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明傲实怕他人不大性子却飘飘欲仙去,漫不经心道:“本来说在自家园子里请个师傅教念便好,只你父亲也不知想的什么,一个劲儿要扔你去宫里学。念得好倒也罢,念不好,可就丢我脸了。”

“儿子时时于心里挂念娘亲的脸面呢。”小允微一叹气,摸了耳茧子,由椅间站起,抽袖子揽上刚带来的书,“儿子温书去了。”

楼明傲打了眼他手边没下去多少的羹碗,唬道:“把羹喝完了再走!”

“母亲,儿子不喜甜食。”颇有些为难道,他吃食的习惯多半随了司徒远,吃什么都以清淡最好,凡是重口都挑不起兴致。清清淡淡的口味,同他们人一般——没味。

“不喜也得用,你倒是不喜得多了呢。”楼明傲憋足了气要纠他这臭毛病,一边旁敲侧击地表扬了“努力”喝粥的阿九和司徒墨,一边用眼色挤兑小允。

父亲离家时曾三番五次嘱咐兄妹几个绝不可违悖母亲的意思,她的话便要当圣旨来听。一时间颇为无奈地端了碗,眼眸略抬,正对上门外迎上的身影,有惊亦掺喜,忙唤了声道:“父亲。”

楼明傲正以背对外间,手一拍桌案,强硬道:“少用这套唬人!喊他也没用,他在也是得喝。”

门槛外的人甫一出声,应上小允的眼神:“唔。”而后便落了目光对上背对自己的女人,粗略算上竟也是大半月未见,只瞧着她渐以丰满的腰身,心下浮过平坦的暖流。

司徒墨见父亲只一回屋,眼珠子便仅随着母亲乱转。忙低头掩了笑,瞬时而起,一手拉了一个,推推攘攘团团由后间撤了出去。可怜思父心切的阿九空有瞪大眼睛的份儿,来不及求个拥抱,便被两哥哥扯着出去了。

楼明傲却也感受到身后的目光愈烈,待到满屋子的人散去,终已轻轻转上。淡淡的日光环在他身后映出璀璨的辉影,他负手而立的身影,猛地冲入眼帘。

她只一笑,眼中落尽了温柔:“我家老爷子回来了?”

满身疲惫,却由她的柔意化作暖馨,脚下竟也轻松下来,只一迈并步间,已然立于她身前。他唇间微颤,想出言却又无语,沉默间只拥了她靠在自己身前,一手落在她鬓间,细碎摩挲,淡笑无言。

“还好吗?”她忙一手攀上他袖间,颇有些关切地问。那些琐碎的事情皆是听说了,她本想他还需多滞留些时日。没想真如信上所言,只手中的碎事停当,便会归园。他从来都是有言必果,她实不该擅自揣测。

他依是微笑,依是无应。

她微转了身子,对上身后的他,上下打量间知他清减了不少,眸中闪过一丝无奈。抬手够上他下颚的青茬,粗粗喇喇得扎手:“我家老爷子辛苦了。”言着便也起身,看似轻推着他,却实由他环着入了屏风,绕至里间榻前,亲手为他换下朝服,而后更上常衣。更是坚持地为他脱下长靴,才随着他一并歪在床头赏着窗外风吹落梅的小景儿。

司徒远静了片刻,微一偏身,掠上她腰身,凑到她身前,压低了声音,喑哑道:“难得见你这般不像你。可是又闯了祸?!”自打一进门,见她看自己的目光就不大对劲儿,连着温柔模样都要他浑身不自在,更是前所未有主动为他更衣,他不过是入宫二十多日不见,却也不该变化这般大。

她忙从他怀中躲开,胳膊一抵抗议了道:“我又不是阿九,哪里会总闯祸。”

“哦?!”司徒远忙敛了正色,一指点向眉心轻轻揉着,故作不惊道,“看来吏部许尚书府推举府检校桐泽位升任从五品子正一职,却与你无关?!”言着微闭了眼,唇间抹以冷笑,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撺掇人卖官鬻爵的人,怕也只有她一个了。

楼明傲听他直接开口,忙蹭回了他怀里,空瞪了许多眼,反不见他伸手揽自己。她一急,眯上眼,自己动手将他胳膊轻抬起架在自己腰上。

那腰腹间的圆润温暖确要他指间不自觉一颤,而后全然失了脾气,更是无知无觉地将怀中人搂紧。

她见此计有效,趁势追击,忙将小脸贴上去,鼻尖蹭过他额面,声音温温地,夹杂着一丝小聪明:“那你是什么个意思?就此准了,还是扣下不放?!” 光吏部每日不下几百份折印,她初料他定看不尽全部,无非就是交给勤政殿先做预审,揣不定主意的才入他手中复审钦定。照她的意思,桐家出点银子,官阶提上几品,借着许尚书的折子递上去,而勤政殿那边自也是多番打点过了的,这事基本也是有的定数了。没想身前这男人是个死认真地,尤以吏部案折,件件不落的亲自审理查述。如此一来,桐泽这勾当实难以逃他法眼了。

