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正中架着黄花梨木雕竹节四角案,一盅温茶,一纸冷宣纸,一张架着毫笔的云磨砚台,仅此而已。

案前的男人一手提笔,饱蘸了浓墨,凝神中落笔疾书,运墨转笔间一笔而下,酣畅淋漓,尽显行云流水锋利之风。

亭中设有廊壁回栏,三面环水,正是观景的好位置。温步卿恰是于此伫立观望梅花池畔一路通下的碧波廊,湖光榭。湖畔浮台之上迎面扑来凉风习习,心旷神怡中不忘添油加醋道:“她去大法寺,你怎么不跟着去,不现身躲一处看看景况也好。”

案前练字之人不动声,顿笔弄锋间冷墨洒溅而出,染了靛青宽袖。

温步卿索性转了个身子,自圆其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可担心的,照摩什的意思,便已是断了前尘旧念的,他俩见与不见倒也是一样的,他当是什么也记不起来的。”

司徒远缓缓放下手中的笔毫,冷目扬起手中之纸,复又揉成团弃在脚下,这一颗心…终是无以平静。

静候在亭外的杨归突然入内请示了道:“主上。”话到唇边,仍是不敢再张口。

“谁在亭外候着?”见他不敢说,索性自己问了道。

“回主上,是皇上姆娘江——江氏。”

薄唇深深一抿,又是一张宣纸被皱起,徐徐转动了冷眸:“知道了。”

“这算什么?!结发夫妻情未淡?还是糟糠之妻不下堂?!”温步卿话一酸,怪腔作调道。

司徒远只一挥手,散下几页宣纸,眉眼不动声色,吩咐杨归道:“司徒一在东配殿,你领她去会会孩子即可。若没有其它事,就让她走。”

江澜于亭下但闻那一声不轻不重由风散入耳中,轻薄无力的笑容淡在唇边,转而化作苦苦的涩意。摆莲翻翠,梅花池中一泓春水荡漾凌波,她静静看着水中渐渐映现出的女子之颜,色如春嫣,明若秋霜,墨画作眉,珠丹盈口。这张脸,依然是艳如昨昔,如桃花临水,与世芳华。然,许多年前那与自己相伴漫步于此云壁石环间的男子,今日却不肯落下空亭见自己一面。

东配殿交映间,只檀香的烟绕一层层散去,袅袅云香中,二人望着彼此的双目,但不作声响。终是桂嬷嬷忍不住长叹了一声,伸手附上江澜之手,往昔的旧情浮袭而漫,幽幽道:“江王妃,老奴空看了阿豫这么久,可就是不懂了,你们是少年夫妻,本该伉俪情笃,因何转来躲去,就是不能在一起呢?!”

江澜淡淡抽回了腕子,微一声轻嗔,双目含情掩泪:“别说嬷嬷不懂,澜儿亦不懂。”

桂嬷嬷摇了摇头,凝着眼前绝色佳人,眉头蹙紧。她想不通,但比文才样貌,江澜赢出太多,若以识懂君心,更以江氏夺了先机筹码。最难能可贵为,江氏却是能扶持他一生一世,成全他的野心霸业难得的女子。偏偏司徒远还是逃不开爱令智昏四字,由着情欲迷了心数,亦是乱了帝王霸业的一局明棋。但不知,如今,他屈为人下,俯首称臣,心中可有不甘,可顿然生了悔意?!

“我听说…朝中出了个女官楼谙谦?!可是她?!”只一对比谙谦﹑明傲之名,心中便生出些许端疑,索性问道。

江澜眼中一凉,红唇微紧:“却是楼明傲。她回来了。当年,应是王爷将她送走医治。如今倒是生灵活现的回来了,皇上…竟也有意器重她,但不知是因王爷的面子,还是其它。”

“若是回来了,怎不回园子?!”想起那女人,桂嬷嬷心中有不忍,亦有愧意,一时间说不出的酸涩。却也是多年未见,竟也漫出几分期盼重逢之意。想那女人还真是狠心,一走便是两年多。初以为她真如王爷言中去了,那祠堂中的牌位她更是常常去亲拭,偶有几次还落下泪来。如今听闻她安然而归,便也释下几分重担长舒了几口气。

