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阿九怕胖四被小妖精勾了去嘛。”小额头皱成一团,说什么今天就要嫁出去不可了。

“你这又是从谁那学来的乌七八糟的言句,要你少同舅舅温叔叔一类说话,就是不听。”司徒远腕子一顿,低眉瞅了眼火急的阿九道。

“是娘亲挂在嘴边的嘛。”眨眨眼睛,颇为无辜道,“娘亲总说爹爹是要被小妖精勾去的,还说就怕趁她不备生米煮成熟饭。”言着目光不时飘上身侧的倪悠醉。

“咳。”司徒远忙错开目光,寻着自己方才是看到哪一处了。

倪悠醉正僵了身子,满脸发烫,一抹袖子即要站起来继续磨墨,反被阿九攥上她袖子。

“醉姑姑,你早是过了及笄吧,怎不见男人要你?”阿九转了个身子,不依不饶着,这张嘴就没想吐出个好话,“没男人要你,就来爹爹这煮米吗?!”

倪悠醉瞠目又结舌,浑然说不出话,脸上红过,进而惨白。

阿九歪头再揽上司徒远大腿:“爹爹就这么喜欢吃米饭吗?”

司徒远全当自己未听见,“专注”于政事。只倪悠醉实在撑不住了,咬牙颇为委屈地看了眼司徒远:“爷,醉儿突然想起,嬷嬷之前唤我过去帮忙。”

“唔。去吧。”头不抬便也应了。

待到倪悠醉出了屋,阿九微一喘气,扬了声:“爹爹,阿九也突然也想起来二哥唤我出去呢。”

“唔。你留下。”头依然不抬,只回应却相反。

“爹爹~~”

司徒远推了案纸,一伸手捞起阿九将她搁坐自己两膝间,声音软下:“那胖四…是谁?!”

“司徒墨小姑夫的三姑姐的大舅舅远房表哥的孙子。”一口气背下来倒也无需眨眼。

司徒远忽一笑,眉角微挑:“编的吧?!”

阿九忙以手捂嘴,吓得言道:“爹爹是神仙吗?!”想司徒墨谋划的那般辛苦,自己更是用心背,且在司徒一审查下预演了好几遍,却还是被这个冷面阴王一眼贯穿了。

“我问你,司徒墨小姑父又是谁?!”忍俊不禁间转了眸,手捏上笔,随意在折子上挑了几笔,口里淡淡的。

阿九真也掰不过来,伸了五指盘算道:“小姑是林微蕊,小姑父是小姑的丈夫…啊!”小姑的婚事是府内一大愁事,嫁小姑父更是没谱的事!

“明白了?!”冷笑着瞥了她一眼。

书房门忽地由外间推开,司徒墨华丽现身于一片光影之下,浅色绸衣更显风度翩翩,此刻笑意温柔:“父亲,儿子来领小妹。找了她一圈,估摸着定是来这吵您了。”

司徒远略一仰头,放稳阿九着地,平和温言:“唔,来得正好,她玩闹好一阵了。”身下阿九三步并一,忙奔过去,揽上司徒墨的手。这一家哥哥中,她还是最喜司徒墨,不仅人长出落地秀俊,且从来都是最宠自己的。无奈这哥哥太出彩了,总那么多女人要跟自己抢,更是老少皆爱。尤其是那见儿子就流口水的娘亲,一身生生要霸住儿子不放的架势。偏让自己吃味儿是,司徒墨在所有人面前都是温和清雅,只那女人跟前,他灿烂地跟朵儿花一样。

长廊前,两个身影逐渐散去,一长一短的影子落下,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全然淡去。夜,逼进。

“更正了你多少次,司徒墨小姨父的三姑姐,怎么又背成了小姑父。”

“二哥?”

“嗯?”

“什么是生米煮成熟饭?”

