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意!”楼明傲眼一横,直要被这话气得几窍生烟,一指戳到他下巴尖,“我要是在意,早不知要把你休上多少回了。”确也实言,她多看中实权,不在乎那些个繁琐虚名。

眉间依然攥了凝色:“你若在意,我再同内应府那边说叨几句——”

“别,你累不累?!”极不耐烦的瞅着穷认真起来的男人,笑得不怀好意,“得,这会儿知道认真了,早你干什么去了,赶着当口装模作样真也不嫌累。快别给我作样了,说出去就好似我这个钻营小人占着实位贪着虚名。我可怕累。”

司徒远被她噎得满口无言,得,依着她言,这改也不是,不改也不是了。正讪讪无语时,偏被那小手辍中心口,连着传出的声音都酥酥软软的——

“你这里,我看得清。”

楼明傲指尖不离他襟前,言罢即猛一仰头,对上那深瞳寂色,笑得明若灿华。

第三十九章

秀华长街,行五步而立,但能望见三两所青楼湘馆,最是京城风流之地。

楼明傲自风华楼上隔窗相望,对街几间红流青馆无人问津,尤以此楼生意正旺。秀华长街名妓众多,只这家风华楼侍以男色,楼中随意选一姿色平平之辈但要比京城名伶的出价高出几倍。所谓物稀为贵,男宠供不应求间,女色倒也没落了。

云雅阁间,茶香袅袅,只氤氲散去,对桌间的司徒墨似隐隐发抖。午后母亲言要带自己见见世面,料不及竟是于此小歇,言说青红烟花之地,自己倒也是来去自如挥洒如风,今日同母前来,多少是别扭了些。更何况…于此遍居男宠之地恰有个不慎,父亲那边倒该如何交待?!

楼明傲手里正把玩着青玉喜鹊登梅的巧如意,偏头扫了眼忌惮中的司徒墨,嗓子一清:“我可是掏了大笔银子选了头牌,咱娘俩都喜好男色,索性共享了去。你前半夜,娘亲后半夜,你看这样可好?!”

攥杯的手腻着濡汗,颇为艰难道:“娘亲,这样不好吧…”

“难不成,你想着吃干抹净不留我一口?!”这女人毫不做作的笑,但不知丢人现眼败坏门风是为何解。

厢间撤下几盏罗江屏扇,屏后恰一风华美男隐隐而现,裹衫轻曼云扬若飞,着衣极是大胆,袒露双肩,肌肤白皙甚过女子之华。足未踏履,只缠了杂染熏绣的轻纱,裸踝系以青玉铃铛,信步轻摇而来,铃环作响,动人心弦。精巧雅致似如玩偶的五官配以媚色妆容,由骨子里溢出蛊魅。轻抬下颔,正视以对,勾人的凤目于翕阖轻颤间映出桃花临水颤巍巍的醉态迷色。

楼明傲一手捏紧了如意,猛喘上口冷气,腹诽这男人实比女人还妖媚,想这男宠色媚之事,绝非戏楼中的不雅趣谈,生貌如此,不分男女,又有几个能把持住不动心?!

侧目望上一旁司徒墨,但见这厮也丝毫不才差于人,虽都是美如宋玉貌比潘安的绝世之姿,风骨却不尽然相同,难以分个高下。

这男宠,虽以貌美却无气蕴可言,活脱脱一个妖媚的木偶。

然,她倾心栽培的墨墨,濯濯如春月柳,柔而清绝,更是风逸出尘,天质自然。

由此,楼明傲自也宽慰许多,野花蔓草…终不及家中盆栽养得好。

司徒墨于此时却是未想那么多,只扫了几眼那粉面小生,并未觉得有异常不凡之处,淡淡垂目捏着腰中环佩暗自琢磨这女人倒是揣了什么心思?!

楼明傲垂涎的目光最后扫了眼那小生,终将心底罪恶的贪恋强制压下,拉了裙裾即起身,颇为留恋道:“儿子,这等好货给你了,娘亲去外面寻个便宜货则好。”眼见得这个做娘的多番疼爱,连男人都能让出手!