“哼。”他仍是紧阖双目,只她扑鼻芳香却也惹得自己心神不宁,连着呼吸倒也不自在了。只面上死绷,不睁眼,脸亦躲开某人的主动亲昵。

楼明傲心底倒也虚起来,颇是为难的皱了眉苦苦哀道:“你该不会是真给扣下了吧。”桐泽那里她也是帮着投进去了百八千两银子,本是想着扔点钱,讨了看的顺眼自在的媳妇也算不上亏。这点子破事,她亦拍着胸脯同司徒一郑重保证过。若要被司徒远这番一个搅和,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司徒远竟也不理她,抬眼掠了她一眼,看不出她是真是假的痛心,微一叹气,低头瞅紧她肚子:“你倒是让孩子听听,你这…像话吗?”她明知吏治之革已试行开来,且是由他一手主导督任的,却还在这时候挖他墙角,真不知她倒也如何能想得通。再者如今冗员陈杂,吏风沉闷,国库日益艰难,正以精政减仕,开源节流之际。他方在朝上言“乱世用重典,定不得姑息养奸,誓要濯清旧习,重振吏纲。”如今回了自家庭院,但也不能搬石头砸自己脚。

“怎么就不像话了。”念起孩子,她倒有一肚子怨气,忍不住翻出来诉诉,“你可还记着我跟孩子们?!一去那么多日子,由宫里回一趟倒是要费多少时辰?!见不到你人影,信上也就那么三两语,不知道的以为你是乐不思蜀,添了新欢呢。”她折腾这一切,还不是为他儿子讨媳妇,说来说去,倒成她的不是了。

他这才睁眼看她,细细想了她的话也多少占些道理,眼中倒也温存下几分。想着她养胎本就是辛苦的,却还顾念着继子,实也要他大为感动。只嘴上仍是不肯松口,好半天道:“国之大器,非是以小财恩施求来的虚名。今日是小一,往后墨儿小允一个个都寻了这般门面的女儿,你是不是仍要筹措银两,牵他们的姻缘线?!这只是我们自家里,若是外面人皆抱着如此心态,贪习恶风不断,国将不国啊。”

“这般门面的女儿就该同我家没缘吗?”他说的,她何尝不懂,只是太明白了方谙其道,多少年都是这般做的,若要革以吏政,岂是一朝一夕的事。如今边关吃紧,国库亏空,远比吏改紧切,由此收了这些“赂银”堵上财政虚洞不乏是一策。她想不了长远,只争这一朝一夕的眼前事倒也不行吗?!

他目睹了她的坚持,更是明白这桐家的子媳,在她那里确是认下了,只得退一步道:“谁同你讲无缘了?!我只说这越规逾距之事不可行,那等摆明了同吏治相违的折子断不能从我手上出了去。我不管别人怎么就睁一眼闭一眼地过了,只我这,不行。”

“看,还不是不行。”她眼一翻,伸手推了他,自己坐起个身子。只觉得自己实是傻了,非要寻个看得过去文职,若是寻个军员,便可绕过这铁面无私的冷心人,只由彦慕那里拍板说了算。

司徒远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怕她又要急着去叨惹彦慕,忙解释了道:“我的意思是,这婚事可以结下,只同官阶品位无关。”从九品的府检校,却也寒酸了点,由人说出去端慧王家的长子郡王娶了这般市井出身的卑微女子,却也不好听。只他拗不过这对母子,名声再不好听,也是要忍着了。但若是那桐泽是个有能力的,日后干得好,依着功绩,自也少不得要拔他。然也要看他是不是真有这个资历。

“你的意思…愿意同卑从结亲家?”她眼里透着震惊,眨着眸子细细求证,“但也不在乎脸面了?!”

他不答她,话都说得那么明了,非要掰碎揉开她才能相信?!只身子一低,俯到她腹间,轻缓着凑上自己半边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口中淡淡的:“诺晞,你说说看。咱娶得可是媳妇,又不是脸面…”只几日前,他忙里抽闲,家书一封便也附上这千辛万苦想好的名字。已然有了一个允暄,配上一个诺晞,恰是齐了。这一次,但不管这女人对取名的反应,司徒诺晞,他是要定了的。

第七十四章命盘皆乱

风调雨顺的日子一晃而过,桐家丫头的婚事虽言定了下,只司徒一尚有三年孝期要守。司徒远倒也慷慨,大手笔一挥即将京西口不远的一处燕园赏了儿子,嘴里念着是要他领着女人出府单过。司徒一得了赏却也前前后后忙着收拾新园子,越发难见上一面。

长生回宫后,司徒远肩上的担子倒也比从前轻了,着实清闲了几天,楼明傲看他看腻歪了便轰着他去围儿女们转。司徒墨故意躲着整日寻不到踪迹,后屁股时而跟着一并逃窜的小阿九。寻不到人影的司徒远无奈只得陪着小允温书练字,一天好几个时辰,爷俩各坐一侧沉默如山,只手边翻书的声音沙沙作响。待到夜时,手里端着书绕回内间,对着妻子夸两句小允如何一点便通,如何如何聪敏颇具乃父之风云云,变相自夸着倒也不红个脸,听得楼明傲频频甩上他好几顿白眼。这一日刚说了半通话,她即在他怀里睡了过去。他垂哞盯着她安宁的睡颜,胸口某一处被塞的满满的,写满了喜悦。这一世,得她相陪,真好。

院间脚步匆匆,来人竟不等推门入内,只隔着几处亭廊便起了叫喧——“王爷,宫本急奏!”