那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执拗模样于自己眼前晃来覆去,江澜烦心复起,挥袖间蹙眉更紧:“却也是个命硬之人,喂了那么多寒毒,竟还是能缓过来。”眼神触到桂嬷嬷迎上的冷意,兀然软下几分,打着圆场道,“那时候我们也是无奈之举,为着那女人不阻断王爷的帝王之路,嬷嬷和我,却也笃意要做这伤天害理之事,这一切,都是为了王爷啊。”

思及阿豫,桂嬷嬷软软叹息,吸下一口冷气:“阿弥陀佛,总算是回来了。不然老奴这一生要如何面对阿豫。”

江澜虚伪的笑意挂在唇际,妒色掩落,楚楚可怜中攥上嬷嬷的袖子:“嬷嬷,不管怎样,您都要帮澜儿啊。如今澜儿什么都不求了,只要能伴夫随子,半生的心愿便也了了。那个女人,澜儿也不想同她争,从来三妻四妾,澜儿便认了,只要这豫园还能有澜儿落脚的一处地就满足了。”只要她留在司徒远身边,一切都又是回到了掌控之中。她的儿子不管如何,都是嫡长子,所谓母凭子贵,想她日后亦不会太差。再言,那女人纵然解了寒毒,可也是毁了生养之气,一个再不能生养的女人即便留在司徒远身边也只会有日渐衰老的悲哀。而自己…却有无数的机会。眼下,这豫园的门槛再高,她都要努力闯一闯。至于楼明傲,她最好不要回来…

冷风忽蹿而入,漆门——由外间之人恨恨推开,刺目的阳光射了入,斑驳离影落于席中二人惊慌无措的面容之上。

撩袍迈入那人正咬着冷冷笑意:“真精彩啊——”

第二十三章

江澜对上来人,整个身子不稳,似要歪下一旁。来人只站定了一下,目光冷冷扫过二人,转身即要走。江澜一推身前的茶几,踉跄了几步猛然冲上去,跌跌撞撞扯住那人的袖扣,死死不放:“儿,你听为娘解释。”

司徒一狠狠甩了几下自己的袍袖,却怎般也挣不开那手,回头怒道:“你松手!”

“不是你想象那般,为娘皆是为了你着想,为你!”双目灼红,疏泪染香衣,江澜心口的热度一丝丝冷下去,她的丈夫可以移情,但儿子,绝不能再弃了自己。天知道,她为了安稳生下他受尽多少苦楚。世人皆可以看她不起,唯他不可以。

“为我?!”司徒一红目微转,怒火中烧,清俊的额头布起青筋数道,他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恼怒的模样却也实足引人心慑忌惮,“你若真是为我,就不会生下我即将襁褓扔在山庄门外,十年间但不闻你踪影何在?!你从不是称职的母亲,如今却要借着我的名义兴风作浪图谋己私。你可曾真正在意过我的念想,我意愿如何对你而言根本就不重要,因为在你眼里这个儿子是你回到父亲身边的棋子,更是满足你权欲痴念的工具!”言罢,连连迈出几步。

江澜由着他拖出几步,半个身子倾倒摇摇欲坠,只五指渐越攥越紧,不得松开半分。她心下又怕又慌,倘若连司徒一都这般对待自己,便真的是毫无希望可言了。

司徒一终是沉下步子,无力的紧阖上目,咽下满心酸涩,声音喑哑:“你——以为我这是要去同父亲揭发你的丑事?!”喉间隐隐的颤抖,一股子悲凉由心底窜上,席卷全身,有母如此,但不如仍做那受人白眼无母护庇的野孩子。

她浑身颤抖如筛粒,他的话,却也是她怕的。桂嬷嬷用寒毒害楼明傲,本已让司徒远无以可忍,只嬷嬷是他敬重之人,他不能怎样。然,要是知她于暗中做这安排,只一想起聚于他眉眼中的风卷狼烟,连呼吸都艰难了。