“娘亲,娘亲——”司徒墨连人带身子扑上,扯上她袖摆不放,“儿子错了,儿子真错了。再不敢胡言乱语蛊惑娘亲。”

楼明傲作势一叹,轻掸起司徒墨五指,颇为“理解”道:“古人言柔曼之倾意,非独女德,盖亦有男色焉。为娘今日领教了。墨墨啊,你喜好男色,这本不是错。你放心,有娘亲在,定能保你娶三两个男宠过府。”

司徒墨心下颇慌,闻嫁娶之言都搬出来了,复扯上她腰坠,浑身瑟瑟:“儿子再不敢瞒娘亲了,那都是儿子混言瞎说的。方时寻不出个理由,但见父兄三人皆有强据,索性便这般说了。好娘亲,亲娘亲,您养出的儿子是个什么货色,你还能不知道吗?!儿子虽对女色甚淡,却也不至沦落这口味。”

“哼。”袖间一甩,但由口端落下几块环玉,窸窣作响,“一个个都言是我养出的好儿子,尽偷着掩着干起让人不敢置信的勾当。你说我这个为娘的,还能知道什么?!司徒墨,你说也说了,便是憋着气也得撑下去。我管你是好哪一口,既编排出了好一场戏,便给我装下去。要不然…那贱人肚子里的孩子就归在你名下!”

司徒墨见状急急向前一扑,将从前撒娇弄泼的手法尽数使出,死死抱着娘亲裙裾不撒手:“娘亲,儿子说真话。”

“你倒觉得现下说哪句真话能派上用场。”用心良苦的扫了眼某人,威逼利诱的火苗于眸中渐渐燃起。她就不信这儿子也算白养了,总有一个贴心眼说人话的。

终也是被逼到无可奈何,他岂能不知道娘亲要听的那几个字,心中苦苦挣扎,声音低弱如蚊咬:“娘亲,儿子言实话…那人是大哥。”

“想得我好几夜不眠,皱纹都要生出几根来。公子哥您终于言了句实话。”但想起自己当时被那一屋子男人瞒得团团转,几口闷气堵上胸口,瞪眼道,“得,儿子是亲的,这哥哥也是亲的,只我这娘亲是后的。亏我掏心掏肺的疼你们,搞了半天,我全是一外人。你们各执一词,任谁都知道真相,偏除了为自己开脱,多不出一个字。姓司徒的,我倒也是看清楚了,都属一个德行。”

被骂得狗血淋头,但也不敢出言吱一声,心中反而长舒口气,想着压在心头好几日的大石头都是移开了去,实为释然。好不容易拣着她喝水润嗓子的空当,张口求起情来:“娘亲,这事也不能全怪大哥。想来大哥也挺可怜的,连父亲都没有当头喝他,他便也是真有苦衷。”

楼明傲自也听出了其中的玄机,冷不丁缓了语气:“司徒远倒是睁一眼闭一眼了?!如若不是那女人肚子大了起来遮挡不住了,他是不是还想着暗地里压下呢?!”亏他一脸无辜装的有样,却也不是他闯的祸,可他算是知情不报,唬乱军情,罪加一等!

司徒墨起身,遣走了那男宠,阖紧门窗,蠕回楼明傲身前:“娘亲,儿子说句公道话,您可不带传出去的。这事,归根究底还是怪父亲…”亲子控诉,罪加二等!

是以戌时三刻。

豫园扶廊前,正是过风堂口,杨归苦劝了几次,偏廊头里的墨衫男子左右踱步终是不肯离开。暮色垂临,阴晴不定。

杨归心眼一提,每半刻即劝上番,此时正又半刻,上前半步谨言:“主上,都说是有着奴才们照应的,万不会出什么事。二公子亦是跟着的,您还不放心吗?!”

“看清楚了,是秀华长街?!”背手之人不动身,声寒刺骨。

杨归复想到主上可是介意主母去了那等风月之所,再劝道:“主上,那种地介儿,主母从来就是常去的。您自也不要放在心上,从前不都是习以为常吗?!无非就是喝喝花酒,言个乐子,不多半会便是要回来的。”

“是风华楼!”双眸微醺,不由得加重了喉音。这一次与往日不同,她领着儿子竟也玩起男人来了。

二进的廊口闪出一人影,正巧步奔来,口里嚷嚷着:“主上,主母回来了,轿子入了东门呢。”

“唔。”蹙眉舒展,忙接上话,“这就去迎迎。”

司徒墨一路随母亲归府,寻了个借口先行一步,脚下生风直要去通传个口信,匆乱间入了配殿正撞见相迎而来的司徒远,见了父亲,反不如从前般惧怕生畏,忙急道:“父亲,您且避一避吧。娘亲心绪正不好呢!”