这一声倒也惊醒了楼明傲,她本就睡得不沉,由这中气十足的一声惊得吓飞了半个魂,而后心口猛地缩了紧,言不出的难过。司徒远却也有几分恼,放稳她,拉了薄被为其紧上,扭头起身大步绕出隔断,脚下一踢门,凛冽怒道:“嚷什么?天倒也未塌下来。”

“王爷,今膳宴上皇上只多喝了两口冷酒,而后撤宴召了四科督事议事,言了不过两三句便连吐了几口红,正以昏着不醒…”

马车一路碾过京朝官甬,车外恰又飘了雪,今年的雪来得格外勤,楼明傲倒也数不清这是入冬后的第几场雪,只念得每次落雪总有不太好的事情发生,又都来得毫无预兆。一如这次长生染恙,远出乎自己预料。江澜丧后,那孩子却也消沉不少,只看着又很快调整了过来,一手揽过政事,朝议审折反比从前更为用心。她和司徒远一心以为长生是因着江澜的离去成熟了,万没想到,只不过十几日的光景,他整个人倒了下去。

云阳后殿前业已跪了一地的太医侍从,司徒远携了楼明傲于众人间走过,却见彦慕立于内殿之首,远远望着他的面色但也知道状况并不好。

司徒远微一点头:“温步卿可在里面?!”这世上他能信的医者,便只有那个人。

“在内寝闷了有半个时辰。”彦慕眉色愈沉,声音黯下。

司徒远猛抬了头,能让温步卿沉寂半个时辰之久,怕又是艰险了。心下这般念想,只当着众人面绝不能露出一丝慌张。只袖笼里的手攥起,偏身颇为关切地寻了眼身后缓缓步上的楼明傲:“你坐着稳会儿,这里有我和彦大将军,还有温步卿坐镇,定会无事。”

她脸上却带着恍恍惚惚的神色,听了他的话虽是坐下,只稍微一丝风吹草动都能引得惊怕了去。司徒远见她这般不安心,实后悔带她一并来,若当时咬牙坚持住,便也不会累她怯成这副模样。

内间幕帘层层抬起,温步卿沉步而出,掂量以言脉的说辞,这一脉,却也再清楚不过了。然他偏偏不信,复持了多次脉象——无虚而幅强,三指举顺按皆有力而坚实,无实而紧。出乎意料,然亦该在意料之中,肾虚肝弱血生机,长生与先帝同是患以血症。只不同于长生是积郁长久,突袭暴症,其症结来得急。

最后一道沉帘终以完全抬起,温步卿轻吸了口气,迎向司徒远和彦慕同时侧上来的目光。

“倒是…”太阳穴凸跳而起,司徒远小心翼翼凝着他,似在等着他开口,“如何?”

温步卿只轻咬下唇,声音极淡:“寝陵之事…怕是要急着商榷营建了。” 脾脉不全,口唇下垂,剑突凹陷等证象皆以显明这孩子挺不出十日之久。

司徒远手抖了下,似一时未听懂他的意思,怔了许久,面色倏然苍黯如灰。身后楼明傲正跌跌撞撞迎上来,出手即是攥上温步卿的袖子,眉间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温步卿,你好大的胆子,榷定陵宫岂是你等能言的?!”那双黑眸此刻远比任何时候都亮,闪着惊怯恐慌,她这辈子,倒也没今日这般慌神,似乎一颗心早已碎乱成好几瓣,飞得漫天皆是。

此时,清醒的人,只有一个彦慕。顶住团团压力,坚毅异常,终以咬唇回应:“知道了,这便召集内阁以商议。”他明白温步卿的为人,更相信他的医术,若是温步卿言无救之人,怕也只得祈求佛光再现了。他心中有悲有恸,绝不会比任何人少。是自己一手辅佐的君王,十年来,他的目光,但未离开他一寸。当年,是他将他抱至云阳正殿的龙位,他教以他睥睨天下的姿态。彦慕的命运,以致于一切,皆系在这少年的身上。他誓死效忠的主子,不是上官皇室,而是那个常以孤独的身影伫立于九阳宫阙下的少年,一个连随意微笑都做不到的孩子。

“温步卿,你算哪门子神医。我不信你,你命外边跪着的太医们滚进来,一个个地诊。但听到一个不是,我就要你的项上人头!”她全然分不清状况,口中胡乱说着,只觉依稀仍在梦中,不明白从来比自己还执拗的彦慕怎就应了,莫不是又一出谋篡乱宫?!是,定是这样,这些人是不会安心看着那孩子坐稳主位,他们总是要千方百计寻个说法拉他下来,血症…也是借口吧。不是真的,一声声地求证,无理的叱骂痛责,她全当是温步卿又在与自己玩笑。她不信,他要她如何相信!

