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宫闱墙垣太高,九尺瑶廊太深,她必会不开心。”他眉间一抹忧色一瞬即逝,但望向司徒远迎上的目光,平定言道,“废以六宫,独宠她一人,便是能填充她满心的空寂吗?”司徒远你知不知道,长清宫,云阳殿,甚以坤宁主殿,这些象征至高无上权柄的背后于她是什么?是挥之不散死亡的阴影!如今明灯高悬的长清宫葬着她的白骨,吞噬着她的魂魄,那里曾有一个叫夏明初的女子,你可还记得她的痛?!如若能忆起,又如何看着她再痛下一次?!无奈…这种种激扬之言,只得吞进肚中,她必不会想让他知道,要她留守在他身边,是要多么艰难,只再艰难,她也认了。这一生,她似乎是认定了眼前这男人,再没有一个男人,能要她如此尽心费力,从前至后,她教着他为人夫为人父,教他明白人世间何为至情至善,何种情不能留,何种爱不能忘!如今的司徒,再不是从前那个只会坐守书房,骨子里淡漠寡然的人。他有情,然不多,只能分给那一人,于她而言,却是足够了。

彦慕一步步走出昏暗的次间,脚下前所未有的沉重,单薄的影子落下窗棂,那一池塘水,映着他的颜色。“你——”,淡声袭上,司徒远双眸微抬,似清又不清地凝着他,终是问了出声,“如今于你眼中,是她,还是她?!”

“臣…是早已看不清了。是她,或以不是她,更或…都是她。”彦慕并未回身,只轻笑荡起,沁着夕晖晚霞的淡淡光泽。言罢提步就走,只身子穿过过间,忽听人声漫上,闷声之中隐着霸气——

“不论是与不是。只你清楚着——”司徒远言着即进步回了案前九雀端木椅上坐稳,锋利上挑的眉透着不一般的坚定,抬袖提笔蘸墨,薄唇抿紧,毫无犹豫道,“是我的女人。”

彦慕笑意更深,眼眉弯起尾角明媚的挑向一方,轻描淡写了道:“是吗...”笑意微敛间懵然怔下,方才他言的并不是朕,而是他司徒远的女人。果真是好霸道的男人,却也要他为她欣然。目光寸寸凝住,动也不动,似冲了几分黯然,声音一轻,似与他言,又似自言自语:“是吧。”

背影出了明间,缓缓由廊端散去,余辉落在他肩头似嵌镶了一圈金色明边,然并不刺眼。身后那扇影门由暗中人轻轻推了开,楼明傲躲于暗门后伫立了许久,终以才撤了身,只目光追着渐以远去的身影,清冷疏离,醉玉颓山。方才她跟在杨归身后入间,躲在那环影墙后,皆是什么都听去了。

眼中蕴了湿气,溢在唇边清浅微薄的笑,隐隐颤抖,声音极低极轻:“彦——”喉间哽住,轻一阖目,心口游弋着一股暖而涩的甘甜,尽数品下,复由口中淡淡溢出,“彦木头啊...”

那身影没过麒麟门后,隐在了尽头,再看不到一丝痕迹。楼明傲微转了身,由堂风吹醒了少有混乱的心绪,眸眼散去里道,只悄步而上。

她顿步在垂帘端,稍抬起一角,睨着案前专致的男子。她还是喜欢见他垂心政务的模样,于缄默淡漠间指点江山,一丝不苟的神情销人心魂,更含了几分文工俊才的雅人深致。他的万里江山,从不言出唇口,只跃然纸上,浮于书堂夜以燃消的青灰迷烟中。

她看得渐有些入迷,回了神,捻上垂幔绕在指间,“哼,你的女人?!”

