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他爷爷呗。”摇头晃脑贼笑着吐出这一句大食言。

司徒远身子一转,忙负手起了身,踱上两步,坚定了道:“我看…这孩子不留了。”话语未落,外间倒有脚步声漫了上来,来人候在阁子外,一蹲身映出半个身影。

“主上主母,桂嬷嬷又来催了。”

一声袭上,二人面面相觑,终是皆不自然的朝对方一点头:“走吧。”

司徒远一面应了,楼明傲倒也替他穿戴整齐,半干的头发只得束起绾成个髻压于玉冠下。二人相并而出间,司徒远的步子微愣下,冷言吩咐了下人去唤司徒一。待到下人不明所以的退下,楼明傲却也明白了这厮又想将那烫手山芋扔出去。

二人一路漫过回廊,抄了近道入了那三进的小院。人未及中厅,但见前后院皆是来去匆匆的丫头,有端水送巾的,亦有准备药膳的。三两个太医正候在偏厅,没有这家男人的吩咐,谁也不敢对孕妇用针。

司徒远入堂即稳坐了正座,一偏头,手端上温茶,品下几口,开口则道:“温步卿呢?!”

屏风后之人闻声蹿出,仍是那一脸无关紧要嬉皮笑脸。温步卿穿了身乳白长衫,由屏后走来,衫下尤以袖摆皆是染了血色的,看得等在屏外的众人心中微寒。

司徒远平言问道:“倒是怎么个意思?!”

温步卿由他手中抢过茶碗,喝下半盏,抹着袖子回应:“这得听你的。保还是不保?!”

“问她。”司徒远眼一瞥,即示意温步卿去寻那能定主意的人去。

温步卿甫一笑,果真转了眸盯着楼明傲:“主母,女人的事,终得你定不是?!”

“怀孩子,又没我说话的份。”楼明傲但也被盯得头皮发麻,索性一个西瓜来回踢,只不落于自己怀里便是好的。

“咳。”司徒远作势一咳,眼眉蹙起,似是无奈了:“但说说是什么个情形?!”

“保大还是保小?!”温步卿倒也不绕弯子,关乎人命之事终要摆出严色。不管那女人是个什么货色,于病患之前,他只是尽以救死扶伤的医德。

“废话,大的没了从何来的小!”下意识急言,倒不是楼明傲宽容,只她也是女人,亦也生养过,但知此时保小的话终不过是个幌子。

“那…主母的意思便是保大不要小。”温步卿正色而道,只眼中透着几分黠意。倒是有多久没听这女人说话这般痛快了?!

“我可没说啊。”失言后但也扭扭捏捏起来了。

“保小了,恐怕至此三月间,大人的日子难熬了,即便做足了胎生下孩子,确也是耐尽了最后一口气血。”温步卿倒也平静,一五一十,绝无半分偏袒。

一时间,终是落不下个主意,司徒远亦头痛得紧。仰目间正见司徒一走上开,忙道:“司徒一,这事你来定。”

来的路上,司徒一便也听下人叨念过了,此时平静入堂,念安行礼亦如往常,只对于司徒远的问话稍显惊诧,喉咙口涩涩的,眼神扫过众人,冷着声音言:“父亲,家里的大事,儿子定不合适。”

“确也不合适。”桂嬷嬷在帘子后听到这一出,撤下帘幕即也步上来,不无怨怼的看了眼司徒远,扭身道,“你叫他做个什么主意。你自己个的嫡子你定!”言语间,尤以嫡子二字最重,想必亦是揣了心要他保小弃大。

“是他——”司徒远竟也忍不住想脱口而言,这事,早于自己划清界限才是最好。只理智尚存,愣了半刻悻悻接上,“是他的兄弟,他这个做长子的,日后但也要事无巨细扛下一大家子。如今我和夫人都是当局者迷了,由着清醒点的做下主意也好。”

“嗯。小一,别怕,你出个想法。”难得统一了战线,楼明傲倒也盯着司徒一认真下几分。

司徒一浑身紧得发颤,额头攒着冷汗,鬓角细细密密濡着湿色,眉蹙眼眯,双拳愈攥愈紧,哑声道:“儿子不懂,拿不住主意,但听父母之言。”