“夫人。”司徒远双手揽紧她双肩,似要把她唤回来,只声一出,喑哑异常。

她摇了摇头,先是愣愣地看着他。见他额头越蹙越紧,喉咙口酸紧,泪,忽地坠下。摩什说过,那孩子是后任君主的命端,怎会落上这疾难…是因她吗?因她改了命簿,乱了众人行运,佛祖便要这般罚她,不是由她开始,反是由那孩子先行…

第七十五章逊位禅让

须菩提说,万律是流,寻诚是源,溯源无法,得法则果,失果则堕。

一整日,楼明傲只闻得这声音在耳边晃来荡去,但不知,由何方传来的经文生生堵塞了千百般思绪。夜五更,长生恍惚而醒,眼中空无一物,干枯的眼睛转动,隔着鹅黄轻纱帐,他凝上她,哀哀地盯住她。

她抬手掠起那纱帐,却不敢落及他的目光。

“传彦卿替朕…书一纸逊位诏书。”声音如寒风中碾碎干瘪的冰渣,压抑而锐痛。

四周那样安静,似已能听见她珠泪坠地的轻响,稍侧了身背对着他,浑然压下颤抖的悸音:“我不要。”

他单薄的双肩微微一颤,而后猛地喘了口急气,握着被衾的五指情不自禁紧了紧:“朕…不要同父皇一般,死在这龙位上。生来孤独,死又走得寂寞。”新政伊始,皇权不稳,朝纲不振,无疑是最大的悲哀。时以年幼,然能依稀记起父皇驾崩之后的宫变政乱,各地大小动乱不断,民心惶恐,军心不定。他似有预感,若不以储位皇权交待安好,怕自己走后又是一场血雨腥风骤然而起,举朝震惊间难挡各派支党羽势力冲集,天下必将大乱,新政必化于流沙顷刻毁于一夕。先祖托付于万世基业于他,若他不能保以身后江山固若金汤,便是无德无行,不才不孝,日后黄泉之下,如何予圣祖事宗交命?!

周身剧痛袭来,他忽起了半个身子歪向榻侧,而后连连吐下几抹红艳,方喘息了几口气,似是好过了许多,方又闭目浅睡了过去。楼明傲跪在榻前望向那抹触目惊心的红,心痛成碎末,抬了帕子努力蹭下,反染污了锦帕。她终以握上他的手,从前轻瘦秀隽的五指只映出苍白的骨节,手背凸起的青筋脉络更比从前任何时刻都清晰。她看惯了这支腕子擒文笔墨宝,揽文书奏案,如今握在手中才知这仍是一双孩子的手,柔软无力,似用力捏下即会碎去。似刀光剑雨猛然落下,痛得失了知觉。

“不要走。”她渐凑上去,紧紧贴着他脸额,吻过他眉间双眸,缓缓闭了眼,目中干涸已无泪,一声又一声唤着,“长生不要走,我的长生不要走…”

夜色如墨,霜冷冰寒,半月躲在不为人知的暗处静静洒向人间微薄淡弱的银色光华。

窗下,正一株红梅绽放在漫天遍地的冷雪,分外妖娆凄艳。

那一句又一句,由残风袭来,似沉静低吟的声音,高低起伏,弥漫不散——

须菩提说,轮回界锁,谁能超脱,谁又能躲避得过…

晨曦之时,璃儿特来请自家主子歇个片刻,言是王爷的意思,好好求了一番才请动了楼明傲撤身入了后殿耳房。不大的空间中只放了张素蕾矮榻,煞为简朴,平日里只近身伺候的宫人值夜轮换时用来小作休息。因离长生的寝间仅隔了一截暗甬,不过五步的距离,她倒也不在意是下人住的地处,反倒示意璃儿莫要太挑剔,值此歇片刻则好。

璃儿扶了她上塌,见她身上浮肿又起,忙慌张了道:“我去传温公子。”

楼明傲却也是真累了,迷迷糊糊间仍是阻拦她:“别去。我睡一下就好。还是要他守着皇上那吧。”闭着眼一抬手攥上她袖口,轻拉了她回自己身侧,而后声音渐渐沉了下去,越发模糊了去,“王爷呢?”口中习惯地问起那人,但又不知为何,心里腾出股子异样,她竟有些不想见他,或言,该不知如何见他。

“随彦大人去了议事堂。”璃儿临着她倾坐在榻边,一手替她轻揉着肿痛的小腿,声音渐也轻缓下来。

楼明傲微抬了眼,目光掠向璃儿:“议事堂…可是召集了世侯丞相以及六部员首?!”将他们通通召以相议,莫不是真要商及陵寝一事,明明知道这是必以力行的陈规旧则,只胸口还是闷了不情愿。