她之步声,他从来都是轻易分辨,这一次也不例外。方她入明间时,他即是感应到了。只等着她开口,却不想她转了半天帘子呆立了那么久。手间重墨淡了水,行文运笔间,依是清淡坚定的语气:“嗯,我的女人。”

第八十四章情深意笃

“你这是学我呢。”楼明傲眼皮子一番,故作了不悦。往日都是她把我的男人挂在嘴边,如今相似的话由他学了过去,面上不爽,心里却软软的。

司徒远大清楚她这又是没事挑事无理取闹了来,只专注于笔下亲谕,不消工夫瞧她。

她只立于那帘口不动,若是平时,她必是早早贴了过去烦他扰他,这回偏跟那帘垂幔子搅上了劲儿,摆着花样捻转。司徒远笔下落了一份谕直省督抚上谕,晾墨的空当抬了头示意她:“那幔子就这好玩?我让人送你宫里几布,帘口那风大,你进来。”

她不动,全当他的话未入耳,帘子猛甩下,挡着他看她的视线。

他知她又起了玩闹心,索性放下手中刚选出的案奏,朱毫旁置。起了身绕着案缘走来,亲自去“请”她,隔着幔子握上她的腕子,正要夺起那垂幔,反由她将自己拉了出去。

楼明傲回头掠了一眼他满桌狼藉铺陈的折奏,浅眉蹙起:“又是几日消夜不宿了?!说是戌时就下我那去,硬是要我来请您尊驾了?!架子还真够大呢。再有下次,我才不惜管你,等着你做了那勤政爱民活脱脱累死在奏折里的英明君主,我也好做太后不是?!”她说什么这片刻都不能让他再入次间了,反推着他走出去好歹吹几口风。

他随着她在廊前贴着坐下,正是风柔下,空气尚也不错,司徒远倒也换换心情,把朝上的琐碎放一放。只一想到明明许了今夜里去看她,反要她大老远来寻了自己,实有些过意不去,解释道:“下午为着点小事奏议了番,便是拖了时辰。”立后的艰难,他从不曾与她提及;废立宫,更未来及说。总想着什么时候闲下来,以此给她个惊喜。只忙得焦头烂额,对着她,一时间全未反应过来有些话当是如何说起。

“小事?!”楼明傲瞥了他一眼,不慌不急道,“废六宫也是小事一桩吗?看来我们宣平天子果真是目下无尘,天下一概皆以小事为论,就没个值得上心挫火的大事是吧?”两刻之前,桂嬷嬷即是亲自入了长清宫说起她家阿豫执意废六宫引了群臣惊乱,再前前后后利害分析了一通。她也是许久未见到桂嬷嬷,只这一次她老人家放下脸色亲自拜访,也能让她明白这绝非小事。司徒远能如此为她设想周全,甚以不顾朝廷礼制肆意乱为,是她能想到却又从来不敢去想的。感动了片刻,却也知道,这事…远不是艰难一说,根本是无从礼法,行不得的。如今他帝位初即,新政试行方才露出点喜人的苗头,实不该由万民诟病,君威涣散,

早便是隐忍了那么多年,做了那许多,却要在眼下用自己的尚不稳全的龙位去为她争。她心里自是有欣慰有感怀,却也为他觉得累,真不知该说他什么好了。

“倒是哪个奴才嚼了舌头?!”声言颇有怒音。他本是层层严令以下,上至朝臣,下至宫人,若要在她面前念叨这事一两句,他要不得他们好看。然未想到,他前脚还未出偏西厅,她便是得了消息来寻了。

“哪个都不是。”她微一笑,只托着他的大掌,比划了自己的慢悠悠道:“你这手确是大。一掌即能翻手为天,覆手为雨。可你再大的手,也盖不过天,就算是遮得下天,总也要漏出一口子。”言着轻靠着他肩头,只掌心相对,倾然握紧。

“哪里漏着?”他眉间依是蹙,凝声问着,极是认真。

“你说哪里?”她一拍他的手,好笑地看了他,“必是要给我漏一口子,让我呼气啊。所以说…你啊,瞒不过我。就像我什么也瞒不到你一样。”他浑身上下弥漫着书墨气息,雅淡轻爽,想是书房闷久了,人也憋着股书呆子的傻气。她摇头再笑,重握了他手,将自己的手包在他拳中。如若这能遮,她倒也想他能把自己全然裹起来连口气都不漏。

“你瞒着我的可真不少呢。”他由着她话头接下去,苦笑了番,见她怒色正要起,忙缓言,“是,只这些年,较着从前,是瞒得少多了。”

