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远忙将玉枕收到身后,只淡淡扫了眼他,轻咳了声:“还未睡?!”

“是。”轻声应了,心底微虚。

微一点头,但见廊中月色正好,浅蓝色的无名小花坠在月下池蒲,连成一央娇美睡颜。悠长深廊一纵而下,几步之外的景端便也瞧不清了。司徒远走至廊椅前,以袖拂下,静坐了下去,淡淡言:“睡不着,便坐会吧。”

“是。”再应下一声,隔着他几掌的距离,小心坐下,暗自呼出一口气。

司徒远只觉得自己不自在,未想及有人比自己更紧张。眼神一一扫过这堂中夜景,终是落及身侧人眼中,思忖了沉道:“你确长了双似你生母的眼眸。”

司徒一似有些不适应他毫无来由的提及那个女人,近十八年了,他从未由他口中听及关于她的半个字。他从不言,他便不敢问。一而再的习惯下去,但也忘了要问,索性亦淡漠了下去。那个时候,他和司徒墨都是面上没有娘亲的孩子。只大人暗地里都知道,总有那么个清浅眸子会静静凝着司徒墨。而后那个女人走了,他明白,司徒墨总归是同自己一样了。

他和司徒墨终是不一样。嬷嬷对他,是真的用心,自己却全然是多余的。陈景落总有理由罚自己,却不会擅自动司徒墨。每一次被命受罚,这个如今坐在自己身侧的人,总会冷眼扫下自己,而后再不作声。他全然是空气,是不存在的生命。

司徒远感觉到身侧灼热的目光,微偏了视线,看向池中倒映而出的半月:“你不是被她抛在山庄之外,而是出生在这院子里。抛子之言,是老嬷嬷们的讹传。”

“可父亲…却从未有心辟谣。”唇角隐隐颤抖,这是第一次自己在父亲面前有了情绪,十几年的小心翼翼与怨怼,便也这般轻易的流泻出来。

“她没有弃你,是我逼她走的。”思及往事,竟也有些微的疼痛,兀自忍下,“是我容不下她。她生下你后,我便休了她。”

司徒一无力的苦笑,这也是多年以来,这个他唤了十几年的父亲的人漠视自己的原因。他本就是容不下那个女人,何以去爱她的骨血。然,这是司徒一的一番看法,他却不知司徒远每次看向自己的艰辛。

司徒远凉薄的目色似要结霜,霜冷却无光,寂寂的落向一处。是司徒一的生命葬送了母亲。十八年来,他每看向那孩子都会这般告诫自己,而后心如剐开的疼痛。所以他不常看向他,甚以从来躲避那渴望的童稚目光。

第四十二章

清冷冰寒的霜汁沿着廊檐坠落后颈,微一颤,浑身僵住,前所未有的痛袭来。他可曾有错过,那皆是大人们的仇恨宿怨,自己却没有做错任何。司徒一握紧了一双拳头,隐忍着不出声,多年的委屈辛酸化为一抹清泓凝于眼眶,久久不落。

司徒远淡淡起了身,冷袍撩下,灰白的褂子掀起一个角,他背对着司徒一掩下满身落寞。天地间清宁一片,偶有虫鸟鸣上几响。他今日也才觉得,十几年不过是一瞬间,仍能忆起方时立于这庭院听那一声啼哭撕裂空冷的寒夜,他于堂外站了整夜,却坚持不入。

“是我的错。”声音顿了顿,微转过半个身子,司徒远第一次深深看了他,“是我没有看护好你。”沈君慈的事,他会出面,会安置妥当,这一次,他是父亲,是父。

堂间浮漫着六叶兰芷的香蕈,随着一缕缕夜风荡远而散。

司徒一跪于廊前,廊中只空留一人一影,双膝着地,周身寂冷瑟瑟,隐隐有泪,滴洒于冰冷青砖。

由西稍间而出,漫长的廊子,司徒远步履略显沉重,出了堂口,绕过半月门,步子更迟下几分,转到影壁后较阴影一处,忽回了半个身子:“出来吧,早便显出影子了。”

影壁后那身影但也磨磨蹭蹭,好半天不肯现身,司徒远倒也不急,瞄见壁后梅林间驻着一圈石凳茶几,便也几步走上去,撩袍而坐,愣把手里拎了半天的枕头扔上一边。心想着这好景好月,好桌好椅,偏偏少了好壶好茶。正念着景,终于候到那着冷衫的影子漫出来。人未至,却也闻到那股子幽韵撩人,待到女人走至身前,长臂一揽婀娜小腰,即把软玉柔骨箍在怀中。