闻言一慌,略想了番怕是她身子又不好了,忧色急升:“可是身子起了不适?先去请你温叔叔,叫他速速来。”这厮但不知何事,本是自顾不暇,却还要多心想着可是那女人有事。

“父亲,娘亲身子好的很。”司徒墨一脸急燎,“该有事的人,是您。”

身子微怔,思虑翻转,愣言而出:“可是知道了你大哥之事?!”不等司徒墨回应,心下已是明白几分,忙转了个身子吩咐了杨归:“你先在这稳着。我去后堂书间避一避,就言我不适,身子甚不适。”

后堂一路间,步履匆匆,袍袖略展,但想起七月前那件丑事,心下沉甸甸。这事,并非不能言,只是言出去面也无光。这算什么,儿子替老子吃了闷头亏,传出去颜面扫地不说,夫纲更是何以振?!

七月前,正以司徒远临去江淮四地前夕,因着双儿的病事他却也携子女回了趟京郊庄子,偏是那一回便也出了事。

那日晚膳后,沈君堂传来信儿说是沈氏生了疾,本就无心顾及,来人却一次次的催得紧。时逢杨回杨归皆不在眼前,只得派了司徒一代为宽慰番。未思及,就是那一晚探视出了这档子事。

转日晨膳时,司徒一迟迟而至,且面色憔悴神情难安。见他当时似受了惊,便没有强言逼问,只训斥了几句他冠衣凌乱诸等细节小事,心下存着疑虑,并未当面言出,而后问了司徒墨才知那小子实是整夜未归。这种事,宫里倒有旧例,那些久不得圣面的嫔妃多会寻个年轻小生偷了一夜享欢,甚至后妃与子辈小王偷情的不雅之事亦由老宫人编成了野史韵事。若以装作不知,这事便也这么过去了。却未料,那沈氏竟有了喜,当时他问及七个月时,便是想到了该是那一晚。

为人父者,只顾自善其身,未有心力护及子辈,实也该受责难,隐而不言,作壁上观,更为不端。

第四十章一句话的事

楼明傲怒了,打从风华楼出来,一口恶气盈胸,直要冲至九霄云阙之上。

“什么东西,给我男人用春药就罢了,连着我儿子也不放过!”声音直入东堂,绕过影壁,宽袖摆在身后,双目似充火,见人便斥,毫不留情面。平日里胆子大向来能同主母闹腾的丫头亦随着偃旗息鼓各自寻个事做,能躲则避。

楼明傲由内训到外,上下皆是一通,眼中竟也没个看得顺眼的。纵连窝在书斋里用心刻苦的小允都被拉出来晒了半会太阳。恰阿九正晒在房顶上吃点心,由着檐上观堂下的鸡犬不宁,踹了身旁的杨回一脚:“小回

,你说我娘亲又怎么了?!”

杨回面色毫不动,抬头看了眼日头,暗自琢磨了番即道:“过了晚膳,估摸着该也好了。”

“那…阿九还是不去厅堂用晚膳了。”一想起娘亲看谁都不爽的铁青面色,决心定下。

“嗯,回叔也不下去。”填饱肚子是小,脸面为大,好歹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禁不住那跌份掉价。

“小回,你是不是也挺喜欢那女人的?!”眸眼中含以天真无瑕,出言却似个小老太太的陈词滥调。

杨回霎时红了脸,强言出口:“胡说,哪…哪来的女人?!”