“…”

“你说啊。”

“就是…就是米饭呗。”

西郊行宫,夜幕低垂,九大宫所明灯长点,一时亮如白昼。

灯烛方点,“啪啪”泛着火星。长生披着袍衣扶案立在一端,沉默多时,听宫人传信儿说太医诊了脉,言是将近三个月的身子。实不知女人平日里心都搁了哪去,又不是没有生养过的,自己个的身子都能这般马虎。好在太医是个老江湖,料理孕科更是经验独到,恰时止了血保胎,而后开了些补气元血的方子,细细嘱咐了这一胎定要耐心稳。

“宫寒底虚…”长生手里攥着那方子,忍不住喃出声来。之前便也传令下去,行宫的极品药膳皆可以随意取用,如若有需要更可以回宫取度挑选。然,按太医的话,这胎能稳,却霎为辛苦,且不说要时刻小心翼翼,折腾来去,足够要辛苦死母亲。

九玄后殿,三两个宫侍轻着步子来去,床上之人仍未有醒转的迹象,主诊太医更是不敢掉以轻心。彦慕侯在外间,轻声予那太医交待番要务,尽是全力保胎云云。他不管那孩子是保一时还是长久,只要她醒来,腹中仍是热的。

“哦,要温补,切不能补得太猛太急,我怕她身子承不住。”他不是太医,唠叨起来却似个经验老到的。当年弱子体疾虚乏,他跟在太医一侧,看着听着倒也学了不少受用的。

那老太医连连点头,只嘴上承应着,心底实笑过,入宫行医也有四五十年了,这等皮毛自是清楚的。恰听里间脚步声渐急,正欲看去,倒有一小丫头掀帘而出,面上辨不出颜色,只一弯身道:“太医,楼大人醒了。”

内室间足足放下十几层帷幕,楼明傲一醒转,便觉得腹中空空,嚷嚷着要吃食。璃儿不敢予她随便吃,只得端了清粥一类由她去用。那女人喝下两碗粥,才觉舒服些,只全然记不得之前是怎般疼晕的。

璃儿正捏着帕子给她擦手,微起了怒色:“我真是怕了您了,大事小事皆不放在自己心上,连着自己个的身子都不上心。有了孩子,还不顾死活的吃酒作乐,非要后怕一回才满意吗?!等您身子稳了,咱还是回园子里吧,主上不在,我心里也没个数。”

楼明傲微一怔,满肚子新奇道:“唬弄谁呢?你知我不能受妊啊。”

“您自己个糊涂着,我能随着一起糊涂吗?刚太医都诊过了,说是近三个月。早些日子就瞧着身子不对劲儿,没敢去想才是大意了。这三月里,您倒是好,没少喝酒沾凉的。”正埋怨起来,回身见帐外立着两个人,忙低了声音,“太医倒是在跟前的,我把帐子打起来,有什么的您自己问?”

楼明傲仍有些恍惚,一手附在腹间,只觉暖流由指尖窜出,激暖了周身每一处。尔后愣愣点了头,由着璃儿扯下那厚重帘幕,只隔了一层轻纱薄幔,意识不清道:“三…三个月了?”想着那次司徒远言她该不会是有了,仍是满口否定。实以当时这孩子便在了,一个半月里让自己难受得竟是他!心底又惊又喜,更是怕。寒毒祛后,月事总也不齐,然两月前,她身下却也来了红。

“脉来流利,如盘走珠。”太医面色沉静,只一捋白须淡定自若,“且是近三月的胎结,这滑脉不难切出。大人却是有了。”

“怕是不稳吧,我之前…确有落红,所以才大意了。”既是有了,反而生出些不安,这一胎似乎较之前弱了许多,落红该也是保不住的前兆吧。

“胎漏血下,大人至今仍有滑胎的迹象。只用心调理,倒也不是保不下来。”当年云贵妃怀有龙息,亦是这般景状,那时却也尽了全力保全龙胎,有前例在先,这一胎就算要保多少也有些胜算。

“倒也不是…”楼明傲暗自琢磨了这话里透明的意思,微一点头,“太医,我信你。这胎尚且不要同外人道,只你用力保则好。”

“大人的意思…纵是王爷也不能告之。”

闻言心下一沉,她自是知晓司徒远对这孩子的期待,纵他是喜怒皆不言于色,那般希冀却是能轻易辨出。只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苗头,却又是个艰险的,她不想他两边奔波且要同着自己担惊受怕,更不忍心得而又失的落寞。依自己的意思,这孩子要是稳得住,便是要知应他一声,如若悬着没个安稳消息,还是不言的好。让他安心朝事,总比守着护着却毫无用处来的强。