楼明傲于他身上挣扎了番,抬头见这会儿月色淡了,似被什么遮掩了去,唬着脸道:“骗人,哪来的什么影子?!”方才就在影壁后琢磨了好半天,若说影子漏了馅,绝也说不过去,本就是夜深黑寂,影也淡,更是不及长至能逐上他视线。

司徒远好笑地看着她,另一手捏上她香肩:“就算瞎了,也能辩出某人的狐狸尾巴。”说着凑上鼻端嗅了嗅,笑弯了一双眼,“薰得这般香,黑天瞎火招蜂引蝶哈。”

“招壁虎,引蝙蝠。”言笑着倒也明白是那熟悉的气息出卖了自己,索性向后倚过去,整个人似要团在他怀中,偏头间寻着他耳后,随即便凑了唇过去,淡淡的笑:“乖啊,真老老实实给儿子认错去了。”

司徒远知道她不肯老实说话,非要弄得自己耳根子痒得难过,出手揽过她脖子,面上因她的话泛上些难堪,咬牙道:“就你厉害,成不?”

眼一翻,指腹掠着他鬓边,笑得坏坏的,言上那一句:“孺子可教也。”

听着熟悉得紧,却也顾不得去思忆,眼眸深深攥着某人,却见冷风袭来时她蜷在自己怀中瑟瑟发抖,抿唇恼言:“出门逛堂子的,还穿得这单薄。”

她直接绕过他的话,问了心里揣了许久的话:“你爱过江澜吗?”

他微愣下,一手捏上她腕子贴在唇上细细吻着:“你爱过上官逸吗?”

“这不是一回事。”她猛然坐直了身子,甚是认真道。

司徒远双目微醺,良久扯了抹淡笑:“你倒是说说,怎么不一样?!”眸中闪映着玄色,却看不真切。

“他骗了我。”眼中掠过丝惘色,重重点了头,她毫不犹豫道,“但我却也爱过。”或言,她在意的从不是他的欺骗,而是他却有没有真爱过自己。爱,这个字,会让人更痛。

“所以…”司徒远微怔,并未有半点躲闪,坦然地攥着她眸中秋波,“我也是爱过的。”

楼明傲心底一叹,复为他寻乐借口,想那时年少,不经人事,却也大敞着一颗心,由那云鬓花颜的女子入了心,伊时凤钗头上风,花前柳下,抚琴弄以丝竹。他司徒远,亦是风流洒意过。如此这般想,虽是缱绻十足,却也不怒反笑,团鬓隔了香红,双目似剪水,幽幽言着:“就不怕我生气吗?”

“怕。”他认真地看着她,攥着她的腕子紧上几分,怕,所以更不会松手,“只不能瞒。”

“不过…这类,可以瞒,自也瞒得下。”她偏了头对上他的视线,笑意淡淡。只要他有心瞒,便可以一辈子不承认,那些心底的思绪,她终究挖不出来。

“我爱她,只是因为她那时是上官裴的妻子。”他眉目清宁,一手抹在她眉端,似要抚平那里藏掩的所有情绪。他实不知她能否明白这个“爱”的含义,是以夹杂了太多无奈。

十五岁及弱冠的自己,本是立下鸿鹄伟志,意欲闯出一番功绩,却被无端指婚立府,那看似光耀的恩赏下,却暗含了太多利益的气息。

那个女人是他们放进自己被衾中的一条蛇,然,却也是自己的妻。她看自己的目光,总是掺杂了太多的贪欲,他不喜欢,却也要容着,因,那是他的妻。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容颜散去凄冷决绝,他看着父母那般无爱无欲的婚姻如干涸的大地蕴不出一丝生机。

从何时始立誓,他不可负他的妻,无论那是不是自己心仪的红颜,更不在乎是否志趣相投举案齐眉,没有选择,他尽会努力爱她。他看中的永远是那个契约的东西,却从不在乎自己的心意,毫无喜怒。只他努力爱过,尽了那份责任便是无悔,偏她爱的不仅仅是自己,却是更多。她玩弄了他的宽厚,肆意了他的纵容。他休她,是以要断去那份“爱”的责任。

