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她神志不清,惊道:“你看着我,看着我——”

她面上泪水横流,只拼着气力推他,推不过便在他怀中拳打脚踢起来:“我错了,长生,是娘亲错了。尽是我的错,我不该偷生。我救你,我定会救你。”一拳竟是落在自己肩头,痛得自己连连抽气。

司徒远见她如此,心痛得要裂开,忙圈住她双臂,由着那拳头尽砸向自己胸前,只她不伤到自己就好。最后一拳直击心口,他冷眉直皱,咬牙坚挺。然楼明傲突然安静下来,眼角湿润望着他,痛苦地表情流出,呢喃道:“你知那条路有多黑吗?连盏灯都没有。他那么一个孩子,要如何走?!”眼中尽是哀色,只望一眼,便痛得移不开视线。

他终于松开她,却不敢完全放手,担心的目光片刻不离。只他进一步,她反退半步,似再不要他靠近。

“我错了。我不该偷生,更不该乱了所有人的命盘。”她坚定道,绝望而又无奈,“都是我太贪心自私了,总想着自己。六年前,本该就是你坐上这位子的,如果是你,什么都不会发生。或者说…如果不是我留在你身边,一切都不会是乱成现在的模样。”

“不是你,同你无关。”司徒远连连阻止她继续胡言下去,“是我不要的,怎么会是因为你。”他全不明白她的话,却也想方设法宽慰,哪怕片刻的冷静也好。

满堂之中,只温步卿能听懂她的话,他此时方从怔愣中回身,无力地看着身前二人的对峙。

“你不懂的。”楼明傲渐渐安静下来,声音越发微薄,“那孩子的命,不该是这样的,你也不是。都是因为我啊…他罚我就好,为什么要连累长生。因为是我的儿子吗?所以我苟且的命,竟是要以他的命来换?!”

他隔着她半步,咫尺的距离,却不敢握她的手。那种绝望,远比恐惧更引人生寒,比痛心更沉重的凄凉肆虐撕扯自己。一阵冷风袭过,掐灭了灯芯,霎时黯了下来,连着呼吸都轻了…

深夜寒寂,她只着一身凄冷长服,于中宫后殿漫步行走。鬓间别着乌木单簪,是最简朴的式样,由风掠过,落下青丝数余。缓缓推开了奉仙殿重漆朱门,殿内素幔白幡触目可见。外间堂风只一过,低垂的挽幛纷飞而起,层层卷卷若白花云海,绵延以无尽哀戚。铜鎏九龙香炉燃以暹罗安息香,那香气偏甜,泛着清新的木馨。香火虚游,袅袅盘桓。

她由帷幔挽幛中走过,步出一片香雾氤氲,立定在上官逸的灵台前,台上的灵烛流着暖泪,平添殇痛。白盏宫灯下,笼罩起堂前高壁张挂的瞻像,听说这最后一幅圣容端像,是宫廷画师三年作出,形象毕精。她焚了一把香,纤纤长睫下氤氲着迷离。

“上官逸,终是会有法子的吧,只认命就好吧。”深吸了口气,抑下眼中涌起的热浪,“那我认了,我认!”

第七十九章只愿年年岁岁皆康健

香雪红梅,摇曳生姿,伴着佛钟鸣声的呜咽而落,旖旎零碎。

红梅倾城,烈焰如血。

大法寺中洪钟惊鸣,贯彻人心。佛堂正居首位,供奉以长寿佛结跏趺端坐在莲花宝位中,面带普济苍生的安然微笑,俯仰苍生间流露出慈悲之怀。

楼明傲望着它许久,但分别不清,这么一座泥塑金身,怎会生出悲怀怜悯万民之心。摩什自佛像后迟步而出,长袍及地,却无声响。数盏莲花灯燃起,两端各列转经筒兀自转起,那清响在殿中弥绕似天来之佛音。

“你赢了。”冷睫轻抬,悲怆地一笑。这就是佛门的大慈大悲吗?但不是要逼得人无从选择进而臣服。如若真是,那释迦摩尼又和桀纣暴君有何区别,只一个是佛力,另一个是天威。

摩什自心底长叹,她终还是不懂,喉音淡淡道:“我佛,从不与人赌输赢,论强弱。”

“可我输了。”空洞着双眸迎向无量长寿佛尊,满心疲惫,“我想是要…认命。”