第六十三章 夏府产子

月十五,圣起大驾回京,度以中秋晚宴。依长生的意思,嫌京中闷躁,只祭了月与朝臣宴酒后便是要回行宫的,彦慕三番劝谏下,才是同意但先憩个一宿再做打算。楼明傲连着几日被活活困在床上,别说出门,即便是下地都不被允许。一日请脉便要七八次,灌入胃中的汤剂足以用桶记。

回京大驾一行中,亦有她的软轿。刚入承天门,便有人来传家中急报,听了消息知道晚宴定是去不了的,转了个方向即向夏府赶去。

轿子直入府院,堵在西侧园子口再进不去。楼明傲一出轿子,便对迎上的家奴道:“她怀的那是个什么东西,三天还生不下来?!”

一干下人皆不敢言声,只一路将姑小姐请了房内。夏老夫妇从昨夜便是守不住自己个园子,一直候在这堂厅里,听里间断断续续时不时地吆喝。楼明傲见这境况,忙叨念:“上桓辅呢?”

“转呢。”夏夫人一叹气,扯着袖摆道,“着急上火,正围着院子转呢。”

实看不起他这般模样,嘴上冷嘲热讽了番:“就这点出息。”言罢领着璃儿入了内间。绕出几盏罗屏,但见尤如绣半死不活的歪在炕头上,一声轻一声重的哼唧,臃肿的腹部掩在锦被下似拱起的小山丘格外明显。

“倒也有气啊。”楼明傲蹭了她身前,临着榻沿儿坐稳,一手附上她额头,“一般人这模样闹哄个三天绝保断气,不愧是科班出身有底子,生个孩子倒也比其他人能撑。”回手接过嬷嬷递过来的热巾,擦了她额汗,这八月天生产却也辛苦,汗流浃背倒也不知是痛的,还是热出来的。

尤如绣咬牙吐气,瞪眼回上她:“你…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哈。我还不是给你们老夏家吃苦受累生孩子,你说我容易吗?”

“是是是,您老是我们家功臣。孩子一落地,必然先拜您一拜。”

“你少拿话撺掇我。我告你,我今儿话但也摆这了,不管男女,就只生一个了。再没有第二次!”尤如绣嚼了口人参咽下,中气稍足,连着言声的底气都扬了几分。说着一甩手,扯着嗓子喊了声,“上桓辅,上桓辅?!”

“你省着点气力,他人在院子里转着呢。”楼明傲忙伸手去拉她,忽觉得她浑身似抽动了起来,才道这回怕是真的要生了,连连扶她躺稳,招呼了嬷嬷。那稳婆看这样子也差不多了,忙取过丝巾将她胡乱抽动的双手绑缚在床柱上,环了个死结,尤如绣痛呼了一声,捆紧的双手痉挛颤抖。另一个丫头由着瓷瓶里倒出几颗催生丸一古脑塞进她口中。稳婆寻着时机起了力道推她肚子,这一声痛呼,最是凄厉。

楼明傲倒也傻傻扶着床柱立在一处,见床上被五花大绑任人宰割的尤如绣痛苦抽搐的模样,便是想到了自己未来的景状,从头到脚凉下。脑海中随即忆起之前两次生产皆是死了一回的艰难,冷汗忽落,忙摇了摇头,清醒了几分,便听尤如绣疼痛之余尚能喊出声来:“上桓辅,你个混蛋,人不在,给我把魂现出来。”上桓辅在院外听到那一声最是凄惨的疼呼后,便吓得回了厅屋。而后又连连听见尤如绣唤自己,心里急着入室,只老太爷一声阻喝,抬了步子忙又落回来。

“父亲。儿子就进去看一眼。”

端茶的手微抖,便忙放下,夏相倒也不安,只面上强装镇定:“胡闹。你进去能有什么用处?!老祖宗的规矩,你想破?”