听了后半句,她倒也安静下来,由他肩头抬了头,凝神看着他侧脸,久久吐言:“不立,倒也不废,不好吗?因何同自己过不去,也同那些个文武群臣过不去?”他的心,她明白就好,用不上这般极致的作端。即是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她早便是明白了。只她对上他目光的瞬间,便能从那眸子里读出所有的一切。这世上,她最信的人,除了自己,便是他啊。

他侧了身子,双手揽上她肩,微用了力,坚而又决:“要立,也定要废。若以不废,便是绝然不立。立之,必要废!”这一路艰辛坎坷,是她陪着他,且她又允了自己一生相陪,于他此生,确是得了最大的感动和慰藉。他时以想着自己还能给她什么,然他思来想去总不知她缺些什么,索性凡他能想到的﹑能给的便尽数予之,不能给的,更是要予她!

她再无劝言,因他的目光便是告诉了自己,他之决心不容动摇。眼前但不知为何又起了湿意,她渐也凝上他的眸言,一动不动:“我不该认识你的,不该认识你又爱上你,更不该因着爱妄图改变你。如果我这一生从未遇见你…就好了。”要他走得这般辛苦,皆是她啊!

他复揽了她入怀,唇落了她额定,这一记轻吻,全无情欲,满是浓浓的疼惜:“哪里来的那么多不该?!没有不该,更没有如果。”言着轻轻阖了眼,夜幕逼下,轻吸了几口稍显冷意的空气,刚想说夜重了起身回屋,却觉指间滑过清冷的湿漉,微以惊诧,抬眼寻了她匆忙垂下去的目光,声音很柔:“这是…怎么了?!”

楼明傲以指尖弹了泪,仰头对上他探寻的视线,瞬间破涕而笑:“不兴我感动一回啊?!”

第八十五章 皇妻子妇

这一夜,某个女人耍赖撒娇留了偏西厅,言是要陪侍在旁。

三更响时司徒远便嘱咐了她去歇,偏她执意要看着他览完所有折子。他见她这个模样定是要留夜了,只得让杨归在偏殿请了假罗汉榻来,正摆在案侧,好让她等着自己时得闲歇过。

憩榻刚铺好,她即躺了上去,煞有介事的蹭到内侧,拍了拍身旁的空地,好心道:“这半张是留给你的。扛不住了就眠会儿。”

司徒远手里端着折奏,落坐了榻一侧,只余光打量了她:“嗯,判过了这些个就好。”言罢忽又想起家宴的事,忙偏了半个身子对上她念叨:“后日会臣宴定在上阳殿,你来罢。”

楼明傲全无情绪,嘟囔着道:“不去不去,你会你的家臣,与我无关。”

他伸手掏着她手握了掌心,而后淡淡道:“就不肯卖我个老脸?!我想要万臣皆以知道配站在我司徒远身旁的女人,只你一个。”日后,也省得那些多事的臣工往他的后院里送女人添麻烦。

“你这老脸本就没多少了,再要我这大腹便便的模样丢上几分?”她随口讨来个借口,胡乱搪塞。

然他却是打定了主意要她前去,俯身而下,呼吸扫着她的五官:“无论你什么模样都只我能看,料他们有贼心也没那个贼胆抬头多看半眼。”细细凝着她,唇角散出笑意。得她相陪,纵是无数般清冷寒寂的夜,都与他无关。

她抬了一指,戳进他隐隐的笑涡中,浅浅笑了应着:“我应你,日后…你也许我一愿啊。”微微蜷了身子头扎紧他怀中,他怀间的温度正好,却也安适舒然,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闭了目,困意顿然袭来。这般睡下,才是最舒服——于他怀中。

“你想要什么,只说就好。”他笑着抚上她鬓发,青丝盈手,玉润香弥。他最怕她什么都不言,她若能开口求自己予个什么,才要他心里能够好受。

她渐也沉沉眠下去,只觉他的声音荡在耳边,柔柔的,咕哝了一声,闷声喃喃道:“眼下还想不出…想到了再狠很黑你…”断断续续,低低弱弱,再无意识,呼吸平缓沉下,人竟也真就睡了过去。