“世宗二十二年,你可还有印象。”他声音发僵,隐着痛意,记忆于脑海中层层剥开分离,痛已麻木。

“二十二年初,云贵妃猝然仙逝,帝大恸卧病不起。年末,宫中讹传是杨皇后施毒侵害贵妃,帝信之,因之废后。”回忆漫出,那些年岁的旧事,实在是太过深刻,所以才会铭记于今。

“如若…不是讹传呢?!”司徒远凝眉,言声陡然一涩,“贵妃却是受寒毒侵亡。”

双目发胀,钝钝的痛,她猛摇头,直至头昏眼花:“不,这不是真的。我心目中的杨皇后,断不会做那种事,她是连春枝都不忍伤残的大善人,她吃斋念经行以佛道,如何会做这种事!”

“你信她?!”眸中微颤,他似有些许激动,搂着她浑身起了战栗。

“我信她。”她坚定言道,声音无一丝颤抖,只侧目细细端详着他,“因为我信她的儿子,你这般爱她,所以…她定不会是这种人。我爱的人,不会是那种人的骨血。”

“可贵妃却是受以寒毒,而母亲竟也服罪了。”他亦有他的坚持,只眸中泪色在闪。

寒毒二字再言出,似惊醒了她,她颤了颤,拉上他的袖子:“是同我所受一般的毒?!”而后,眼中雾气迷上,层层散不去,心口纠痛,“是江澜。”如若是江澜,便也是父亲!

司徒远并未应,只黯然继续言道:“那时候,她有了五个月的身子,母亲不忍她受罚,所以替她顶下罪名。”声音哽住,何以不恨,最恨的却是自己,如若那个时候早已探清那整日整夜游蹿于自己枕边的毒蛇信子,如若没有接受她,没有让她怀上自己的孩子,一切皆会不一样了。只怪他当时并未及时明白,至恍然了悟时,母亲业已顶罪,形势只得逼自己走下去,不得回头。转年来春,江澜诞子,他不顾母亲苦苦相拦,毅然休妻,而后十年再不想见。言外,即是发妻难产崩卒。

楼明傲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心中更涩,之后的悲剧,已非自己能够回忆的。二十二年之后,上官裴顿失储位,长年受以打压。及至上官逸登基,更是疯狂的报复,先以换婚羞辱其兄,后以处死废后为母报仇,再到那之后,他们手足兄弟多年的对峙相抗,她皆不敢去想了。纵连发生在夏明初身上的一切悲剧,皆是因她和他而起,一个是他的发妻,一个是她的父亲,好不残忍,好不讽刺。

终于明白,他看司徒一的复杂目色,那孩子却是由自己母亲的一世荣辱换来的。唯有冷漠,才能隐下心中悸痛。这一幕幕悲剧中,原来…上官逸亦是受害者。可是,最痛最恨最矛盾挣扎,却是眼前这个明明痛至麻木却仍做淡漠的人。

她伸手抚上他的脸,试图抹下几抹湿色,却尽是干涸。喉间一哽,痛骂出声:“所以…你们母子还真是伟大,一个忍着不言,任上官逸千万番的报复,却不为自己解释一个字。另一个做母亲的,为了儿孙连命都不要。这样公平吗?!对你,对我,对上官逸,可是公平?!凭什么,任元凶逍遥法外,纵着她容着她替她掩下大罪,上官裴,你是伟大过头了罢!你是糊涂,是蠢,是笨,是痴。”眼角有泪散开,坠如碎华。双手紧成拳声声落在他肩头胸前,她痛,不仅仅是为自己,亦为他。

第四十三章

并不明朗的半月时而由乌云遮掩,闷闷的挂在天际,含羞带怯的望着庭中的一双碧人。

楼明傲正以哭得上气不接,红肿着双目泪瞳涟涟,偶尔紧上男人的衫袖蹭下一脸鼻涕眼泪。但叫司徒远看着怀中人,不知言何为好,若说委屈,他实该比她更难过,偏自己未落半滴泪,这女人却是连哭带骂极不消停。

哭累了,靠在他胸前眨着眼睛,但也不言声。

司徒远垂下眸子,扬眉间浮着笑意:“哭累了?!”