“一切业障海,皆由妄想生,若欲忏悔者,端坐念实相。众罪如霜露,慧日能消除,是故应至心,忏悔六情根。”摩什作念起观普贤行法经,而后意味深长地凝向她。

妄念?!这几世几生,是由心中生出无数般妄念,只一味追索,无以忏念。似天下人都对不住自己,怨天怪佛,因何自己要历经不湮之痛。是这怨妄之念,化作了罪,日积以霜露,苦苦不得消业。

“这六道轮回中,若以没有我,是该命数无差?”她苦苦相问。轮回散乱,命途倒转,生老病死之路因她破碎。十丈红尘皆空,世间七苦,竟是她求不得的。

“缚束千百,律规终始,因果轮回,你…强拧不过天意。”他淡淡颔首,眸中似悲似喜,复又湮灭而终。

膝下一软,她缓缓跪下,几欲震裂膝骨。眼中依稀有泪,一滴一滴跌碎撑地的双臂间,言声空转流离:“这业障,我自己消。我会同你走,灰飞塞口,碎石埋身,纵以身坠阿鼻地狱,只能消罪清业,不累及俗世凡胎就好。你说的那些鬼话我不全懂,只你说,我照着作便是。我同你入那灭罪之轮道,让命途转回去罢,长生是不该亡的…”咬唇坚定昂首,寒风散去眼中冷泪,“放了长生,我同你走。”

“须菩提说,念慈悲心诚,然生死无祸。”摩什终以转身,满殿灯火灭烬,空余冷风转起经筒,那声音亦缥缈了,“你这一颗心,满是对我佛之怨,不是诚。你去吧。只哪一天终是明白要放下了,再来找我。你需记得,逃不过的。你,是逃不过天命的。”

马车无声地由京郊驶入宫道,楼明傲自帘端向外望去,漫天的银色,刺得满目恍惚。沉沉阖目,她总是想着,有那么一天,终会安静下来,尔后心中再无缠悱痛意,更没有太多繁杂的纠葛。载着这些,一路走得太累,她或以要放下,才会走得更远。那一日,魂魄出窍,命归西途之时,真的只是因君柔拦了自己的往生?抑或是她放不下,步履太重,所以走不掉。

车入九华门,却再不能前行。墨色宫轿挡于车前,是已等候了许久。驾马车夫忙勒紧缰绳,马长嘶一声,立声止蹄。

楼明傲命人打起了帷帘,抬眸见那灰白的身影自宫轿弯出,萧萧肃肃,岩岩独立如孤松。他目光寻向她,只一点头,释下一口气:“我四处寻你。”

“彦慕。”她唤他一声,而后再不言。

“长生醒了…”他终以掠起一抹清浅的笑,虽也掺杂了扫不尽的担忧忡虑,却也蕴着希望。夕阳温柔,穿透云层,映着他的轮廓,熠熠发光。

她那双清澈见底的浅眸,复又迷上层层水雾。心,本是痛到麻木,却又有了知觉。

凤熹主殿,云香淡缭。花梨木软榻前,她缓缓落下,一只手循着长生的额头淡淡滑过。

“去哪里了?”长生闻到那股子馨香,微微抬了眼。这一觉,他似乎睡了许久,醒来不见她的影子,心下却是惶恐。

“我去看了你父皇。”她浅浅笑着,手凝住。

“父皇”二字却要长生眼前一亮,浑身似来了气力,微仰头去看她,喘息一同舒畅了许多。心中暖流滑过,整个人都有了精神。楼明傲自他的眸中看出不一样的光彩,忽而明白了这孩子要什么。是回忆,刻印着美好的那一段,那断续闪映的相爱记忆,确是支撑他的力量。

恍然顿悟间,另一手附上他的腕子,温言道:“你父皇确是很爱你。”

“那你呢?”他满脸怅然无奈,只凝着她眸眼,这一声问得霎为艰难,“爱过他吗?”