上桓辅极不甘心,一手指了刚刚进厅落座的司徒远:“你闺女生孩子时,女婿可都是进去了的。”

司徒远知道这不厚道的人定要把话锋转了自己,忙欠身温道:“岳父大人,小婿却是进去了,那时楼儿她久产不下,霎是艰险。便是越矩了。只片刻的功夫,还是被嬷嬷们赶出来了。”

夏相亦无心在这时候纠缠那些陈年旧事,头一点:“嗯,常理之中,情有可原。”

上桓辅实也看出来了此乃明摆着的偏心,无处宣泄,只得随着屋内一声声呻吟扯袖子踢椅子。终是夏母看不过去了,犹豫着求了情:“要不…就允他片刻。”

内间声声惨痛间,小丫头正用帕子拭着尤如绣身下的血。楼明傲看着那一盆盆换了又换的血水,只觉胸口泛闷,不时躲着目色不敢看。扭头间见上桓辅大步冲了上来,几个丫头连连惊讶着撤了一侧。

上桓辅几乎是跌在床侧,呜咽着言不出声,好半天才哼出声“绣绣”。

尤如绣听了声,偏头一抬眼,见了他,微叹口气:“你出息点成不?!”

“咱就这一个,往后再不生了。爹娘催上天,咱也不要了。”上桓辅想握她腕子,却又找不到她手,只得抱着她汗淋淋的脑袋直颤,“再不要了,疼也只疼这一次。”

“真的?!”尤如绣眼角一湿,颇有些感动,往日就生几个的问题总没个妥协。这男人总想要七八个娃儿围着他列队,孩子未落地,他倒是把四男四女的名字选好列了一长串。还常常扬言他强司徒远太多,司徒那男人四年憋出一个名字,自己一口气把十年的都取好了,大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架势。

“真的,为夫何时骗过你。”情到浓时,上桓辅一拉她襟衣为自己抹了泪,而后愣了愣,“要不…明年再生个就绝不生了。”司徒远那厮一口气得了一双,他上桓辅怎么也得再接再厉及上他不是?

尤如绣轻阖了眼,自牙根下咬出二字,气力十足:“出去。”

几个丫头马上得令,一个拽胳膊,一个拉腿,足要把赖在床头的男人横扯出去。拉至帘端,上桓辅实忍不住流连观望了番:“绣绣,要不…咱减到五个,五子登科,五谷丰登,喜庆!”

又一波剧痛袭来,似裂开了骨头,痛得喘息不得。尤如绣铆劲儿憋紫了脸,猛地出力,连着一声对帘侧人骂出:“滚——”几个丫头瞬时一拥而上,情急下床头床尾围了个水泄不通…

折腾到亥时,终有婴孩啼哭声逼近。这一声极为响亮,猛地传出时,外间人都怔愣住,而后猛地喘了口大气,憋了这么多日,总算到头了。庆贺声接连而起,夏相夏夫人忙以朗笑扫过之前长久的阴霾。只方才闹得最不安生的上桓辅突然静下来,一人躲在角落里抹起了眼泪。司徒远渐步走上,一手落在其肩头,道了声:“恭喜了。”

上桓辅心中却也喜,只面上仍紧,一抹袖子蹭了脸:“还不知生出个什么东西。”

“都是做父亲的人了,仍这般没个正经。”司徒远眉头微扬,手上微一用力,按着他责难道。

内间头帘一掀,老嬷嬷前来道喜:“恭喜老爷夫人,恭喜少爷,母子均安,咱府里又添丁啦。”老嬷嬷伺候了几十年夏府,俨然以此当家,眉间眼中散不去的喜色。

司徒远亦随着笑了,睨了眼发愣中的上桓辅:“瞧见没?你上桓辅也有儿子了。”

一时间云里雾里,上桓辅连呼了几口气,抓着嬷嬷连连问了好几遍可是“母子均安”,嬷嬷见他这般反复如同中了魔障,略有惊骇,忙又想起这初为人父多少有些不敢置信,便也耐着性子回了好几次,直说得他彻底回了味放心下来才作罢。

回过神来,却似疯癫,仰天长笑了几嗓子,说什么都要往内间里冲。夏相终于看不过去,出手拉回了他,形神严肃:“急什么急,先去祠堂里同祖先们道声喜。”

虽已至夜深,怕是院中人声鼎沸惊醒了眠睡中的喜鹊,三两只停在屋檐处扑着翅膀翘首望着堂间的喜事。温风拂过,满堂喜气,散佚荡开。司徒远含笑而望,这满屋子情深意切,夫妻父子之情,皆是浓浓重重。他歆羡,亦有些失落。这其中,有多少是自己从未体会到的,却也再没有机会去尝试。