“司徒一,这是我和你父亲给你的机会。”一个他可以选择的机会,放弃即意味着自己的人生恰可以有转折,并不至于一生陷于阴影之中无以逃脱。他还年轻,本是该有很多希冀的,他甚至可以选择重来。一个“不要”二字本就可以改变很多。

“母亲,父亲——”双目已红肿,他努力仰视着二人,双膝一软,直直跪于堂前,稳稳磕下长头,声音已颤,“儿子——”他不想,不想做杀人凶手。

第四十六章

“你等等!”楼明傲似也看出了他的坚定,忙出声相拦,只一声而后,却也无法作声。

取此舍彼,弃而全乎?一把算盘翻来覆去的拨弄,珠子未少一分,却也左不过明哲保身四个字。然,能做到这四字箴言的人,古往今来,倒是有几个?!她自也以明哲自保言传身教了这几个孩子,只他们当中又有哪个不是牛心左性?!死死咬了牙,偏了头看向另一端,微阖上浅眸,身子没来由的发冷。

身侧执盏杯的男人远比她镇定,伸了手于桌案后捏上她腕子握在拳中以示安慰。不管怎样,一切都还有自己坐镇。他虽言不做主意,但毕竟是一家之主,凡事由他说了才算。

夜色薄下,天边但映出几道光艳,努力刺穿这满堂的寂静。屋檐坠下滴滴冷汁,连成雨幕的涟状,滴滴嗒嗒落了窗口滑出几弧清冷寒意。

晨风忽入,卷起堂前枯叶萎枝。

司徒一淡淡起身,长袍及地,偶有枝叶袭入裙角。眉目已清宁,目色凝上温步卿,坚而又决:“温叔,别闹了。我知你定有两全之策。”当年母亲生下双生子的险难都是渡下的,更是未言一句保大保小。他不信温步卿一如普通庸医般,只会搬动戏文里的词码。

温步卿面色渐以僵冷,讪讪瞥了他处。由人一眼洞穿并不好受,思及自己怕是一辈子也骗不过姓司徒的了。搔头弄耳间声音幽幽:“你温叔老了…”温温吞吞,仍是执意。

“温叔。”司徒一深了眸色,“司徒一求您。”

“我不救!”实也忍不住将心中所想脱口而出,而后稍做喘歇,“小一,有些…你救不起,更以承受不起。你父亲母亲还有温叔我等皆是过来人,知道什么才是最好。”尤以知道,什么才是对他最好。

可笑他温步卿的心底,亦是藏了私心吧,但也不想这孩子安稳于世。他终究只能做性情郎中,无以至旷世圣医的境界。

“是司徒一犯下的错。”从未有过的释然。此一言于众人间脱出,他好不畅快,再不要躲避在父庇母佑之下,“既是儿子的骨血,便要由儿子来决定…什么才是最好。”

众目暌暌之下,他身形比挺,不是落寞,却是坚定。

“咣当”一声脆响,司徒远手中半盏茶即挥了上去——他要他选个主意,不是要他认罪画押,更不是看着他一脸听凭发配的大义凛然。茶盏已掷,只袖笼里的手臂仍在颤,他定定扫了眼那孩子:“你——”空留了一声,而后诸多言语皆哽住吐不出。他想说…并不是所有的一切他都能承担的起,有的错,是能认的,有的过,断不能认!司徒一如今将己与母通奸之事昭然而示,便也自己走上了绝路。

“父亲。”身后幽冷的晨曦漫入,皆被他宽大的袍子掩下,言语间字字清晰,“那孩子…是儿子的。”