她先是呆住,听得有些傻了,而后侧了脸错开他的注视,眼神流转于窗前红梅,盯着那抹潋滟绽放如血焰。

“爱过吧。”他又道,声音低哑,压抑着某些情感,“父皇说…他爱过母亲,爱得要痛死。”他时以讲他们之间的故事,却是挑那些美丽如绢画的桥段,甚至也有搬出臆想的片段。总之,父皇言中的那一切,无论是深爱着母亲的他,或是深爱着父亲的母亲,都如梦境般的美好,“父皇曾给长生留了一封信,说是要等长生亲政那一年才可拆开来看。只许太医交待了那件事后,我便再忍不住,索性拆开看了。同父亲一样…皆是痛得要死。原来,母亲就在身边,一直都在。”他哭过,恨过,更怨过。连着看她的目光都添了几分怨怼,因何不认自己,因何只扔他一人孤冷孑然。

“爱过。”轻咬了下唇,她不再逃避,眼中氤氲一片,“那个时候,亦是那般爱着他,所以我现在看着长生,脑海中总会浮现他的容样。一定是很爱很爱,才会如此痛。”

长生眼中闪过一丝欣慰,而后轻轻喘了口气,淡淡的语气溢出:“真的吗?真的爱过吗?明明爱着,却要彼此伤害,大人之间的爱好复杂。长生不懂。”

楼明傲忍不住落下泪来,搂着他却发不出声音,瑟瑟的颤抖。长生亦随着泪流满面,因为她言爱过,心便更痛了。原来父亲的话,并不都是谎言,只是在为自己编织而出的美好中添充了太多幻想。那皆是父皇的愿景吧,心里是这般期待着,却又从来不会让她知道。明明是爱到痛死,却要逼她将自己恨死。爱得这般残痛而纠结,也只有这二人了。

他揽上她的袖子,微微扯紧,声音涩紧:“原谅他吧…”

门外风扬起了雪,乱了景致,那一身明色袍衫的背影僵冷如冰。司徒远一手扶以廊住,目光由屋中收回,充愣间不知该望向何处。心下各般味道都有,咀嚼在口中,却浑然不知其味。

“皇上…”公公垂首唤了声,而后再不吱声。

司徒远收紧了袖笼,一手挡过扑面而来的风雪,声冷寒寂:“摆驾云阳殿。”言罢僵硬地背转过身,抬步而出,身影于漫天飞雪中逐渐模糊淡去,化作远方一抹亮点,复又熄灭。

屋中母子相拥而泣,那一日,屋外冷的渗骨冰冽,屋内暖意逐波。

临睡前,长生一手紧紧攥住她的,再不愿松开。眼瞳中第一次流露而出童稚的目光,静静凝着倾靠在身边的母亲,这种感觉甚是奇特。

“不是不想认。”她一手拨开他额前的碎发,缓缓道,“是不想长生迷惑,更不想你痛。索性便让你活在父皇诠释的美好中。这样才是对你最好啊。”

长生抱以一笑,终有些疲惫:“不一样啊…”有母亲守在自己身边的感觉是不同的,不同于九泉之隔的思念,至少还能看到她眼中流波涌动的爱意,是只面对自己时才生起的疼惜。如若要自己选择,他还是要知道,要痛过,才是爱得更深。

那一场雪落了三日三夜,长生并未像温步卿言中那般撒手人寰,反是借着奇力日日康健。半月之前,温步卿曾以放弃治疗,所有人皆再不抱任何希望,只她与他们不同。她眼中时刻揣满一种颜色,总也淡不去。她再不同那些医官争论,甚以不苦苦求他们用药施针。她把自己与他一同关在后殿中,遣退了所有伺候的丫头,每日只由固定的一个丫头送食水。

这样坚持了半个月,她每日只允他睡五个时辰,其余时刻总是千方百计要他醒着。午后必会将他推至窗前,由着窗口送入新鲜空气和阳光。他房中的植被更是每日定换,时而是腊梅盆栽,时而是一串红水仙,回回清晨醒来,他都能一眼望见与前日不同的斑斓色彩。

为了要他多清醒,她甚至常常为他讲那些陈年琐碎。他最喜听她谈及和上官逸的旧事,往往一个段子,听了几遍也不觉得腻。可惜她能言出的回忆,只是那五年的断断续续。即便是在他昏迷的时候,她都会一遍又一遍地叙念,孜孜不倦。及至半月后,他一日比一日清醒,她的嗓音却越发喑哑。

她终以推开殿门,请温步卿为他延脉。

温步卿竟是在惊讶之余言道,长生的病,也许并不能根治痊愈,或以要许多年的调息,只是他已然可以经受住用药换血…几年,几十年,甚以一辈子又如何。终以明白希望,才是生命的意义。

那一日,温步卿在她期待的目光中愣了许久,不可置信,却又不得不信。

那一日,她终于等到他的一抹微笑,浅浅的,淡淡的。

第八十章

冬至大如年,这一年冬至,恰逢长生前日换了血精神不错,楼明傲亦比往年每一次冬至都欢欣。午半晌眠过,长生便有心想出去走走。她替他披了长麾暖袍,这才小心翼翼扶着他出门。屋外风不大,干燥清爽,刮入领口倒也不会觉得太冷。二人刚出了廊口,只见阿九一个人悠悠哒哒踢着步子走过来。

“长生哥哥。”未走至身前,那小丫头就挥了手嚷起。

长生掠起笑意,缓缓迎上去,阿九脚下亦随着奔了几步,二人正对上面。个头相差了些,一个抻脖子仰头,一个略垂了视线。长生一指点在她额顶,温润道:“阿九来看我了吗?”