“废话。”拍拍屁股,扯罢窄裙,站了起来,“姓楼那女人呗。”

“胡言乱语!”忙疾呼一声,眼圈已红。

“知道知道。”宽慰一笑,霞光为小小的身影渡上层金边,煞为可人,“我绝对不会同爹爹讲的,这个我懂。”

“司徒阿九——”顿然起身,半个身子发颤,伸手即要堵住那红润菱唇。

小身骨一蹴而起,于瓦沿边掠起,飞走墙檐的功夫,却是得了上桓辅的真传。边蹿边回头向着追来的影子作鬼脸:“小回羞,小回羞,喜欢人家娘亲还不承认。”履下屋瓦裂开办块,轻点瓦檐着力,随着下滑的瓦砖一并坠落,所谓乐极生悲,但为此般。方才笑得一脸团花,此时欲哭无泪,急急唤出一声“小回救我”人已后坠而落。

杨回一急,手快上半分,扯上阿九袖腕,身子由着带下,摇摇欲坠…

正屋间,嚷嚷了一番的楼明傲口干舌燥,随手倒了盏冷茶汩汩入喉,却听房檐上稀里哗啦一片碎裂声响,随着“嘭”一声顿现二人身影于屋前榕树枝头。本是栖息于树枝头的奇鸟名雀惊乱飞去。楼明傲一挥袖子,吩咐言声:“璃儿,去——看看枝头落了哪两只大鸟?!”

不等璃儿绕出,童稚哭声“哇”一声惊天泣地。

璃儿高呼一声,急急传讯道:“主母,不好啦,阿九同杨回挂树上了。”

屋内几盏茶杯猛然碎掉,楼明傲一路噼里啪啦曳着长衫迎出,抬头望了望自家房顶,恶狠狠瞧了眼高挂枝头的二人,冷言冷语:“真稀奇,你俩做风筝呐。”

堂屋内,偶有哭声传来,夹杂着女人喋喋不休的酸言冷语:“爬啊你,能耐了哈。小小年纪就爬墙,将来嫁出去爬夫君家墙,出不了三天准保把你休回来,看你老爹还能有什么颜面予你再嫁。女孩子家家的,你说你,书不读弦不弄女红更不做,天天吃饱了跟房顶上晒太阳。你哪是我女儿,都要成了上桓辅家的闺女了,他那是占树,你是爬房。”

阿九一哆嗦,哭声更甚,绕是委屈。一手扯着杨回袖子不放,时不时地抬着他袖子给自己抹眼泪。杨回也觉着奇怪,小东西未伤一寸毛,却也哭得这般伤心,他哪里知道这是要扯着嗓子把救星哭来。

楼明傲由这哭声搅得脑仁发麻,随即缓了语气:“姑奶奶,咱别哭了。树杈割得是杨回,痛得也是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哭丧呢。”

阿九索性豁出去了,边哭边喊:“爹爹啊——爹爹啊——我要爹爹,阿九要爹爹——”

这哭声绕到窗外,正树荫下急急蹿出个身影,一袭墨色深衣,深筒浅靴三步并一,人未至声先落:“可是阿九伤到了?!”

楼明傲回到几案前稳步坐下,步摇轻悬,垂鬟旋扭于一侧,冷眼望着来人,兀自笑了道:“某人不是身子正不适着呢。”

司徒远麻着头皮顶上,目光不及相触便也心虚的撤了回来,绕过云锣赤屏,几步走至榻前,细细端详着哭得发抖的女儿,言语中掺着惶急:“阿九是不是伤到了,哪里痛着?!”

阿九作势倒在父亲怀中,鼻涕眼泪更是蹭了一身,一抽气道:“心…心痛。”

微一扬眉,手寻着小人心口,莫不是这孩子存着什么心疾,慎重言道:“倒是怎般痛法?叫你温叔叔好好瞧瞧。”

“被娘亲骂得…”泪眼婆娑,更是委屈,“心痛。”

司徒远微一咬牙,却也不敢回头看那女人是个什么脸色,抚着女儿叹道:“下次别爬你娘亲房顶,爬爹爹书房的。”估摸着是那女人心疼修缮房檐顶的银子了。

“啊哼。”几案端的女人,轻一咳嗽,表达着不满。

司徒远立马改言,颇为理解的看了眼女儿:“乖阿九,咱没事就不爬那房檐了。”

小阿九嘟着嘴俨然不甘,杏目圆睁,连转几圈:“爹爹是不是得罪娘亲了?!”

