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好像就是法慧师傅啊…”茶馆中的人复又议论开来,“真是受诱惑不清了,都换上了常服,可见受了魔障,乱了心智。”

这些话入法慧之耳,只他一撩下摆,“砰”一声直身跪了下去,后脊笔直挺立,那一声震断了众人的低言轻语,震惊了每一位旁观者,亦是震碎了她的心——这一身膝骨,却是连帝王都不跪,只拜佛祖。今日,却是为她,跪落,且是跪得毫不犹豫。

亮如星辰的明眸竟眨不动了,镇定许久的情绪亦于瞬间崩溃,眼前一热,什么都看不清了,狠狠闭目,她只听那字字清晰的肺腑之言缭绕在堂间,久久不落——

“背我如来叛我菩提之事皆为法慧一人所为,该等违犯佛戒冲撞师门的罪恶业果,亦由法慧一人承担。欲界六道,法慧甘下八热八寒八炎火地狱。但求各位施主予我这半生与吾妻长相厮守,法慧欠佛祖的,自会偿还!法慧…等了吾妻三百年,佛门不应,天道不存,但求凡尘能容下我等一家三口。”

颤抖着睁目,不住地摇头,她亦随着他跪下,不是跪众人,却是跪他:“不是的,是叶芷迷惑夫君,是为妻的过错,佛祖不该罚你,是我,要坠阿鼻地狱的人是我!”

“夫人。”他出手掠去她发间的染上茶沫,淡淡笑着,“你万事与为夫相争,下地狱的事,亦不肯让我吗?!”

“我不要你下地狱,如若要你下,不如是我。”她眼中脸颊尽是泪迹斑斑,伸手扯上他的袖子,“你且回你的大佛法寺,大法佛寺。要我,要我来受那地狱之苦吧。”

众人皆寂静了下来,再无人作声,此时此刻亦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非是长叹口气,各自散去。

楼外一人迎风而立,以身相对着茶馆的方向,长袖负在身后,若非他缚住自己的袖子,定会于那时忍不住冲上去护她于怀中。他回了轿中又是怎般的不安,复又落了轿,步步凭着感觉走来,只走到茶楼外看到那幕场景,却是将心揉碎成几瓣。总算那男人还能及时赶来,若非他赶上,他定是先要…

第十四章

水雾之气漫上,叶芷疲惫的歪在在漆璃的栆色浴桶中,任湿气氤氲了一双眼,她盯着水中渐渐浮起的蔷薇花瓣,神游不知何方,她看不到自己的未来,这种日子明明很安定,却仿佛隐下一层层迷雾不散,叫她时而没来由的心慌。总有一丝忌怕,该不会眼前的一切都是梦,可是她太过想念三百年前未尽的天伦之乐,索性做了长长一梦,若长梦惊醒,他们还在吗?!她自己又是谁?!

轻轻叹了口气,眼神落在肩甲之处,那里已灼红了一片,微一牵动即是辣辣的痛,却又似沁着茶茗的淡淡香气,皆是拜那盏盏杯杯滚烫的茶水所赐。

她袭着单衣走出浴间,长发零落散在肩头,方能掩下红灼的伤势,偶有风拂来,便痛得更紧。法慧坐在外间书案前,指点着君柔写字,抬首间见她出来,只一点头,满目袭上痛意。

君柔自也看得懂场面,由圈椅中滑下来,一路小跑出了内屋,只留二人独处于同室。

“可有受伤?!”他微微抽动唇角,急急问道,声音轻柔,夹杂着几丝不安。

“不碍事。”她淡淡摇了头。

“我去前面医堂请个大夫,你只等一下。”

他忙推案起身,绕过堂桌,直迈上几步。反倒是她一急,伸了手攥上他的袖子:“别——”若是胳膊腿上的烫伤请大夫上药也就算了,毕竟是伤在肩处,女人家自有不好意思,偏她又是个这等方面扭扭捏捏的,而他从前又是六根清净的人,此下只得攥着他袖子,憋不出一个字。

法慧凝了眸,似也想到这点,握拳咳了咳以掩尴尬:“要不,我让邻家的老妈妈帮你上些药膏。”

“我说了不是要紧的。”她坚持了道,放下他的袖子,回身落座在桌前,复想到他一早本是出城去的,便问及:“你不是走了?!”

