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里敢不放?!”心中无以畏惧,眸中忽而一热,苦笑了道,“佛要我放,我怎敢不放?!我却也放了你们心仪的大弟子,放他西归,放他忘了所有。佛....倒还要我如何做?!”

“你等妖孽,是我佛慈悲才容你多年占用他人之身。只借了他人,都是要还的。”摩什立身于外间,却也不入,只空袍冷旋,声音寒下,“妖女君柔篡改阎君生死簿,这才改了你和楼明傲真身的命端。你本是要轮回转为定州人氏,却由楼明傲真身为你承担。如今她已生成十龄童女,忘却前缘旧尘。她本该不死,却因此无端坠入轮回之道,如今你占以她人身,是以十年。你怀中这一胎亦并非君柔转世,皆是你的空念。那孩子本是凭以六世之修升为仙职,却因固念深重,犯下偷天换日借尸还魂的罪数。其真身毁于当年火刑之台,亦是你我亲眼所见。如今她更是被仙君惩处下界,历以涅磐人间之痛,如何能转世为胎落在你腹中。”

“这不公平。”楼明傲满心迷钝,怔然迎上去,声声叱责,“是阎王不收我,我无路可走才重回人界。如今却要我还,你当要我如何还,用这条命,还是这身子。”

“阿弥陀佛,你之魂魄,不归佛门之辖,不过这幅身躯是以要作灭了。”摩什双手合十,这般话他已然带到了,想那孩子再不会怪自己了吧。君柔作灭入下界之时,便是嘱咐了他将她母亲的劫难尽数告之。阎君从来都是秉公职守,如若发觉生死簿有作更正,便会尽全力更改。只楼明傲真身已转世十年,十年的错谬绝非朝夕即可更正。也只得大笔一挥,结束楼明傲肉身的年限,本是七十八年的生龄绝于二十八。

“夏明初,你这十年,却也改了不少人的命数。你的男人司徒实是帝王之命,你的儿子长生本也该是下一任英明圣主,却由你擅自更改,扶植稚子登位,年幼性浮,社稷得以不稳,天灾应现,皆为天命人世逆悖。你若离开,不失为人世之福。”他还能说得再清楚明白吗?这一切,皆错了,错在君柔之根源,也错在夏明初的执拗,错在人世间爱恨别离,情丝百转。

那一年,龙阳寺求得签文,老方丈言之为帝王落雁,人间罗刹,却也不是虚言。惑乱下界阴阳运转,实是罗刹女。所谓天玄星运,皆因这一颗奇星乱了行道。

那一日,楼明傲迎窗而立,直以落日,方才由扉处转身,淡淡凝着身后的温步卿,笑得异常灿烂:“小温,你知道与天斗是什么感觉吗?”

温步卿立在她身后,却觉得她异常遥远,目色轻转,往后再无了声音。他这般凡夫俗子,与人斗都嫌累,又何来同天斗?!他不明白,人言女娲盘古,九天玄女,佛门玄道,皆以仁慈为本,却因何要苦得世人受累如此。他今日终以明白她为何不惧怕同人相争,她的对手从来不是人,而是自己的命数,由佛门天家操纵的命端。

“就算这身子毁了,也无处能收下我的魂魄,我还是要飘离云游。”她静静地笑,夭夭灼灼,较之衫衣桃色更是艳耀,“所以…眼下我只生下这孩子好了。如若这身体再无用处,便借着她最后生下个孩子吧。不管她是谁,都是我和司徒远的骨肉,是以我们二人骨血所凝结的生命,这一方血脉,更是永生永世不断的维系。”

骨血凝结,只四字便让温步卿猛吸了冷气入胸,这骨血中倒也存了多少这一世的情深意切,他们二人,绝非一个情字便能通透的。他竟随着她浅浅扬起了笑,心中暖意瞬时膨胀而起,重重点了头:“我温步卿还未与天斗过,这一次便也斗一番。你放心,有我在,定会保你肚里孩子的安稳。”这是他至今唯一的允诺,他从不允人承诺,更不会以医师之名随便予诺,只是现在他亦想随她放手一搏。

第六十九章大计

霍门一事,三审定案,九月初八,圣命终以钦命主刑官,只腰斩人数由百降十,余者皆以充奴或以流配。

九月初十,霍氏一门,二十余男丁处以腰斩,刺配流放滁州江州等众逾百,余俱为奴,家妇尽没为婢适供作务。一族陷落,且是叱咤朝野二十余载的名门仕族。干戈横荡,事随天地翻覆,京城上下遍布以惊恐不安的气息。

西厢书厅暖阁,熏烛正亮。

“朕...起了南巡之心,想问她可还能追随?”长生立身于窗前,由冷风贯穿单薄的明色裹金单袍。今日,他终也是得了空闲能来探她,自行刺之事后,便也许久未见,似乎那时的话并未言完。率先入了司徒的书间,一迈入堂,便是直入主题。

“这一次南访,是又要灭哪一门呢?!”这书间尚只有司徒一人,此刻正立于案前执笔而道,眸中无色,却也寂寂看着他。这一次借行宫之行,倾覆京郊霍氏。那江南五处却也人杰地灵,驻以四大家族,莫不是皇帝薄仕夺势之心渐起,亦有心一门子清理干净除以后患。

长生后脊微僵,背了身子掩了神色,只声音平定异常:“四伯倒还是知道了?可是侄儿哪里演得不到位?”