“是。”小丫头点头应得痛快,一袖子扯上他摇晃着,“长生哥哥一见阿九,便哪都不痛了。”

“是。”长生含着笑,俨然兄长般爱怜地看她,“阿九是灵丹妙药。”

阿九小脑袋晃了道,“长生哥哥是不是富有四海?!”

“因何这般说?”他怔愣了番,而后皱了额眉,淡淡应着,“谈不上有多富有,只阿九看上的东西,长生必会帮你得了。”年幼之时,因阿九的相伴,他于深宫单调的生活总也添了几抹亮色。这么多年,他对她,有爱有妒,有羡有乐,甚有一股子亲切。

“这东西…长生哥哥是有的。”阿九认真了道,眸子转至楼明傲身上,笑弯了眼。

楼明傲知这小丫头定是又揣了什么古怪念想,忙以言喝止:“阿九,不许胡闹。”

阿九扯着长生的袖子不放,摇得更烈:“长生哥哥,借不借?!”

长生由她弄得糊涂了,忙紧上她腕子,询问着:“阿九要什么,只拿去就好。阿九你说过,你的则是我的。那长生哥哥的也是你的。”

阿九突然愣下,皱紧眉头凝着他,颇有些纠结道:“阿九,想同哥哥借一天娘亲。”

长生与楼明傲皆是一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答。

“阿九有好多天不见娘亲了。长生哥哥,你也不能总霸着阿九的娘亲吧。阿九从前是有说过,我的都可以借给你,娘亲也可以给你一半。只你拿去了一半,墨哥哥一哥哥还有小允都占去一些,阿九就只剩下那么一点点了。所以,阿九现在要收回来。”一口气说下来,身板猛地挺直,她要回自己的娘亲,天经地义。

长生一张脸僵硬了许久,终以握拳咳了咳,淡笑着道:“阿九的意思,我明白了。”言着微一偏身,朝向楼明傲道,“陪陪阿九吧,她定是想你了。”

楼明傲无奈,只得由伺候在旁的小丫头掺上长生,嘱咐了转好几个廊子必是要回去用药躺着。待到长生的身影转过影墙,她方回身看上阿九,微一叹气:“做什么这般霸道起来了?你哪一次病了热了,不是我陪着?!长生也病了,我所以要陪他。”

阿九抬手探向她的手,紧紧攥上,耷拉着小脑袋:“我也没病过这么久。”

“你啊。”楼明傲只一摇头,再不言下去,由着她拉着自己绕着来时路转回去。一路间,阿九却也没话找着话,半天言不出她找自己有何要事。闲着扯了小允挨骂蹲墙根,司徒墨同司徒一口水仗的琐碎。

二人行至长清宫侧殿,楼明傲突地顿了步子,停在廊处,垂眸看了她道:“司徒茗霁。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老实给我交代意图。”没事找事是自己的拿手戏,只这丫头偏这一处全然未随自己。

阿九鼓着腮帮子喘息,不时朝内屋飘着目光,直等廊檐上漫出来个黑漆漆长影,这才大舒了口气,迎上由屋中步出的司徒远,一脸得意道:“爹爹,我把娘亲给你牵回来了。”一手竟抬着楼明傲,举得高高。

司徒远迟疑着步子行上来,抬眼打量了二人,只“唔”了一声,再没了后话。

楼明傲方明白是这般回事,索性撤下阿九的腕子,哄她去了侧厅房找璃儿用生果。只待周遭再无第三人,廊子里静极了,才缓缓回身,对上身侧愣了许久的人,未像从前进一步,反是退了半步,语气低柔:“你是要见我,才遣了阿九去寻?!”想及从前的日子,二人若是因小事言语不合持着冷战,多会闷着不见面。他憋到最后撑不住了,才会借阿九去寻她,而她自也给他个台阶,言好如初,再不把旧事翻谈。只这一次,他们无争无吵,不过是守着长生以至疏远了半个多月,却有冷战后的气氛。