头帘复一掀,楼明傲抱着红底锦面的小襁褓款款而出,只瞬间便被众人围住,目光皆是落在襁褓中的小人脸上,个个轮着品头论足。司徒远倒也站着不远,只眸光却是凝着她。足半月不见,这张脸真是要在脑子里闪了无数次了。

楼明傲将孩子放了夏母手中,揉着累酸的胳膊微微转身,正见那眸子盯着自己。惊讶之后忙又释然而笑,几步走上去,握上他伸出来的腕子:“想不到,你竟也来了。”

“这些年,也喜欢起凑个热闹,讨个喜庆了。”话这般说,实情却也未必如此。戌时间本是候在九华门等她的轿子,只众人都到了独不见她的影子,才知是因着尤如绣生产之事匆匆返了夏府。接不到人便随着到了夏府,确是因她连着一并凑热闹来了。

“这一回来,能待多久?”沉眸凝了她,柔柔问了道。

“怕是待不久,听长生的意思,明一早就是要回行宫。”

第六十七章

二人于夏府偏院浅眠片刻,但都不舍得睡去,相对而卧,睁着眼瞪对方。司徒远见她总有些精神不济,颇有些担心,只嘴上说不出什么讨人欢心的体己话,笑她无事一身轻竟反倒是瘦了。也是唯一一次她不同他争言,似听也似未听,全然不顾他的嘲意。这大半月,他忙碌从省议论,整饬吏治,再至江浙海盐行贿营奸的乱子,总也有理不尽的朝事。她见他是真的累了,再不忍同他谈自己的事。

转日晨起醒转间,她仍睡得沉沉,只双眉蹙紧,卧在床间滚着折腾。司徒远一摸她额头尽是冷汗,唤了她几声,唯听她哼哼,痛得不成音。他二人皆是吓得慌了神,尤以司徒远最是迷糊,倒也来不及整齐衣衫,便扬声唤了人。而后温步卿等一行太医匆忙而来,一干人围在偏院寻着主意。

这一日清晨,冷风骤起,司徒远背手迎风立了许久。他远未想及这些日子她一个人受了那多活罪,整日里连个滋补膳汤都不喜喝的人是如何灌下那满肚子的苦汁汤药,更不要说困了大半月未落地,连翻身动作都需小心翼翼,这哪里是养胎,真真是要了她的命。胎保得艰辛,却是要累苦了大人。她明明知道太医的言中之意,却也执拗地不顾及自己的身子。他心疼孩子,更心疼她。前几日归程劳碌体力本已大弱,半月间脚未踩地的人,却是在尤如绣房内忙前忙后。晨起时冲任不固,胎儿险些未能附住母体。

温步卿净了手由堂内而出,随着他吹了番好风:“能怀上便是奇迹…只不能什么好事都轮到你们头上吧。”

司徒远攥着拳头一紧,略有些疲惫:“醒了?!”

“醒了还能这般安静?!”温步卿虽以言笑,只面上并不轻松,“她心里知道这孩子实以难得,所以才这般费尽心思的保下。俨然不是她的行事作风。”

司徒远转身欲离去,再不说什么,只眼中藏不下的痛心。迈步内寝时,恰遇上她醒过来,紧上几步,跪了一侧,握上她的腕子抵在颚端:“既是有了,怎不说。”

楼明傲亦是受了惊吓,好容易攥紧他,眼中似有泪要坠下,哑声骂道:“这孩子倒要折腾死我了。”

他勉力一笑,眉间皱得紧:“这孩子就不要了吧。”他见她这般遭罪,心底是揪紧的疼痛。

他这一言,她心底不是没有思量,只翻来覆去的念想,终也放不开放不下。

“可这恐怕是我们最后一个孩子了。”她坚持道,却是奇迹,更是难得的机会。好不容易有了,她怎能轻易割舍,且这些日子,她为这孩子吃了不少苦,心里存着那份期待,才能坚忍下来。鼻子酸涩得紧,眼角泪迹斑斑,“你知我吃了多少药?老老实实躺床上脚都不敢乱动。其实…这孩子远比我们想象中都坚强,好几次了都是能安然度过,或者,根本不是我离不开他,是他不想离开我们。司徒远的孩子,怎会这么轻易被打败?”

