及数尺的袖子挽于身后,男子面如冠玉,气度出尘,尽显冷鬼綽约。

荷池间渐渐映上云罗浅褂的身影,二人身影于水中,一前一后,一深一浅,一动一静。

“爷。”女子轻启朱唇而唤,“堂膳可是备好了呢。”

男子静静转目,沉敛的双眸落在她眼中,轻轻笑了道,“有你在,都不晓得本王胖下多少。”

女子漾出梨花酒涡,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奴婢怎么看不出来何处胖了呢?”

“你自己摸摸看。”他笑意更深,两眉间舒展开来,却是比往日紧皱额头好看了许多。

女子一出手,即反应过来,悻悻红了脸,憋声道:“爷又戏弄叶儿。”

“小东西。”他不等她收手,便拉着她的腕子将其揽在怀中,双手覆在她腰间,“许你多番戏弄爷,不兴我学你一番。”

于他怀中闻着熟悉的檀香气息,她忙翻了个白眼,嘟着菱唇:“膳你还用不用?!唐妈妈叫我唤你,不许你这般拖拉。”

“吃吃吃。”男子轻笑着揽她一紧,“且让爷搂得舒坦些,就去用。我家叶儿用心做的膳,怎敢不用?!”

女子挣扎了几般,索性垂头闷脸喃声着:“唐妈妈见了该多不好…”

“且让她们看去吧。”他一手掠过她额前,温柔的抚平她由风吹乱的额发,“你怕个什么,有爷呢。今儿吃什么?!”

“昨爷指示奴婢以芙蓉为题弄出三两样小食,今儿倒是鼓捣出盘糕点,名字也好听——风月芙蓉莲心饼。”

膳堂间,女子小心翼翼打探着桌前用糕点的男子,憋着笑等他做反应。但见男人伊始还是一脸面无表情,吃到最后,冷眉猛蹙,笑怒皆非,只皱眉摇头道:“苦的?!”

“莲子心苦,不晓得吗?”女人空眨着双目,一脸正派回着。摆明着想作弄某人,心里正乐开了花,面上依旧风雨不动。

男子静静的笑,他倒是易怒的人,偏偏对这千方百计戏弄自己的小东西,总也恼不起来。这景王府很大,大到他的身影时常显得落寞了些,然,能有她相陪,是为甚好。

轩宄十三年,景王府。

案台上高高垄起的文案卷书几要把案头持笔的男人遮掩下去,小厮来报平江王君髯来见,他只顿笔一愣,声扬:“传。”

由门外跪入的老者长发高束,尽是鹤头白发,压在高耸的獬豸冠中,上衣玄下裳黄,古朴含蓄的云纹但显高雅,其跪进而行三礼,以头伏地:“老臣君髯叩拜我千岁爷。”

“起吧。”他淡淡点了头,一手放下朱毫,望着来人抿直了唇,“平江王何事来奏?!”

“家事。”

“君家的家事怎需同本王报?!”他虽是淡淡笑着,只双眸并无温度。

“君家子媳叶氏日前产下一女,念其是王府的人,赐名之事,臣特前来询以王爷。”君髯并未仰目,稳跪步起。

王爷一拳微攥,虽是早已听闻,只心中仍是一紧,那小东西竟也是做了母亲的。眸中压下疲倦,微微咬了下唇,终是淡道:“既是君家之孙,上言之女,求本王赐名,做何说法。”

“那女人再怎么说也是王府的下人,古来的规矩,奴才之嗣由主选名,这…亦算是恩典了。”

君髯的声音渐渐淡去,他下意识靠上了后椅,一身怠意,心中涌起说不出的酸意,如今看着一切都不真了。记忆还如此鲜明,似乎什么也未变,只她却做了他人之妻,生了他人之女。说不穿道不明的心绪逼着自己苦苦咽下楚涩:“本王明白了,选好了自会遣人将名印送到府上,平江王退身吧。”