他见她在自己怀中眠得像个婴儿,实在可爱。悄无声息间将她放平稳,颈垫龙头玉枕,身盖了裘皮暖衾。五指间由着她耳鬓一次又一次滑下,唇边的笑越发无力,添了丝疼惜的苦意。她的辛苦,他怎么看不出。只要他如何能放手任她逍遥?!江山,美人,真是不能兼得吗?他偏是不信,偏要握紧她的手,偏要为她废六宫。承以江山,仍不负美人,是要天下人看看他司徒远确能做到!

指尖微停在她眉端,低哑之声溢出:“我知…这条路很不好走,这位子太孤绝,或以将来会更辛苦。知道吗?

只你陪着我,这一切便都不再难了。”不是求她陪着自己,反是要求她让自己陪着她…早已想不起他司徒远是何时又是因何生出了这百般柔情?!这女人,还真是他的劫!

两日后,会臣宴。

殿上歌舞丝竹,烛暖灯红。两端摆满了席榻矮案,执杯的朝臣三五成群逐一前步至上拜贺吉庆。坐下的臣工更是一扫朝堂之上的肃穆,因着司徒远一句“此乃家宴,可大幸随意”倒也能交互言笑逗乐起。觥筹交错,冷酒洒珠,尽是一幕幕君臣齐乐的景象。

他与她携手落于首位,他,面上清冷如铁,心中却油然升起一股子满足,说不出满意在了何处,似好像…圆了年少时的一个梦吧。她,漾着温婉的笑,演足了母仪天下的作派,只在与身侧人眼光交接时方漏出黠色。她本就是好演戏,也喜欢看戏,这般得体大方的模样,可以说是旧事重操,或以说,她根本也就是习惯了这般作戏给天下人看。案下,她寻着他的手敲敲紧上,他眉间微挑,虽不易言笑,却也回了目光,以视线交汇,淡而又浓的柔意散佚开来。

殿下末端的席案前平坐了二人,皆着以精贵却不显华美的直裾华裳。一曲霞舞霓裳落下,二人持杯徐而起身,款步迎上,行至殿前金阶雕栏下,双膝相继跪于绽以玄光涟色青石冷砖间,斟酌再三,相继扬声喝道:“贱妇陈氏——”

“贱妇尹氏——”

“齐贺吾皇、夫人金安万福!”

司徒远由着阶下之音微一愣,眉间不由人知觉地蹙了蹙。一时间并未抬目望向她们二人,只转了目光偏向一旁仍笑得落落大方的女人,眸中明光僵冷,他似要从她那里寻个解释。

她回了他的目光,只淡淡一笑:“皇上不是言家宴吗?自要都来齐全的好。所以——”

“所以怎样?!”果然是她招来的,他盯着她,眼有怒意。如今他正以力摒众议行废六宫之事,她偏是要招揽这两个女人,摆明了要在百官面前要他无法自脱,这六宫,但要如何废?!

她垂了头,隐有躲闪,一心想抽回自己腕子,反被他觉察到紧攥了不放,挣脱不开。久久,她扬了头,只若有所言地看他一眼,便扭头看向跪在阶下的二人:“陈氏尹氏,皇上说你们二位一路辛苦了,又是久别重逢了,先请退至偏云殿,待到臣宴散后皇上自会亲往探视。”声音不高也不低,但也无了从前压制这二人的张扬。却真是场久别,久到这一晃不知是多少年。若非她先前派人去请,若非刚才那两人自报上家姓,她还真就认不出了。

只眼下,她看着她们,怎么会生出百般可悲而又可怜的心绪?!心底竟酸了,真是酸了,是为着这两个女人。只想起从前于山庄斗个你死我活不相上下,但也未想到会有如今的场面。时间还真是奇妙的东西,她再看这她们竟会有惺惺相惜的错觉,而她们眼中何以如此淡而冷然?!