司徒远但也不知道自己心口有多酸,说不出来的哽咽,一手握她握得紧紧:“你受得罪太多了…”

“你信我这一回。”她用力压抑了泪水,只强撑道,“只这一回,好吗?我信你那么多回,你也信我一次?”

他终以妥协,叹了一声点头应下,双目阖紧,掩下一片忧色。

八月二十,帝亲命主审官断霍氏行刺案。

九月初一,案定终审。

五日之后,霍门一族处以极刑的消息传遍了京城内外。背以谋反行刺的罪名,腰斩却也是轻罚,只连坐九族,这一场血刑便是几百口的性命。传言落了楼明傲耳中,仍是不为所动,没有嗟叹更无幸灾乐祸。司徒墨忍了几日,终是抵不过私心,跪身于门外久久不起。那是他的外公娘舅一门,血浓于水,他实做不来无情。

“母亲,承德四年,却也有远国侯刺杀谋篡的罪名。那一年血屠远城,死难上千,而后却也证明了是一场屠门重孽。”这是帝王的手腕,于自己的心腹大患,终要亲手铲去,栽赃嫁祸,只需一出苦肉计。

堂内楼明傲手持金柄细细描眉,眼中冷光微凝,而后帕子沾了水,久久不落。镜中之人双眸浅色,空洞无物。

堂屋之门大开,金色裙笺拖以身后,她淡淡凝着他:“墨墨,你起吧,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母亲。”他跪身上前,俯身微泣,“那几百人之中,有未及满月的婴孩,有垂垂老者,还有——”

“有司徒墨吗?”猛然出声喝住他。

司徒墨微愣,怔道:“没有。”

“司徒墨,霍家同你有关吗?霍门连坐,可会波及于你?!既是没有,你跪在这里做什么?我明白告诉你,我不姓霍,你也不姓。他们的死活于你于我都没关!”她言这般时,却也不看他,微侧了半个身子。周遭静极了,纵连牵着司徒远手蹦跶走来的阿九亦轻了脚步,随父亲愣在影墙后。

“娘亲。”司徒墨微一哽咽,定定出声,“助纣为虐,可当这般解释?!”

“司徒墨,你滚出去。”这一声突兀而入,刺破宁静,司徒远拧着怒眉,一把甩开阿九的手,大步而进。恨不得一脚揣上这儿子,却是怕妻子心疼,只狠狠瞥了他一眼,绕到二人身前。眉眼落在楼明傲身上即刻软下,微有责怪道:“起了风,你不好出来。”

楼明傲由他怀中轻转了身,迎上司徒墨的目光,声音清柔:“墨墨,长生是我的儿子。同你一般,我信你,亦信他。我信他…不会造下这等罪孽。”这世上,那孩子只自己一个亲人,她不信他,还能由谁信?!嫁祸又能怎样?血洗京门又当如何?他是皇帝,却也是她的儿子,他就算成了暴君纣王,她也要信他…

司徒远由这一声眸光黯下,抬眸间正触上她灼热的眼神,二人于一时怔看。他复又垂了头埋下所有情绪,抬步间揽紧她腰身,声音淡淡的:“屋里去吧,这秋风最飒。”

第六十八章放手一搏

屋中正暖,司徒院端着张纸笺浅步而来,立在她身后轻轻出声:“再不能让上桓辅他们家看笑话,我今儿也一口气想了俩名字。”眼中蕴着笑,不无得意,纸笺亦随着摇了摇。

“哦?!”楼明傲倒也转了身,笑着睨他,总归是进益了,不用等个三年五年,他倒是学会功夫做了前头,“念个听听。”

“三个月。”司徒远临了她坐下,颇是认真了道,“要是这么算...该不是那次?!”

她倒也不知他又要扯到哪些个陈芝麻烂谷子,忙瞪眼道:“别跑题啊。”

“我先问你,是不是那次。”他却也不急,反拉下她手,凑了上去只一低声:“司徒一庭前的那次,花前月下。”言着倒也把手中的纸展了她眼前。

楼明傲脸都要绿了,见他纸上赫然惊现的字气色更绿,咬牙道:“你什么意思?”