“你是生我之人。”司徒一紧阖的双目涩涩颤抖,已是尽全力忍下所有情绪,“所以我不能对你不孝。这是我母亲教的道理,我说出让你听听。”他还记得那女人在东院时闲来即做亲子教育,成日即把那句“你要不孝我绝对不准你媳妇进门。”挂在嘴边威吓他和司徒墨。他还记得那祠堂的门虽是锁紧不由旁人出入,但她常会拉着自己翻墙溜进去,每次一指那牌位就催他“去,给你生母念个好,说你吃得好,穿得暖,后妈没亏待你。”如今想来,其实她除了脾气不好,大抵还都是看得过去的,日日嚷着那贤妻良母的牌位,她也确是做到了。

“我母亲”三字重重敲在江澜心头,一时间心神俱碎。她攥着他袍袖的手怔怔松开,满目冷泪无从落下。体内每一处似被挖空殆尽,绝望的不甘阵阵袭上,翻滚的疼痛。

司徒一紧咬的双唇微微松动,但见那女人深情落寞至此,胸口划上一记吃痛,并不尖锐。不忍之心,徐徐盈上,似夹杂着无力轻叹:“她从未言过你一句不好,别伤她好吗?娘亲,我暂且唤您一声娘亲,您若爱我,便请不要伤害儿子所爱的人。”

“…”

“儿子爱她。”司徒一哽住,甫一淡淡微笑。泪,在眸中闪出几分漪色,“您不在的时候,儿子是把她当作您一般爱的。”

江澜空洞的转了眸子,痴痴的望着他,说不出一个字。

自豫园而出的软轿一路转过安静的胡同,喧闹的小巷,熙熙攘攘的人街。摇摇摆摆之间,轿中的女人,亦是泪满裙衫。他们凭什么爱她,司徒远爱她,她认了。只她的儿子凭何要将那女人当作自己般爱?!她可有经受自己怀他十月的酸楚,胞水沥平难产生下他的艰辛她更是身外之谈,她什么都未付出过,又有什么资格夺去这分亲子之爱。他们越是爱,她便愈恨,这恨,没有理由,丝丝缕缕渗入了骨——一手紧紧攥起,长而锋利的指甲卡入手心,白皙掌心溢出漓漓鲜血,长甲亦是折断。

自午时,户科淅淅沥沥的算盘声此起彼伏,几十余名度支乐此不疲的对帐记数。正厅间稳坐太师椅的楼尚书怀里抱着软枕小憩了过去。能在一片噼里啪啦中沉眠不醒的人也只有她了。户部侍郎立身于一侧,却不想打搅了她,一来搅散这女人的发财梦是以自找死路;二来整顿户科,上下档房皆是于她一人眼皮底下清账出簿的,且不说她夜里都会闭锁房门重新将白日伙计们算过的账从头再理一便,她自己也是辛苦持家的女人,据闻连着五日困守户科,孩子都是扔到了老人府上不得照应。想她一介女流,做到如此不易,实也叫人心疼。偏这女人还一脸不知死活的样子,回回说出的话都要噎人噎个半死,要是能再温柔下几分,便也再完美不过了。想及此,忙回神的摇了摇脑袋,好歹他也是有家室妻小的人了,怎么还是忍不住想入几分非非,实不该实不该!

“任侍郎,你盯着我做什么?!”睡眼惺忪着,楼明傲一醒来见他平白无故深情诡异的凝着自己,浑身便也不舒服起来,一皱眉毫不给面道。

刘侍郎额前一黑,红晕袭上,忙垂下头支吾不言。

楼明傲一撇嘴:“我被你看了这么久都没脸红,你红个什么?!没出息,不像话!出门左转,吹个风去。”