“咳。”闷声一咳,但不作声。

云阳偏殿,宣铜炉子里正溢出奇草的薰气。轻卧矮榻之上浅眠的女子鬓云乱洒,胸雪横舒。榻下跪着丽雪红妆的宫侍为其捶腰捏腿,一时间偏殿前所未有的安逸,纵连身后端茶的侍女都不敢大声喘气。

楠木矮榻上铺着红面银底的凤纹绣软衾毯,妃色银线的靠枕垫在腰下,榻上的人微扭了个身子,阖目不抬,金针倒拈,绣屏斜倚,言声懒懒:“什么时辰了?!”

“戌时二刻了。”捶腿的宫女倾身上去,轻轻应了,尽是小心翼翼。

睡眼微张,虚眯着长睫冷眸,声音酥软:“皇上可是醒了?!”

“半个时辰前醒了,只用上两口淡粥又迷糊了。”由榻后走出的宫人一手稳稳端茶,另一面回得谨慎,玉面淡拂,眉清目秀,但也是有几分姿色的。

江澜愣了愣,却觉这声音耳生,淡淡转了眸,倦意散去,由着宫人扶起半个身子,幽幽倚靠上团花面的大红靠背,懒意浓浓扫了眼那小丫头,忽道:“怎不叫醒我,倒是你这丫头自作主张伺候皇上用了那几口?!”

“回江夫人的话,那时您睡得正沉,丫头们只唤了三两声便不敢再惊扰您。恰又轮到小婢于御膳房当值,自作主张烹了那粥匆匆送来了。还请夫人降罪落罚。”言着膝上一软,便也跪下,朱唇榴齿,的砾灿练。

江澜听言,静了良久,垂着眸子细细打量了这丫头,只微施粉泽,却有海棠标韵。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言声淡淡:“这一次便算了。难怪说你没得面膳,原道是御膳厨房间做事的。你是秀选,还是仕出?!如今跟着哪一位公公?!”

“回夫人,小婢于新帝元年八月的采选拔出,家父是府检校桐泽。眼下正随着内务亲府的亭公公做事。”

江澜微一点头,琢磨着那不入流的官位由不得嘲讽笑了道:“府检校的女子都能入采选?!好了,我知道了,明日同亭公公领个赏去吧,今儿你也算小立了功。下去吧。”言罢,困意复袭来,腰骨一软,覆了个身子歪了下去。

那小丫头浅步而出,步履轻盈。身后持信的宫婢猛然迎上,将她挡至身后,沉沉跪下,轻禀而言:“江夫人,户科楼尚书传了书信与您。”

江澜翻了个身子,但也不睁眼,只声音慵懒漫出:“她…给我传信?!笑话…她怎会。”

“夫人,确是楼尚书亲自交待的,奴婢不敢作假。”手中信函紧下,躬下身子闷声回应。

“哦?!”江澜轻轻抬目,只作惊一声,沉寂良久,静了片刻,终是答道,“如此…你给念念那上面都说了些什么。”

“夫人,这似乎不妥吧。”捶腿的宫侍不由得插了话,只觉得朝臣之书,若非私事便也事及机要,不敢轻视。

偏江澜似乎根本提不起兴致读信,毫不在意挥了手:“念吧,料她的字也入不得本夫人的眼。”

“是。”再不得言不是,出手拆函,一展洒金笺,讪着大半张脸,吞吞吐吐,“这…这…”

“念!”额眉微蹙,被搅了睡兴本就不悦,此时更是烦躁,“一个字一个字的念,还用我教你识字不成?”