红床暖阁,香纺云帐,这喜字方是半年前贴好的,却一直未由人揭下过。这正屋前的门榻,自大婚后,他便是再未踏足的。

镜前的女人罗裳珠翠,足踏金履,正安然闲在的梳起罗髻,绾成别致的式样,忽又觉得无人来赏,何苦挽这繁杂的髻发,索性垂下云梳,定定的望着镜中自己的容颜,发如浓墨,漆黑而光泽,纤长玉润的手指静静穿过一袭黑发,掠起无穷尽的忧伤,这满头乌发有多长,她的落寞即有多深。她还很年轻,白脂如玉的肌肤透着粉红的色泽,螓首蛾眉,眼角微扬,挑起一丝丝媚色,领如蝤蛴,齿若瓠犀。她不信,盈国之内,还会有比自己更光鲜夺人的女子。那个叫叶芷的女人,她亦是见过,不过如此,只几分姿色罢了,因何能同自己争。他是天之骄子,岂是那般奴人配得起的?!

室间飘着淡淡的香百合气息,这味道太淡太单调,她早已闻得厌了,偏知他是喜欢的,所以日夜燃起,明明知道不会来,徒劳之事却并未少做。镜中的人影忽得一闪,恍惚中似看到那身影迎步而至,可是她的幻觉?!不由得以袖掠了掠冷镜,定睛再看,竟真的是他——齐沅昊!

慌忙间旋了身即跪,长长的裙襦来不及铺展,纠缠在一起,她如此紧张,如此尴尬。

“白氏请爷金安。”

男人绕过她,并未落眼于其,口中淡淡的:“起了吧。”紧上几步走到对面的书厅间,似寻找着什么上上下下的打量,见到盒子便打开寻一番。

“爷可是在找什么?!”白氏看着这般的他,秀眉微蹙,想帮他一同找,索性出言。

“唔。”他并未回头看她,只应了声,又言,“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白氏垂了头掩下满心失望,转念明白过来,忍不住掠上丝苦笑,回身推开那镜前的妆盒,墨色的锦盒安安静静摆放于其中,自她嫁入的那天,便见这盒子摆在书厅,只道式样漆色甚为精巧奇特,便有心的收拾了起来,想来又是他与那女人的某些记忆吧。

“爷,您是要这个吧。”拖着长长的裙曳走上去,手中的盒子随着而递。

他一手抢过盒子,起了盒盖,攥上那枚暖玉,握在手中紧了又紧,镂空的“柔”字竟也能由着手感摸出。眼神随即漫上层层哀色,一挥手唤来下人,双手递上那盒子:“送去平江王府。”

君柔,君柔,这名字亦不错…

第十二章

正是农忙之秋,简陋的宅院中酿着梅子酒,芳香四溢,烟囱中燃起炊烟。

男子立于门扉外,暗暗琢磨着那小东西又在鼓捣什么好食点,她的手艺很巧,虽不精,总也能奇思妙想琢磨出许多新奇的点子,怕要把她的杰作一一列举,但要说上整夜方休。

宅中的女子应了门,直冲出厨厅,身上仍系着围裙,额头上浸着细细密密的汗,面灰落在脸颊上,模样有些个滑稽。出手间拉开门扉,但见门外站立的影子笑意僵住,她局促起来,双目空洞一如戳穿了无数个洞孔。

齐沅昊就与自己隔了不及一步,依旧是那一身不变的云缎圆领袍,袖长过手,袖椿极宽。只现下他披着鹤氅长麾,宽长曳地,大半张脸遮在风帽下,让人看不透神情。

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此没有预兆下的重逢在她心中敲起了无数遍面惊鼓,鼓声渐密,头昏昏的。他们有多久未见了?!自她嫁给上言,一年,二年,五年,竟是五年,久到她竟数不清是多少个日夜了。周身突然寂静下来,她早已忘了这时候该应上什么礼数,只得欠了个身,退下半步,为其让开道,口中涩涩:“爷,请进罢。”

他只一点头,抬步迈入,长长的麾尾曳在院中,这小门宅院竟是被她打理的颇有几分意境,所谓闲人雅居也不过如此了。步子不缓不急,直入前厅,但闻身后女子的声音传来:“爷,上言不在。”

他停了片刻,不回身,只浑身冷下几分,好半晌答了声:“唔。”他只是路经此,便想来看看她,关她男人何事?!莫非她男人不在,她就不照应来客了?!