“不是你!”司徒远猛攥拳,转眸盯着他,动也不动,只寒气逼人。风卷云翳间,闷雷作响,庭院中枝落更残,一地萧索凄凉。

司徒一唇边绽了笑意。他这冷漠寡情父亲深藏不漏多年,终以情急之下袒露了慈父苦心。

“父亲,你护不了我一辈子。”这一声异常平和,他淡淡地吸气,复又吐出,心中只一片静潭。

楼明傲坐于一端,直要看痴了去。她对律法不精,却也从司徒远的神情面目中探出几分严峻。端倪初现时,司徒远故作不知以求盖过,并非紧着保全己面,而是…和奸之罪,处以无赦。这等丑事,本就是不该揭出来的。身子竟然不冷也不颤了,而是浑然无力,瘫软于一处。分不清如今是什么场合,倒有多少人在看。宫里来的太医,沈家的下人,园子里的老嬷嬷,甚至不乏…宫里的眼目。所谓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如今这孩子竟无畏到推了这堵闷墙。

司徒远五指扣着桌案,用力一紧,案角断出一截,轻响落地,眸中阴霾愈重,蕴着风雪,甫一出声,无奈至极:“我天朝法历,及以弱冠,和则为强。”(和:通奸。句意为通奸即强奸)

“是,儿子知道。”当年,彦慕命其熟读律法大典,常以各项条文考究,他如何能不知?!

“你既是知道,可以言出和奸之罪?!”木然间,竟有微许的崩溃,然,他司徒远绝不会倒下。

“我天朝大律典四十三条,和奸罪之十——内乱,谓奸小功以上亲、父祖妾及与和者。此属十恶重惩罪,犯此十恶者无论官民均不赦。”睫子微软,猛一咬下牙根,“奸家长亲属妻妾者,视其亲等,或杖一百,流三千里,或死刑监候。若以五服亲属之内,重罚加一等。皇族贵胄,以身示井,重罚再加一等。”

一时压死人的寂静,无人敢吭声,亦无人知道应言些什么。不出三日,定有官府文诏下放,或者…圣谕更早即该宣下。司徒远微阖了双目,心底突地一怔,疲而又倦,声已喑哑:“温步卿,既是他的决心,便照着做吧…”

屏风后,榻上面色惨白如纸的女人眼中微颤,方才厅间众人之言皆是入耳的。眼中似有泪色在闪,忽而阖目紧紧忍下泪,不散。

外堂间渐渐有人散去,司徒远僵直着身子徐徐步出,却也未顾及到身后的楼明傲,此时他心中无物,连自己的踪影了都寻不到了。楼明傲本欲追上他,却在司徒一身侧驻步,淡然凝视了片刻,心底泛了苦涩,面上仍努力展以笑颜,眼中掠着艰难:“不愧是…娘亲的好儿子,是个男人。”虽不是依着自己心意做下选择,却也要她诧异,要她折服了。

辰时,沈院的消息传了东配殿,言母子都安稳下了。而后,木然相望的二人才缓缓回了神,事态已定,皆无话可说。心底的不甘早已被今晨扑面袭来的不安惶恐冲淡。楼明傲努力握紧司徒远的手,是无言的支撑。司徒远抬眸间,见她眼底早已生出强忍不下的倦色,心下微疼了起来,另一手附在她额前,淡淡道:“睡吧,你累了。”

“你呢?”若要她一人,便是绝计不肯的,他的倦意并不比自己减下几分。

他清楚她的固执,安慰道:“我也睡。”一觉醒来,怕要面对的情景更艰难。一时享欢,一时受罪,却也相持相平了。

不褪衣衫,二人相对而卧,只十指仍以紧扣。

虽已疲怠至极,但毫无困意,楼明傲心一虚,悄声道:“相公。”

身前侧卧之人不知是懒怠于应,还是真的沉眠过去,好半天不吱声。楼明傲又连着唤了几声,皆未反应。怔看着他,泛了涩意,她早是把这男人的一点一滴看在心底,最是清楚,他并未睡着,只是不想言声。索性凑了身上去,头顶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我知你…是生气了。”细细想来,他真正起怒的时候不多,然每一次却都是这般压死人的沉静。

“我没生气。”这一声终于溢出,鼻音极重。

楼明傲微一颤,但也不动,由着身后揽上有力宽厚的臂膀,琢磨了道:“要不你学我摔个盆砸只碗什么的,千万不要闷着,我怕你憋出火,烧了心肺不好,眉毛眼睛烧坏了就更不好了。”

越是艰难,越喜欢说些无边无际的玩笑话,总也没个严肃正经的时候,这也便是她了。司徒远揽着她忍不住闷闷笑了声,轻轻抬目,凝着她。良久,微一叹:“你养出个好儿子。”

实分不清是骂是赞,一手推挡至他身前,纠结着眉眼道:“你竟也学会反着话骂人啦?!”