“不去了!”他重重点了头,道。

一路出城,心下满是慌急,复由沿着原路而归,还未入自家门,被看到她二人由人欺凌的模样。他又作何放下心来去顾万生的死活?!

“不…不去了?!”她忍不住随了道,掩饰不下的惊讶。

“是。日后,除了柔儿和夫人身边,为夫哪都不去了。”他说的煞是认真。

“可…难民…”她心中涌起细细弱弱的暖流,口中犹豫着。

“上有天子朝廷,下有父母官,朝中亦养了批僧者道人,缺不了一个君上言。”

茶馆中,他见她受辱人前,却以求保全他的名誉隐忍不语。他见她坚定的双眸中流不出一丝哀色,他见那些丑恶的嘴脸噙着讥讽的笑意上下指点中,他知道,他怒了。为佛者,无憎恶喜哀,那条路,他不要回去,更回不去了。决心于那时而下,他再不要看着她因自己而伤…

听他这般说,她吃了惊抬目望去,但见火炉边正燃起了袈裟的一角,方才来的及并未发觉,如今再清楚不过…他竟是何时把那珍藏许久的袈裟烧了?!她转眸静静的看着他,眼前那团漆黑的深幽几乎是要引自己一陷而落,她无力挣扎,亦无以躲避,她的人生一直在选择逃避,逃此失彼。而后,她甚至都已不在乎自己失去了多少。只眼前这个人,她之前总有一种从未真正看清楚他的错觉,今日,他燃去佛门的袈裟,脱下法慧的一切,似涅磐重生般——那个翩翩浊世的佳公子君上言,历而六世,终于完完整整的回到自己眼前。

她缓缓起身,一手撑着桌案,膝骨已在颤抖,另一手附着他的侧脸,滑过他紧绷的眉梢,泪,忽而落下:“上言,是你吗?”

是夜,质园。

空荡荡的内间只有灯烛在晃,案前摞起高高的文卷,桌前的人放了笔,仰回圈椅中一手轻揉着额头,口中干干涩涩,另一手寻着案上的琉璃盏,但见那杯盏倒是极品的收藏,习惯性的想起了那女人,她若看见,定是欢喜的要贪为己有。

叩门声轻起,迎了目上去,但见窗外的影子在晃,倒是连绵一片。门应声而开,五位江南美人鱼贯而出,一个个闭月羞花,却又是五种不同的风情。有圆润丰满,亦有媚艳摄人的;有恬美可人的,更有孤冷清瘦的。太守的意思大为明白不过,各式各样的都给端来了,由君选用。

此时五人皆只着了轻纱,身段很容易便显现了出来,低耸着额头,云鬓娇柔,挪着碎花小步蹭到屋内,环佩叮当,是个比个的娇羞怜人,男人见了多会有按捺不住的冲动。

司徒远稳稳放下那盏杯,双目纠结在于处,看着她们五人下意识反应了便道:“温步卿在东厢房。”

迎首的丰满女人于此时抬目,肩头红痣娇艳滴血,酥胸半露,正是春色撩人,红唇启而言笑:“王爷放心,温公子那里亦是去了几位姑娘的,姑娘们几个是专程服侍王爷的。郭太守言,王爷一行未带女眷,如今歇于陋舍,怕也有寂寞难耐的欲求。”这女人却也大胆,说此番话落落大方,全然不见脸红。

“本王没这个需求。”司徒远倒也是干脆利落的人,言语间全不留情面,逐客令但下不误。

那女人脸色猛然垮下,红唇紧咬,似要再劝言,忽听身后人声漫上——

“呦,都热闹着呢?!”温步卿一手拎壶,正摇摇晃晃入室,晃眼打探了一周,醉眼一抬,手端直指司徒道:“王爷何时喜欢上女人了?!”

言落,引了众女子仰目观望,但见来人风神秀逸,衣着凌乱,发髻不稳摇摇欲坠,凤目挑起,流光横斜,正一脸诡秘笑睨着司徒远,实在穿不透眼神。温步卿几步走到司徒远圈椅之后,弯下半个身子头探到司徒远身前,一手直伸进他襟衣之间,柔目轻轻一阖一抬,笑意煞是暧昧:“死鬼,人家就让你等了那么一会儿,你就找些女人来气我。”

司徒远眼一横他,只不作声,由着他借个救自己的幌子占尽了便宜。手中端起另一本书,面无表情的翻开第一页,冷眉微扬,凝神读了下去。

美人顿觉恶寒之气袭上,个个花颜失色,虽也知道京城大员有圈养男宠之事,却不知这等糜烂竟也延至皇家。一时间,断袖,分桃,龙阳之癖…兹等字眼冲入脑中,五人一合眼色,尴尬中忙借口退下,阖门而奔,一路环佩复又作响。

内室中,司徒远又翻下另一页,只眼皮不抬道:“摸够了没有?!”