司徒远倒也不看他,苦苦一笑,颇有些无奈:“连坐百逾人同刑腰斩,却落至数十人行刑,众人会言皇上慈悲宽悯。只熟悉您的人当明白.....若真是霍门起刺驾之心,百逾人受刑皆是不够的,数十却也少得可怜了。”凭以狠辣,这孩子却也随了上官逸,这一点他无从怀疑深信不疑。他确是他的骨肉,行事作风不至十分全像,却也近了七八分。

“只四伯既是看得清楚明白,但也未劝言纳谏,朕...甚是好奇。”长生颜上凝起层层冰霜,他二人都是冷面寒心,一时间暖阁中并无半丝暖意。

司徒远轻放了笔毫,淡淡绕出了案几,三步漫来,伫立另一端,与其相对而望。唇边但也勾起波澜不惊的笑意,却无温度:“我若多言了几句,怕不是还要被你一并拾掇了去?!你四伯年纪大了,看得多,全也记不住。一心一意懒着园子,守着妻子过几天风清云淡的小日子便是幸哉。”

昔日霍静仙逝,上官逸念以情深,却也犒赏擢拔霍门,予以两营统管,与彦慕一西一东,一北一南分以兵权。而后霍氏门族渐起复兴之息,只几年光景已有盖过皇家世族的势头。如此说来,霍门之祸根,便是在那许多年前便也埋下了。

如今西土作乱,昔日征西大将军马文彭举党自立,皇帝欲举兵对峙西党叛贼为首的异域联盟,急需充盈兵力。偏掌控京西北二营的霍门将帅处处与彦慕相抗,迟迟不肯交付虎符调兵,只因他肃国大将军霍仲是马文彭的女婿,无愿出兵讨伐自己的岳父,此乃出于情理。然,国事不可延误,长生定没有那个耐性,于他心中,于公于私,于国于亲,霍门早便也成了心头大患。

“哦?!四伯父真是如此想吗?”长长的影子拖下,长生徐步迎上对方,只伸手掐去烛台上最后一抹灯芯,书间瞬时暗下,只双眸透亮,“只一月半前,却也是谁于朕起心动手前,几封密函托送霍家,催那等迂腐顽臣交付两营兵权以自保。那人看得实是清楚,摸透了朕的一举一动,连着分毫细节都不错。只可惜…霍家那一群废人不把你的恳言放在心上,失了最后一条生路。”他如今却也不明白了,自己这个四伯父从来都是敏于行而讷于言,断不是喜凑热闹横插冷手的人。只于此事间,险以坏了自己一举多得的大计。

司徒远却也起了兴致,由着眼前的少年以冷峻眸光洞穿自己。其实他们皆一般,本都是深宫禁闱中成长的孩子。自幼便明以于这龙位皇权下,父子,君臣,师徒,甚以兄弟之间尽是要锋矛相对,恨不得率先戳烂了对方。无情理道义可谈,更不该有妇人之仁。只…这孩子是引以她神伤憔悴的孽,放任他作孽,痛得人却是她。为人父母,是恨不得揽下所有孽重。为她,他多手一番,又当如何。只他做了,便也是积下德行了吧。他从前尚不明白这些道理,却也由着她耳暄目染,渐以同化。

司徒远复将灯芯挑亮,眼神触到门窗前,却是愣下。胸口一紧,忙疾步而出,猛然推了门迎上来人。楼明傲正以立在窗下,她似有些站不稳,努力寻了个支点撑住,复看向他,眸中渐渐平静下来。窗外狂风大作,枝叶瑟瑟发抖,一时电闪雷鸣风声鹤唳。

她渐以回神,寻着长生的身影漫上,入目只一瞬间,心下骤寒,浑身冷颤猛激而过。方才那些话,她一字不落地听了去,此时却实以心生悔意,尤恨不得今后男人们间的话再不要听去半字。她看长生的视线渐有些模糊,反反复复于挣扎。心中却也比任何人都明白,长生忍霍家,绝非一日两日了,上一代的陈年旧账翻出来后,不过坚定了他痛下狠手的决心。如此一来,彦慕却也是知道的,或以,本就是他们二人的密谋策略。

她看了不少戏,只这一出,演得最真!由入盛夏长生执意迁宫避暑,再至那一日彦慕故意提及京郊的繁华热闹。那一日,巷间民道之上,长生一路说笑,面上是扫不去的新奇欢快,她因着他难得的轻松亦欣慰不少,却不想皆是假的,那些愉悦欢暇不过是一场戏,完美至做作的一出戏。刺客暗人是假的,纵连那日茶摊的行人摊主更是假的,他什么也不用做,静等万事安置妥当,而后便是等着惊怒,理所当然丢给宗人府去查断,没有异议地于人前表现出一脸失望伤痛,绝了一代世家的命数,更只是顺手推舟。