“我是夸你。”以下巴抵了她额前的碎发,熟悉的香气漫上,纵然情绪低落,亦能由这气息引自己沉醉缠迷,“且不论这之中倒是谁的是非,他能言错,便是进益了不少。”

“我以为你会骂我…把你儿子养成了这德行,连老子女人的床都爬。”说着无力笑了笑,想起那一日司徒一还执言无错,只几日的光景,便也不同了。沈君慈用那般手段,他却也是无错的。只今日,他一身扛下所有罪责,大有烈性男儿之风,再不似从前那个谨言慎行思深虑远的司徒一了。

睡下半个时辰,楼明傲便也转醒,由司徒远怀中小心撤了身子,为其紧了被衾蹑手蹑脚出了内间。庭院里璃儿正牵了阿九走来,见了自家主子忙言:“这就起了?”

“睡不下。”楼明傲草草应了,即拉过阿九,细细瞅了番道:“阿九这几天去外公府上住吧。”

“为什么?!”小丫头竟也不十分乐意,总觉得自己像是被大人打发了走,“司徒墨,和司徒允暄呢?!”

“是哥哥们。”一手点在她额前忙纠正过来,眼见得这丫头越发没大没小不管不行了,“通通卷走。”

“哦,我知道了。”小脑袋微一点,煞有介事摇头晃了脑,“唉唉唉。”

“你又知道个什么了?!”噗哧一笑,再抑郁的心绪由这小东西搅和去,但也云开日见了,却也配她一个“霁”字。

“知道爹爹娘亲要制造小弟弟,要二人独处呗,眼见得我们都成旧人了…”

(和奸的律法,是遵循了清朝的法律条文。“和即为强”的一说也有根据,清朝12岁之下。这里…偶人性化的改了及至弱冠了。晚上不知道还能不能更,一会要去做义工,不知什么点回来…不过,偶努力啦。)

第四十七章

几刻的功夫,豫园上下但也恢复了往昔的平静。下人们穿梭如常,各司其职,偶有闲空的倚在枝头立看春末寸景。一股子闷躁不安浮于园内园外,连着夏意渐而浓重。

沈院但也静下几分,司徒一单影立在屏风后怵了良久。

简澜儿掀了帘子,由内而出,目色撞及大少爷,忙撤下身子一让:“少爷,您是不是——”

“我可以进吗?!”这一声,格外清冷,并无预料之中的忐忑。

“是。”澜儿言着即为其打了帘子,自己反退到外间,放下帘子时,心中微一颤过,言不出的复杂。几步绕出堂间,匆忙奔出几步,行至外门廊间,半个身子抵靠上冷墙,紧绷了整夜的神经忽而松下。冷泪,不知不觉洒了满手间,她不明白,自家温良才馨的小姐,何以落及如今的境地。是这京城的宅门太高,攀不起,还是高墙太深,她们守不住。

内寝中,滚涌着散不去的腥臭,药气更重。满屋子压抑的氛围不得喘息,司徒一立在帷幕外,只远远掠了榻上之人一眼,目光即散落四处,一手扶上镂金浮雕,平静道:“外面有我,你——大可放心照顾好身子。”

沈君慈不动声色,双目似已空洞,偏头侧向一旁,不作回应。

“为什么是我?!”他看着她,无责难,便是望不见底的深邃。这个问题,早已在心底闷了不知多时,她倒是想要坏了父亲的声名,还是毁了他?!