“生了儿子就叫月下,女儿叫花前如何?!”一番念来实为得意,手边抹了茶碗端上吞了几口,想他憋了许久终是有所收获。

“你还能起得再没水平点吗?”实不知道这男人的满腹经纶都丢了哪去,想个正经名字但也难过登天。

司徒远慢悠悠的喝茶,噙着笑,全不顾她的抗议,一声声品着念:“司徒月下,司徒月下。”

起名的事倒也说说笑笑闹过去了,楼明傲静下来的时候总会想许多,时而思绪飞到朝堂上的事。多日里,司徒远拦着不允她触及朝事,她闲下来便只有胡想。温步卿日日来请脉,这一日,切了脉后即道起了家常,顺道带来了好消息,言是岑归绾又有了。楼明傲愣了好半晌,才明白过来,连连笑着恭喜了番。自岑归绾连生三子后,温步卿倒也羡慕起司徒的子女双全了,如今闭关造人多月,岑归绾的肚子又有了消息,如今更是拜娘娘庙求神问仙的,以争取一举得千金。

温步卿笑着笑着却也停下来认真凝着她,犹豫了道:“你可知...你这一胎最艰险为何?”她的身子,再没有一个太医能比自己更清楚,那些揣着朝廷俸禄的庸医即便心里明白也不敢把最坏言出,只一个劲儿应着去保胎,却日益消耗了母亲的体力。这般保下去却是拼命了,就算胎儿养足十月落地,倒也不知体虚脾弱的母亲能否熬过那鬼门关。想着生下小允阿九时的艰难,便也明白这一胎只会更糟。以温步卿的意思,这胎确实不能留,司徒远更是因之动摇,早想着她能够松口,等着身子状况稳下来便选个时机把这孩子去了。只这一日日坚持下来,她保胎的心思反是更为坚定。

温步卿初也想不透她的坚持,直至一日见她捧着匣箱里的妃色短襟愣神,才是明白了她的心思。她笃定了这一胎的奇迹,是那个孩子带给自己的,更有一股子执念,那孩子又是来了自己身边。

楼明傲听他问得坦白,便也全答了去:“我知道。”

“你是在拿自己的命拼吗?”这一声,言得煞为艰难,温步卿偏头不看她,生生咽下一口恶气。只他要如何告诉她,撑不下去的不是这孩子,而是她这千疮百孔的身子。

“我近日里总能念起那孩子,她似离我好近,又似乎就在我腹中,不停地同我言话。”她言着紧上他袖子,“你当时既能看出我的散魂,也能看出她吧,你说...会不会是柔儿。”她想那孩子想得紧,却也只能是偷偷地想。君柔纠缠了自己那么多年,她的执念比谁来得都强,说什么也不会轻易离开自己,就像这个孩子,无论多艰险,都仍以坚强的附在她体内。

温步卿听不得她这般臆想连连,忙甩了袖子站起身:“你自己神不神鬼不鬼的,别也总把谁都想得玄乎了。我告诉你,过了鬼门关即是黄泉路,尽头有一条忘川河,河上架个奈何桥,桥头一老太太端碗水挨个儿给人喝。不喝孟婆汤,便是不能上桥走轮回一道,所以才以几世不忘,如今她要真是投生在你腹中,便定是喝了那杂七杂八的汤水,早记不得那些个前缘旧档子事。你听我一句,别为了孩子,丢了自己小命。你是拍拍屁股就走了,司徒远怎么办,阿九小允,还有你拼了命生下的那不知是什么的东西,都要如何?!”他脑中尽能想起当年她苦苦哀求自己欲多弥留人间一刻时的哭诉。

“如果...我执意要生下这个孩子,便只有这一条死路可走吗?”她仰目迎上他,眼中无大惊大骇,平静如死潭,似已下定决心,生死皆与腹中的胎儿同在。

“阿弥陀佛。不是仅一条,反是已无路可走。”这一声由窗外忽入,漆门自开,那一身明黄僧袍立身于侧,烈日下映下一片清明。

“摩什真人。”温步卿自口中脱出,声音浑然冷下。

摩什看向楼明傲,眼神依然祥宁,淡道:“我弟子法慧已然放下,你...因何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