怀中人哼哼唧唧道:“困了。”

司徒远轻轻一笑,宠溺地睨了她道:“今儿才知道,我家悍妇这般能哭。”言着忙作状去拧自己半湿的袖口。

就是见不得他憋着笑看热闹的臭嘴脸,楼明傲瞪了眼,赌气着:“我哭成这样,你不跟着红眼泛酸也罢了,倒真是连劝都没有一句。没气氛,实没意思。”由他怀中扭了身子,红唇微一努:“你赔!赔我眼泪珠子。”

“多儿价?”他亦配合,额前从未有如今这般舒展。终于把所有的旧事一股脑子吐出。对她,再无隐瞒。无论是上官裴,还是司徒远,都是扯下面具由她看了清楚。方才还紧张她不能接受,恐怕又该起心要躲自己。眼下见她哭闹之后,但也能像往常般随着自己言笑,不由得喘了好几口气。

“贵着呢。”哭过即笑,但也有这女人能做的到。

“倒是多贵?!”倾下半个身子,下巴抵着她额顶,紧紧的,“多少爷都出,咱家金珠子是真值钱。”

笑得意兴阑珊,正揽上他的脖颈,认真道:“相公,谢谢你。”

他复握紧那细腰,声音微一沉:“只言个谢?!”

“谢谢你。”她懒洋洋的一歪头,单靠在他肩头,“还有…爱你。”声音柔得似呢喃,低低溢出,夹着笑意。

司徒远耳根子一热,阴下半张脸:“都老父老妻了,还这般不正经。” 言着伸手,指腹滑过她眉端,微微挑眉了回应,“不过——很好。”

她伏在他肩头,指尖玩弄着他耳垂,突然觉得自己就是喜欢见这男人害羞无措的模样。想起从前演过不少调戏的戏码,每每都要他没台面下,这一次更大起胆,偏头瞅了眼被掩下大半的月色,邪邪笑道:“真好,羞得月亮不敢露面呢。”

“嗯?”他倒也看出她心里指不定又在琢磨坏事。

“没人盯着了,才好做坏事嘛。”说着一拉他前襟,小手从领口滑下,大占便宜伸着爪子胡乱摸着,肆无忌惮,“来,让小爷来摸摸可还值几个钱。”手端乱蹿,身子亦不老实,活像个滑泥鳅,一会埋在胸前,一会仰上他肩头。

那小手还蹿着凉意,直要撩拨人心,眸中烈色明艳,死死盯着她,警言道:“别乱摸,可是要负责的。”哑声一哼,即也一把捏住她腕子,俯身吻下那满出胡言的丹唇,尽是她的味道,熟悉而甜蜜。她倒也积极回应,舌尖轻巧的逗弄,丝丝扣着人心,但要勾起他满身压抑的欲火。只吻到抵死缠绵一刻,她又玩起了那招欲擒故纵戛然而止,身子一撤,偏头躲开,笑嘻嘻对上他:“小爷我今儿没带银子,付不起。”

他哪里还容得她掏,手上一紧,半身欺下覆着她,淡淡笑了道:“明儿付也来得及。”

她眼见得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苦苦笑着挡上他强大攻势:“小爷俸禄都填债洞了,没钱。”拉着他前襟要撑起身,惶急中手上力度偏了,反将他衫衣扯下,竟是越描越黑。

“不要钱,怎样?!”薄唇腻在她耳廓厮磨间溢出幽幽之声,手已蹿到内衫襟里,狠狠捏了她腰眼,“我说了不得乱摸,撩伙了爷,有你承应的。”腰间玉带亦由他轻松解开,似已驾轻就熟,系带穿衣的步骤早便是看惯在眼底的了。好解得便也解去,不好解的即三两下扯开。

“别,别。”她是真怕了,虽不是光天花日,好歹也是没门没窗的空冷庭院,难不成是要以天作被,地作褥子,就此良骑野合,交锋接矢了?!她错了,真是好奇心害死猫,她楼明傲指天发誓,以后绝不在月黑风高之夜跟踪人了,尤以跟踪这等斯文败类!眼底可怜巴巴的泛了泪色,渴望着某人心底涌上半分理智,“相公,冷啊,咱…咱回屋。”

“冷?!”他怎觉得热得紧,哑声笑笑,“不怕,不多久就要你热得难受。”

“奶奶的,司徒远——”双拳紧握,咬牙言出半句即被他以唇封口,后半句咕哝出声,“你给我——等着!”她现在格外讨厌他笑,好看与否归一说,只他一笑,便是要吃人。人在被吻得七荤八素时是不能以理智控制住自己的,紧攥的小拳头亦不知何时松了开,意乱情迷勾上他脖子…