温步卿嘴一撇,恢复了正常模样,抽手瞪眼道:“你倒是穿了几件深衣?!”

“天冷。”他静静的答,依然不动声色。

“好你个司徒远,遇到这些个女人,第一句话就是要打发到我那里去。亏我还好心跑来替你解围,连着自己的名声由着你一并臭了,你竟是个没心没肺的,不仅出卖我,连个小便宜都占不到。”

司徒远微微一怔,温吞解释了道:“我以为…你有那个需求。”

温步卿大怒,直想把心肝肺通通吐给他看:“你讽刺我?!埋汰我?!我温步卿是有家室的人!你当鳏夫当的不爽,就想着挑拨我们夫妻感情?!俩字——做梦去!”

“三字。”司徒远认真纠正了道。

温步卿俊没一抬,腮帮子本是鼓鼓得,终又泄了下去:“好吧,三字。”

“还有…”他终是由书中仰头,目光定定的,异常坚定,“司徒远不是鳏夫。”言及这一句,他心中亦牵动那根情丝,酥酥的疼痛。

温步卿吸了吸鼻子,这么些年,他似是很少见他这般认真过了,如今见他如此坚定执著,一颗心亦随着软了下去。想起白日杨回与自己的窃窃私语,忍不住问出了声:“今儿是见到她了?!”

司徒远冷睫轻颤,复又垂下了头,只目光再落不回书中,声音闷闷的:“唔。”

“她…还好吧。”他似亦有些怀念那女人的笑意,整日里她的影子都在自己面前晃,两年间,再找不到个同她一般交心的酒友,只可惜,时已至今,与她把酒畅谈至天明竟也是奢望了。

唇畔徐徐划出个弧度,眼眸已轻,失神回想间,淡淡的笑了:“胖了。”

温步卿料想不到他只是简单二字,只看着他失神的容颜随着浮想联翩了去。他真是后悔,白日未与他同行那一段路。其实,他亦想见她,远远观望那么一眼也好。

司徒远敛着笑意,声声清晰:“似乎在受些刁民的为难,只眼中却坚定异常,倒是比从前坚强了许多,也学会忍耐了。他一定…把她照顾的很好。”

“她们一家人定是过得安然惬意。”一股子酸涩涌上,温步卿倒也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了,他从前只觉得天下之大,他们总会躲得远远的,彼此的人生再无介入,而后人生又不过几十年,这一世的纠葛便也随着死亡淡去了。而他设想的这一切,虽然添了惋惜,毕竟是最圆满的。

“想不到,竟是法慧。”司徒远微微扬着眉,言语中尽是疲惫。他想不到,自己竟将女人拱手相让给一个出家人,更想不到那和尚竟真能为了她破戒入尘。昔日,法慧于宫中坚定言名还俗之心时,他亦有好奇过那是怎般的女人,今日,总算明白了,亦于心底佩服。他从来总觉得自己为她做了足够多,这番相较,就仿若他其实从未付出过什么,与法慧,或者道君上言,他本就是比不了的。

温步卿唇角微颤,这几个字于他亦要掀起一层层涟漪,他咀嚼了好几遍,才有所顿悟,回身看着司徒远,叹言:“你后悔过吗?”

“司徒远从不后悔。”若能看着她安然于世,即便是远远观望细细探寻似他也不觉得辛苦,她鲜活的一颦一笑总能提醒自己,无论付出多少代价都是值得的。目光越过窗外的林海雪梅,司徒远淡淡笑了,“只是想不到,还是输给了北瓜…”

第十五章

玄天殿,死亡的气息蔓延开来…

“爷,千岁爷——奴婢求您了,您说句话,保下柔儿吧。”地上的女人似要磕破了头,机械的一叩一言,双目横泪纷乱的砸落,泣求之音,声声断碎。

“你走罢,这是皇命…”这一声掺杂着无数的落寞,人生之痛,不在生离死别,却是无力选择…新帝即位,他齐沅昊亦在观望之列。他那个冥顽暴虐却继承大统的皇兄从来都是无以左右的秉性,很难说,自己的介入不会是另一番火上浇油。

