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明傲一扶官帽,回首望着来人,紧蹙的额头平展开来,笑意丝丝缕缕漫上:“呦,彦大将军也好早。”

“昨夜轮到我当值。”

“哦。”她笑着渐渐眯起了眼,小手直伸上去,“正月里,拜个年讨份儿红岁吧。”

彦慕扫了个眼神上去,眉角微扬,压下身子轻言:“谁不知户部倒是个流油的差职,你楼大尚书只年根底下拿的岁俸都是够我半年的月俸禄钱。”

“我乃根基尚浅,钱都要散出去的,不比你彦府只入不出。”言着一撇嘴,正要咄咄不尽,只袖子由身后人一拉而上。收言微回了半个身子,由着小太监附耳凑上几句,眉中笑色忽而闪退,两股子厉色翻滚而出,大甩了宽袖,扬声怒道:“度支金部吏司——那个叫张什么什么来着的?!”

“张维翰。”小太监忙接上话。

“且叫那姓张的给我等着,下朝以后第一个治他!”

楼明傲正怒不可抑,东暖阁蹿出个人影,朝着绯红色朝服宣道:“尚书大人别嚷嚷了,阁子里皇上主子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呢!这不…宣您入暖阁呢!”

楼明傲由那小太监一路引着,穿过正殿偏堂,位于东首处,但见阁子里映着暖暖烛光,眸里一闪,对着阁外三人高十人宽的高墙铜镜拾掇起一身装扮,上理襟衫,下平裙褶,一手推正了官帽,立直了领头,阁帘应声而起,深筒高靴直落门槛另一端,裙袍一掀,余光瞥见一人身影在烛下一抖,人即跪了下去,声音洪亮:“户部尚书楼暗谦跪请圣安,吾皇万岁祥福。”

无人应允,余光再瞥去,那身影不晃了,却也那么静静的稳坐不动。楼明傲但想这少年皇帝何时也摆起了大架子来,无奈再把那恭敬之言复述了一番。

这一声落下,忽听遥处传来少年回音,清脆明亮:“楼卿莫要再唤了,朕在更衣,尔起身寻个位子落下,朕稍后即出来。”

楼明傲闻声仰目而视,果真见远阁间落着扇凤翅兰屏,屏风后影影绰绰,映着少年身影单薄。起身间忽一想刚灯下那个影子是何人,费了她好半天口舌对着那假影子唤了那么多声。起身后,视线偏向一侧,但见石瑶软榻上歪着个男人,一手还附在奏折上,另一手扶案,眉间染着病色未散,正她侧目迎视时,他亦抬目凝着她。二人视线默契的交汇,忽又同时躲闪开来,各寻着一处避着那目色。

司徒远扶案的手紧下几分,楼明傲收着袖口越发攥死。

“早。”他言了第一声,依旧是淡淡的。

昨夜与少帝叙政,一叙便是整宿,本就是大病初愈的身子此时更显倦意。只言出一字,喉间涩痒袭上,憋气欲压下咳意,不料一时紧张反憋得过了,猛然间红胀着脸偏过半个身子,手握以拳一声声轻咳着。

楼明傲转了小半圈,隔着榻案坐在他另一侧,听他在咳,心下无意,淡淡扫了眼案桌上的茶盏,料想这时候是不是要予他送上,只眼神盯着那盏杯一动不动。司徒远咳得痛苦,一手胡乱摸着案桌想寻那杯,抬首果见那杯盏安安静静落在一端,手刚要附上。偏另一只腕子先他而上,楼明傲手快半寸,端了茶,悠哉喝下一口。

司徒远眼见那救命的茶水自眼皮底下一溜而失,咳得更甚,只眉眼淡淡凝着案桌对面的女子,并未生怒色。

“早。”她喝尽了满满一盏茶,才想起来回他一声“早”,出音更是淡淡的。

屏风撤去,长生袭一身衬底龙衫,外覆九龙啸天彩绘金绣的明黄朝服,走来间正低头系着腰间盘龙玉带,镶有夜明珠的浅色黑底深筒龙靴踩过鹿皮软毯,步履极缓,边走边道:“楼卿,你今日来得格外早,出朕意料。”平日里常听人报这厮来得晚归得早,于户部强蛮专横,早是落下不少话柄,虽说他大抵睁只眼闭只眼就由着话渣子过了去,只今晨便听是她的声音在殿外嚷嚷,暗料她不该如此勤早,索性叫人去传若是楼尚书便引其入阁,未想,果真是她!