她低缓轻柔的语气,却叫他生出几分陌生。她再不似从前般随意调侃,而他竟也慌张起来。是他变了,让她惧了怕了?还是…对着承袭王位的自己,她只能这般疏远?!她就如此厌恶这个模样的自己?不过是换了件更为尊贵的朝服,不过是搬入了更华丽的宫所,他想不出…他们之间还会变得怎般不一样了?半月前,她尚依偎在自己怀中,目光虽是透着无奈,却是坚定言着会陪自己。只长生病后,她无端疏离冷淡了起来,这便是她陪着自己的方式吗?!

她偏了头,只盯着落在裙间他的影子,即是那一团黑影都映出不一样的辉色,口中淡淡的,似是无意却有意道:“你是皇上了,想要见人,只传召即是,用不了——”话未尽,反由他揽至胸前,被他紧紧箍着。她的话,太生分,听得他内火直憋。

“那都是唬弄他们的鬼话,你我之间,还用得上吗?!”他截声而道,温热的呼吸抵上,目光扣着她,不容许她分神瞥向任何一处,“是想去接你,却又怕再从你口中听到爱过个什么过往旧人,索性不去,便也听不到了。”

她听着他话,明里是隐着深情切意,却怎么也甜不起来。甚以会想,真是自己错了,点点滴滴间,是她改变了他,怕就怕在…如今的他离不开自己,该又要如何?!

他见她愣住,以为她是被自己绕进去未听明白,索性叹了口气,言得更透彻:“你明白不?我这是吃味呢。”

第八十一章 予后位于你

窗口扑入的夜风吹得屋内香醇熏染。楼明傲倚在榻上,五指随意绕着他的青丝把玩。司徒远俯身贴着她双腿,侧耳静静倾听着腹间偶有传出的胎声。这场面霎是祥宁,本是伺候在里间的丫头们知会地撤了出去,任谁也不敢出声打破这份静谧安然。

“今儿…诺晞可是有动静?!”她攥着他一绺发稍扫过他脖颈,笑意淡淡。

他坚持了好一会儿,终是略显失望地起身,揽了她卧下,言语里颇显些失落:“怕是好几日未见我,起了怯意。这会儿连个招呼都不打了。”大掌抚着她圆润的腰身,细细摩挲了去。对这生命的期待,他绝不亚于她,虽也有担忧,却比她更强烈地希望这孩子能安稳于世。

她拉下他腕子,幽幽言道:“眼下嫌他安静,落了地见天吵着你脑仁儿疼的时候,便是要悔了。怀着他就如此折腾我,真不知道生出来是不是要成小霸王了。说好了,自打落地起,你绝不能再像对阿九那般宠着。”

他微扬了额眉,只一伸手,揽她在胸前,垂了头轻轻吻了她,由额定一路袭至脖根,细细品着每一丝味道,温柔至极,“还是个要我们操心的。只他能安稳出世,且不折腾你,我倒也情愿日后将这孩子宠上天去。”

她双手绕在他颈间,突地认真看起了他,似要把那一寸寸皆看了心底。想了很久,故作随意道:“要是有一天我硬是做出了什么要你伤心的事,你会不会恨我?!”

他但有些深智不清,只双眼微醺,吻得更深入,喃音溢出:“你还能如何伤我?!只不离我,便由着你胡闹了。我皆不会在意…”

“若离开了,是不是就要恨了?!”她反是把自己绕呼进去了,偷偷睨着他。

“嗯。”他笑她如今喜好起胡思乱想了,便出言唬她,“再敢离我,定是要恨死你。”这女人从来都是大胆子,丑话还是言在前后为好,省得哪日,她起了兴云游四海,莫非真要自己千军万马去寻?!