璃儿再不敢说下去,只替她拉紧了被衾,含含糊糊唬弄了过去,而后低低地求着她迷糊会儿。楼明傲这才不再言声,侧了身头转向另一端,了无声息地睡了下去。

这一睡,便是三四个时辰。一干人得了司徒远吩咐绝不敢靠近半步惊扰,睡得竟也同在自家园中安沉。抬眼时,几抹强光已透过垂幔打入。不知眼下是什么时候了,恰又在眼前寻不到璃儿的身影,罩了长衣即由耳房步出,走出三步不到,只听长生寝间传来人声,心中惊喜,暗道必是长生醒了,紧了步伐,却听暖间的另一声极是熟悉——“皇上,臣不敢。”

步子瞬时一顿,心中揣测长生必是召见了司徒远。而后挪至妃帘处,只扬起半张帘子,视线越过昏暗的暖间,渐看清了屋中人影,果真寻到司徒远跪在榻前一处面向床帷,却是同时背对着自己。另一端是彦慕手持旨印驻守,青色长袍掩下他此刻所有的表情。

司徒远脸色正以十为难看,灰败憔悴,只一双冷眸似涌动起惊涛骇浪,死死不动地垂手盯着自己撑地的双手,瘦削的手背用力攥起,凸起几道青筋。一声“不敢”之后但听不到室内其他声响。隔着鹅色纱帐,她看不清榻上之人的状况,良久,终听长生压抑的咳声轻响。轻帐时而随以拂动,映出里中人影绰的身型。

“四伯,你莫要推避了。”这一声夹杂在重重的喘息中,长生似在拼力坚持,声音微颤,“上官一门旁系亲王中,尤以二伯四伯和七叔与朕血脉最近。而你们又都是人品贵重,文武善知,且于朝中势利不薄。朕忆起先皇猝崩,朝局动荡,险毁以父皇一世清明,惹天下人说笑。朕实愿朕之身后,依是长平治世,手足不残,兵戎不相见,更无血洗中宫之劫难。”三位叔伯长辈间,他终是选了他,选了父皇恨了一辈子的兄长。父皇坚持了一辈子,终以输在了自己这个不孝子手中。因他一心一年远非上代恩怨宿仇,而是江山百年大计,社稷民安。

“皇上——”这一声出后,而后万言哽住。复杂茫然忡怔皆如排山倒海而下,但也说不清自己要与不要。曾以答应某人,这一生,再不会争那个位子,她说这位子太孤绝,她不要同他守着余世寂寞苦渡。江山社稷之前,反由自己脑中浮起儿女常情,他竟也升起了自嘲之意。

长生不知他的苦衷,却也看出了他的抉择,一时只得言出自己的决心:“四伯,朕选你…绝非顾念私情…朕要选的后继君王,必能以十万分之心不顾朝堂阻势力推新政,扭转乾坤,是能将朕荡涤浊污之心留以百年万世的明君。”革新固政,秉公天下,他是再也找不到比司徒远更备铁手腕力推新政的王叔伯父了!

“新政”二字如利剑穿心,怔得司徒远言不出一个字。寒风由窗间漫入,吹散了屋中每一处混沌的气息,胸中热血滚腾翻卷着涌动,濡以沉重和激奋,早已灰飞烟灭沉湮如沫的期愿一丝丝复苏,帝位权势于他眼中,可以挥就而去,只社稷民生,新政纲纪,如今却是积淀为千斤重担负在他肩上,心绪难解,他迎向那帐帷的目光,亦不坚定了。

第七十六章宣平帝

满堂的风渐起。后帘处持帷的女人身形隐隐不稳,手间微松了力,由着帘帷落下,遮去眼前的一切,恍惚却也极其真实着。她缓缓喘了口气,渐以回身,步子确在听到随后那一声后定住——

“臣定当尊秉圣旨,推以新政,尽扫积弊,还我朝以清明盛世。”

楼明傲由这一声愣了许久,伸出手隔空握上一缕阳光,五指间绽放着光华明润。一幅又一幅过往图景穿插而入,犹记得那男人于自己榻前哭言放手。这一放,便是六年。六年,他却也陪着自己过清寡安定的小日子,他似为她做了足够。一个男人,且是满怀雄心远志的男人,竟能日日立于那权位下不动分毫,生生碾碎积攒多年的野心权欲,只因一个诺言。

不是他破了诺言,他确没有争,而是由人亲手奉还。或以说,那本该是他的,却因她失去了那么许多年。时以轮回,万物终要转至正道。这样也好,如若哪一天,她再不能陪他,他亦不是全然失去,一如所有。有千秋霸业万里江山相伴,他必不会落寞…

十里楼台尽在眼前铺展而开,这一次临风而立于巍峨之上,胸中涌动以莫名的激绪。司徒远长袖而负,眼中一片坚定,清远明邃。温步卿立于他身后,只声音飘了上去:“我以为…你断不会应。”