“拜姓沈的那小妖精所赐,恭喜姆娘你荣登外婆之位。”终究是顶着重压,一字不落的念了出来,只鬓间已渗了细细密密的汗,只一句话,便口干舌燥了。

“什么意思?!”江澜一撑而起,俯着身子瞪读信之人,面有狰狞之色,良久不作反应。

读信之人将信中唯一的一行话再念了出来,念罢抬眼观望时,江澜已是满目苍白,红唇发紫,隐有颤抖。

只身子像前一扑,即从矮榻上重重跌了下去,沿着冰冷的榻壁呆呆靠住,十指紧握,恨恨憋出两字——“贱人”。意念忽而散乱,神志再不清晰,空愣愣盯着窗角边上的竹案。

曾几何时,她便也立于那么一架竹漆案台前,手把手教那小女孩书写他的笔体,指正她的女红功笔,为她调好了琴弦教她音律乐道。十年,于江陵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的十年,她大半的心血都是倾尽在她身上了。如今,却也是她,狠狠踹上自己一脚,这一下,便是戳进了心窝子,痛得流不出血来。那么多年,她无非就是想培养出另一个自己,她酸着自己的心送那女孩上了出嫁花轿,却也是把自己的男人送出去。然,万万未料及,那小丫头并未让他念起从来的一分旧情,反倒是生生糟蹋了自己的儿子。她何以不恨,恨却言不出一个字,因果错结,这因本就是自己造下的孽。

众位宫侍见她一脸失魂落魄,惊得重重围上去,声声“夫人”唤回了惊惶之人。

江澜微作平定,空转了呆滞双眸,嘴角滑过一丝冷凝的血色,寂寂的笑:“沈君慈,怪我看错你了,你真是个…贱人!”

第四十一章日月成双

夜近一更,沐浴而出的楼明傲却全然无睡意,反对起妆台上的八棱银华镜细细描起眉眼。

闲来无事,画好眉即用蘸了水的锦帕抹去。

樱桃木的案台磨得锃光熠熠,鎏银妆柜设有一格格拉抽,镶着云母天珠作把扣。最上一层抽格大敞而开,散着多式各色的花钿,皆是剪裁精妙,花料多以金箔为多,偶有鱼鳞翠翅,茶花子等。

挑来拣去,终是选了妃色梅花箔金,钿落额眉间,成五出花。面无喜色对着镜中人发愣,正要随手揭去,却听身后脚步声渐入。

司徒远正以郁闷走来,膳后即躲在书房间三两个时辰,眼见得躲亦不是办法,思来又去,终是揣着折子慢慢踱回东屋正间。在门帘外探看了许久,见里面那女人面色宁然,火气似也平息下去不少,挑了个时机帘子一打,人迈入。

只人了迈进去,镜前的人但也不回身,全然看不作他的存在。脸面顿时讪下几分,自找没趣开了口评价起她妆容道:“你这是学以宋武帝寿阳公主?!闲来没事画个寿阳妆来也好。”言着步至矮榻稳稳坐下,歪靠在矮几上打开折子,寻了个理由有意无意道:“书间灯油漏了,挑了几次也亮不起来。”

楼明傲不搭理他,一提裙摆起身至金桐橡木落地立镜前,套上件百碧短襟卷袍,左右端量了番。由床帐间抽出锦罗玉枕怀抱在胸,二话不多说,绕步而出。司徒远抬眼间正撞上她拎着枕头出门,忙拦声截道:“已入更,这要去哪。”

“搂小一睡觉去。”身子不回,抛了声出。

“咳。”司徒远微一咳,佯装镇定,手上批注着卷文,淡淡出言:“不准。”脑子里尽想着不知哪个女人走时撂下句“回来一定试试”如今却要抱着儿子睡去。愣是那小子,真也不嫌弃自己头顶上绿光圈仍不够亮。

“司徒远。”楼明傲扭身靠了门板,脸色极差,“你别当我不跟你算帐,就给我装样。你的事,咱慢慢解决。大局当前,最紧儿子。”

“他有什么紧要。”憋气幽幽出声。

“事不在你,你自当无紧。”一时间涌了小情绪,几步迎上来,摆出了说教的嘴脸,秀眉凝上:“除了自己你打心眼里在意过什么人?!小一那边,怕是多了他少了他都没个所谓。他喜欢什么,厌恶什么,害怕又担心的,可在你心底有个数?!是,你严父,你摆谱,你架子大。可出的件件乱七八糟事,你但也摆平啊。不想应付的女人,便扔给儿子对付,你才不介意姓江的能把他怎么了,只自己不去上那贼船就好,对吧?!”声声逼人,一番话下来不带喘口气。