“你的好儿子司徒墨却也还求你了?”长生倒也坦然对上她目色,只一惨笑了道,“你竟然说会相信朕…”

“竟然”二字尤以拖了长音,入耳更觉刺痛。一口冷气悬在胸间,楼明傲周身僵下,抬步而上,平静迎上他的注目,他是一代帝王,天下的主宰,更是他的儿子。只他不知道,他眼中写满了“孤独”。

“既是我扶你入那云阳殿,便也要接受你日后双手沾以血污。”她微一抬手,掠上他鬓发,那处很凉,“我信你有自己的理由。只...我如今看不清了,看不见我儿长生,唯见帝王上官玦。”

第七十章

是夜,风起云涌下的宫阙皇阁间却是沉寂如死。

内务府的人终是请来了楼明傲,软轿连夜入宫,行路关卡因有内总管太监的持印一路畅通无阻。

楼明傲轻轻端起那一盏云贝扇灯。静静抬上,而后迈入佛堂,听宫人言论四处寻不到皇帝的踪影,她料他是躲了此处,便持了灯入这清静之地。

甫一迈入便见那瘫坐在蒲团之上的长生,神色迷离,着衣发冠皆以凌乱。她举起的灯盏似是刺痛了他久以适应黑暗的双瞳,一时间抬了胳膊抵触着那一道明光。

“念经拜佛,是脱不去浑身罪孽的。”她开了口道,轻着步子走上去,蹲身在他身旁,一手拂去他松散的额发,露出他光亮的额顶,饱满光洁一如他父亲。

长生一手握紧法慧留下的珠串子,扬起的腕子却在颤。几日里,闷不上朝,只蜷在佛堂袭着一身青衫单袍孑然孤守。身子朝向那抹光亮略一扑,微有摇摆。

楼明傲欲伸手扶上,却反被他一袖子拂开,琉璃灯罩由着裙裾跌落滚烂,碎成几瓣。方方映起的光亮复又暗下去。她微有一怔,淡淡转了眸。漆黑中,他亮起一双明眸,却只像个固执的孩子。

“不要看朕,朕这个模样看不得。”声音满是喑哑,腕子渐渐垂下,阖紧了双目,似以轻轻作笑,“我知你定会失望...失望透了,就由我自生自灭去罢。”

她胸口一空,但不知何般情绪充然堵上,而后闷成痛,久久不成言。她盯着他渐也沉住,想自那黑瞳中一眼看穿他的灵魂。她是要告诉他,无论他变成一副什么模样,她皆会守在他身后,她再不要放弃他,他是她的儿子。她更是比任何人都明白,他做这一切,并不仅仅是固以皇权,却也因为她。只他抹去自己母亲的耻辱,却是要以绝灭一族为代价。

“你既不肯寻个罪名倾覆霍家,便由我亲自动手。都言天子杀人无需理由,我偏要让天下人信服,道不出一个‘不’字!”他猛地起身,脚下不稳,连连退了三步身子重重向后倚去,“咣”一声腰身撞以身后的佛案,檀木雕桌前供奉的荷花瓷盏,莲叶纹壶全数跌落,皆是碎了一地。怒火嗜心,一手死死撑住后案,颤个不停,“为什么——就那么卑微低从,由人践踏在脚下吗?你的心,到底在想着什么,他和那个贱人在帘后奸行淫乱,你...竟能平静到去死吗?!至少要喊一声贱人,至少可以命太医住手,至少——低一次头求他让你活下去。不为别人,为我不可以吗?为你的儿子长生活下来不可以吗?!为什么平静微笑着目视一切,而后一声不吭的去死。真的没有留恋吗?竟没有半分不舍。甚至...对我也没有留恋。是你想要忘却的过往吧,长生亦是你拼命努力忘记的孩子吧。”在他的记忆中,那些上官逸为他编造好的美丽故事中,母亲是一个温婉贤淑的女子,她不是忍心弃他们离去,只上天看不得太过美好的事物,她太完美,是他们从老天手中夺不到她。皆是谎言吗?那些美好,那些充斥着温暖的字句,竟都是虚幻的。

“皇——”胸口被猛然钉住,痛不堪言。只轻唤了一声,再不成音,眸中湿涩凝然,满腔酸意似乎可以把一切都腐蚀。

他看着她,延绵而出崩溃的绝望,体内最后一处坚垒轰然坍塌,无力承担的痛瞬间漫至周身,生生摆脱不开。他苦苦摇着头,眼泪呼之欲出:“为什么?!如此痛恨彼此还要生下我!不会觉得这样的生命悲哀吗?父亲用谎言和美好的幻想养育我,本该不在的母亲竟时时刻刻守在身边,却又努力着忘却自己。你唤我殿下,陛下,皇上,却是不肯唤长生。为什么都骗我,没有一个人言真话,说你们本不相爱,说你是无奈之下生下我,说你宁死也不要留在他身边,说你...企图忘了我,就真的这么难吗?!是怕伤害吗?!难道现在...就不会有伤有痛吗?!母亲,您心底真的会有长生的位置吗?!”