楼明傲手指沿着杯沿轻轻掠过,听明白了这小皇帝的“犀利”讥讽,不由得随着一笑:“比起皇上日里万机,秉烛达旦,臣…还是晚了。”

长生清俊的眸子攒成一团光亮,夹着笑意:“朕算是明白,朝中官吏,有对楼卿恨得咬牙切齿的斗米卑臣,却更有尽力替你保全美言赞誉的贵胄权臣,原是不通,今儿算都明白了,你这张嘴…真着厉害。”

不置可否,浅浅一笑,淡然答道:“臣的银子也使得厉害。”

“今且不说你使嘴皮子散银子的事。”长生倒也不忘自己该说至何处,眼神微一掠过司徒远,淡淡接道,“说你和四伯夫妻二人…两处离居倒有多久了?!”

好一对朝堂伉俪楷模,一人居东边豫园,亲官工部吏部;另一人处西渡尚书府,掌控户部财权。倒也是井水犯不着河水,各司其职,各自为政,各为其家。

“也就半年吧。”女人如此答。

“四月余十七日。”男人谨严道。

同时间,异口异声,全无默契可言。长生见此般景况,不由得作咳两声,细细瞧着二人神情,歪在对面的憩龙榻上,悠悠出声:“既是这样…夫妻日子还过得下去吗?!”趁着年纪不大,各寻个好出路,也比这天天目中无人,冷眼相对来得好。

“没法儿过,最好不过。”楼明傲想亦不想,直言不讳,“这事,皇上您看着办吧。”

“能过,自是要过的。”司徒远垂下眸子,言声平稳安然。

这一言二句落下,阁间但无了声息。总管太监来报一声时辰快到了,楼明傲便寻了借口起身退下,宽绰的朝服簌簌作响,掀帘抬步倒也无一丝留恋。

长生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微微皱起了额头,目光落在司徒远身前,声音淡淡的:“四伯,四伯母这是怎么了?”

“我伤了她。”司徒远轻声回了一句,胸口痛紧半寸,阵阵咳着。

云阳殿,呈堂议事。

殿中分站二列,她与他各占一边,二人于朝下是不合夫妻,朝前更是秉持异议的政敌。幼帝把持新政,革新去旧弊之刀斧,实不知第一该落向何处。堂前再三相争,吏治先,还是控财为要?!百官尽分两派,各拥一辞,半步不让!

司徒远曾亲率户部,深知户科端弊,尤以天下财赋总汇入账的天字档房,积弊最深。此时更是请言半步,平声言道:“户科弄虚作假之恶习久之棼烈,早已当尽根本清厘之计。臣以为,率以户科更张改弦为要,凡天字地字号档房及度支、仓部、金部三库等处非以极力勉之革新不可。”难灾刚过,正是库款困乏之时,财事当属要中之要。

龙座之端的长生屏声听罢,忽转眸迎向另一处,目光掠过百官各色面目,落于那人额顶:“楼卿,你位列户部官司之首,控掌财权事宜,王爷所言,你可有异议?!”

众人早已于心中明通,她不言异议便是绝无可能,这二人摆明了一个被窝里斗不下,朝堂上亦不会想让半分。楼明傲淡淡吸了口气,“王爷之言,字字精髓,何来的异议?!”

言落,百官皆注目迎上,她入仕为官的日子不多,却也是第一次当众附和了司徒远的政见,实以不易。

她轻轻笑了一番,迈上几步而出,只盯着司徒远,亦是平心静气:“档房之账从来就糊涂,只王爷可知,糊涂账,是由何算?!纰漏但由何钻?!利薮终由何取?!”

司徒不答,反被她将上一军,但见她唇边弧度轻扬,煞为醉人。

“楼某以为…是人。”旋身一转,直跪向高殿危坐之君,声声夺势:“回禀万岁,臣以为,弊账皆为贪吏所作,纰漏亦由心存私利之官谋钻,利薮又尽数由贪官污吏取了走。万等污秽借离不开官吏二字,所谓国之根本在于民,国治之根本在于吏治。官清吏洁,所以国盛而兴。吏制不革,纵以再完善的户制财制,概难挡无耻小人的钻营谋算。万民之税,朝廷之财,终是要流入贪人之手。臣恳请吾皇万岁,三思而又三思,复以明定。”