那侍郎自认倒霉,听令忙躲闪出去,心里实想把自己这两颗眼珠子挖出来,以天为誓,他任兼再看她楼谙谦一眼,便把名字倒着念…正出内门,迎面撞上赌人墙,本就心绪不畅,料想着是哪间档房伙计,张口即爆粗:“哪个贱人?!”极不友善的仰目间,但看两股子冷光嗖嗖射了过来,红晕的面目霎时五颜六色灿烂开花,讪讪的靠在一旁,由着来人入内,司徒远不好惹,他的长子更是不好惹。

“小一?!”楼明傲就着一口冷茶清醒了,看着来人的身影,浅浅笑着,“又不用心当差,来我这偷闲了?!”早在两年前他十三之初,便是随了彦慕入宫授职历练,如今倒也由普通的京畿营卫升至中宫禁军副统领,授以三等裨将衔,掌管中宫京畿禁军护守及巡卫事宜。以彦慕之言,这厮孺子可教,大有其父之风,不假时日,定以独挡一面,前途无量。

“今日歇差。”淡淡地走到她身前,眉骨倦色入目,微微蹙紧了额头,“母亲很辛苦?!”

“无非是那样,赚钱养家,没个辛苦的说辞。”楼明傲一挥手坐直了身子,方以认真了道,“既是歇差,不在家好好歇着,还东跑西颠。”

司徒一凝眉一笑,淡淡的:“想来看看母亲。”

这一笑但也让楼明傲惊住,他的冷性子随司徒远,往日里多不见他能有个表情,今儿个出其不意摆个笑脸,换谁谁也不舒服。一伸手搭在他额前,暗自琢磨了道:“没热啊…”

“儿子没病。”司徒一拉下她的腕子,沉吟了许久,终是蓦蓦道:“对不起。”

楼明傲脸色一垮,两眼珠子要瞪出来:“你也学阿九摔我紫墨砚台了?!”

“没。”一提摔碗砸砚这事,知道她秉性的人都忍不住急急做解释,“什么也没摔,你留园子里的摆件,都规规整整着,没人敢动。”

“那就好。”这边舒了口气,复又细细瞅着他,“那你又怎么对不住我了?!”

“母亲为什么会替她瞒着?!你不说,父亲怎么知道,我们这些孩子又怎么清楚。”司徒一说着狠狠咬了唇,一股子酸意袭来,胸口闷闷的痛,“为了那么个女人瞒下,不值!”

楼明傲倒也明白这来由,只沉下睑子故作威严道:“什么是那个女人?!是你母亲。”

“儿子…何来那般的母亲?!”怨怒哽在心口,他终是咽不下这口气。

睫毛闪着眨了眨,淡淡道:“我没那么伟大,也不是帮她瞒着。她在我眼里,是小人,惹不及便躲开的小人。她用那种下三滥的招数对我,只会让我更为小看她。原本还想名正言顺同她斗,未料不及斗,她就输了。想也怪可悲的。你同情同情她吧。”

“父亲也是这么想的吗?”

“他怎么想我便不知了,也没那个心想知道。”她打量了他一番,倒也觉得这孩子是年岁找女人了,男人雄风大抵要在这岁数屹立而起,想司徒远便也是这个年岁娶了江氏,“小一,不管她在我眼里,抑或是你父亲眼里,纵然天下人眼里是个什么东西,她于你只能是一个字——娘。”

司徒一微微抬眸,直对上她的眸子,眼中复杂之色瞬间闪过。

楼明傲浅浅凝眉:“有些事情,甚至有些人,并不是我们能够选择的。无从选择的时候,便要努力去接受,不管接受与否,都要努力做过,这样即便失败了也没人会怪你﹑看不起你。”

司徒一溢出苦笑连连,目光落在阴影处,连着侧影皆不清晰了:“为什么…她会是生我的人。”

“其实你早就是承认了的,只过不去心里的那道坎。因为你爱她,太爱她。”一抹笑意浮现,她甚少时候会认真地说话,此时却恰恰言得坦诚,“因为太爱,你才放不下那些怨恨。若不爱,你应毫无愤怒,便是如你父亲般冷漠到底了。”其实这个道理,她也是慢慢才懂得了的。曾经也有一个人因着爱的名义毁了自己的一切,包括生命。她无数次愤懑的追索,她想他一定是不爱自己,所以才会痛下杀手。事实却是…他爱着,极致的爱,不肯松绑的爱,爱到二人皆无法喘息,爱到任何不完美浮在二人之中便要尽全力粉碎。