她要如何予他说这一切?!又该从哪一处开始说起?!心底泛着酸泪,眼眶湿下,怔怔的吸气。

他终以对上她的眸子,浮于眼端尽是虚无缥缈的幻影,连着她满面惨痛亦是假的。

“为什么没有死呢?”他眯了眯眼,眼角有泪悄然滑过,口中流出的却是最残忍的话,“真希望,你确像记忆中一样早已不在,以命相换,做了个伟大的母亲——万人称颂的贤良皇后。”如若是那样,他便不会有现在挣脱不开的恨意。他痛得恨不得将自己扯开成两半,真相比一切都痛!

宽大的袍子于风中贯满,她已然冷得发抖,万千话语堵在胸口不散。

“想抱你的。”只言一出,滚烫的泪水随之溢出,跌落在襟前。干涸的双唇由泪沁湿,咸苦异常,“是想抱你的,如果那个时候还能有一丝气力抬手,我一定会抱你。不想生下你,也是真的。是想...带着你一起死,这样就不会舍不得离你而去。想着要努力活下去该有多艰难,不忍你的辛苦,所以想要带你一起走。想要忘记你,也是真的。一旦想起,便是痛得要死,索性不如努力去忘。”那些日子,漆黑间躲于被衾中一夜又一夜的难以成眠,会努力去想象他的眉眼,明明知道会痛,还是忍不住勾起了心绪。

长生深深吸了一口气,胀红的双目透以无力,眸光渐渐散去,整个身子由后柱撑起,似风一吹,即要散架。

“我不是个好母亲,对你来说,从来不是。”他的痛,她从来都是感同身受,甚以更痛,只还能怎么办,无从选择路,终是要走下去,“明明知道这地方活下去该有多辛苦,还是生下了你。明明有许多寂寞,却也不能陪你。竟还推你至如此孤绝的位置,试图给你天下作以偿还,才是明白正是这天下——夺了你的所有。”

“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给我。都是假的。”他轻轻笑了,自袖中端出那一枚天子信宝,反手坠下,“同谎言有关的一切,我都要不起了。”她从来都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或以她明白一切,却给不起。

第七十一章空里浮花梦里身

孝仁四年秋末,少帝染疾,病愈垂心理佛,连举多场法事禅会。

冬初,传帝复染疾不起,侍养于大佛法寺,受以万千香火诵经安度。朝事更迭,遂允命端慧王代为主政,封以皇叔父摄政王。十月初三,自少帝辍朝以有半月,端慧王于云阳正殿主持复兴朝议。十月初四,连下三旨,批江宁织造贪奢骄淫引民聚愤,收押大理寺查罪问刑,家府之财飨庄田概充国库。批结党吏乱之责,上自督抚藩臬元帅,下至道府州县参游,一律彻查。批西党之乱,尤命江北西营由左骑领大都督率练,择日出征。

十月初七,旨令责成机要设以六科控辖六部,以内阁代以丞相之责权掌六科。由内阁至六科,再以六部,后至各道府衙门。以上奏本细审,以下旨令层层下达。先前“上之督之者虽谆谆,而下之听之者恒藐藐”的混乱状况大为改进。除以改革更组,更着命以下,废以女官之职,而后吏审将一概不提名起用女臣。

这一日,寻审户科,恰是遇上户科要员联名求奏尚书楼大人继任职差。司徒远端着那厚厚一沓联名折久久不语,目光迎下众人一一扫过,寒而冽:“吏改之章曾定言自新政起,拒授女官。你等莫不是糊涂了。”

“摄政王,楼大人是先帝钦命的辅国要臣,虽以新政为要,只先帝明旨——”率先躬下身子的老臣仍以坚持,脚下微屈,但不敢仰头视其。

“是吗?!”司徒远只一冷笑,半抬了眼微虚,而后淡淡道,“即是如此,你们这等文儒老臣,去辅佐先帝如何?” 两京大小九卿及各属,正是沉滥者裁减之际,但也不怕多减下一个两个。

“王爷。”那老臣低呼一声,半个身子沉下去,甚为不稳。

“当日黄集强谏皇上重缮帝后寝陵,贾怀仁你亦是力撑他的吧。”他本不是喜好旧事重提的人,当日寻了黄集私扣民饷扩以宅府的短处解决了那厮,便也打算再不牵扯多余的人。只如今,见这等腐臣一个个如墙头草随风倒实在看不惯,挂着老事狠狠羞他一番倒也不过分。

“王…王爷。臣那时并非有意悖离尚书大人的陈见,只…寝陵一事关乎天家颜面,国体根本。臣以大局而发,着眼观望,自以认同黄大人的奏谏。臣…效力尚书大人之心终始不渝。”

“混话!”空拳猛击了案台,满盏茶水倾出,司徒远惊怒言道,“汰浮溢而不骛入,节漏费而不开利源。你在户部一呆三十年,节用以本这等浅显通明的道理竟还要我一一点透?!好个国之根本,天家颜面。支部国库不是国本?民生国计更不是颜面吗?!”