行至厅中,柔儿正蹲坐在地,一脸呆滞不知望向何方,亦对来人全然无反应。手中摆玩的草编的竹篓亦滚出了好远,被步上来的齐沅昊一脚踩瘪。

叶芷见孩子是自小罗榻上跌了上来,忙紧上几步,心疼的抱起她,满目自责:“柔儿怎么掉下来了,也不吱一声让娘亲来。”抬头间但见孩子呆滞的眼神下漾着几抹泪色,心底更疼了。

齐沅昊一手捞起来那竹篓想捏回原形,却越弄越糟,索性尴尬的一咳,将竹篓仍去一旁,看这一双母女抱作一团,叶芷眼中亦闪着泪色,不由得想劝:“小孩子摔摔碰碰在所难免,没事就好,你不必担心。”

“她每日必摔下好几次,奴婢的心早已痛麻了。”她苦苦笑着,把孩子抱回榻里,旋身照应主子坐下。

奉茶间,他淡淡打量了她,生育倒是引身子日见丰腴,只满目缱绻,无以遮拦,想必是日子过得很艰辛,心中说不出是苦是涩,眼神落于其一眼,必要疼下一分。她脸上蹭着面灰,倒还是同从前一样,总要把自己弄得乱七八糟。要是在多年前,他必会亲手为其拭去,再戏谑的笑话她一番。只如今,猛抬起的手忽而愣在空中,僵硬的攥成拳,双唇紧了又紧。

“你还好罢。”他的声音听似平静。

“好。”她轻柔的答了。

“这就是君柔?!”他飘了一眼榻上的孩子,问得云淡风轻,就好像在询问邻居家的小孩般。

“是。”她垂了头,竟不敢看他。

“女孩名字里有个柔,倒也不错。”他的眸子淡淡的,自说自话着。

她料他定是想起了从前的旧事,忙出言解释:“是家公选的字。”

“我知道。”他扬眉点了点头,他来要自己赐名,他未当面回答,只把那玉送了过去,于是“君柔”之名就是这般定下来了,这般而来,亦分不清倒是谁取了这名,他无意将事事扯得那么清楚明白,只是问,“怎不见君柔佩着那块玉?!我托平江公给上言的。”

“那玉…太过名贵,柔儿怎敢佩千岁爷的玉…”她强压上心中的惊惧,那玉戴上了是为何意?!是要牵着和他的旧情分,还是要上言难堪?!

“戴着罢。”他自是知道她心中的顾虑,索性淡淡道,“你不用想那么多,主子赏下人块玉本就是没什么。前年里出嫁的大丫鬟给刘家生了个大胖小子,我亦赏了那孩子一枚圆珠。你们这些做奴才的,于府里尽职尽忠,嫁出去了,府里便算是半个娘家,莫会亏待你们。”他越说越尽兴,明明那些话说出来就是言不由衷,揪着自己心痛,却似也迷上这疼痛。

她的脸甚是苍白,好不容易抬起的头复又垂了回去。是啊,本就是主子对奴才,她存着那么多酸涩做什么?!其实她不过就是个奴才,自他决计迎娶白氏时,她就应该看清楚自己本就是个卑贱的奴才,一文不值。那个时候,他说了什么,他说他要娶白氏为妃,宫里已请下了旨,大婚就定在半年后,他说他的理由就是没有理由。而后她竟是先嫁了出去,出嫁的缘由,再不想忆起,只她回复他出嫁的理由亦是没有理由。

那一年冬雪极盛,她嫁了君上言,一个爱惜自己,自己又倾慕的卓绝才子。半年后,正是荷花绽放最明艳的时节,他娶了世族之女,名动四方的白氏。

其实这样也好,她嫁个一心一意眼里只有自己的不离人, 他娶一个门当户对,举案齐眉的娇妻。

人生若能寻迹此路,当是再好不过。

“是。”她浅浅一笑,应了,“奴婢这就予孩子佩上,感念主子恩怀之心。”