司徒远岿然不动,眸光淡下:“我也以为会是不应。”然,新政大计,远比自己的坚守更具分量。那一年,他初访云南代父皇寻以旱情大灾,见子民陷于水火之中,饿殍浮尸遍布乡间,失亲稚童团抱恸哭。才之朝廷政命早已是流于形式的一纸虚令,民生百苦,为君者不知,反骄傲自得,以为天下大安,永存万世。殊不知积弊丛生,权基溃败早已透现。可恨旧制浊混,皇纲不振,国法无行,贪污成风,民苦积难。而这宦海乱沉中反是皇亲重戚作以害群之马,怀私罔上,掌控贪源。其门下尽是结党私营,求以私利,党同伐异之风日趋而盛。众宦仿效行之,至恶性循环,哀叹无人心系民生,上下官臣沆瀣一气瞒政不报,上遮恶弊,下苛百姓,强取豪夺,鱼肉子民。亦是从那一日起,他早已暗下决心,他日持以皇柄,定要以新政为首,清查彻底,革旧布新。

“你倒是要如何予她说…”想及那女人的固执,温步卿竟担心了起,叹了一声,转眸凝住他。

司徒远亦陷入惘然,握紧的十指复又松了开,冷风吹散脚边落雪,迷了视线。冷澈如冰的眸眼因着想起那女人的目光不由得恍惚着起了温润,而后纠结地阖了双目,声音自唇角溢出:“新政啊…”若要救万民于水火,若要身负重担袭以长生的期盼,若要这江山固若金汤,稳若磐石,万世不倾,终要隐忍。

孝仁四年,第三场雪尽,皇旨昭告于天下,孝仁帝固疾缠身,朝事不理,留诏逊位,传玺于端慧王。十一月初一,孝仁帝以病体御临勤政殿,召见国戚重臣,亲以宣命内禅逊位,承允端慧王即位,复其上官裴之名,示以诸臣。又命明年为即位皇帝宣平元年,届期归政。十一月初二,帝御太仁大殿,临朝臣举以内禅大典,授新帝以国玺,自持龙印。九华门城楼之上,礼部鸿胪寺官于同刻奉以金凤班诏,恭读孝仁帝“告天下万民折”,诰令天下万民,恭祝宣平帝即位。

那一日,司徒远立于云阳大殿之上,身着金龙朝服,明黄熠熠。这一身九龙金服,绣的不仅仅是金缎龙纹,孔雀银丝,还有珊瑚珍珠串起的无上尊贵和权威,金碧辉煌间沉如山的重担猛地覆笼盈上。他忽而明白了她的话,这个位置,远比任何都冰冷决绝。众臣匍匐于殿下,数次跪拜,数次山呼,“万岁”之声由云阳上空,至九华门,再以京城上下,轰天震地…

日光越发浓重起来,楼明傲坐于长清宫偏殿中,听着由远及近的恭贺朝拜声,并没有想象中的刺耳,只垂在胸间依是钝钝的疼痛。她从来都是接受事实的人,自那日后,不及他说,她便是于心底认了的。只想不出,他为何多日不予她解释,或以,他是不敢,还是没有颜面。

新皇即位,家眷即要入宫,她随意选了长清宫,只因退位休养的长生选以退居自己出生的长清宫凤熹主殿。

“夫人。”迎头奔来的小宫女但不知道要唤这位夫人什么名号,新帝初即大宝,后宫之册立更是不及谈起,眼前这位女人虽实以正妻,只端慧王的花册上未有她正妻之名,入宫后的封立更是无从谈起,索性由着夫人二字一带而过,“夫人,福公公那来了消息,言皇上出了议事堂即要落驾长清宫,准您先行备着。”

一旁的璃儿听不得这般卑微的做样,脸色立马拉下来,撇嘴道:“主上要来,自是会自己走来。我家主子身子不好,什么是要备着?难不成要前去长清宫外跪着侯驾?!还有,也不知你打哪来听的夫人,我家主子嫁给主上十年,从不以夫人居称。夫人二字是妾房用的,你用在我家主子身上怕是失礼了吧。”伺候主上主母十余年,一时之间还难以适应身份名位的变化,依着习惯斥责了番,反被楼明傲的眼色制止。

对此等繁杂礼节,她明白,更不会为难这小丫头,只轻描淡写了道:“你同福公公回一声,就言我身上不大爽快,出宫迎驾怕是困难些。你只这么同他说,传上去,圣上自会明白。公公亦不会因疏乏礼数为难你。”

小宫女得了话,忙怯怯地退出去。待到堂中没了外人,楼明傲这才卸下一身饰态,偏头看着璃儿道:“我看该不是你要掌嘴了,入了宫,还一口一个主上,他不会罚你,可不代表宫中司礼能无视了去。”

璃儿却也觉得新奇,从不见自家主母还有如此规矩一面,从前只道她是市井出身,出言举止全然像个不全礼数常规的。如今却活脱脱装出一副宫闱眷妇的模样,且叫人挑不出差错。

楼明傲并不觉得装这一出有多辛苦,似乎入了这宫门,很多都已习以为常。宫眷的日子她守了五年,从前那些礼数宫则,至今仍清晰许多。开口想嘱咐璃儿三两句,却听院中传声已至——“皇上驾临长清宫。”