她将话说到如此地步,他不能不应,只淡淡接了道:“左公公,服侍二位陈氏尹氏退殿。”

陈景落先扬了头,眸中无色,只谢恩言罢,淡然地将杯中酒灌入炮袖。他眸中的疏离,她不敢看,却也明白,这酒是不用喝了,洒入玄袍,于是冷意由袖腕扬起,心口更冷。

相较而下,反是尹素更为洒脱,一同谢了旨,起身间仰头将冷酒灌入,喉咙灼痛,却由着甘苦的刺激舒爽周身,赤间咬着酒过残留的香甜,无意之中飘起一抹冷笑。

第八十六章 是谁?

偏云殿之梁柱,正跃起金龙玉凤。

内殿中只陈景落一人寂然地坐落一旁,正殿中偶有丝竹靡音飘入,只那一切都与她无关。尹素倒也不知去了何处,方才未坐半个时辰,即是没了身影。然陈景落自己是喜静,此刻更是闷到屋中仿若没个人般。其实从前倒也并不这样,年少时还常被父亲叨念喧嚣,似乎是嫁了他许多年了,性子也随着他静下来。只他走后,她却是沉溺在这般死寂中,怎么也脱不开了。

“夫人——”

殿外有起礼作安的声响,陈景落坦然迎上视线,见那帘子扬了又落,无奈而寡淡地笑了。

前来的女人,袭一身淡藕荷宽大华绰的软袍,那质地不错,样式绣功皆以上乘。她笑她还是那般,竟真的一点也未变,但要她穿一日寻常人的常服,大致会要她浑身不自在许久。不过,这又何尝关系,司徒远从不会在意她的肆意奢华。那男人,就是如此宠女人的。许多年前,她该是同楼明傲一般刁钻胡闹,才会引来他稍稍的关注吧。那关注多了,一点一滴汇聚成流,便也成了爱了。可怜她自己是只会爱人,却不懂要别人如何来爱自己。

楼明傲道自己未先启笑,反由这平日不爱言笑的女人笑了先,不由得生出丝畏寒。她依着她坐下,声极淡:“好些年不见了。”

“是。”陈景落出声应了,只一个字,牵出心头感慨万千。

楼明傲并未看她,目光亦不知流散至何处。随手端了温茶,起了盏盖,却定住。复将杯落下,无奈而笑:“你当是恨我吧。自己守了那么多年等得那般辛苦的男人,却莫名其妙地由人牵了走。”

恨,又当如何?!若以恨,他便能回头,她是要恨她至死!

陈景落不应,眸光凝下,清远平定道:“家父催了许多次,要我回镖堂。”她是独女,是血脉留存的最后一系,父亲初始还盼着她能为司徒一举得男,好存他陈镖香火。只如今,他怕是同她看开了,再留下,不过是蹉跎年华。于是竟也不顾她一生只一人的痴守,更不顾及她人妇之名,家书连连,逼她和离归家。

楼明傲交握的双手紧上,淡以抬眸,掠着她的视线,“西宫有一处菡若殿,最是清雅。我想…陈夫人应是喜欢。”全无语气,回了眸子,吞下一口茶,喉间有丝微作苦还甘。

“明日,我即要回陈镖。”她不为所动,面上更以毫无神色,坚定而道。

“今夜,你便搬住吧。”她更是平淡。似她来不来都与自己无关,她只言下最后一句,一切在她。

楼明傲喝过半盏茶便凉凉笑着推了杯盏,起身而立,华服衣摆渐落,绕过蝶案前上几步方又回身,笑瞥着她,“知道要怎么样,会要他爱上你吗?!”

陈景落微一怔,死忍住不肯扬起视线。

楼明傲又笑了,一手抚着额头,缓了道:“不要在他面前隐忍,只做自己就好。要装…更是要做的夸张过分些,摆明着要他看出你在装才有意思。他其实并不是无心无情之人。不过是要他爱你,也没这么难,你少爱些,就轻松些。”

“是我。”似再也听不下去,猛地仰了头,眼中情绪复杂,“你来的第一日,用毒害司徒墨意欲嫁祸于你的人是我,杀了那个秋洛乳娘亦是我。”忽而一笑,沁着苦意,“因我,那庄子里死的人真不少。”他不爱她,却是因为这般吧。那些女人,无论生着活着都不是他在意的,然他并不想她用尽卑劣,她为了留住他,做得越多,他反是要躲得更远吧。她这种女人,配不上他司徒远“妻”之名,只能是妾!