他们二人,竟是这般生分,喉间一哽,他微微阖目,似煞是疲惫:“前月中,白氏为我生了一女,我亦赐了柔字,她叫齐柔。”那个名字自他唇中脱出,竟浑然无力。

她心底狠狠一痛。齐柔?!这名字…何等熟悉…痛得太烈,她已无力承担,这么些年,她一直过着一种生活,磨灭了记忆,再忆起,复又磨灭,每一次都如同嚼着苦根,辣辣的,涩涩的,苦到流泪。

他抬了双眸,掠到君柔身上:“听说这孩子,身子不大好?!可有叫医官来诊过。”

“是天生之疾,不能视不能听不能言。”她声音涩涩的颤抖,痛楚似冷剑穿膛而过。

他讶异得张唇,久久发不出声音,心中对她有多出那么丝怜悯,这算什么,算是她背弃自己,受到的惩罚,抑或是…她本就该遭此苦难?!抬目间扫了一屋简陋的布局。心,慌乱而疼,嘴上却执意强言:“这就是你嫁的好男人,生得好女儿!”说着,忍不住生了怒意,他不明白,她何苦要离开?!就为了这种山穷水尽的困窘日子?!但若是跟了自己,她任一处,都会比这过的好!顿时涌上一股子怒其糊涂的痛意,一手指了她,生生喝言:“要是嫁了我,你定也生不出这种孩子!”

她脑中一空,久久答不上话,任那些言语撕扯开每一处还未愈合的伤口,面容上浮出无力的笑容,太过浅薄,就如同二人的缘份般:“是吗?…也许爷说的对吧。”

夜风一阵阵撩入室中,叶芷转了身欲前去关窗,却见法慧定定的站在另一端,凝目望着自己。她沉沉叹了口气,回身为其开了门,法慧不入,只立于窗外,久久不语。

“我明日…去灾地为百姓送些过冬暖衣。”好半天,他淡淡言了道。

“是。”她应,亦是淡淡的。

“有些话,我们回来再说。”

“好。”她轻轻吁了口长气,有些话,她几辈子也不想谈起。

“其实…我不该那么失分寸。”

“我理解。”她轻柔的微笑,由风吹散几缕额发。

他点点头,旋身欲离去,身影更显单薄,看得她眼中一痛,忙出言唤住:“上言——”

他未回头,只步子停驻。

“其实…我从未后悔嫁给你。”她静静展出笑颜,如若他能看见该有多好,“我庆幸…有你相陪一生。”

他的身子一僵,心底狠狠地颤过,无言的笑了笑,声音轻透:“夫人,是我更庆幸啊。”

她轻轻阖了窗,背对着墙壁身子缓缓滑落,泪洒了一地…

暖阁间,君柔沉沉睡着,法慧轻步走到她床边,一手拂过她的额发,轻柔至极,眉间散着爱意,他很爱柔儿,自问从来比她的亲生父亲都要爱她。

柔儿忽而抬眼,她竟是在假寐,灵动的双眸袭这他,犹豫道:“你们…吵架了?!”印象中,她的一双父母从不红脸,他们是琴瑟和谐,相敬如宾的典范。

法慧轻摇了头:“不是吵架,是大人们在说话。”

“其实…柔儿并不十分想要个弟弟。”她瘪瘪嘴,终是诚挚道。

法慧扬了眉,夹杂着笑意:“怎么又不喜欢了?!”