司徒远笔间浓墨凝了良久,双眉微抬,琢磨着该回应什么。此事却也亏了理,加上不擅解释,半晌无以答。反而更长了楼明傲的气势,见状她更夺过话机,愈言愈烈:“儿子帮你解决了那女人,你心底是否还偷着乐呢?!犯错误的人不是你,烫手的山芋也落不到自己怀里,某些人面上绷着脸言着礼教不周,梦里却要大舒好几口气吧。”

只听这女人口中俨然要将自己描成个小人,面色一紧,蹙眉回道:“这帽子扣得大了吧。”

“打出了这事,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倒也问过他的感受没?!好端端一个孩子,本是傲骨正气,如今却像个什么样子?!从早到晚,连正眼都不敢对上我们。沈君慈就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你倒是清楚明白?!这事…你亏着他了!”冷袖一甩,寻个矮墩子即坐了下去。

“这也不算亏吧…算是他自己没把持住。”眼神扫向另一处,言中淡淡的,若论起坐怀不乱的功底,那小子实比自己却是差得远了。

楼明傲见他一脸推卸的模样便是更气,咬着牙:“他心里有人了,又怎会随意碰那小贱人。”这理儿却也是近半日才想明白的,想起那晚司徒一说起那女子的满目深情,俨然似个芳心萌动的小少年。而后他跪于身前坚持言那一句他未错的倔强,不是没有打动自己。那时心里正以堵心,粗略了这些个细节。如今细细想来,连上司徒墨吐出的那些实情,心下多少能摸清三两分。说不穿理由,心底反而为那孩子酸起来。

“有人?!”眸眼微僵,沉吟番复问道:“我怎么不知道。”言罢,暗自琢磨半晌,抬头颇为幽怨的扫了眼一处翻白眼甩脸色的女人,嗓眼里涩涩的:“这事,我也有不对。不该瞒你,也不当任事情糟到了如今不吱声,确也有三两分避麻烦看热闹的不轨之心。”

她也不记得他倒也几回如此诚恳的言错,往日里硬撑起的脸面也全然不顾了,神情哀哀的认错,看得她心软了几分。静了半刻,起身落寞道:“我去看看他。”

司徒远亦随着起身走过去,抽下她手中的玉枕,裹在自己宽袖里。深深看了她一眼,双唇抿直:“我去陪他睡,你在这好歇一番,明儿还要上朝。”

似已坚定了决心,话声一落转身即走,踏出门槛,回了个身子,怔证看着屋内人,他看着她眸中的自己,竟有些陌生了。无以否认的是,他因她改了许多,或言她确也教会了自己许多。他和她本是格格不入的人,在她心中对自己本就是嗤之以鼻,而他自也该看不惯她颇为张扬的行事作风。只拆掉那些面具后,却是两烟赤裸裸的灵魂静静彼此相望。他一点一点看清了她,却也因此改变了自己,只想要离真正的她更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偶从镜中掠到自己,但也觉得眼花迷离了。说不清,这番改换是好是坏,只习惯了,真得惯了。

“这些年,你教会了我许多。”他声音沉沉,出其的宁静,“只还有些,要得慢慢改。”

她眉梢略微一扬,但望那身影溶在夜色中消失了去,好半天溢出丝笑意,不知为何,额前烫起来。她本是面子厚脸皮大的人,心底却也因此言升起一片涟漪,酥酥麻麻。眼眶不由得有些酸涩,他言是自己教懂了他,其实并不是自己,而是人心皆有的那么丝情念。

他司徒远终也不过是个吃着五谷杂粮的红尘凡士,不陷则已,一陷便是无从出。

西稍房前,一地夜色。

几抹银色月光漏出斑斓点点,淡抹着门外怔立之人。司徒远垂门的手僵在一处,略有几丝紧张。

屋内之人亦无睡意,一连几日梦中都是不安,心里想着同母亲解释,话至唇边却苍白无力了。最坏的打算已是做好,无非就是忘断红尘,自请边疆领兵,他日马革裹尸,化作青灰一捧,亦为父母留下忠子的孝名。血洒沙场,以身侍国,倒是自己最好的归宿。思及要抛却红颜知己,心仍存不忍。桐丫头是质洁清高,司徒一却是个懦夫,只会躲避求全,他实配不起她。

思来想去,更是无眠,索性披了衣走出内间,推门却见银光下伫立的那身影,脚下一顿,哑声道:“父…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