言落声毕,大殿之中,霎那清静,喘息之声亦压下。百官翘首相望,一连往昔笑她骂她怒她不服她的人,亦屏息不语。这便是…先帝于遗诏中为幼主新帝亲自任命的辅政要臣,纵然她是女人,不是女子科考进士出身,更不是出身女学仕官。她从前名叫楼明傲,忽而更名为楼谙谦。一明一谙,一傲一谦,倒也是相配了。

这个看似喜怒皆言于色,张扬至无畏的女人,却也是掌天下土地、人民、钱谷之政、贡赋之差的户部要员,有朝一日,或许会权倾四野,谱写一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传说。

由风贯满了长袍,楼明傲淡淡笑着,只袖中一手攥紧的凤印已被摩挲得圆润光滑,凤鸣天下,凤已落西山,却依然能鸣动四方…上官逸,这是你的选择吗?!这一声于心底轻轻询问着…那么好,这亦是我的选择…

而后,这五朝四野下,她可以失去一切往昔的痕迹,只倾尽一生也要扶起一位盛世明主。

龙座珠帘后,偏坐一侧的云太后淡淡敛眉,越过帘幕,她亦寻着那个女人的目光,眸中由泪染湿。她方想明白上官逸之言,他要自己稳坐珠帘之后辅他固政,却是要那个女人为他撑起一所盛世。他一生未尽的责任,却是再交付于她,那份深情和期望,无以成言,她不知道楼明傲倒是懂不懂,只她懂了,却也痛了。

那个男人,纵然瞒过天下人,却是瞒不住自己的心,他定是爱她的,如此之深爱…

楼明傲,你何其有幸,他们对你,皆是无泯的深情。

云阳殿中,人群渐渐散下,殿堂间最后一抹熏香淡掉,空气中漫着惋惜的气味。二人的身影于殿中拉下长长落寞的影子,他和她隔得很远。

他缓缓伸出一只手,似要在空中握住她,声音轻薄无力:“同我回家吧。”

“我没怪你,从未怪过你。”她只抬目一望,眸中如秋水一泓清澈温华,“只佛说,要放下。”

佛说,要放下法慧,放了他,才是要他活,她应了,跪在佛前哭断了一生的泪水,便也痴痴应了。既然执拗是犯了往生之错,要以锥心切骨之痛作以惩处,那她便好放下三百年的情愫,换来一世的宁静。只她想…连着所有人的都放下了罢。她又是那个楼明傲了,不再为任何人活,不再为任何人流泪欢笑,她静静的蜷在自己的世界中,以自己的方式存活,她也许会再爱上什么人,只那终也会成为一段记忆,淡淡的,淡淡的,复又风散去。

第二十一章

户科度支北账房,正一人顶着五品平翅乌纱帽跪在左堂中间的空地,其身后垂头围了一圈的账房官要,一个个手缩在袖子里,誓与此事无关的沉默。正午的阳光大好,透着纱帐直落堂间,只跪了小片刻,便有些耳晕目眩。

紫楠木蝶几前的女子吹起白釉紫砂杯中浮上的茶沫,面色不动间垂下双睫:“张维德你把京淮九江五地的账目给我吐出来。”语气生冷,匿着淡淡的威胁。

“大人,是张维翰。”几案后凑上来小随应,一躬身轻声提醒了道。

楼明傲一撇嘴,嘟囔着:“管你是什么翰德,再问你句,我要我的账,你拨你的算盘,咱俩犯不着犟着,跪伤了膝骨的人可是你!”

“年前即是同江南四处的合账一并交付到天字档房对账了的。”跪着的人顶着满头细细密密的汗涩涩出声,只一只袖子越攥越紧,“自除夕日,尚书大人亲自锁账本就无人再见过了,大人找小臣要账,何来的说法?!”

她倒想把整盅茶掷这厮脸上,好在冷手压了下去,牙根一紧:“初三那日,账目可还锁在账柜中?!戌时一刻到亥时三刻间,就没人入天字档,以日前算错了几笔空账为名取了簿存原本吗?!”眼神冷下几分,声音兀自凉下,似要一口咬碎那人脖颈,“你知我要的是什么账!我要你删了又改,改了又加前的账目!且就那么个工夫,三万两文银就无端由这账里漏了去,你还真是个老手辣手快手。只你屁大点家业,用得上这么些银子撑场面要台子吗?你划拉那笔银子倒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鬼差事?!”