“柔儿讨厌他抢去爹爹娘亲分给我的爱,你们是属于我的”她紧紧咬了下唇,留下浅浅的红印,“只是柔儿陪不了你们一辈子,又很担心,我离开后,你和娘亲又会分开。上一次就是这样,我不要再看你们分开。所以你们再生下一个孩子,便是这一世的牵绊了,任谁也离不开谁。”

法慧淡淡的凝眸,一手附在她眼前,遮住她的视线,便也看不透他眼中的落寞。长长的叹了一声:“傻丫头。”

第十三章擦肩而过

正是城门方开,一匹黝黑骏马领路在先,六人稳抬的华屏软轿自缘天门穿过,一路守卫随轿持刀而护。

“王爷,这便到了盈州,地势较高,又有河堤相拦,一时并未受影响。”太守与司徒远同轿而乘,时而低声指引一二。好不容易说服了这位住了好几十日营帐的金贵王爷下榻私宅,便按捺不住激动,自入了盈州便言个不停。

几日来雨势停歇,司徒远方能喘口气各处走走,选择盈地,实以为较灾域颇进,行程方便。于轿中歪在一处,手中的书翻过了好几遍,一时心烦气燥,起了轿帘淡淡扫了几眼轿外之景,但见商铺早早开张经营,一路行人还不多,只来往乡民面上看着也是纯朴憨厚,实乃盈古纯善遗风。

“娘亲,我们为什么要买下这破花盆子?!”清脆的女音漫入,只分不清传自哪一处。

“花花草草亦是有生命的。”又是一声在回应着。

轿中的人忽而愣住,忙嘱令停轿。

一时间,众人皆不知何事发生,疑惑间见司徒远猛掀了帘出轿,空站在当街之处四处寻着,他逆光而站,与身前落下孤独而又落寞的影子,柔柔的晨光映着他沉稳如玉的容颜,眉间微微蹙起,透着隐隐的急切。他整个人僵成了石雕,风掠过他的袍角,空转了几番复又沉沉落下…长街不多的行人中,尽是陌生之意。

杨回自身后步上,抿唇轻言:“主上。”

司徒远淡淡的笑了,似轻不可闻,眼中不经意流露出一丝怀念:“花花草草亦是有生命的。”他初遇的她的那一日,那一句惊言倒是让自己回味了好半会。

软轿再起,载着挥之不去的失落…

街角处的茶馆,君柔抱着那一坛奄奄一息的牡丹,眉头由始至终皱得紧紧的。不过是在天衣阁踩烂了这坛破花,就赔了几十两文银,闷气堵在胸口一时间咽不下。

叶芷扭头倒茶间但见小丫头那个神情,拍着她的小脑袋戏道:“小小年纪,眉皱得这么紧,小心日后嫁不出去。”说着递上去一盏茶,燃着氤氲之气,透着沁人茗香。

柔儿双手端着茶一饮而尽,由茶碗盖着大半张脸,声音闷闷的:“爹爹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来回恐怕要个三两日。”言着转了视线去摆弄花盆子里被踩烂的枝叶,眸间尽是疼色。

“你们可不可以不要吵架?!”君柔一口喝罢,怔怔放下茶碗,煞是认真的看着她,苦口婆心道。

叶芷一歪头,无辜之意顿显:“我们没有吵架。”

“可昨晚为什么要那个样子?!安安静静过我们家的好日子不好吗?苦苦等了那么久,怎么就一点也不爱惜片刻想守的光阴。你知道这世间多少人都求不来几世后的重逢吗?!”她一本正经道,俨然像个教育父母的小大人。

“我们真不是吵架。”她由她说得有些词穷,只得道,“这是大人相处的方式,小孩子不懂。”

“我才不是什么小孩子。”君柔瞪圆了一双明目,似要喷出火来,咬牙道,“我三百多岁了。”

叶芷只觉得自己全然拿不下这丫头,连连求饶,好不容易压下她的火气,终是爱抚的一笑:“莫要担心,娘亲很爱你爹爹,你爹爹亦很爱我们,家人是绝不会分开的,这是真理。”

君柔眨了眨眼睛,想要一眼穿透她诚挚的目光,口中不确定道:“真的?!”