第七十七章无忘

朱门大开,一大群人蜂拥而至,静静的排在两边。那个人身着龙袍,踏着明晃晃的龙靴稳步靠近,襟前跃起的龙爪,挥舞于金丝银线中,霎时耀眼。她望着他,却是隔着迎声跪下去的一地宫侍。从前,她与他,只相距几步,如今她忽而发觉他二人之间却是隔了天下。

一路行来,他的目光只落及她身上,那步子越行越慢,而后于三步之外定住。

“要我跪吗?”这屋中除她之外,再无立起的人影,她掠了眼众人,而后轻无力笑着询问。如要她跪,她自是能跪的。

他不语,只紧紧扣着她的目光,一只手负在背后却是死死攥着袖口。指间摸索着翡翠扳指,转着一圈又一圈。身后随侍的总管公公见是这场景,忙踉跄起身,引着屋中众人散去,皇辇皆以撤下。空余两盏宫灯恍惚映下二人的影子。

楼明傲盯着殿砖间那抹寂冷的影子,终是蹒跚起身,上身微前倾了去,作势要行跪礼,只膝上无力,甫一起,便是晃悠向前栽了去,恰倒在他怀中。双膝落地前,他猛抽出手架起她两肩,周身的气力尽汇聚在两手之间,稳稳抬住,就是不要她膝跪及地。

“你羞我呢?”一手托起她,另一手绕过软腰,紧紧扣住她后脊。声音很低,却不无自嘲,

那沉敛坚定的目光犀利如剑矢,直逼得她不能不仰目相视。那一句倒也说穿了她的心思,她便也不费言解释,只凝住他,久久不动。

他难以见她如此安静,必是明白她心中不好过,抿唇轻轻一叹,将她带至胸前,拥紧,“这天下,只你不跪。”他有意要让她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更有心要让天下万民皆知。他宠她,便要用天下来宠。

可她也明白,或许自己于他,是比权位富贵来的重要,却终是敌不过江山社稷,敌不过一出新政…只她并不悲哀,这般男人总要顾及太多,于他求一份平凡夫妻的愫缘,是她太过天真了。或以是命吧,身上流着帝皇霸主的血,天命,实难以躲过。

他此刻并不想同她解释,漆黑的双瞳载满了无数言句,然他和她都明白,不过都是借口。他从不敢想这女人若以社稷相较,孰轻孰重,他厌恶这番对比,便迟迟不去面对。

“我明白。”她看出他在痛苦,再不忍折磨彼此,反是妥协了道,“你不用说,我都明白。好吧,就这样吧。从前的话我收回来。做你想做的,达成你的雄心壮志,这一条甚是艰难漫长,只谁也挡不了你。”她一路都在放手,走至这一步,似乎再没有值得坚持的了。

他眸中闪以千万般情绪,皆由着她的温言软语化作一池暖流,静静淌过。

“别离了我就好…”略垂了头,呢喃着吻向她香鬓,心口却无端疼起来,疼她!

她轻抚着他后背,指尖一下下由他后脊缓缓滑过,安宁而舒然。眼前的男人虽是做了好久的父亲,只落寞起来依然还似个孩童,恰有长生的模样。思绪掠及长生,心又是一沉。恍惚间只得应着身前人:“我不走。怎么走得开啊…这宫里是寂寞,只我会尽最大的能力陪你一同寂着…”

这一日晌午,他哪也不去,连折子都不急着阅,只歪在软榻上看着她静静眠过去。为她紧被衾时才发现,她身上已肿得很辛苦,腿间一个指头按下去,都能落下好大一处坑。偏她从不同自己言辛苦,养胎这些个月,她吃了多少罪,纵是不说,他心里也明白。当着面他故作出一脸不知,背过人去,常要愣去许久。这哪是要孩子,却是要她的命啊,他哪里敢由着她以命相撑。私底下也有心想去了这孩子省得她受苦,只一听她兴致勃勃言及腹中的胎儿,心便疼得一抽一抽。没了孩子他尚以能受住,却受不了她怅惘茫然的神情。

一手轻抚着那隆起的腹间,这小生命仍在顽强的生存,时而能感觉他“嗵嗵”跃动的心跳。这孩子,是系着她的生命,却也连着他。

“诺晞啊。”轻叹着,认真道,“再乖些…莫要让娘亲太辛苦。她撑得住,爹爹却撑不住了…”

十一月初四,长生病复恶化,汤药流食皆不能进,即是温水,喝下去都要连着血吐出好几口。楼明傲终以全然不顾,只守在他榻前日夜扶侍,每一次长生醒转,皆能看着她魂不守舍地临着自己,又每每在她担忧的目光中昏去。两日下来,她似是要疯了,无力茫然地看着他醒了吐血,复又昏去。

又一场雪落下,只让楼明傲更忧下几分,这一年,她是怕极了落雪。尤以眼下,她最怕哪一日,他便由雪带走,再握不住。雪方落下半个时辰,长生却悄然清醒,毫无预兆地精神明好。抬眼时竟也言了声,要她揽他起身。