张维翰头愈垂愈低,只浑身竟未再颤抖,暗中溢出丝冷笑,凉意入骨。

“张维翰,我只再说这么一句!”言着拍案而起,一手掠上宽袖直指张维翰的脑袋,“旧账要不回来,三万两收不到御记金仓,皇上治我的罪,我要你的脑袋!”

一挥袖子,半盏茶自蝶几上悬空转出,杯碎茶洒,冰冷压抑的地砖间但落一片污色。大步绕过那男子,宽袖与长襦摩擦,是簌簌作响。

那硬汉眼眸随着离去的女人转去几分,而后望着那身影淡定仰目,骇极反笑,张狂出言:“楼谙谦,你也不过是个奴才。”

楼明傲步子一顿,未回身,只袖子挽在身后,拇指间空转了青玛瑙玉翡翠相合互嵌的名贵扳指,声音附上:“你就是奴才脚底下的一条狗。”

是夜,小宫女轻着步子以绣花针挑了微微弱下去的灯芯,灯罩复又明亮了几分。

天字号账房此时正是烛暖灯明,彩漆黄梨木的炕桌上下摊起了延绵成片的账本簿子——翻开的﹑阖上的﹑亦有由风打乱着的。楼明傲一笔凝在宣纸上,左手边迅速的翻下一页页,眉间匿着隐隐的倦意。

已入三更,但闻更声由远及近,连连呵欠了几声,终是难挡困意,半个身子栽在案头上,细细微微的呼吸声渐而平缓,梦,尤是欣好…

长长的影子落在账房东间,来人习惯性地负手迈入。今夜,他于勤政殿料理多日积压的吏部上折,偶从宫人口中听言楼尚书亦是留守户科阅账。也不知怎么的,在勤政殿坐了半夜,忽起了烦躁之意,不知不觉出了殿门,竟朝着这方向走来了。虽于账房外愣了许久,终还是迈了进去。

绕过几面镂屏,见楼明傲歪在案前睡得香沉,步子更轻下几分,脚下越过数不清的账簿,心中长叹一声,人已步至她身前。

展翅漆纱的官帽被她摘下扔在身侧,橘色的灯烛映着她后勺,乌发盘成高髻偶有几根青丝滑落,附在耳后额前,沁着淡淡光华。

他俯下身子,双手将她揽起入怀,拦腰而抱,脚下迈出成海的账册。

她在他怀中微微一喘,熟悉安稳的气息入鼻,反睡得更肆意,额头不由得凑紧在他胸前更是蹭了蹭,喃喃不知何音,呼吸复又平稳。

司徒远将她抱到隔间的软榻上,这厢间内尚未生火燃灯,踩黑迈入,一步步走得小心翼翼,直到将怀中人轻轻放至在软榻间,拉起软衾为其盖紧。窗扉半开,夜风袭入,环榻而围的轻纱幕帘由风荡起,榻顶四角系着意为招财入贤的铃铛,一时间,铛摇铃响,空灵的铃音叮当灵转。

伸手为她松下紧箍的发簪,一头青丝散漫在五指间,仍是他熟悉的皂角味。细细摩挲着她的发,不舍地放落在枕边,紧了被衾。

恰于他淡淡起身之时,楼明傲转了身子,猛扬出的胳膊压在他袖间,睡颜不动。

司徒远无言的弯上唇角,笑纹甚浅。捏了她的腕子塞回暖衾,却听那一声微喃夹着冷风送入耳中——“柔儿,柔儿…”

他怔愣在一处,右手中指掠到她眼角之端,那里确有湿漉暗暗滑过,指尖在隐隐颤抖,于心底叹了又叹。落寞起身,于黑夜憧憧间茫然步出。

翌日,尚书府前新挂稳的匾额由日光映得锃光发亮。

楼明傲回到城西尚书府已是午时,顺道在德顺斋打包了几扎糕点,人未至府,璃儿便迎了出来。接过她手中之物即抱怨开来:“既是夜里不归,怎不叫宫里来个消息?!墨少爷和允少爷可是等了好半宿呢。”

“糊里糊涂睡了过去,而后皆人事不知了。”说着穿过前厅,后院间只见小允坐在石案前看书。这时间午日的阳光最好,照在人身上暖暖的,反倒比阴冷的内室舒服几分。

“儿子。”楼明傲紧上一步,正展了双臂要迎上那小身影。

无奈小允却是个不给面的,听了来人的声音,便扔下手里的书,冷冷转了个身子,张口质问道:“昨夜,又去哪厮混了?!”