“为什么不说呢?!”楼明傲倒有些可怜起她了,“你要把自己的苦闷酸意尽数言了他,他才会知道要怎般对你。为什么不说你不想他纳妾,心里明明揪着痛,却也无声无息地听凭那一个个女人入府,而后自己再憋不下去了,便不动声色的处理几个眼中钉。他对你,确也有体恤,至少能容你在自己眼皮底下解决他的女人。但他也会想,你为何要这般,只当时你说一句‘不要’便好,何苦累了心又脏了手。所以你应该说的,说‘不’,说你想与他相守心里容不下他的任何女人。他或以会应,又或者不会,只不管如何,他心里对你都是能更清楚一分。”爱这种榆木疙瘩的男人,哪怕一个眼神,都是需以流露的,心底藏得太深,反要他无暇去触及了。所以她是可悲又可怜,做了那么多,疼了那么久,不是将他留在身边,反是将他推得更远。

眼中热浪袭上,陈景落忙垂头,空落两行清润。她笑了,爱了他近以十六年,倒是如今才被教明白要如何爱他。恍惚间胸口痛成齑粉,只握着几案的五指,越攥越紧。

楼明傲轻摇着头,最终言道:“守了那么多年猛然放弃,你值吗?!是你不懂如何爱人,更不懂要他如何爱你。他身边的人都是来了去,他怕是厌了,总要有人陪着守着才是。从一而终吧。”

偏云殿前,凋败的莲花池飘满了船灯,莹火流成河川,静静移去。

夜静谧如鬼魅。

尹素以手执杯,倚着阶栏而站,不时摇转着杯中物,煞有介事地吟上几句。身后步辇由廊前穿过,她偏着身看那众人簇拥的背影由上阳正殿而出,他目不斜视,大步绕出回廊,临风榻上池畔落桥,迈上几句却是与她的目光不期而遇。

尹素歪了头,以手举杯相礼,扬出一抹冷笑。

司徒远停了步子,只手一扬,身后众宫侍皆忙退后百米之外,以身示外。

“穿上龙袍还真有天子模样。”她习惯性地冷哼了道,杯中酒洒落,连着杯盏一同掷了去,身子回转,面向莲池,双手扶栏,迎上一缕清风,笑得淡定,“我对你的折磨到此结束了吧。累了,玩不起啊。”

“你是可以继续。”他并不靠上,只隔着五步之遥回应。

“啊。”她抿了唇,“我也有自己的人生啊。被…送来送去,用过扔走的日子并不好过。”

“是。”他从来都是明白的,所以整个山庄中,他最纵容的人便是她!

“为什么不告诉她?!纵然他不说,你也瞒不了她一辈子。”她笑意软软,似乎从未笑得这般轻柔,“你比不上他。真的,比不上。天子又如何,为她废六宫又能怎样,你做的远不及他。所以…凭什么,留在她身边的是你,不是他。”

“够了。”他眼中蕴着怒意,似不想要她继续言下。

“是谁——”

这一声询问传自莲池对岸的溪泉假山处,那是出偏云殿的必经之路,一身华服裾裳在夜色下绽放着诡异的光芒。那女人轻轻扬了唇角,颤颤微笑:“我该是…留在何人身边?!”