沈君慈突然笑了,复转眸盯上他,为什么…他怎会有那么多为什么?!恨一个人,会需要理由吗?!他实没必要问清楚原因,只记着她的恨便好。要怪,就怪他是他和她的骨血。爱之深,恨之切,她伤不到他们,便从毁了他开始,即便换得自己粉身碎骨又何妨。她非但不后悔,反而执著于仇恨。

虽不答,却也出声,冰寒笑意渗在齿间:“司徒一,你可以选择。只你是个傻瓜,永远都及不上他们的精明,所以…注定要替他们承下怨孽。”

司徒一回过半个身子,她若不同自己好好说话,但也没谈下去的必要了。

只身后沈君慈突然起身,半倚了高枕,苍白道:“司徒一,我沈君慈不需要你可怜。”

脚下微怔,眼中睨出丝笑意,他迎向帘外徐徐春风,从未有过的轻松:“我不是可怜你。是我想做母亲的乖儿子,同二弟一般。”空气中浸着汀兰的淡雅芳香,春色迷人,却也累人。

堂外已有宫侍候等,见司徒一步出,京畿总领率众疾步挡上,一时间闷雷又响。司徒一静静的看着来人褪下自己一身朝服,耳边尖细的嗓音诵念以天子之谕,忽而忽低的音调总是入不了耳…

巳时一刻,楼明傲终于在众人苦苦哀求下推了屋门,轻步迈入里间。一路掀开层层帷帘,落步于榻前,静静望着沉眠中的男人。一手掠过他下颚的青茬,细细的摩挲,却也忘了要出声唤他,实不忍心惊醒,若人生真如梦,醒了便尽数作罢,实该有多好。

“几时了?”司徒远突然睁了目,哑声问道。

“巳时。”不紧不慢答着。

“唔。”吱了一声便要起身,撑了半个身子望进她复杂深凝的沉目,僵道:“出了什么事?!”睡前倒也得知沈院无碍了,再不知还能兴起什么愁事,莫不是…

“他们带走了小一。” 她言得没了声音,久久望着他,不动须臾。

司徒远竟也随着愣了许久,复而转眸不知扫向何处,只五指用力,握着她的腕子痛紧。楼明傲微吐了口气,身子歪向一处,亦是毫无头绪的惊乱,反握上他的手,用力的撤出自己腕子。刚欲转身离开,反被司徒远拉至胸前,他一手压着她的额顶将她整个人圈在自己怀中,箍得她喘不出一口气。

沉重的气息令她浑身僵住,眼中但忍不住咕咕涌了泪,挣扎不开,窒息的抵着他胸前,暗想也好,被他憋死了不用见天去想那些个愁烦琐碎却也是轻松了。无奈闷痛之中的司徒远毫无顾忌她的痛,一把拽下她软肩,推她翻倒在床榻间。眼中闪着猩红的佞色,映在楼明傲眼中却是痛。

她实也明白了,瘫在榻间委屈的盯着他,她知他终是要以一种方式宣泄出来,他有他的憋闷,有他的恼,甚至还有外人无以参透的自责。他就是这般认真的人,凡事计较个死理。如今终是撑不下去了。

楼明傲竟配合起他,面色平静褪去上衣,手刚触及他襟领,却由他整个身子压下来。闭眼时死死咬牙,他心底却也痛到了什么地步,第一次全然不顾她的感受,毫无前戏的直接进入她的身体。痛…蔓延于身下,刻印在心底。撕裂的疼痛像一把刀子剖过每一寸肌肤。痛至麻木间,本就无力松软的腰但由人手一提,身子半抬间瑟瑟的颤抖,好不容易出声,眼泪哗哗而落:“你疼——我也疼——”

由着这一声,司徒远终以清醒过来,怔愣着盯着身下的人。痛惜自责之情顷刻流泻,自己真是疯了,他将她当作了什么?!一口腥气憋在喉中,面容痛苦难堪。

反倒是楼明傲平一手拭干了泪,平静迎上他目光,强忍道:“没关系,我可以。”

话中虽是勉力坚持,却也由她眸中探出难言的痛,他忙出手将她抱起,大滴大滴的泪砸落,落在她额前颈中,惊得她一时怔愣,言不出一个字。她从未见过司徒远落泪,却是从未。竟不知…他的泪,亦是烫的。她回身扳着他肩,伸手去堵那些泪。这世间谁都可以落泪,只他不能!