她将他扶起,以软枕靠着腰下,而后由着他半个身子倾在自己身上。她刚要说话,却被他猛握上自己的手,那温热的手攥住柔腕即是不放,有稍许的打颤。

“我…梦到父皇了。”轻睫微眨,扬起淡淡的笑意。他都要忘记父皇的面容了,只如今记忆的外壳层层剥落,那身影渐以清晰,连着心口僵死的暖意亦随之复苏。

楼明傲怔愣了许久,由着脑海中那张面孔逐渐步出黑黢,浮现而出,干涸的喉咙僵硬发出声响:“是在笑吧…他笑起来很好看。”她想不到在他最艰难的时刻,竟会由那个人走入梦中,或者说,这孩子从来依赖的人,只有那个离世很久的父亲。该以多痛苦,明明爱着那个人,却不得不接受肮脏的现实,打破心中所有美好的念想。连幻想都不能再美好的人生,确是最悲哀。她亦是此时才明白,长生多年来的缺失,双亲之爱,他早已缺得很久了,更为重要的是,没有梦,连憧憬都没有。

“是啊。在笑。”唇间笑意颤颤,笑眼更弯起,久已未这般开心了,“确实好看。你…竟是记得啊。”

这一问,直戳向心口,她终以诚实地问了自己,而后诚实地回应:“是,我还记得。”不是记得,似乎是忘不掉。是该如何忘却,爱过那个人的心情,她仍未寻出个答案。只想着这样便好了,努力不去想,便勾不起记忆,努力不去记,便由时间冲淡。她选择什么也不做,不去努力忘,也不会去尽心回忆。只这样,时而想起,时而模糊,时而缅怀,时而这般淡淡的怨过就足够了。

第七十八章 认命

长生笑着笑着终以覆下眼眸,沉沉地睡过去。

不同于此前的昏厥,这一回,他眠得极外安稳。她方想撤下帘子,却见他猛地抽搐,胡乱抬手死死扣住她腕口,双目紧阖,却是挣扎着喃语:“娘,疼…长生疼…..”

那一瞬间,最后一道防线轰然倾塌,此时他谁也不是。只是一个言痛唤着自己娘亲的孩子。积郁的苦楚溃堤而出,满心揪扯,她的孩子在痛。她宁愿这痛是在自己身上,若能分担去,她绝不会在意这一两分痛。

身后温步卿急步而至,拉开楼明傲,出手握上长生脉间,神色并不好。抬眸间匆匆看了眼楼明傲,痛色一闪而过,惊得她忘却该如何呼吸,只瞪大一双目,死死咬唇。

温步卿捏着他的腕子不松,呆然怔着,指下如汤涌浮,他竟是摸出了死脉!旦是夕死定无疑!但不知多久,他放下轻帐,绝望转身,不看向任何人。

楼明傲忙进步言道:“他说他疼,倒是疼在哪里,怎么不施针,用药也好,配药吧。”

温步卿极力躲避她的目光,沉下一口气,僵硬道:“不必了。”

“什么是不必?!”她扯上他的袖子,固执一如她楼明傲,手一扬指向床帏,怒喝:“你没听见他在喊疼吗?他确是疼,用药施针皆好,只不要他再疼。怎么可以看着他痛,身为母亲,怎么能看得忍心…”声音连连哽住,如果连温步卿都要放弃,是否意味着药石无济。眼下她什么都不敢想,只想着再不要他痛就好。

“楼明傲。”他唤她,复抬起眸子对上她。

“别喊我。”每一次他这般唤她,都是极其认真的时候,往往说以严肃认真连玩笑都不去开。

“楼明傲。”他定住,满眼凝满了痛,死脉之人并非他的儿子,但也不知道他为何要如此痛,“如果…如果没救了,会怎样?!你会怎样?!”

她极缓极缓的仰起头,盯死了他,一动不动,反复咀嚼着他的话,还是不懂,不想懂!周身忽然不颤了,整颗心忽变得空空的,像个孩童般茫然失措,却又固执的重复着:“他在痛,你有没有听见那个孩子在唤着他娘亲说他痛。他真的在疼,你怎么可以无视一个孩子的病痛。”渐渐回身,望着帷幕中的孩子,如被惊雷穿透,浑身僵直不动,似中了魔障般自言自语道:“我去给他熬药,吃药就不会痛了。”言罢,再不顾温步卿阻拦,忙跌跌撞撞冲出去,拔腿抬了几步脚下软下,又是要倒下,由着来人忙以手托出。

“胡闹,你怎由她这般颠跑!”司徒远惊怒惶急,出手揽紧她,却转眸对着呆愣出神的温步卿喝斥,只见二人神色都是异常,才敛了怒气,复朝向榻上望去,抿唇淡道,“可是长生不好?!”

长生二字复又惊醒了痴迷中的楼明傲,她忙用力挣脱,推着他环住的双臂,似不认识他般只顾着念叨:“你放开,你放开我。本宫的身子,岂是你等下人能碰的?别挡道,我要去熬药,用药就不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