第八十七章

司徒远身影已僵,久久不敢侧身迎向池对岸的目光。

“尹夫人。”楼明傲缓缓偏了视线,真心道,“你同我说吧。”

尹素微打量了司徒远,只轻淡笑过,五指扣着冰寒栏围,愈扣愈紧:“你难道不曾疑虑过吗?或以…疑过又忘了。每每于艰险遭难中,总有笛音营救,那不是玉笛,是篪。是杭系族人祭拜先祖之音,能奏五声变一音,其中音律千变万化,更有控掌杭门暗人的权音。为你吹篪护你性命之人是杭族世子。”

“不是你吗?”楼明傲质问出声,由着尹素之言,心下便也豁然明了她同杭门的干连。

“怎么会是我?!”她猛的笑出声,不置可否的摇头,“反了。你问问司徒远,除却你亲历的那两次,他还被我暗杀过多少回?!”就像漫长的游戏,她总是能变着花样想出折磨他的方式,只他躲过一次又一次。她时而玩腻了,自也会歇歇,但不会忘记。更不会一不小心爱上这个人。

司徒远背过身,以身影相对,月光玄明,映出他孤绝的影廓。

尹素一顿,继续言着:“我才是时不时调动杭门族人杀你们的人。那个人却在护你。”

楼明傲霎时明白了,恍悟道:“是你,都是你。”她便是那个隐藏在明佑山庄最深的人,明里最是锋芒刻薄,却静静审视周遭一动一静。甚至…连司徒远最爱装糊涂纵容的女人也是她尹素!她们的一切在她眼底都是戏。她的存在意义只一个,要不得司徒远片刻安宁!

“是我,都是我。”她入庄第一年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落了陈景落的胎,当年诞下的死胎,更是她。那些不明不白于庄中夭折的小生命,皆是她。她不仅喜好折磨司徒远,更要好好折磨那个女人。她便这样逍遥肆意了十二年,十二年之后,终于有人能代司徒远来质问自己。她明白,司徒远绝不会问一个字,她恨他的清楚明白,更恨他全然明悟却不肯言一个字。她在他眼里…就只是这般愚蠢吗?

“你与杭子夜…”楼明傲轻吸了口气,不由得愣住,怔问出声。

“是妹妹。”那根刺猛钉入胸口,但想起那个名字,她永世不得安宁,“唯一的姊妹。”她至今也不肯相信,当年亲自送那丫头上花轿的一瞥后即是天人之隔。那孩子怎么能死呢?她是杭家传人,是世袭掌门,是父亲唯一的希望。她远比自己要重要,自己不过是由人送来丢去的弃履,她才是金贵的那个孩子,是自己倾尽一生要守护的人。

楼明傲从来觉得山庄里总也飘着阴魂不散,终以明白,那不是别人,还是她杭子夜。真是厉害的女人,纵以长逝,却牵引而出那么多故事。脱不开它,离不开她,她不放手,天下人都不得好过。同样是魂魄,她远比自己厉害。

司徒远微微阖目等着尹素言出那个名字,只立等了许久,终不闻她开口,讶异间回身掠上她的目色。他第一次由尹素的眸中探出平静的色彩,那里竟没有恨与恶,她似乎要告诉他,这一次她真的是放下了。

尹素淡笑了番,决心已下,终于,一切都结束了。十二年,她害他,不下数百次,漫长无望的报复终以于今夜了结。她并不打算念出那个名字,或者,是将机会留给他自己吧。他总是要对那个女人解释一回才好。

“司徒远,我放下了。放了你,放了陈景落,更放了我自己。”她尹素不是会回头的女人,言放下必不会再纠缠,给彼此一个机会,我们都好好活下去吧,“只你,也放下吧。不要年年都去祭拜她了,小夜并不想受人惊扰。再以后,那个岁岁清明守着她的人,是我,不再是你了。”双手离栏,转身离去。

“杭子夏。”他唤住她,似酝酿了许久,终轻道,“谢了。”

尹素停步,未回身, 微微一笑:“你倒是可以把她的墓地告诉那姓温的,让他领着他女人小孩去看看她吧,她定会开心的。”

司徒远望着她的背影,倒也忆起来,曾经她盖着那一华喜色嫁给自己,她眼中尽是逼人的芒刺,看向何处皆是血淋淋。他以为这般女人定是要恨自己一辈子,实则一辈子还是长了些。

池畔的微风凉了,楼明傲只不明白是自己走过去,还是要他步过来。隔岸相望,他的身形明朗,影子却极为模糊。他不动,真是不动。

她愣了许久,终以提步行过曲桥,转到他眼前,定定地望着他:“你…该是要告诉我什么吧。”