南隅的冬日,风是裂骨的湿寒,再厚的风袍亦挡不住绝望的寒风。

那个男人,曾经对着自己笑如春日明风般的男人,他是人言俱赞的名贵公子,骨子里浸着文人墨客的高洁芳魂,他爱一个人,必是要爱到至死方休,他爱得无欲无争,他爱她的高度,竟是自己都仰视不至的。

他能为她,抛却半世浮华,舍去尘嚣欲求,由贵人一落至草民,而自己…却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盈国皇族在他的身上留下深深的烙印,是他弃舍不下的。

眼下,他对着自己寂寂而笑,绝非祈求,是满目皆空的冷意:“齐沅昊,你会后悔…”那声音飘散于空,逐渐模糊,只那哀怨的戚色环绕不逝。

玄溟大殿前的祭天之地,架起了余丈高的九龙铜壁金漆火皿,由法师作法燃起的三昧真火,燃红了余辉洒落的天边,他从未见过暮天如此之红艳,似以鲜血染浸般,与火光交接,压抑得人喘不过气。如果可以选择,他定不会来目睹这一幕。然,百官候等于大殿外道之侧,便是君家亦要出席…君髯亦在,他在瞥到他略显苍老的身影时,竟忍不住冷冷一笑。若以大义灭亲言之,他君髯绝对是众生之首,这大殿之下已无人不知,便是这厮亲自送了“妖女”入殿,他于九龙御榻前哭得痛心疾首,哭得众人为之嗟叹,却也哭得让人恶心,那看似大痛大悟的一句“定不姑息,但由天子﹑法师治罪。”为君家之后几百年的鼎盛不可言无功无劳。

那些法僧何其残忍,以其健壮的身躯为人强死死挡住生与死的云界,他们把那个瘦弱的身躯抛入浓烈的火雾中,他们托起她身躯的那一刻,便也泯灭了佛祖的慈悲。或许…自己几世皆不信那释迦牟尼便是因那一刻生出的怨怒。

粉红色的团影在火中苦苦挣扎,她痛苦,却无以言痛。

烟火雾气层层散开,空气中翻涌而至死亡的气息,熄灭一团火焰兴许并不容易,死亡却很简单。

文心斋如是言——

轩邛元年八月壬子,玄溟殿处以妖女君柔行大祀祭天平怨。

十月下元之夜,法师决明遇刺而王,刺客不详。

轩邛二年,上元灯节,轩明帝后叶氏卒(是以为死后加封),死因不详。

轩邛二年夏,继任储君景王齐沅昊染以暴瘟,薨。

轩邛三年,帝崩。异性藩王世子君上言已明德浩澜受举蒙推,位列人帝,定其年号轩明,后人言轩明帝。

质园内间,晨清之时。

倪悠醉端着早茶轻步入间,但见司徒靠在圈椅中阖目浅眠,手边的文心斋一卷由风吹乱着页扉,满屋子浸染着酒气弥漫,她从不知道司徒远是会私里喝酒的人,一时间迷惘起来,顿下脚步,将茶盏放至一边,近身走上,手里捏着袍衣,小心翼翼为其披上。目光不由得在他面容之上多停留了几分,俊挺的鼻梁温润如玉,晨曦落在他眉眼间,映出一片光华,这个男人无论立身何处,都掩不下骨子散发的气宇轩昂。她目光迷恋的掠过他的每一处,大着胆子抬手以指腹自他眉心,眼窝,鼻翼轻轻滑落,落至唇端,冰凉柔软的质感引得她心神一荡,恨不得多摄取几分芬芳。见他呼吸均匀平缓,索性弯下身,上身几乎要倾到他胸前,她缓缓凑上自己的红唇,心中早将那所谓的礼教束缚抛之脑后,只想再近些,心中竟燃起了那么丝明火,她想要得到他,不论他当自己是什么,更不在意什么名分,她只跟着他便好了…

司徒远是早已有知觉了,只是醉意不退,头昏昏沉沉,一时间难以分清是梦是真。只觉那温热的触感落在自己五官之上,习惯的反应着是那女人的顽皮,定是她又一次入梦吧,梦中亦同从前一样喜欢在眠中偷偷打量自己,一只手但也不肯老实,非要撩上他的火气,翻她而下才懂求饶?!既是梦中,便也肆意了…猛一睁目,只视线仍是团影一片,看不清任何,一手攥上那欲抽离的手指,作势拉了她至胸前,压下她的小脑袋将她整个身子紧紧裹在怀中,这般的梦,甚是清晰,连同肢体相触都那么真切。