那老臣已听得浑身瑟瑟发抖,本是揣了拍马屁的心思,想着联名他女人入职,但也是给了摄政王的脸面,而后女主财,男控政,绝对是一妙招。然未想到,这王爷却是个不受拍的,求她女人复仕,反要他脸拉了老长。这一回,是搬了石头砸脚,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下来台面,只得俯地言罪。

司徒远听够了他哆哆嗦嗦上不接下的胡乱说辞,袖子一揽,冷言道:“寝陵既是国之本,且你又是个遵以先令的。依本王看…先皇陵殿处正缺个人手,就由你去填了。”言着再不顾其他,径自起身,绕了众人而出,只步子略停,并不回身,“明日即去应职。把这一身五品朝服褪了吧,亏你做了三十年的度支要员,却是个不懂钱财之道。”

大步踏出户科行,迎上这年第一场小雪,碎乱如玉,透着隐隐凉意渗入脖颈口。杨归忙追随而出,打起云伞为其遮去一片风雪,却见司徒远空立于廊处久久愣下。连着五日未得闲归园,可是挂念起一家妻小?!杨归倒也不敢去揣摩他的心思,只微退了半步,随着一并怔站。

“今年初雪,来得早了。”许久,司徒远终于出声,毫无示意下抬步即走。

杨归忙得追上去,一路在琢磨着何以为早…

素烟缭绕而过,凤兮阁架于山琼之间,正对凤阳大殿。阁厅暖厢,正以冷雪烹茶,云诗然歪在窗前怀抱着狐裘护手,黑底镶有绛色描金纹边。窗外风雪盛下,一侧仕女忙打下细妃幕帘挡遮寒风。隔了帘子,仍是掠到那长麾身影于风雪中稳步而上,这近百级的山梯石阶,若要一口气登上免不了喘上几口,只帘外之人面色如常,依是冷峻。

“桐丫头,再烧一壶秋酿。”玉手掸了袖摆,微转起身子正坐。

暖厢隔寒的厚帘一起,那个身影夹着满身寒气入了间。

云诗然眸底无色,只平缓道:“出兵平西乱之事,依摄政王的意思,要待到何时?!”只此事定下,她便可毫无负担地去大法寺陪着长生吃斋念佛,自此心无旁骛。如今多方势力云集,平乱之谋,更是牵涉国家大计。所谓强兵宁可百年不用,不可一日不备,然上官逸当政间,因无战事林立,统练便也稀疏不齐,以致军心散乱,冗员弱卒更是充斥其中。昔日强兵善将,早已沦为今日颓败贪吏。

“兵纪纲要松散脱垮,演练列席更是虚应了事。这般松垮的军队,不战必败。”司徒远临着堂桌稳坐,面上依然无色,只唇中溢出丝苦笑,“眼下不用些时候功夫整纪,便要在疆塞丢命现眼了。”

“这一次…摄政王是欲亲率而征吗?”云诗然推了华盏而上,眸眼淡淡扫了一侧的人影。这男人是由军中混出的名声,如今久居于朝堂,心中但不知还存着几分驰骋热血。这个抚远大将军之位…绝不是由随便一人轻易坐上去的。如今司徒远已身列摄政之王,与那云阳主位更是咫尺之近,若再能借抚远平西一事上位,而后便是集政权兵符于一身的鼎盛。实难想他之下一步,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抑或是欲而代之!她这一句,是询问,却也是狐疑探测。只是…他若真起了那个心,定不是他们孤儿寡母都挡得住的!

司徒远敛眉,沉思了片刻,终以感慨道:“若以十年前,定是要一马当先。然,如今…家事冗杂琐碎,实脱不开身。依我之见,彦大将军亲率将师出任抚远大帅确也适宜。”

云诗然心下猛松了口气,抚盏的指尖微颤染及茶水,而后仍作镇定道:“摄政王从来与彦慕政见不合,如今但也能高屋建瓴,举以贤德,本宫甚感欣慰。”言着胸口亦舒朗,颇为恩典道,“本宫听人言,摄政王操劳国事已是多日未能归府。这该如何是好,日后朝廷囤积的繁复只少不多,摄政王倒也总不能弃小家而不顾吧。本宫的意思,王爷少时的宫所若能以简单收拾出来,便特准以王爷的妻小入宫陪驾。王爷看如此可好?!”