“尹素的父亲便是杭系暗人上一任宗主杭镇。当年血洗龙门山曾以误杀一名尹氏族的女婴,而后便将自家长女交付于尹门随意杀侮以命偿抵,那一年尹素只四岁。尹氏世代经商,心存善念,留那女孩做了自家幼女。尹素的母亲早已厌倦血腥残杀的日子,又逢恸失长女,半年后便自断青丝堕入空门。只留幼女于杭门。”他只详尽予她解释,偏他说的,都不是她想听的。

“我不要听别家的长短。”她摇头,眸中恍惚,“只你告诉我…那个名字。”

他硬生生压住心口所有情感,是不该瞒她,然也不想她痛:“杭夫人入庵不及半年,诞下一子。那孩子是杭门唯一的男丁,只杭夫人以死相抗,据将幼子托予杭家。那男孩于庵中长大,并未取俗名,只戒名——”

“别说了!”仓促间她打断了他,竟是不敢听下去,怕再听到那个名讳自己会全然控制不住。她全懂了,淋漓痛彻地明白,她的劫,果真是要近他才能破,可自己…确也是他最大的劫难。深吸下一口气,努力平静道:“陈景落在偏云殿。”硬起心转身起步。

他伸了手欲挽住她,只错腕而过,落了空。

“朕为何要去?!”他怒言,竟也第一次在她面前念了朕。

“你要去!”她坚定道。

他是皇帝了,便要在天下人面前表足了仁贤博爱之心,不弃糟糠这四字名声却能敌得过他拼力做下许多苦差事。他怎能不知陈景落于自己恰是一两拨千斤,正以为他除去过宠昏聩的骂名。他沉默良久,言不出的疲惫和落寞。只闻身后低柔的缓音漫上——

“我在你心里,可以是天地万物,你想我是什么,我都是。只一点,做不到。糟糠之妻,我并不是。”

第八十八章 册封

一夜无眠,楼明傲竟是潜到了阿九的床上,搂着自己的小女儿睡下。只阿九久未与娘亲同床,难免兴奋,于是辗转无眠。伶牙俐齿几乎是念叨到破晓才被迫闭眼。

楼明傲一手轻轻拍了她,哄她入眠,只眼中模糊,寂寂地盯着她不语。

阿九倒也觉得突然安静下来的娘亲有些特异,睁了眼打量着楼明傲,一指伸到她眸前,吸气道:“娘亲的眼睛怎么烫烫的?”

楼明傲忙撤下女儿的腕子,恍惚一笑:“看你看久了呗。”

“噢。”恹恹的应了声,而后叹了气道,“娘亲果真是好久都未好好看我了。”

“阿九。”她静下来,指尖轻轻撩起她的额头,露出阿九光亮圆润的额头,落一记轻吻,周身萦绕孩童淡淡的奶香气,她猛地贪恋起来,而后将阿九环得更紧,“我的小阿九长大了,最好是一生一世只爱一个男人。不要学娘亲,永远不要…”

“娘亲,不是只爱着爹爹吗?”阿九亦随着安静下来,皱着眉头想大人的世界真的是复杂,为什么不可以爱许多人。她便是爱许多男人啊,有父亲,有哥哥们,还有胖四,还有…

楼明傲看着她满脸天真,莞尔一笑,遮了她的眼:“娘亲也常想若只爱你爹爹一人就好了。”

帷帘轻起,但见昏弱烛下,那落了一地的身影很长。

楼明傲渐撑起了半身,由着那人影漫上去视线,愣了许久。

昏暗下,二人只久久望着彼此,相持不下。

反是阿九一股脑由床头翻下,踩着鞋直奔入司徒远怀中:“爹爹来得正好,娘亲正说只爱爹爹一个人呢。”言着一并回头对楼明傲挤出了眼色。楼明傲似有些尴尬,忙转了视线,不知该望向何处。

司徒远眼中的冷雾但也褪下不少,只低眉垂眸抱起了阿九,大步走向榻间把她裹紧了暖衾中,掌心抚上,稍显了怒意:“都什么时辰了,还亮着灯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