其实她和上官逸,本就是如此相近的两人,爱得一丝不苟,爱得极为较真,却也爱得毫不自信,以互相折磨为爱,以苦苦相逼为爱,以不肯相让为爱,这般的爱,实以太累。

第二十四章

戌时,楼明傲即遣散了档房众人,由偏殿换了一身妃色常服,对着铜镜散了官髻,青丝于指间环绕随意一扎便定了个松闲的涡髻附在耳后。

出户科,行至九华天门,但见彦大将军的马车停落于身前。车中人一掀帘帷,望着那处身影言道:“尚书大人怎么走了东门?!”她尚书府在西处,距以西宫门最近,偏偏绕了东行,莫非她是要回豫园?!想及此,心底说不出的一番滋味。

暮色金黄淅淅沥沥落了一地斑驳,楼明傲闻言仰目,轻柔的目光直迎彦慕:“回娘家接孩子。”

彦慕了然一点头,心绪复又平缓而下,因何想到她会回到那男人身边,自己就这般不自在。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这点歪心杂念不灭,反升了星星之火。

“怎不做轿?!”他复又想起她是徒步了好几日,前日里忙着兵部那堆烂事来不及细细询问,今日碰巧遇到索性问了出来。

“常走走对身体好。”明明是养不起轿夫逼不得已以此省钱,却还要生搬出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彦慕只笑在心底,也不拆她的面,眸中闪着异色,淡淡道:“古人亦云出舆入辇命日麈痿之机。倒是你懂养生之为。也罢,我下车同你走一道。”

九华天门外的御道狭长森严,贯不见底,其身后便是朱红如火的巍峨宫墙,鎏金黄瓦将角尖的金宝顶大殿托映而起,只是日暮之下,再庄严盛穆的金碧辉煌都需安寂下来。楼明傲从来都觉得,宫城亦是个会疲倦的地方。

“我听说…林微蕊追你追得紧。”寂静中,她多是要第一个出声。

“唔。”彦慕淡淡的应道,目色又飘到更远的方向。

“要不…你就从了吧。也是老大不小了。”自作叹息,楼明傲突然觉着痴情并非什么好事。

唇间溢出丝苦笑:“我心里有个人。”

楼明傲认真的转下身子,仰头凝着比自己高一个脑袋的人,似轻叹了一声:“她走了十年了。”自己于这个世间亦是苟存了十年,至少活着,就是幸福。

“我知道。”他认真地点了头,十年,他是一天一天算下来的。

“要不…我帮你多关照一些十岁左右大的女娃,说不好哪个就能撞上她。”

彦慕面有难色,微一叹息:“小楼,彦慕三十有三了。”

“天啊,你也这么老啦。”思及年龄这个问题,还是要嗟叹一番人生苦短,白驹过隙。

倦鸟归巢,西边苍穹染就淡淡晕色,十里楼台,宫阙云阁,高墙远山皆渡上一层金色的暗边。余晖下但见纵横一路,一男一女徐步在前,几十米之外马车远远尾随,且牵马持缰之人并不敢直视前路。

归至夏府,已是迟暮沉沉。穿过前苑过堂,后院间已挂起府灯,徐徐夜风下红幔迷灯轻转空灵。楼明傲但不知两个儿子歇在何处,照着往常先去给父母请安。

推门间,恰见上桓辅坐在里间,半个身子歪在圈椅中煞为乐哉。自一年前这厮去了滁州应差,难得见上一面,心中惊喜,扒门一探,但见二老神色倒也祥和,赔着笑脸拥上去:“呦,都在呢。”

上桓辅一扬头,啧啧笑道:“楼大人也来了?!”