“太后体恤之心,我等感念。只入宫一事,我怕她不会欢喜。”司徒远虽有心将妻小招于身边,且太后既有能此意,倒也是因着对自己打消下几分端疑。然思及楼明傲的心意,便也生出了犹豫。她定是不喜这里的。

云诗然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不强求,只言她随时都可徙宫入住,无需再请奏。而后仕女端上秋酿,氤氲馨香中,云诗然抬眼微掠了眼递上杯盏的丫头,轻嘱咐了道:“去给摄政王行了全礼吧。”

屋里共立了个七八个丫头,只要这一个并不大起眼的小仕女同自己行礼问安。司徒远琢磨不出意思,倒也应了礼,见那丫头确实稳当大体,行礼念安间毫厘不差。

直至那丫头退下去,才听云诗然浅浅笑着提醒了道:“这丫头…便是桐泽的庶出四女。看着还顺应吧。”

“唔。”司徒远倒也没多想,只闷声应了,而后又觉得这话熟悉,像是从楼明傲那里听了不少念叨。扬了眉后,目光追上那退出去的身影,微声一叹,“说得就是她啊。”

两人叙了片刻,司徒远吃了今年的秋酿便也退身而出,又是行了一段山路。时而风雪更盛,他是一人上山,侍从杨归等皆候在半坡的观雪亭。尤记得每逢初雪,父皇定会携着云贵妃入亭观景,而后上山宿在那暖厢一夜。他那时常听宫人道,他父皇便是于此牵着爱妾之手,指点江山,列览皇城上下,远望万里河山无尽。那是他的天下,身边是他欲与之分享三千荣华富贵的女人。

曾几何时,他心中亦升腾出那一个念想,携爱妻之手伫立于云山雾海,与她共享一座江山。那是他的天下,更是她的天下。年少时是以怀揣这般憧憬,往后江氏之女却也成为执着支持自己的那位佳人。那份浮华潋滟如过眼云烟,沧海桑田已过,昔日的希冀,于心中还有几分重量?!

他微缓过心神,却见几步之外冷亭中站着一女子,长裙曳尾,依是那一身暗色墨缎。她只面朝宫阙之景,云烟缭绕下那身影不清,只洒下默默的荒凉。她缓缓回身,正以对上他的视线。淡淡的惆怅逐以蔓延,散落在二人之间的山径阡陌。

他少时的愿景,她依是记得。也只有她能明白,他眼中此刻抹不去的落寞与沧桑,那是一种失落,刻印在心底,不会由时间褪去痕迹。

第七十二章上官裴,你记住。

“王爷。”江澜轻薄无力地唤了声道,徐徐迈上石阶,迎上他的目光。

司徒远偏头错开脸,躲闪着她的注视。他已不知要如何面对这女人,尤以这般场景下,他和她…终还能有什么话可言。这山腰之间,冷风骤烈,她穿得霎是单薄,黑绸于风中卷起旖旎华姿。她刚刚去过夏府,那个曾被自己视为“家”的相府,如今却是对她朱门紧锁。他们再不愿见她了,甚以从不会放弃自己的义父,都不肯见她。风雪间冰寒地冻,她一身轻薄的绸衣,长跪不起。那四个字充斥在脑海中,挥之不散——众叛亲离。原来…孑然一身的只有自己。

是她又做错了吗?!她做的一切难道不都是为了他们吗?她想不通,想不透,任凭冷风贯身,痛得麻木。她因着他们变了如今的模样,这世间惟有情与恨最催人老,她眉间额角隐隐的细纹,却是因这纠痛在心底的爱恨情思吧!

乌发散如绸缎,于风中纠缠。她抬了眸静静看他,哀戚决绝,似以恳求:“再陪我…去一趟凤歧山顶吧。”她还记得,年轻气盛之时,他常常领她,于这云山缭绕间洒意相望,他们时而望九阳宫阙,时而览人间盛世。她每次都能自他眸中看到“天下”二字,她爱他,只爱的方式便是满足,她要极尽毕生之力,允他一生愿景成真。

他并未看她,亦不答,仿若未闻般轻步而下,身子掠过她肩头,但未瞥一眼。

她心口猛地裂开,仍坚持地拂身,抬手即是攥上他的袖摆,那一声凄厉呜咽——“裴”。

他的步子随之一怔,而后再难起步,那个字…沉寂了多少年,十年,或以更久更远。

“裴。”她坚持地一声声唤着他,眼前之人并不是什么司徒远,而是那个满怀忧心挂念万民安危的上官裴,皇子上官裴。那一颗坚持执着的心,从不肯屈服,方时他如此骄傲,骄傲地让人心疼。

他身形僵住,少年之时的一颗赤子之心随记忆翻滚而上,熟悉而又温暖。

“裴,我等了十年又十年。一切都碎了,只最后求你,求你…”她言得失魂落魄,乱发飘垂,但不知眼前是泪,是雪,由风刮去,撕裂的痛。

光景果真易变,只片刻工夫,天色渐暖,雪似也停住。凤岐山顶雾霭团团散去,映出山下一片光华繁景。她望着远处的宫阁化作那小小的一团红影,于眼中跳跃闪动,心底牵动了疼痛。十年又十年,她梦中所有的场景,如今都立在眼前。唯一变化的是,他的身边,再不会是自己了。或许,十年,再十年之前,她便是该清楚明白的。人生没有那么多次回头的机会,一旦离开,更是意味着松手,往昔旧情,绝不复来。