“嗯。”她半晌才应,而后寻了他的唇贴上去,与他的温热纠缠。

“什么时候,搬了坤宁宫去。”喘息的空当,他问了她。还用说得再明白些吗?他要立她为后,要她作与自己执手天下的那个人。三千荣华,富贵惊天,是他的天下,也是她的。

她愣了,言不出话。只将头埋至他胸前,心底在颤,冷冷地颤,颤地她不敢抬头,担心眼中的悲戚不经意间流露而出。

“正月初一怎样?!”他垂眸紧着她,指腹滑过她鬓发,微微顿下,“宣平元年的第一日,行册封大礼。”他要在那一日,这天下正名归于他的第一日,与天下人诏告,这是他要与之携手一生不离不弃的女人。她或以不会在意名分之说,在意的人却是他!终于会有那么一天,皇家玉牒上,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嫡妻。这也便意味着,这一生,她交付予他的手,再不会松。

云阳后殿,偏西厅。

槛窗外一池碧塘映着厅间楠木雕空的落地花罩,此时厅阁明次两间皆有人影伫守。

彦慕由主政前殿而来,一路穿过西耳房,进了麒麟门,轿落偏西厅口,进厅直入前檐安心门,明间正跪了一地四品以上元老家臣,口中齐声作念着套话,无不是要皇上三思,以国为本之云。彦慕顿了脚步,他知这是为立后一事,两院府议又是掐了架,以皇帝居首的辅丞六部早是递了推举楼氏的折子,只那些皇党世袭阁老们总要就着家世身份说事,这两府由朝前争至朝后,由云阳主殿吵到偏西居殿。只明间里,这两派人各争各的,次间司徒远打下悬帘,安然于内对案执奏,御笔亲批。

彦慕主掌兵部,于军行帅将之令,于内朝居大司马一职。按理说该是与文臣部党和世族国戚皆无关联。他也从来习惯充当个木头人,夹于两者之中寻个制衡。就立后一事,更是绝不言二字。只今日立身于厅前见这帮日里嘴边总挂着良孝忠心,暗自里却是各谋私利的皇亲显宦,忍不住藏了冷笑,声音低下:“正月初一的日子既是定下了,阁老们这时候请命,实以不合时宜了。”

只不及回应,却听另一侧文臣六部尚书齐齐奏声言道:“皇上乾纲英断,万求此事当以再作商议,世代相袭之宗本,断不能破。”这文臣从来都是顺应帝命言议奏本,如今却也连连劝阻,却让彦慕大为惊讶。见这景状,似明白司徒远又该是语出惊人,提了个什么石破天惊的议案。

六部之中,礼部尚书更是不要命地以死劝谏,甚以搬出了礼记昏义之章:“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听天下之内治,以明章妇顺,故天下内和而家理。外立六官、三公、九卿、二十七大夫、八十一元士,以听天下之外治,以明章天下之男教,故外和而国理。内和兼外和,才全国家之理,上至三皇五帝,概延此惯例,皇上帝位初即,如稍有差池干戈,必引朝内外震荡不安。臣以死——”

“奉关居,你少予朕搬弄礼记!”一声震怒由次间传出,隐伴有帛裂之音。

那姓奉的尚书但也是个不怕死的,只咬牙耿言再上,无半分惧色:“鄙臣之见,废以六宫实为不智。当前必当尊前尚理,才以固礼本,稳国体社稷。”这话满是分量,不再以离经叛道之言阻劝,反是以国本相抗,但叫次间人吞不下去吐不出。

本是平心静气凑热闹的彦慕听以“废六宫”三字,亦是大惊,若说司徒远执意于那日子立后是要引人讳言,只如今废黜六宫之举,确是要天下大乱了。亘古未有,更是想都不敢想的举议,他却要做!彦慕呆于一时,他虽没有亲眼见到,却也能强烈感受到司徒远的坚持,他立后的决心,他从未怀疑过。却是从未想过,这男人竟能为了她做到如此境地,不仅是力排众议强行立后,更以如今废六宫以示他宠女人的决心。为了她,他倒也不怕落人口实,更不怕顶着个昏君误国的骂名。

第八十二章帝怒

穿堂垂帘一掀,里有持拂尘的公公紧步冲出来,眉尖拧得皱皱的,低了声音求着奉关居:“尚书大人,求您莫要再说下去了。万岁爷脸色正不好呢。”说着起身一摆拂尘,恰见立身端口的彦慕,忙躬下半个身子,“彦大人来了,奴才这就替您给皇上请旨。”言语中尽是恭敬客气,长个脑子的都知道,这彦大司马,掌以千军万马。官衔俸禄虽不及王侯之仕,却是功高位重,难得的是获以三代君王信任,声名赫赫。言句越矩的话,凭他之功要,这半壁江山当是彦姓。只借一个“忠”字便能权倾朝野,持控天下大势,却也做到功高不盖主,反是连连得宠获信,总归是有他不当小觑之处。他彦慕确是忠心入骨令天下人望尘莫及之臣下。