天边暗月,但也藏得更深。

三更之鸣由远及近,云雨静后,二人皆是衣衫褴褛,倚在一处观月赏景,只天上黑漆熏熏,但也不知赏得什么月。三更了,谁也不动地,估摸着今晚倒是不用睡了。刚司徒远出门转了一圈,回来闷闷的骂由西间入配殿的石门不知被哪个手短得上了钥了。得,再不叫人,倒是二人没得出去了。明一早,但让儿女们的丫鬟嬷嬷发现两个衣冠不整的男女相拥冻死在影壁墙后,便也是京城内外头等的奇闻了。估摸着,他们二人倒也能葬在一处了。

楼明傲低头见自己衣衫被撕扯得出奇凌乱,霎时脸红如血,且不说如何回去的事,便是要冻死,这模样也太难看了吧?!

“都怪你。”狠狠瞪上憋气不言语装木头的某人,倒也忘了这把火,是谁先起了坏心眼撩起来的,“把你衣服脱了给我披上。”

司徒远倒也有反应,不吭声着即脱了破烂不堪的外袍予她披好,商量道:“要不…去司徒一那里凑和一宿。

挂不下脸面的某女死活不从:“我宁愿冻死在这。”

“哦。”他倒也不勉强,径直起身要走。

“司徒远!”楼明傲扬声喝住他,“你敢把我一人撂这?!”

“我去取几身袍子。”她丢不起脸,就由他掉价吧。

她正要出言夸他一番,却见由东至西一路皆打起了明灯,亦有声音唤出,愈发近了。莫不是那些个下人寻起他们来了。二人相视皆是一惊,忽也明白倒是冻不死了,估计得丢死脸!楼明傲起身要躲,跟没头苍蝇般乱窜,被司徒远一把拎住:“你转个什么?!”

“我找个地缝,看能否钻下去。”亏她到这时亦能讲得出笑话。

“地缝没有。”他脸微一沉,别说她自己不敢见人,他更不想由那些人把自己女人全看了去。眼神掠上淙淙密密的梅林,手一指,“林子倒是有一个。”说着便把她袍子紧上,拦腰抱起,大步撤向林子里,寻了个清静隐蔽处放下瑟瑟发抖的女人。二人刚落稳,即有下人开了钥,正一路七八个人匆匆行过来,男女皆有,举着灯把,擒了灯罩,一步步探上。众人停在影壁一侧,见了案桌上的玉枕,又隐约望到林子里有人影。

杨归走在最前端,见这情景,忙道:“把火都熄了,灯罩灭下。”言着微退下半步,扬了声音道:“主上可在林间。”

林中传来隐隐的咳声,哑然一声回应:“在。”

楼明傲也不知道该喜该忧,却也觉得一辈子也没今晚这般丢脸过,蜷着身子躲在一处,咬牙轻道:“你应了就自己个出去啊,我不陪你丢人现眼。出去了把门给我开着,我自己溜回去。”

“我知道。”他低低一声,嘱咐道,“你别出声,等我出去应付。”

杨归等下人皆是垂首候在林子外,只璃儿大着胆子打探,主上在,那自家主母是不是也该一处?!正琢磨着,却见司徒远狼狈而出。此时月色极不配合的漏了几缕明光落地,璃儿见他衣襟大敞,面上迷艳之色但未消尽,却也明白过来这花前月下的自也办不出什么好事。不过…主上却是同什么女人玩起这出了。虽说自家主子是玩闹的人,如今却是多少收敛了几分。尤以床地之事,她倒也规规矩矩的,纵是日里开尽了玩笑,但也不会夫妻之事当乐子在下人面前显摆。由此可见,她断也不会犯险玩火。再如何,既是夫妻,又何必躲在这林子里偷偷摸摸,心底由得咯噔跳了下,闷气怒气酸气皆翻滚而出。

牙一咬,全然不给做主子的半分脸面:“主上,林子里可还有人?!”