楼明傲只一坐稳,就想着把朝廷的事搬出来,随即冷眼递上去:“两江提督的折子呈上了,连奏你好几本。说你初到滁州,便是下令免了三年徭税赋役施无为之政。我不管你在那地介儿弄什么休养生息,只你不能拆我户科的台面啊,今年赋税度支本就紧,我伺候几家逃赋拖税都不及,还要给你的代为新政擦屁股。三年实是长了点,半年则还能承应过去。”

上桓辅双眉蹙紧,此行归京便是有意向圣上再请下一段时息免去些苛捐杂税。只朝中之事皆是如此,一环扣着另一环,实难有两全之术。有苦在心,不得已道:“上赋纳杂的又不只我一个滁州,你何苦只揪我不放?!江门按台压着渝淮四地的赋数不上报,怎就不见你一封封户信直催,偏我是你哥,你就可劲儿榨我?!”

“我还不是为朝廷,总归要把去年灾涝的空亏堵上不是?!日日看着那空帐欠款,我就堵心!你是不在其位不知其难,我放着好人不当,非要做那黑脸讨债鬼?!各州府衙门回回纳缴不齐,暗里的亏空就搁摆在那任我再能做账也做不下去的。你们一个个揣着圣意下各州府搞什么新政,我且问你,为政纳新的银子从何而来?还不是要从户部一笔笔播出去。”

“滁州不比江南京庶之富,你若亲自见识一番百姓疾苦,但不会只照着账本说话了。我也是为了朝廷,为民生!”

“行啦。”夏夫人坐在炕台上,见这场景,不由得佯怒插言,“家里的规矩又不是不知道,回府免谈政。朝廷里的事出去念叨,我这屋檐还由不得你们吵翻了去。”说着朝案台另一端品茗的夏相看过去。夏相如今已歇政多年,身子骨倒比从前操劳时健朗许多。闲来即侍弄花草,品茶下棋,享以儿孙之乐。此时儿女一番政见不同的论调亦是入了耳中,只是听着,但不作声。

“老爷,您说呢?!”夏夫人声音柔柔的飘上来。

夏相只轻轻吹开茶杯中浮悬起的茶沫,并不急于品。

兄妹二人皆沉默下去,尽是知道父亲不语沉吟时,往往是在思虑,但凡他能用心去考虑的事,便不再是简单之策。只是未料良久开口后,竟是无关痛痒的一句:“你们母亲说的对。不过是吃着朝廷俸禄尽职做事为官罢了,要不得样样较真辛苦了去。能办则办,办不到自也不必太苛责。再怎样,那也是皇家的天下,我们自家人就莫要因着别家的事争个不歇了。”几十年为皇家出力,想他大半生的心血也只是悟出这么个道理。无论自己几番掏心掏肺,那江山也是他家的,都言青史留名,那也不过是跟在别人的名讳之后凭作个补缀罢了。

“难得一家人都在,倒也吃个团圆饭吧。”夏夫人适时的打了圆场,起身即要对下人去吩咐。

夏相随着一点头,复又想起什么,淡淡问着楼明傲:“司徒远呢?!好日子不见他来了,怎没同你一道。年前听他在灾地大病了一场,正以壮年,休养不佳倒是要落下病根子的。你这做媳妇的,不以伺候夫君子女为要,反挤在男人官场间由人说三道四了去便不好了。”

“他…”楼明傲一纠结,早就有心想把分家单过的景况说予父亲了,只话涌到唇边,每次都要酝酿好几份。以老爷子的性子,若是听到,岂不是会气茬了过去?!想她趁自己丈夫病重卧榻时送至休书一封,冷言冷语要求分家分孩子,兹等冲犯女则之纲,趁人之危的奇事,必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夏夫人淡淡转了个身子,瞪了眼楼明傲,面上假笑温言道:“说是要迟些领阿九到,刚遣杨归来信儿了。”

“哦?!”满意的掠上丝笑意,淡淡点了头,“这才是一家团圆嘛。只归儿来传信老夫怎不知?!”