怀中的人惊吓中出声一唤,而后的声音却由他封在口中,化作一声声喘息的低喃。他攻城略地的激吻,夹着男人强势的气息。初始还是她被动着,只那缠绵不知疲倦的长吻袭卷了她满心的欲火,喘息间复揽上他的脖颈,迎了唇上去,这一次是她狠狠汲取了他每一丝的气息。玉手抚着他的后脊,情难自禁探入他的深衣,一层又一层,他只狂烈的吻她,由着她小手乱蹿。微微凉意抚弄着每一寸干烈灼热的肌肤,手指由他下腹滑下,徐徐向下探着…他眼中猛乍起一丝火焰,情乱中更添迷离,索性将怀中人一抱而起,大步穿过屏风迎向明帷垂落的软榻上,双脚刚落于榻足,二人已是衣衫凌乱,发丝缠绕。将她极其温柔的放至榻上,压下身子细细吻着裸露的每一寸肌肤,光滑细腻的触感强烈刺激着每一丝神经,喘吸间更发灼热粗嘎。

“你敢再给我玩个失身试试!”这一声突兀而至,他猛然停下所有的动作,只撑在她身前,反复咀嚼着突然由记忆中蹿出的声音,这声,却是她从前的话。那身下的人…又是谁?!眼中的迷色忽而褪下一半,愣愣看着身下的女人,倪悠醉仍醉在情迷之中,媚态尽露,但不知身上的男人已换了眼色看自己。

“你是谁?!”声音忽而冷下来,他静静审视着她。

“爷,是醉儿啊。”

细细的喃音穿透耳膜,浑身随着一哆嗦,目色全然清晰透彻起来,猛推开她坐直身子,双眉中的“川”字从未如此纠结过。

“该死!”他握拳,紧闭了双目,竟是这么一句。

倪悠醉仍有些恍惚,亦随着撑起了半个身子,青丝凌乱洒在胸前,掩下裸露的肌肤。双目含情,亦掺泪,嗓音一哑,痴痴的唤了一声:“爷——”

“出去。”一双冷目紧阖,但也透不出眸光中的冷意,他很平静,平静到二字定然脱出。

第十六章

帷幕间弥漫着淡淡香百合的气息,尽是她喜欢的薰料,司徒远安静的套好衣衫,双手各落双膝之上岿然不动。倪悠醉似不甘心,只差那么一点点,她便属于了他,他眼里自此也会有她。她歪在榻间,发丝凌乱着,满目贪婪望着对面寂静的男人,酸涩充斥在胸间淡不下一分。

司徒远欲起身,反由身后之人拦腰拥住,触拥的一瞬,她在颤抖,亦感觉到他满身的疏离清冷。

“爷,别赶醉儿走。醉儿可以的。”她紧紧闭了目,任泪水汹涌而下,“醉儿再不要爷这般寂寞下去了。就算拿我当她的影子也好,醉儿不在意。醉儿只想有个机会…能成为爷的女人,这也是醉儿一生的期待了。”

他后脊依然僵直,只冷眸空转落至腰间紧扣的十指,他连用亲手掰开那双腕子的心都没有,隔了许久,置若罔闻道:“松手。”

“醉儿不松。”她亦咬牙坚持,她相信总有那么一次会守得云开见日,“爷…就要了醉儿吧。”

司徒远似累极了,失了最后一分忍耐,冷言一字:“滚!”

天边最后一丝冷风消散,天已是大亮。温步卿推门而入间正迎上一身凌乱仓皇奔出的倪悠醉,但见她衣衫不整由司徒远房间窜出,冷汗倒流。折扇于手,轻扬起内间帘幕的一角,笑得不自然:“我说…这叫怎么回事?!你是失身于人还是按捺不住了?!”