他眼中迷雾不散,苦苦的笑出声:“司徒远是不是蠢货?!”

心头吃痛,她有心紧紧环住他陪他一同落泪,却也知道,总有一个人要坚持住。只静静靠过去,反揽了他在怀中,目色沉定,安然平息道:“还有我,还有我在,蠢货怎也落不到你头上。”还有她在,她再不会轻易放开他的手,这一辈子,死缠上他了。

自九华门落轿,一路宫道行之漫长。

十指紧扣的一路却填充了心底某一处空荡荡的角落,前所未有的宁静祥和铺卷而来。她亦是第一次知道,原来握紧一个人,却能升起手握天下的满足。心底但也言不出怕,只侧目偷偷打量了身旁的人,笑意忍不住浮现。司徒远亦回眸睨上她,虽无面色,瞳中却涌上几丝温度。

二人皆默契的握紧了彼此,淡淡回眸盯上眼前的路。

云阳殿上,长生袭一身九云龙凤的黛紫里红朝服,裘领金襟,宫缎屏锦,玉带随风飘展悬河泻水。午后暖洋的光束落下,洒在袍端,竟也将黛紫染以青莲之彩,那是种偏蓝的紫色。暖冷色交杂,却如那一张辨不清情绪的淡颜。他静静立于高阶玉台之上,手扶汉白玉石栏,上以黄琉璃殿体为顶,足踏砌花云地金砖。璀璨明艳间,只望一眼,便也夺目。

他凝着云阶下携手而来的夫妇,眼底逐渐蒙上一抹色泽,欣而不喜,哀而不伤。眼中沉淀了太多复杂的色彩但叫人看不透,不过是十龄少年,周身却已散发了清冷孤绝的味道,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淡漠。他的宫人,他的臣子,甚以终日陪伴左右的嬷嬷,都也看不穿落寞身影后的孤独。

二人迈上梯阶,只因圣面于前,最后十级不敢登上。只坦然跪下,三呼万岁,垂头不语。

“你二人,亦是来与朕求情的吗?”空冷之音由高台上飘下,隐有淡淡的不屑。

“臣与臣妻二人并非求情,是以求罪请罚。”司徒远微抬目,却未仰视。

“作奸犯科之人但已收押宗人府以立卷审责。端慧王,你与楼卿又何来的罪罚。”抛却叔侄之礼,他只视他为臣子,直呼他的王号,疏冷亲离。

“臣司徒远,生而不教,罪难免,罚难赦。”

“臣楼谙谦,养而无责,不谆不诫,是以罪罚难脱。”

二人几乎齐言,充入耳中,握着白玉石栏的双手一紧,腻出薄汗。目色微寒,先前的骄傲淡下几分,咬牙言声:“你们二人…是在逼朕吗?”

“臣不敢。”默契中同时垂首,异口同声。

“司徒一之堂审是躲不了的,朕决计不会循以私情。”坚定言声,冷袖拂转,倾然离去,只身后忽有身影铺上,苦苦拽住龙袖——

“长生,长生,姆娘求你——”声声凄厉惨绝,言之人云鬓垂乱,宫妆颜色皆以泪水抹花,身形单薄,哭得瑟瑟发抖。

依是岿然不动,只掠上几眼江氏,目中虽滑过几丝不忍之色,却也一瞬即逝,漠然甩开宽袖,脱出腕带,大步回身入殿。

江澜周身无力,瘫软于殿前,泪眼朦胧中唯见那漆门重重闭紧,一颗心,僵冷如冰。转身之间,却也望下十阶之外的二人。但不知,三人目光何以交流。只一时无言语,眸中泪色已涸,江澜扶栏而立,但不要那个女人看到自己一丝脆弱。

司徒远淡淡收回了视线,手间轻轻拉过楼明傲的袖笼:“夫人。起吧,地上凉。”