如若真的没有几日,我只求能再见他们一面。

轻轻阖紧双目,迎风立于巍峨之顶,确有万人之上的幻觉,如痴如醉。

那一年,她十五岁,他们成婚的第二日,他便携她一并登高望远,亦是于此间,他兴起而言,他会予她一个天下。她静静地笑,只望着他溢满自信的眼眸,便是沉醉的一塌糊涂。更是由那时开始庆幸,庆幸义父予她嫁给了天下最是风华的男人,他如同璀璨的明珠,点亮她的生命。再不是寄人篱下的孤女,再不用时时瞧着脸色行事言话。她可以笑,可以哭,甚以撒娇无理取闹,他皆会淡淡看着,绝不言一个不好。

他的抱负,她从来明白。更是明白,若要助他圆以梦景,便不能离开义父。朝局动荡,一个不得宠的皇子,一个甚以被父亲处处打压贬低的儿子,其艰难重阻远非旁人所想象。义父,义父是她助他的最后一支稻草。而牵制义父的那字活棋,却是杨不兴。她庆幸杨不兴的愚忠,更庆幸义父的惺惺相惜之义,这皆是帮她为上官裴铺陈了一条光明大道。有的什么,能来得比权倾朝野的辅国丞相来得更为重要。义父的鼎力相承,却是上官逸至死也求不得的。上官裴要赢他,便只有这一枚棋子,却也是权比千斤之重。

这一团乱棋之中,倒是他们利用了她,还是她借用了他们,早已分不清。只她知道,她做的一切,皆是为了他。正是为他,所以不悔。

她险些便要为他赢来的,只那最后一步,走得急了。父皇欲改立云贵妃为后的风声一浪盖过一浪,裴之母后若失去帝后之位,便是对裴嫡皇子之位的动摇,如此一来,本已架好的空垒即将如釜底抽薪,岌岌可危。这是她决计不从的,嫡皇子之位,她必要为他死守。她冒死为他走了一步险棋,不计后果!若非那个孩子,她更是抱了为他去死的心。她做了最坏的打算,如若东窗事发,便尽数揽下所有罪责,以自己善妒存嫉的不轨之心保住帝后嫡位,绝不会牵连至他人。只那个孩子…实以来得不是时候。为了那个孩子,更是因着那一份母慈之心,母后竟是先她一步服罪。她苦苦策谋的一切,纵是先保住母后之位,反是终因自己牵累而失。

“裴。”她静静转身,唇角略颤,“我知你恨我。”

“是吗?”他的话依然平淡,眉间有深深的倦意,那双落满血丝的深瞳已是几日不阖。抬眸的瞬间掠着冷意,看着她一如审视陌生之人。

尤是他眸中的陌生刺得她最痛,一时间竟难以承受。忍着眼泪,强装笑颜了道:“恨着…总比忘了的好。” 声音轻若无闻,那双浅瞳中泛着泉水的光芒。

“我爱过你。”他终于开口,只声音寒彻心脾,茫然的目光投向她,而后依是淡漠,“上官裴确爱过你,你等了十几年,为的就是这一句爱过吧。”他爱过,然,却从未将她看明白。这是他的悲哀,还是她的?!

“只你想要的,我都会不遗余力去争去抢,至今并未有半刻后悔,因那都是你想得到的。” 她定定得看他,直到…看得自己泪流满面, 满是痛意间,粲然一笑,“上官裴,你要记住,这是江澜爱你的方式。”她会离开,而后这世上再没有那个让他爱痛皆非,无力承担的女人。

司徒远眉头微微一皱,似乎要说什么却忍下了。眸间掺杂了太多复杂的情绪,眼前的女子竟也随着模糊起来,一晃是许多年前的豆蔻少女,一晃又是明丽秋华的端慧王妃,无论哪般,都是她。他看着她,竟然生出了绵延无尽的悲哀,是怜,抑或是爱?!后宫所有女人的悲哀都是一般,她们一心一意想要守护自己仅有的幻想,不容许任何人伤害,宁愿飞蛾扑火,宁愿玉石俱焚。

风起鬓乱,其实很久之前,她便已然失了一切。眼眸里的泪水似乎流干了一样,空空的,赤裸而出两颗黑瞳,“裴…”艰难的笑了,泪水落在唇角,苦涩难忍。她没有再说下去,就算是说尽了,她的心意,他都能懂吗?她做这一切,皆是为了他。

她准身面对着他,背对着山下一片繁华,一只脚缓缓抬起,悬在半空中,只是轻轻向后退一步,却仿佛走的格外漫长,刺骨的寒风了连着痛意掀起裙角。他的脸上瞬间起了惊乱,忙探出了手…

她只朝他微微一笑,扬起的袍袖并未迎上他。身子在刹那间向后仰去,只觉得自己被猛地拉近寒风的怀抱,虽以寒冷,却再不是痛。那一点点过眼云烟的繁华坠如碎片的时候,她仍然能看见阴霾的天空,晶莹剔透的雪花,远处随风飘落的枯叶,还有…他渐渐靠近的脸,用力伸出的手。即便她伸了手又能怎样,还是抓不住他,他们之间早已隔了太远。