奚落之言尽入耳中,然,司徒远确是淡定,抬起眸眼扫了一圈帘幕下几要笑抽过去的人,声音淡淡的:“早。”

温步卿双眉一扬,强掩着笑意,亦回了道:“早。”

早膳间,倪悠醉已然不知去向,索性由杨回亲自服侍司徒用餐。这每日的膳食都是由府中专请的姆妈精心打理,知司徒是北面人,多以各式面点为主。照着膳单上的点心,日日用下来,竟无一重样。

杨回为司徒盛了粥,掀开膳盒,但见满桌二十样糕点,尽是色泽鲜明,香而又嫩,叫人看了便也食欲大起。温步卿早已夹了最夺眼的几块于碗中作势便咬。司徒远有条不紊,照着从前的规矩,粥必是要用下大半,方能吃点。粥碗稍凉了分,舀了半勺面色不动送入口中,却在唇齿相阖间,不由得细细琢磨了这味道,双莲糯米粥,几日前便也用过,只味道还算好,并未有如今这般的口感一新。如膏油般细腻黏稠﹑口齿余香间,更添清爽甘甜,却也不是腻腻的甜,甘到好处,不浓不重。

“咦,莫不是姜心饼。”温步卿瞅了一眼桌角不起眼的碟子,视线尽被那黄金面酥薄皮的饼食夺了去,口中喃喃着,却也觉得熟悉。

司徒远亦随着抬了眸看去,二话不说,只撕下一角送入口中,越嚼越慢,尽是复杂难耐的情绪。忽而推碗怔怔的坐着,目色穿越满室名贵的装缮,但落在院中成群的梅林间,说来也巧,今年的樱李雪梅却是开得比往年都要好,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质园中植遍了梅树,因太守只知道王爷生母是喜梅好佛,索性在迎贵人入府前将东厢房该做了佛堂,又临时由庄外梅林移来雪梅数棵,一时间,这平日里都太过清静的园子竟也纷发着几丝生机。叶芷垂眸跟在传唤的姆妈身后一路并不敢出气。她今日只是帮工而来,从前受雇于此鼓弄堂膳的罗氏是自家邻居,今晨,她丈夫福儿爸亲自来求她,言内人夜里受了寒气晨清时浑身疲怠,便拜托她于太守私宅中顶替这一时,只应负一顿晨膳即可。叶芷只想着左邻右舍互相帮衬并未怎样,草草答应了下来,连自家早膳都未来及准备便匆匆奔了这园子。方方听姆妈言园子里的贵主请自己进去,看姆妈一脸严肃,她自是不敢多问,一路绕过梅林,心思越发沉重。只想着自己的手艺也不至于太差吧。粥是捡着自己最擅长的双莲糯米,要说糕点,大抵也是过的去…只那一样,做好端上桌时还是有些不踏实,莫非就是那一口出了什么差错?!越想越糟,大冷的天,汗都要吓出了。自己受罚不小,若是连累了罗氏,便太说不过去了。双脚不由得困住,起了临阵脱逃的心思,但见姆妈回了身子,瞪上自己催促道:“愣个什么,金贵主子都在膳厅等着呢。瞧你干的好事,呆会儿那大贵人说了什么,都应承下来,不许顶罪。要是因你做出个什么乱七八糟惹了嫌弃,看我怎么治你们!”

叶芷心中一叹,立在门襤外小心翼翼打量了内间,只觉着满团的乌云袭了上来,垂头憋气咬牙,步子一抬,人便也迈了进去。

“奴婢请各位主子安。”这一声细弱如蚊声嘤嘤,她耷拉着脑袋,只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似也感受到满屋子的目光落在自己后脑勺上,心愈跳愈快。

好半天,竟是无一丝反应,这满屋子静得好像根本无一人,只姆妈脚尖一顶她后背,咬牙轻道:“主子不说话,就是予你起来了,还跪什么。”

叶芷火气一升,既是不说话,谁知道能不能起身?!她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

司徒远静静端坐在桌前,正是面对着她的方向,自她迈进,便把她上下打量透了,僵在一处如石雕般。那一日隔得还是远,除了那身影,他看不及她的眼眉。他静静的审视她,眼眸中掺杂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双手紧攥方能克制住自己不言声唤出她的名字,那欲汹涌而出的字语生生堵在喉咙口。其实…即便心中期盼过无数次,终究并未准备好应对这重逢的艰难。

“我亦爱你。”所有的话尽化作出其不意的这一句。

是,那个时候她曾说过,她那时不要他回应,只醒后第一句话便要听他说。只这长长一梦似也太过冗长,漫漫艰涩的等待中,那四个字反反复复细细碎碎咀嚼过千次万次…

她当日疲惫的笑意影影绰绰…

“只是知道啊”…

那是她第一次将爱这个字说得那么认真,他亦认真地回了“知道”二字。偏她笑得倦倦的,她并不满足,“知道”二字太浅,无以弥补即将离去的遗憾。他从来都想把一些话留在日后,留在她转醒之时,正是因为来不及听到,所以才更会留恋吧…他渴求握住那最后一丝留恋,便是握紧她的生命。