“我恰在忙着,忘及告诉老爷了。”依旧云淡风轻道,身后却已是冷汗沾衣,言着回头目光一掠楼明傲,“初儿,同我去侧屋,孩子们正跟嬷嬷一处闹着。”

夏夫人推门先出了书斋,绕过曲廊回壁躲在阴影处,深深长舒了一口气,回身嘱咐丫头道:“去豫园请王爷来,务必带着阿九速速而来,就说是老爷子急了。”

“是。”小丫头一旋身即退了出去。

身后楼明傲徐步漫上,亦不知是发生何事,却见母亲冷下一张脸,虚浮的笑意丝丝散了下去,无辜道:“母亲,你一见着我怎就这个表情?!”

夏夫人甫一叹气,满是无奈:“都是几个孩子的娘亲了,何时才能让我这个做你娘的省心?!若你父亲知道你们玩得这一出,且看有什么好果子吃!”

“那就瞒着不说呗。”什么时候天气好,心情佳,再把这事翻出来念一遍也好。讨好的笑笑,掺上娘亲的胳膊正要绕过后屋,猛听书阁间传来一唤——“初儿,过来,给你嫂嫂敬茶。”

楼明傲脚下一怔,大半天未反应过来,又听上桓辅的声音漫上。迷惘间侧身看着夏夫人空眨了几下眼:“哪里来的嫂嫂?!”只半年光景,就蹦出了个嫂嫂来,于她倒没什么,不过惊骇几下,于他上桓辅,着实不易。

“说是在滁州成亲了。倒也是个不错的丫头。”夏夫人波澜不惊的笑笑,心头一块重石担也放下,凑到她耳边压下声音,“大着肚子回来的。从前啊一心愁桓儿年近四十还孤身着,如今倒好,一领回来便都齐全了。我们老俩口自也心无旁骛,安享晚年了。”

楼明傲只觉嗓中涩紧,犹豫道:“该不会娶了个穷乡僻壤的村姑吧,他上桓辅脑子不灵光,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夏夫人掩口笑笑,隔着袖子捏了她一把:“就你灵光,也不见把日子过得多红火。去屋里敬茶罢。总归是你亲嫂嫂,礼数要尽的。”

母亲如是吩咐,楼明傲自也不能推托,再三不情愿的蹭回书阁间,湘妃帘子“哗啦”一掀,眼神直撞至上桓辅身后的女子。绢白团花罗瑾的细纱襦群勾抹而出银色花样,绯晕长裙袭身及地,腰间虽以紫薰宽玉带相掩,但也看得出凸起的小腹足由五六个月。那女人正做足了含羞带怯状,桃羞杏让,眉黛如绣,凤目巧嫣,真乃一代容华,犹如画中徐徐走来的女子,更似锦绣而出。

楼明傲吸足一口冷气,呛得猛咳起来:“不是吧——”

第二十五章 力争不下厨

茶敬也敬过了,新嫂嫂也回了茶。屋中的男人们先去切磋几盘棋,内堂中只留这一对女人睁眼空看着。楼明傲揉了揉了瞪得生疼的眼睛,一呼气:“还有茶不?!”

“小妹要喝什么,龙井还是碧棠?!”新媳妇倒也做足了温婉贤淑,缓缓起身要去制备,“这南面的碧棠是明桓亲自带回来的,说是你喜欢。他这个做哥哥的,面上摆着那个劲儿,可心里从来都是最疼小妹的。”

“尤如绣。”楼明傲一挥袖子,忙将这酥酥麻麻的声音挡在耳外,“我面前,你还装什么装?!”

尤如绣脚下一顿,回了半个身子,立马回复原状,脸一拉嘴一瘪:“自己倒去!”