一席话浇灭了楼明傲的好兴致,直挺挺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道:“司徒允暄,有你这么跟老娘说话的吗?”

小允撇嘴一咬牙,换了口气,又问:“敢问母亲,昨夜去何处修炼?!”

“老娘我为养活你们废寝忘食的替皇帝小子卖命,就换你‘厮混’二字,天理何在?!你个不孝子!”

小允眼皮一翻,鼓着嘴道:“三个月的俸钱何在?!年关加禄又何在?!我跟二哥连吃了几天白粥了。”

楼明傲自也知道囊中羞涩的日子不好过,只她决意要做两袖清风的贤才,亦要以重金打通上下官势,且不说三次月俸,就连从前的积蓄都要见了底。亏她从前不是把几两银子放在眼里的奢侈人,如今倒也明知柴米油盐贵,只可惜落得两袖空空囊中不裹。

“墨墨呢?”黑下脸来的楼明傲四处寻着另一个身影。

“二哥去学堂了。”

“你怎么没去?!又给我逃学?!你知我每月给你掏多少学费吗?你逃课,就是喝你老娘的血!”楼明傲撑足了底气,一手点在儿子额前,煞有介事的说教开来。

小允颇为无辜的挠挠头,撇嘴回道:“老夫子不让我上课了!”

这边眼睛又瞪圆了,就知道这小子看着老实,却也是实打实的难伺候!老夫子那么大岁数的人了,还常常被这小祸害气得动辄上吊跳海的。她只道自己每次登门道歉,那家子人看自己都没表情了。偶尔街上见了老夫子都要蒙头避走,倒霉的几次撞上了,不等她先哀号,老夫子先抹眼泪了,第一句话就哭——“大人,您什么时候把府上小祖宗牵走?!”实叫她这个堂堂正三品爱民如子的朝廷大员大庭广众下死活下不来台面,生子如厮,她无话可言。

楼明傲叹气一声,临着他坐下,一拍大腿,把那些往日叨念了千万遍的话再念叨一番:“我是怎么同你说的?!老夫子再解错了哪段经文,你只装听不出来就好,千万别同他戗,他那么大人了,你还同他一般见识?!”

“儿子没同他争辩。”小允对上她视线,声音闷闷的,“是欠了两个月的学费被撵出来的。”

猛然一怔,这回倒也无话可说,瘪声道:“你二哥怎么没被撵?!”

“老夫子的小孙女看上他,他有靠山。”

猛拍石案:“就那个满脸麻子的孙二丫头?!”

“是。”一点头,煞有介事。

楼明傲一叹气,转哞扫上儿子的小脸蛋,但见只几个月下来,圆润的下巴明显瘦下几寸,出手一捏,只能攥上骨头,心中一寒,煞为恼怒道:“回屋,穿件褂子。”

“儿子不冷。”但不听使唤,收回推开的书,复落了视线上去。

“穿褂出门,我送你回豫园。”

小允一愣,揪着眉试探道:“母亲也回去?”

“只送你。”当时楼明傲闹着分家的时候,一双儿女便也拆了开来,阿九留在豫园,小允随她出来,司徒墨也是自愿跟着她单过。如今,倒也知道日子艰辛,孩子难养了。大人之间存着过节,却累孩子受苦,实以不堪。

小允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双目顿失了明色,小脑袋摇了几下:“儿子不走。儿子随母亲,妹妹跟着父亲,这样最公平。”

“公平个鬼?!”楼明傲心起了燥意,连连摆手,“你当自己是个瓜果梨桃,非要我们一人一个才是公平?!”

小允仰目迎向她的视线,舒了口气:“其实…老夫子的课讲得不精,儿子自己在家也能学。”

心底僵硬的一处软了下去,反复揉捏了几遭,楼明傲一伸手将儿子揽在自己胸前,手附在他额头,不无感动道:“都说母子连心倒是真的,生女儿是白眼狼,小允比阿九孝顺多了去。”

“其实…儿子也不是真心想出豫园的。”

楼明傲眼一凉,如冷水赛牙,吸了口气:“你啥意思?!”

“我是怕你丢面想不开,才随了你的。”这话,也太一针见血了吧…

某人眼前又黑出了几条横线,一手推开小允:“回屋穿褂去!”