第十七章宿命

质园,秀水厅膳。

风过檐下,卷起今晨方落下仍不及拾掇的枯枝干叶。

双眉连成了一条线,叶芷静静抬了眸,审视着桌前的男子,衣着素雅,却是上好的缎面,墨蓝上襟口跃起五爪金龙,那是权极鼎盛的象征。他同上言不同,他是倨傲冷峻,眉宇间无论何时都是微微蹙起,就仿若有愁不尽的忧色,就是那抹寂色予她似曾相识的触动。

言语撞入胸口,风声渐弱,她只当自己未听见。

轻睫微颤,她徐徐扬起善意的嫣笑:“我…认识你吗?”

他面色苍白,掠着一丝丝绝望,他不要逼着她忆起从前痛苦的种种,纵然她有幸福过,但那幸福比起今日的安然却是不值一提,往日的幸福与故昔的痛楚相比,更是九牛一毛。

“我不知道。”他淡淡地答,这四字似是残忍,声言又起,是刻意压制的平静,“这姜心饼是你做的?!”

“是,奴婢照着膳单做的。”她轻声答,呼吸渐渐平稳,这一会儿,心中并不复从前的惊乱。

“膳单上并未有这道面点。”他如实道。

叶芷一愣,微微咬着唇,声音只得更轻:“奴婢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这饼…少了一味。”他言中并未有责怪,是沉吟许久复出声。

浅眉一挑,她抬眼去看他,不明所以微敛了额头,却不问是哪一味。

而后再说了些什么,她自己亦是不清了,恍恍惚惚就由姆妈带出了园子。一路穿过梅林,雪梅冷枝香飘如海,生生压住前缘后事,压下所有的寂寞和惘然…

园外,法慧一手领着君柔候在院门之外,君柔正探着小脑袋四处打探,见那身影穿过影墙渐渐清晰,满目喜色无以掩饰,挥着袖子唤出声。

叶芷忽而顿下了脚步,看到二人身影映在暖暖的日光下别有风采,一身冷意散尽。唇边轻轻掠起笑意,一直以来,她竟不知何谓寂寞,因为他们,她从不孤单。人生也许会遇到千百般种境遇,亦有太多迈不过去的坎,只要他们还在,便足够了,这六世,她再无所求。

法慧亦扬了笑意,细细密密的温柔流闪而出,他拉着君柔几步走上,暖暖的笑:“柔儿要下馆子,我们便一齐来接你。”

她静静握上他的另一只手,故意紧了紧,笑睨着他:“如果上街只牵女儿的手,我会嫉妒。”

“好。”他另一手轻弹着她鼻尖,笑得宠腻,“我的大女儿。”

她凝着他的眉眼,是如浴光华的清俊,忽觉得昏眩,他五官皆如玉雕般精致温润,极为耐看,纵是那光亮的额顶但也挡不住出众的秀逸,琼笔高挺而修长,星眸剑眉汇聚了天地万物之灵气,唇际散着纯然温润的味道。她常常觉得这男人是美到了世外,原来佛祖亦有爱美之私心,所以这六世而来,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将他拱手相让。好在…佛陀并不是自私的,这一世,历转千般曲折,她还能笑着站在他面前,她还能拥有着他。这三百年,她一定修了不少善缘,才修回了一个君上言。她绵绵得意的笑,忍不住连连叹着:“这是谁家小生…真俊俏。”

法慧竟红了脸,眸中有一掠而过的羞涩,抿唇不语,只淡淡笑着迎着她的视线,任其将自己打量个遍,晕色映衬下的容颜更为夺目。

她掂起脚尖,拉下他的一肩,在他耳边嬉闹着轻言:“俊生,趁着你夫人不在,给我亲一口。”他们从前便常玩这游戏,每一次兴起便装作互相不认识,时而走到大街上互装陌生人, 今日忍不住在人家大门口调戏起夫君来。

法慧眸中一闪,羞煞的笑了,忽而正经配合了道:“好,只不过要背着我媳妇。”

“我真的会亲哦?!”她一脸认真,复询问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