“我说…这可是真的?!”至此时,楼明傲仍心存疑虑,从来都觉得这女人是玩笑人生。她说自己看上上桓辅之时,更是以为在言笑,没想这女人是暗谋在心,深藏不露。如今大摇大摆怀着孩子入夏府,倒也成了有恩夏家的大红人了。毕竟,将上桓辅这厮冥顽不灵脱身红尘的男人从和尚庙前拉回了烟火囱边,她更是开天地之盘古第一人。

尤如绣歪在软榻上悠哉的扶了软腰,一手抚在高高隆起的肚子上:“你说这个?!货真价实!你要不信,再过四个月由你亲自验货。”

“我不是说这个。”楼明傲冷眉纠结而去,“而是…他…你…实在想不通他八竿子也打不着你啊。”

“他是打不着,不兴我出手捞啊?!”尤如绣大大咧咧道,全然不知害臊为何,“我那是认准目标一个,死活追去,他上天我不入地,他去滁州,我就先到那等他。姑奶奶我苦苦追了他十年,他同楼明雪相见也不过十日,我忍他念着她十年,怎么算十年一过也该是落到我手心里由我稳稳攥住了。”

“看不出,你尤如绣有这个恒心。”所谓知人不知面,知面不知心,便是如此。

“废话,姑奶奶为他我本子投大了,不捞回来实在亏啊。”说时那个起兴,连连拍案,由头至尾将自己套狼的一番血泪史哗啦啦吐出,听者云山雾绕,说者一把鼻涕一把泪。由山庄的暗送秋波,到滁州的贴膏药随行,悉数讲来,楼明傲从前只觉得自己活得精彩,不料听尤如绣娓娓道来,一口气随之悬上悬下,终于由着最后一句总结陈词稳稳而落。

“最后嘛…还是托了老祖宗那句箴言。”尤如绣灌了一口温白水,因说得尽兴容灿如春花,且浮着丝丝得意,“生米煮成熟饭最好不过了。”

半口茶水忍住未喷出,生生咽下喉,景仰之心滔滔而来,但看尤如绣一如观望起圣哲明烈:“所以最终拍板而定就是因为…你扑了?!”好个降妖之法,妙哉神焉!

尤如绣眨眼回忆了一番:“算也算是吧。”她先扑,而后互扑,稀里哗啦便也这样了。

“啧啧啧啧。”楼明傲连啧几声,有嫂如此,实乃“幸焉”啊!

凤眼一扫,红唇微抿:“我好歹也是新媳妇,往后由着你在公婆那边罩我了。”

这个厉害的尤物,还用得起自己照应?!楼明傲自也是首次叹为观止了,连连摆头问道:“上桓辅就这么好,用得着你下这个大本?!他比司徒远倒是强了何处?!怎你对着司徒远就是千躲百藏,全然无视?以你这修炼,别说一个司徒远,十个也不在话下?!当日在山庄你若出个手,绝没我当主母的后话。”于她眼中,天下男人一般黑,任一个也未必可靠?!

“品种好啊。”秀眉扬挑,微哼了一声,下颔轻抬,“你瞧瞧公婆那是一对伉俪佳人,百年模范。真真是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人间传说。我家明桓便是那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一脉相承,极品的种呐。你说我跟着这般传统优质的男人还用担惊受怕吗?!”

“那我也算的上是承袭极品,怎就不见我一双人啦?!” 听着这般头头是道之析,点头之余亦不忘反驳。

尤如绣甫一叹气,邪邪睨着她:“我说,你老人家那是几生几世几双人呐!”

杏目圆睁,从来都是自己损她的份,今儿被这丫头损上几句,气立马不顺,歪声邪气道:“绣绣,你别激我。小心我把你当司徒远小老婆的事儿端出去。”

“随你。”尤如绣倒也是个震慑不住的,拍屁股起身,言语利索,“为人小妾多年,却也能清醒自持保以冰清玉洁的身子,你觉得这说去是在骂还是夸我有风骨呢?!”

实以苦笑不得,楼明傲连连叹气着,反被尤如绣一并拉起来。

“走吧,公公婆婆都在堂外,只你我里间嘀嘀咕咕。别让人说了咱女人家不懂规矩。”

眼前霎时黑过连绵一片…规矩?!由她口中脱出怎就这般别扭?!

兰亭中,霞光隐退,风凉心静,正是好夜好景。

东池边夏相正与上桓辅对弈,恰小允走至棋盘旁,立于一侧观望了好久,忽开口道:“舅舅,你黑子落错了,本有扭转之道,却被自己封住了三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