不出半刻,那公公复映着谄笑而出,亲手持帘请道:“彦大司马,皇上有旨,召您面见。”

彦慕应旨,前了几步。只于帘前止步,抬头一望暖阁高悬“金昭玉粹”御笔亲书的四字匾额,稍停片刻,于阁前垂帘外的浮雕菱花镜前端以装表,而后启帘而入。身后垂帘方一覆下,裙袍半撩,行以三跽(长跪),朗声觐道:“臣兵职大司马彦慕跪请圣安万岁。”

司徒远正埋头于折奏间,只声一扬:“彦卿免安礼,赐席赏座。”

言罢即有公公来请他一旁入座,行至侧处,但见位坐左右丞相及两位亲王,这四人已是闷坐好半刻了,从头至尾只听帘外明间诸臣连连请谏之声,龙案之前的司徒远自那半句呵斥奉关居以外,再无半个字。彦慕逐一向四人行过默礼,而后坐于尾端,接过宫人端上来的君山银针,只攥着盏杯并不近口。

戌时,司徒远终是判完了案前积压的文折,一手揉着眉心,另一手推开最后一份户部选折,对身后杨归道:“去勤政殿问问,可还有这一个时辰递选上来的折奏,皆一并送过来。朕今晚就宿在这偏西厅消夜。”他也就不信了,帘外那帮老骨头们倒也能陪着自己撑得住!

杨归心下不安,主上已是连着七日每日睡不到半个时辰,今晨由他劝过,才传令夜里去长清宫歇。只这一会儿,因着废六宫一事群臣激昂愤愤,他脱不开身,只得随他们干熬着。想及这里,杨归实恨那些个老顽固,后宫又不是伺候他们的,皇帝乐意宠女人废女人,干这些贼骨老儿何事?!

司徒远这才偏了视线,掠过五位在座朝臣,容色郁结:“卿等五位,有我朝辅国、亲王、军兵大司马。朝廷之大势皆系于尔等之身。废六宫,属朕后宫家事,只因牵连广众,才于群臣寻以意见。尔等何意?!”

左右丞相皆支吾言及其他,尤前朝旧例,及至我朝后宫行事,累举了各例,终不下定论。一来担心稍言不慎惹及帝怒,二来尚不知两位亲王的心思,他们也不敢草草落言。只二皇爷七皇爷二人异口同声,言了一番,后宫之事,非一言能定,尚需奏请懿旨为佳。这二人将定夺之权抛予云太后,竟是比左右二丞相都能自持保身。

司徒远绷着脸不言,早就把这一张张嘴脸看透了,这就是他的全权代命重臣,尚不及帘外那个不顾性命直言顶撞要他恨得牙根咬碎的奉关居!心下恶气憋紧,视线最后迎上彦慕,想吟了番,吐气道:“彦卿,尔意如何?”问罢即浅阖双目,彦慕忠心耿直的秉性,他全然清楚,更以清楚的是,他之忠非迎合帝王一类,而是以天下为己任,对黎民苍生之忠。这等有违祖制的胡闹,实不求他能响应,只他莫要言阻的太过分便好。

“臣以为…”彦慕一手放了杯盏至茶案沿边,倾身落膝而跪,双拳握紧在两侧,长吸口气道:“三皇五帝确有祖制在先。”

“唔。”司徒远紧皱的眉头攒簇,微有不悦,“奉关居的话,不用你重复。”

彦慕此时却仰了目,迎上案前之人,面色淡然,声却扬起。这话,不仅仅是说给他和在座四臣听,却是要让帘外诸臣都能入耳:“虽有祖制在先,舜帝却只设三妃,舜之后宫无六宫九嫔,更少那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却依能治世和内外,得以尧天舜日之盛。莫非舜帝之举,亦可谓不智乎?”

只三言两语,却惊动内外众人。一席话堵的外帘之臣哑口无言,纵连左右丞相皆于心中暗赞连连,方彦慕的话,绕了废字,却再言以无立众嫔妃。废与无立本是是昏贤两事,只于当前其实质却是一般。他只改了个说法,便由昏引出了贤,不可谓不精明。

帘外冲撞的最烈的奉关居此时听了这般歪解,如万爪挠心,好不痛快,再不顾周人劝阻,忙跪至帘下俯身长泣,强言相向:“彦大司马,你此般歪解谗言媚上是要置帝王天威于虚设,伤饬祖法,是以要累皇上授以昏名!”这话言得过了,不仅骂了彦慕奸臣小人嘴脸,甚以脱口道出帝王昏庸。听得一干人等吓得冷汗直落,若非其身后几个礼部侍郎见状忙以手强堵上他唇口,但不知还要脱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忠言。

司徒远微启双目,并非因奉关居的逆上狂言,而是彦慕刚刚一番话听得自己如醍醐灌顶,他眯着眼掠着彦慕,声音稍以温和:“彦卿,说下去…”

然,彦慕再无言而上,只对上他的视线平静相时。他的话,只能言到此了,他能做的,也只能到这一步。之后要说的话,皆在于他了!