林中人猛然僵住,听那声音又是自己丫头,实以哭笑不得。

这边璃儿决定了,她从来都是主子的好丫头,自也要忠心耿耿。如今定要把那小贱人捉出来见光不可,瞧主子会怎么治她!决心一下,便也迎上几步。

司徒远忙去挡在她之前,使了眼色拦道:“不过是个小贱人,何必呢。”不管怎般,自己的脸面可以不要,她楼明傲贤妻良母的名声却是金贵。

第四十四章

璃儿忽而明白过来,只脸红一轮白一阵。连司徒远都看不下去,一回身看向杨归,面色不悦:“一路喊到西,莫不要把整园的老小都惊动了?!”这厮指责起他人来头头是道,竟也全然忘了自己亦是拜他们所助才不至于冻成花下鬼。

“主上,沈夫人那里似是不好。”杨归尽力压低了声音,也顾不上林子后藏着什么女人,只小心翼翼把这消息带上。起先是沈君慈住得那小院子闹得鼎沸,而后消息传至东配殿,急向两个主子讨意见。偏二人都是不在,索性嬷嬷领着人往东面寻,他随璃儿走西路。由少主子院庭中遇了主上,实也出乎意料。只眼下并非吃惊好奇的光景。

司徒远微一愣,沉了声:“怎么个不好。”

璃儿亦知女人那事由杨归口中说出来不方便,忙接了道:“就是落了血,看那意思有小产的迹象。一圈人皆等着候着向您讨个主意。”话虽这么说,心里却巴不得没主意最好。一尸两命倒也皆大欢喜了,只这想法于脑中一过,便冷不丁打了战栗,闹不明白自己何时也这般歹毒了?!索性闷声不语,揪着帕子盯紧了裙角。

“主意是太医定的。”倒也一如既往的平静,声色不动,“找我也没用。”

杨归亦觉得有理,只不敢忤逆了嬷嬷的嘱咐,即言道:“嬷嬷让我同您说一句,好歹是府里的嫡长子,劳您上心些。”这话虽言得谦卑,却也摆明了要司徒远一管到底。

司徒远皱眉凝了片刻,这事亦无需犹豫,依旧摆着脸冷到底:“知道了。你让嬷嬷先去看着,我回书房换身衣,随后即到。”言罢一转身,多看了眼林子深处某个阴影,眼底多了分温度,眼神掠到璃儿额顶,似命令,更似托付:“你,留下。”

林中冷枝坠下,沁着冰霜冷汁,寒得楼明傲打颤,目送司徒远的身影随了众人离去,长嘘口气,紧绷的神经总算松下,倚上数杈裹紧了长衫。

璃儿待庭中无人后,方小心试探了道:“主子,您出来吧,这会儿没人了。”

林中果真有极缓的步子绕出,狼狈模样并未比司徒远好上多少。璃儿憋笑不语,故作四处张望,就是不定睛看她,倒也给主子存了不小的面。

“把这林子伐了,还有这石桌石凳都撤了。”估摸着往后见了都要绕道,确实堵心。

“是。”璃儿倒也不同她玩笑了,软言软语应了,知道这厮情绪正不稳,还是小心伺候来得妙。

楼明傲借着微弱的灯光迈出几步,忽又停下,转了身对上璃儿:“刚说什么来着,那小贱人怎么了?!”

“哦,似要小产呢。”此时再言,声音清明爽朗了许多,但不像于司徒远身前揣着严慎。

“呦。不等我动手,早就排了一车的人等着治她了?!瞧见没?这人缘不佳却也不好。”言得漫不经心,停了一处,等着身后璃儿步上来。

璃儿绕到她身前时忽也明白了,颇为幽怨的眼神飘上:“您就是等着江夫人来闹吧,如今满意了?!”

晚膳后不多久,江夫人确也匆匆来了园子里,竟也未通传主母主上,自作主张入了沈君慈的园子,只大家都清楚江沈两家的亲近,自也没放在心上。未想江夫人走了不多会,就听沈园哭声渐起了。打从几个下人嘴里问出来,江夫人入了院子二话不说即石闪了沈夫人几个耳光子,一时间大家都未反应过来,待到去拦时,沈夫人已吓得跌坐在了脚踏子上,众人去扶时,身下就溢出了血。几个下人琢磨了番,又不敢惊动东配殿的主子们,只寻了个京城郎中切了脉,说是宫虚又受了惊吓,开了方子但也重金谢了。结果夜里不等药膳煎好服下,沈夫人竟疼得厉害起来,而后又见了红,且是止不下的模样。下人们这才压不住事端,惶急的去禀东园。