轻闭了双目,蕴下最后一丝泪,忽而想起家乡的梅树,这般季节,正以怒放…

曾听老人言,梅花怒放时,是她在悲伤,因为太寂寞了。

人这一生,终究是要怒放一回的,即便葬身于寒风之中。

豫园翠郁林间枝摆数摇,细细簌簌沙沙作响。

冷风袭来,彦慕立于楼明傲身前为她挡下大片风雪。

长麾于风中猎猎作响,他半转了身子迎着她的目色:“你不该在院子里站这么久。”

楼明傲只一笑,淡了道:“我整日都是憋在寝间的。”自长生退避大法寺后,她亦是听到了不少留言,他们皆在议论,司徒远距那个位置只一步之遥。她多番告诫了自己,这一次,她定不会拦他,如若那是他想要的,她会成全他。她能够构想象那个位置对他们这些皇子皇孙的诱惑,她更深信女人若与江山相较,只会输得很惨。他曾以雄心壮志,却苦于时不得机,十几年间深藏若虚,如今的情状却比从前任何势态都要好,只在他握与不握。

“彦慕,若论当皇帝,他必是会比上官逸做的好吧。”神情平静却像言着再过平常不过的事。

彦慕微怔下,而后抿唇沉沉道:“你...竟是想通了?!”

若一切皆被摩什言中,命运定该转回初始的道路,她必是争不过的。苦笑溢出,眸光淡下,似玩笑道:“怎么办,我不想死在他身侧。”

第七十三章

孝仁四年方至小雪,却已是漫天飞雪弥遍。

相府书阁,檀香正燃。

案前的夏相阅毕最后一份文书,满是疲倦的倚在一旁,最后一份,他足足看了一个时辰。

夏夫人端着茶走上去,关切道“老爷,是不是要歇着了。”眼光随意瞟向墨迹斑斑的折印,一行字猛蹦入眼寂,“….姆娘江氏昨夜殁…”目光定定,久久无言,只身子颤抖如筛粒,整个人似已支撑不住,倚了廊柱,泪坠了一地。正以半月前,那女人于凤岐山顶失足而落本已该药石无补,只自己虔心拜佛,存了一丝希望于她,想不到不过是几日未去探视,她人已溘然长辞。

夏相颇有些艰难站起身,步子微颤,挪至窗前,望去满园雪景怆然,不由得自唇中脱口而语,“青山本不老,因雪白头。”

半月之前,姆娘伤重一事牵动众人。于大法寺潜心修佛的孝仁帝匆忙回宫,尽孝于病榻前多日不眠不食感动朝臣。昨夜,江氏终以力疲身竭,帝几番痛哭不起,半日间,竟是哭晕过去三次。若以情份相念,孝仁帝年幼失母,十年间与姆娘相伴独守于深宫,情同血亲母子。今江氏当以盛年华龄却是香消玉殒,少帝悲痛如失亲。其一身孤孑,生亲养亲俱已不在,哀痛之余甚言起以绝念之心。江山于其眼中,更是失了重量。

宫城上下,由治丧,再至朝政议会,临审批案,皆由摄政王一人承担。

司徒远回到豫园已是丧毕后的十日,着一身厚重的朝服寂寂出现在东配殿的月华门外,感受到满殿的馨暖忽而全身轻下。迟疑着步子慢慢踱着,听着里间时隐时现的人声层层漫出。

厅堂中孩子们正与母亲围坐一桌,几个丫头正端了消食用的山渣凤梨羹上来。外间冷意飒飒,只内阁炭炉烧得旺,暖暖的糖水隔着锦泰蓝杯盏握于手间,更是香暖一堂。楼明傲怀里揣着暖炉,今日身子清爽,倒也能坐在桌边看他们一边说说笑笑一边端着碗极没规矩模样的喝着。

“娘亲,您说太后叔母跟前的桐丫头可是会成了我们嫂嫂?”阿九嘴里含着汁,笑着打趣。

“怎么这么说?”楼明傲忙装出一脸的不知情,倒想听听几个孩子的意思。

阿九一撇嘴,一副认真道,“几个嬷嬷背地里都这么说的,说她是个有福的。那姐姐生的漂亮,我也喜欢着呢。倘若她做了我嫂嫂,我一定待她好。”

“就你这张嘴会说话。”司徒墨正握拳在唇边轻轻的笑了,一指点上她小额头,“前多少天,还念叨着她同你抢哥哥。人不过讨好着给你熬了碗芙蓉粥,立马就给收买了?!”转念一想,那小丫头看着耳聪目明,善解人意,确更是个心灵手巧的,尤以烹食的一手最能拿得下人的胃,真真不愧是由御膳房历练出来的。

阿九听不得司徒墨掀自己底,忙眯着眼耍赖,“二哥就知损我,人家是真心喜欢嘛。”后半句话未脱出,他将来娶的媳妇要也能做出那一桌精美糕点,她自也无二话说。喝着羹,想着白天用的那碗粥,刚用饱膳竟也觉得不饱了。

楼明傲不再管这对兄妹俩斗嘴,拿着帕子给小允擦了擦唇角的汁水,问了读书的情况,“今儿在南书房学的可都记着了,回禀师傅可还妥当?”

“师傅说儿子聪慧稳当。”小允淡淡道,心里却大为明快,但不说是谁儿子,岂有念不好书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