叶芷张了张口要应,却见临桌间指指点点,讥讽之声渐渐传来——“瞧见没?!就是那女人,诱惑圣僧,污秽了活佛真身。江南水患,皆是佛尊怒人间妖女引诱了他佛门之子,这才祸及三地。日前摩什真人亦不是也说了,他是来除魔障的!就是这一对妖身人面的母女。”

“你们混说个什么?!谁是魔障?!谁是妖身人面?!”君柔已怒至一脸铁青,拍桌挥袖猛站了起身,罗袖但指一个个揣着冷笑看热闹的人,“你们倒是真的想要看妖怪吗?!不想被恶鬼缠身,就牢牢闭紧你的嘴。”

叶芷本就垂着眸子,此时更是缓缓闭了目,深吸了几口气,由袖中掏出几贯铜钱放在桌边。摆正了衣领,淡然起身拉上君柔扬出的手,轻道:“同娘亲回去。”

君柔似不服气,面有戾色,她是凭仙鬼渡气保持的真身,眉眼中压不下恶鬼的狰狞之怒。此时一双目正泛着血色,实为骇人。

叶芷静静转了身,目光柔和:“你父亲定不愿看到你这个样子。你不是无人管教不懂礼数的野孩子,你是君家的女儿。”

君柔但压下火气,唇角狠狠一颤,由着她牵自己出去,二人行至茶馆门外,由茶间飞过来一杯汤盏,直砸落在叶芷肩头,怒骂声更起:“贱人。”

第一个意识并不去管顾身后迎上来的茶碗,反是将君柔揽至身前弓身牢牢护住,身后越来越多的茶盏袭来,尽落她肩头,脖颈处,有滚烫的,亦有温凉的。而后索性瓜子果点皆连着碟子一同掷了过来。君柔挣扎了几下,欲脱出怀抱,只叶芷死死箍着自己,全然不能动半分,恼怒的泪水噙满眼眶,生生砸落,由泪眼中微微仰目,却见叶芷眸中是深深的寂静,淡漠到浑不在意。

百姓似已被调动起来,一个个义愤填膺,手中所持之物皆扔了上去,连向来最是慈善的茶庄老板都呆坐在一旁看着热闹。眼下这一对母女是盈地最不受欢迎的人,他们唤她妖女,唤她魔障,喊她滚出盈州,咒她下地狱。

叶芷紧咬牙关,倔强的不迈出半步,这等情况下,她逃了才是真正失了尊严,她是他的妻,她的脸面已不仅仅是她的了。只要他们未唤他淫僧但比什么都来得好,讽她引诱,骂她贱人,说她是妖,皆无谓了…这些她都能撑得住!同六世前一般,她要天下人都知道,他君上言的妻,非懦弱之辈,她是为勇敢的站在他身侧,坚定不移,任何人,任何风雨都摧不垮这丝坚守。她既能为他顶住君族百口族民的叱责,又何以把这般小小的屈辱方在心上?!

“骚货!”

“去死,去阿鼻地狱领你的罪旨!”

“看到你的狐狸尾巴了,还不快收收,狐狸猸子。”

“祸害人间,有你的罪受!倒要用照妖镜晃晃她的真身,去请摩什真人…”

众人一语漫上一语,他们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以除愤懑之气。

君柔由她身下微微颤抖,那些人在自己心头点起了数把明火,她眼中再无泪色,反是闪耀着细细的火苗,撕裂了她对这世间仅存的一丝善意。为什么,过了三百年,她们母女还是会被众人言妖,当年他们便是这般逼死了她们,非那三昧真火,更非雷霆之怒,而是风传城池的谣言,是歹毒的人心!

“是法慧的错,不关吾妻之事!”

这一声犹如天籁,由远即近,那身影竟是从城头间一路奔至,他慌乱的绕开人群,直奔向她们母女的方向,气喘的声音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时强时弱。他一声声,不厌其烦的唤着:“是法慧的错!尽是法慧的错!是法慧——”

叶芷愣愣抬了目,与他四目相对时,彼此读懂了对方的坚定不移。法慧行至她身前,目光探到她身后,他不怨他们,佛不怒众生,只他怪他们伤了她。

“该下地狱的是法慧,求你们不要为难我的妻子。”他一身轻衫由风吹扬,只光亮的头顶于日光下闪着戒疤。只他一出口的瞬间,喧闹便奇特的静了下来,声音依然清润,却夹杂着忍痛。他的身影很瘦弱,甚至可以用单薄来形容,却依然能为她挡去所有毒烈的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