司徒远沉吟片刻,了悟道:“尧舜之德,明耀天下,当以后世君王效仿。朕之贤势必不及舜帝,女人更不该多过贤明。”他未料及从来忠耿直言的彦慕反会在这时候绞尽脑汁为着自己圆话,虽默契的应承了他的话,只两束目光攥着跪下的人仍是惑而不解。

尔后眸光转映,只欺步而上,疾步行以帘前,猛地扯下那帘幕,隐忍的怒意淡然释出:“朕…有心效仿舜帝之贤,尔等倒是还揣着什么逆上忠言一并言个清楚?!朕知道…尔心里想的是朕当这个皇帝,才是逾规越距。尔等不是朕之辅臣,反是朕之礼教师傅了。朕每言一句,定要你们借着于理不合表忠上谏是不是?!朕才是知道…这满朝上下皆是‘忠臣’!”

第八十三章 我的女人

戌时二刻,偏西殿的景况并不好看。

大小群臣,老老少少皆提着裙袍摆蹑步而出,甚有几个半个下午睡过去的老臣被自己的门下拖曳着窜出,场面大为壮观。杨归正抱着一摞折奏而归,见这蜂拥的人群,忙躲过身子让路。见一个个脸色都不好看,心里明白这帮忠臣定是被“夸”了,只这位新皇的赞言,从来是比骂还难听。你最好不要让他开口说话,他但一出声,任谁也甭想着保全了。

那扯下一半的帘子耷拉在风中半摇着,明间次间俱是安静下来,连随侍的宫人都退了出去。次间案前,司徒远背向彦慕而站,杨归的步子望见二人身影便忙止步,再不靠前,他明白…皇上该是有私话要同彦大司马讲。手下忙摞稳铺还奏折,人未入次间,便又辙了出去。

司徒远双手撑起梨木香檀案台,声音微冷:“想不出,从来朕说一他偏做二的人,竟会在这事上襄助。”

声音很轻,却尽听入了彦慕心口。他亦背向他,颜中个般色彩,皆不被外人所示。他第一次遇上如此穷追问到底的司徒远,今日不给他个答案,他必会不爽,自己更怕日后会遗憾。

“我不是助你。”启言间,他全然忘了身后之人是帝王,是淡而又淡的语气,“是助她。”为她,他倒也不畏落人口中谄言媚上的骂名。只能为她寻来一分好过,他都可以倾力去做,做至忘了自己。

司徒远回了身盯上他的侧影,眼中并未有惊讶,这一席男人间的话语,其实早该在很久之前便相互托出了。十年,他淡漠冷静地观望着这个似觊觎又似守护着她的男人,是也看着他十年如一朝。流水时光间,自己往往做不到心平气和,却也能安静看他走下去。十年,出乎意料,却也是意料之中。彦慕远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坚持,他坚持一样东西的东西,从来没有理由。正如眼下,他助她,助她,或以根本不需要解释。虽以不喜这般感觉,不喜欢他落于她身后的目光太过灼热,不喜欢他望向她的眸中匿着言不出的情愫,然,他却钦佩。如此境下,他当真想与他把酒痛饮而过,长叹一息,问予他——“彦慕啊,这十年,你倒是在求什么?!”只他问不出,怕问到了,自己不喜听到的答案。是她吗?会是她吧。

彦慕出了神,偏头看向随风摇摆的宽帘。心下涌起言不穿的情绪,她是要母仪天下,名留青史,历世百年之后,她的名字会同她丈夫一并流传。野史杂记中当记下他们二人之龙凤吉祥,琴瑟和谐。或以,他当辞官去做那文人墨客,以古稀之年落笔撰稿,言一段世门公子与她的奇缘旧事。纵是野史,也欲要它流传千古。只他的名字,于那满卷洋洒激昂的文字中,留存在她名讳旁一次,便也无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