“我美个什么,由着那女人来自己园子里撒波弄粗,我还堵心呢。”扭身步出,微一顿,“下一次,提醒她把人领出去再打骂,要不得我每次给她收拾烂摊子。”

东配殿书厅一侧便是香水间,设以汤池暖阁,若要是在多年前夫妻二人共浴之后便也就着暖阁亲密几番。如今楼明傲入了园子后便以男女有别,夫妻不敢共湢浴为由头,予自己后堂里另建了一处浸室,虽以窄狭简单了些,倒也方便求近。而这香水间的鸳鸯汤,往往都是司徒远一人来泡。

楼明傲一路回了自己个院子,沐了身子简单梳洗了番,而后由着璃儿伺候更衣,描好妆容,拢了博鬓后但也收拾停当,扶了摇簪抬声一问司徒远可是到了沈氏院子里,却听下人言主上还在水堂子里泡汤。闻后一乐,笑嗔了句这男人还真是耐得稳性子,而后便也随着璃儿出堂,绕了后间,打书房厅的小侧门穿过,便也进了香水间的外厢,隔着里间垂下的栗色幔子隐听有水声沥漓,扭头嘱咐璃儿在外间候着,自己轻步迈了进去。

一掀厚重的幔子,人入了中厅,隔着轻纱帘幕,但见司徒远浸在池子里。青铜麋兽的水口正吐着热汤,混了名贵药汁和香料,满堂子迷香熏气,尽是水雾缭绕。楼明傲走至档阁前扯下摆放整齐的锦棉裹子,又从架柜里取了更欢的常衣,不作声起了帘子步上。

司徒远听了脚步声,只以为是倪悠醉来伺候他更衣,声微冷下:“退下吧,爷自己来。”

“好容易侍奉你一回,不要拉倒。”靠在一处,笑得懒洋洋,抬手将裹子扔上去,“快起来,就你闲在,嬷嬷催了好几趟了。”言着把换洗的衣衫架在池边的漆阁子上,挥着满眼湿气,退到了更里间的暖阁子,声音隔着纱帐隐隐的,“换好了进阁间,有话问你。”

暖阁子里只停着一台花梨木的软榻,看架构雕工,但也知道价值不菲。榻上摆着几案,一抽案屉,镜梳帕子小药滑膏一应俱全,尽保留着几年前的旧样,连墙上的山水卷轴画样都未变。

司徒远袭着一身胡蓝及靴底褂掀了帐子入间,头发半干着。恰软榻前立了扇镜,楼明傲心思一动,压他坐在榻上,旋到他身后对着镜子替他梳头。司徒远看不出个名目,但也不出声,由着她为自己擦干梳利索,自己由另一段小屉子里掏出本当年没读完的书斋,多年来虽多浸汤于香水间,只她不在,他也再不入这暖阁子了。

楼明傲捏着牛骨梳倒也梳得用心,平静之中问道:“沈君慈就那么美吗?!”

司徒远未反应过来,只想了想,随口应着:“女人倒也都一个样。”

“那小一怎就一点就着了。”话说园子里美人倒也不少,他若有个需求,但也没必要偷。

司徒远倒也安静如常,淡淡翻下一页:“她屋子里那熏料倒是厉害。”

由此一点拨倒也明白了,想起司徒远从前但凡去了沈园尽要回书堂浸汤。她原先不懂,也没去让人寻个究竟,如今却也什么都清楚了。那女人…倒是有手段。

第四十五章

“这孩子…倒是要吗?”执梳的手微怔下,望着镜中人,凝了良久。

司徒远亦愣下,一手附上鬓侧握上她腕子,微一轻叹:“我听你的。”

楼明傲反拍下他手,倚靠了肩头,嘟囔着:“又不是随我姓楼,凭什么要我定。”

“姓楼倒也可以。”就坡下驴,他亦无异议。

“屁。”杏目圆睁,她立马反应了过来,“你倒是也随我姓?!”

司徒远只笑着拍了她腕子,一把拉下她坐在身侧,霎时认真道:“咱都是要做祖父祖母的人了。”话一出,但也不塞牙。

只她吸了口冷气,渗得牙生疼,一股子摇头:“别,别寒碜我。姑奶奶我正以人生大好时光呢,出门人皆言我二八。”不由得捏上自己脸额,光嫩平滑,实在满意。

“你是二八的黄花大闺女。”司徒远只一笑,僵冷着声音,“那我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