江澜周身僵住,双瞳乌如漆墨,失了光彩。

周身寂而又静,静到那两个字穿透耳膜,刺破宁静。她听得那一声“夫人”,却要生生撕裂开胸口,由着漫天寒意贯穿自己。恨意痴情,化作绵延不绝锥心之痛,终是无以退避。

最薄人情,却也如此。

爱恨痴缠,挡不及一个“薄”。

道理她皆懂,却想不明白…是以何时,他与她的命运,已是不能回头。

第四十八章

近一个半月来,朝中的景况依是沉闷。

自月前,接了重整户饷的圣命,户部便也忙至水深火热不得歇喘。就连往日不拘小节的楼尚书都连了几日皱眉不舒。这一日晨间又次清点了户部几所档房,前前后后将几年来的亏帐空帐查清入库,待到清闲之时已过了午膳的时辰。胃里亦觉空空,嘱咐宫人上了些果腹的凉茶点心,正欲左右开弓时,却见档房外立着个长影子,那人背身以对,似琢磨犹豫着去留。待到楼明傲走上,回身猛地对上眼,不由得有些许尴尬。

“怎么杵了这?!”她身影从柱后漫出来,正对上彦慕偏转过来的目光。

“皇上午半晌阅了黄集递上来的折子便就怒了,急急召你。”他方在殿外见她这个时辰才用食,实不想打扰,只未料到自己的身影却被她一眼看穿。

楼明傲微一沉吟,复想起五日前工部领旨缮修先皇帝后寝陵之事,狮子一开口便是要从户部拨以万两白银。如今正遇上户吏法治齐新一貌,总算得了个好兆头,若是于此改革伊始便要抽调库中财银,却如釜底抽薪。那黄集又是个功高气盛的,连派了工部书吏持以圣上批文连连来要了几次帐,都由着她拒之门外。如今却也一旨宣折奏上一本。

“我三日前亦上了折子,言修陵饰寝一事不合时机。皇上可是看了?!”抬眸间不无烦闷道。

“折子递上了,只他说不想看,怕是明白你该会写些什么。”彦慕但不知因何,小皇帝的性情尤以最近月间时好时坏,偏执顽佞之态与从前判若二人。

听了这番话,楼明傲心下不是滋味,只点了头即跟在彦慕身后绕出去。一路沉默,却也思及司徒一的审责,小心翼翼探着口风:“你掌管刑部…亦该知道小一的案子什么时候能判下来吧。”家门生变后,以防那些脏言秽语入了孩子们的耳,更是将他们留在娘家照应。然每一次回府探视,总要由阿九翻来覆去的问她大哥何时回来。次次都是搪塞,如今却也愈发疲惫起来。于司徒远面前,更是细心着不轻易勾起这事。

彦慕步子慢下,却也未回头,微一叹息:“我倒也命人关照了几分,只是…宗人府如今直由皇令辖管,皇上还未起心办案,便就这般压着不理。”出言时,尽是揣摩了三两分,照着如今情形,压而不办,反倒是最好的了。

心,悬了多日。这般等待的每一日都似煎熬。不仅她一人,却是一家子大小陪着熬。

彦慕倒也看出了她如今的心不在焉,近月前,她人看着是不如从前光鲜明艳了,偶尔也会强撑笑意,只那般勉强太过艰苦,反累她自己个憔悴了。

只楼明傲反未想那么多,又思及户部拨款一事,颇为怨恼道:“朝中人皆言我是个一毛不拔的,如今这个境地实难由人下决策。彦慕,这话我也只能对你说,不是户部出不起这个银子,而是…不敢出。修陵重整之后便是大祭,而后入秋围,及至年根,种种都是需内银流出的,可去年敛上的税银,却也连赈灾济难的亏空都填不上。你可知,内务亏空不得补足,旧帐不结新出即要迎上,户部本就得不了片刻喘息。借端遮饰的把戏我倒是能做,往日里在自家府宅没少耍那等小聪明,只如今国事为大,弊窦丛生,我不敢不说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