“母亲又不要我了?!我不回豫园的!”小允满目正经道,心中犹如小鹿乱撞,惊慌不安。

“去夏府!”牙缝里漏出三个字。

“…”司徒允暄的反应是随了司徒远的,不大敏捷,此时瞪大了眼睛,星目冷凝,一如司徒远。

“蹭饭。”既而再漏出两个字,她饿得牙疼了…

第二十二章佛子涅磐 人心浮世

大法寺院的晨钟响过三鸣,贯彻京都。

迷睡中的一切皆在这沉闷的声音中徐徐苏醒过来。楼明傲忆起,当日她也是由这钟鸣唤醒,那一觉似睡过了三百余年。她醒来,复又睡去,佛祖的声音蔓至沉梦中——他言,放下罢。

她终于还是醒了,因为她知道,那个人却是放下了,他同自己本就不是一条轮道之上的。

他在大爱大恨后,是大慈大悲的大彻大悟。摩什说他得道了,鸠真言他是悟透了。世人又说那是凤凰浴火,涅磐重生。

只她知道,没有那么多冠冕堂皇的说辞。他不过是走了,君上言走了。

佛祖毕竟是慈悲的,他灭去了法慧的执念,驱走了他心中的欲念,他让法慧重生,却要上言作灭。

所以现在…那个端坐大法寺高台之上,伴着青灯苦烛,夜夜诵以大乘之法,日日沐浴于佛光普照下,受万人膜拜崇仰的真佛,只是法慧。那是楼明傲从前认识的法慧,一笑盖过世间万千流光溢华的僧人,他心中唯有佛的箴言,心外无二物,眼中更只写了慈悲二字。那慈悲,是以上言六世的鲜血渡来的。

大法寺院前绕着护城河,楼明傲沿着长绵无尽的河畔寂然而过,手指轻轻掠过清冷的墨石栏围,凉至指尖刺痛,她想不出要以怎般姿态迎接化难破劫归来的法慧,更不知道要以什么面目送走上言。

漆门重重推开,吱呀的声音如呜咽泣诉。那明黄的僧袍旋飞于晨风之中,他立在佛门的高槛之内,是岿然不动,呼吸着佛祖的气息,周身映下如来禅光,纵身上下无一不是圣明的荣华。

楼明傲轻轻笑了,他依然如自己于皇觉寺初次相遇的那个模样,不染世尘,高不可攀。他从来都是神,而自己只是人。

那深邃的眸眼掺杂着佛祖的慈悲之光,空转流离,淡淡落于远处之人,他扬起一丝笑意,是普渡众生的无灭之爱。

“小楼。”他轻轻唤她,在他眼中,那一直是菩萨般的女人,看着她,会由心底燃起一抹淡淡的愉悦。

“法慧。”她亦笑着应答,眼中流光一闪而逝,耀动而起莫名的光泽。

他总觉得这种感觉太熟悉,仿若自己做了长长一梦,梦里纵越了千百年,梦的那一边有一抹相似的笑容,醒转之后,抬眸望着佛祖,但觉那又是迦叶一笑。今时,同样的笑意,再入眼帘。她真的是菩萨吧,他在心底如是说。

“好久不见。”她含笑浅浅出声。

真的是很久了,这一梦好长,似已度了千日之久。思及此,他淡淡地凝神,淡淡笑答:“法慧病了一场,便真的是好久未见了。”

她慢慢踱到他身前,于青砖石阶下定定望着他,努力抑住眼中的泪,笑得清浅:“还能见到你,真好。”

“法慧一直都在。”双目耀熠中闪着明润的华泽,他是如此安宁,“一直在。”

够了,只要他依然安详的站在另一端,便是足够了。她不要他记住她,不要他再痛再爱,如此这般忘了前缘过往,最好不过。她从来笃信那句话——会好的,一切皆会好的。

楼明傲寂静的笑,晨曦初映下,风清清,云又淡淡。她忽然明白了,他们二人纵然尘世轮回千百次,也不过是沧渺海之一粟,无以离经叛道,更做不到感天动地。记忆本就是那丝虚无缥缈的执念,放,则是放了。只佛殿之上,圣火依然妖娆,绽放不灭如莲花盛事。

豫园。容池。

云壁环绕间矗立着以瑙石楠木搭建的六角观月亭,罗碧色琉璃瓦攒起尖顶,顶上嵌置着石荷嘤嘤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