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怜她,同情她,却也不愿与她分享。

她没有那么大度,如若可以守住那个美好的愿景,她宁愿不要那劳什子的贤妻良母。妒妇也好,恶妻也罢,无论后人笔墨丹青下怎般描绘自己,她皆可以不在意。只是…他是不是会同自己一般不去在意?!那个苦苦等候的女人,在他的心中却也留不住一丝半抹的痕迹吗?!她不懂,亦不敢问,怕听到不是自己能忍受的答案。她是他不能休的女人,那个女人更不会主动离开,她对他的爱,稳如磐石,连自己都及不上。

第五十九章 行宫光景

八月槐花黄,桂香飘,断肠始娇。行宫雅园的景致最是不错,长生撤朝散议后都会绕道先经由雅园再归自己的寝殿。这一日竟起了兴在园中摆上了书案文房四宝。架台描画,一池白苹,十里荷香。

楼明傲得了召见一并入雅园,见长生正与法慧谈笑风生,并一直退身候在亭外。长生时而落笔于画,时而侧目同法慧言上几句,二人随意交语,似君臣,更似故友。

身侧彦慕步上,立了她身旁,淡言道:“这天气倒也热上来了。”

她这才知会到他也在,忙回身一笑:“似乎一入了行宫,大家都闲在下来了。”

“嗯。确不像从前在宫中整日的头痛,出来走走住住,也是好的。”彦慕吸了一口馨香,神情气爽了道,正以双手负在身后,浅色衫衣在阳光下散着熠熠明华,“这都出来大半个月吧,不见你惦记京中老小。”

“孩子们多会来信。惦记倒也是多多少少免不了的。”昨夜宿醉,虽说晨起用了不少解救汤,半日间还是昏昏沉沉。言语中不由得轻揉了额头,笑得疲倦。

半月间却也过得极快,白天殿议一番,再理个文卷,便是过去了不少光景。华灯初上,夜景阑珊时,更是这行宫的佳时。长生多以在亭中摆上简单的桌膳,赏月品酒,吹竹弄弦。多会召集三两较为亲近的臣工聚首畅饮,时而家长里短,又时议论番政事。若是白天在殿上争论个面红耳赤,夜里推杯三两盏之间倒也化了干戈。所以说,这半月光景,算也算得上是乐不思蜀。

彦慕见她这副模样,微一叹气:“昨夜…你真是喝得多了些。”

倒是昨夜谈到新政十五等户制的试行,便也多喝了三两杯,往日里那几口酒定不在话下,偏不知为何却是醉得一塌糊涂,只最后越说越迷糊,往后一概都记不得了。晨起时倒是被璃儿几个好好训斥了一番,禁酒令便也这般立下了。

“楼卿彦卿,你们叽叽喳喳什么呢,来看看朕画中的白苹,可是有几分味道?!”另一端的长生终以回了眸子,瞧上二人,嘴角一弯,即唤上。他今日穿了身素帛衬服冷襟薄衫,绣着最简单单调的淡色团样,与往日朝堂中正冠华衣下的沉稳淡定不同,行宫中的他年轻俊逸透着灵气活跃,颇有几分他父亲少年英气。

“哦。”彦慕最先迎上,端量了番即言,“就是这墨匀得差了点,工笔倒还过得去。”

长生笑着扬手,以笔端指了彦慕道:“何时从彦卿口中听到一两句赞言,朕就得意了。”这彦慕平日里对自己最严肃,多以指导规劝,却不像姆娘和其它朝臣那般处处顺着自己的性子。不过这样的彦慕也最得自己的信任,忠言逆耳,亲政多年间,若非彦慕鼎立扶持,他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又如何能坐稳这位置。

“皇上的画工比及先帝倒还是差了一截。”彦慕只淡淡诉来,并未思及太多,想起先帝文工画笔皆是万万人之上,文骨才气实以天赋异禀。

“哦?”长生闻言不由得悬了笔愣在一处,而后寻了眼彦慕身后的楼明傲,再问道,“楼卿,朕父皇的画笔真有那般绝妙?!”

楼明傲微一惊,未料及长生会询问上自己,下意识遮掩道:“臣…臣不知。”心里确是清楚上官逸尤善丹青,图写特妙。但凡他作画行墨,必要净身斋戒,以示心诚。工画山水,以细腻见长。用笔精巧,浓淡勾勒间生动明栩,心景交融。

“你竟是不知吗?”长生低吟半刻,即爽朗一笑,“也罢,朕以为你会知道。你看朕这画上还欠缺什么?”

楼明傲只一掠眼全景水墨晕章,动静交叠,静如山亭立石丫枝,动是浮萍水粼轻雾,前实后虚,实处堂亭工细有笔,虚处浅岚微熏。乍一眼望去,却得几分境景。

“设色清润,墨以意境,已有北派山水之风。”言间微蹙额眉,“然…山水画功不在工笔,而在气韵。若少以渲染,多用点墨浓淡细笔精勾层层皴描,渍染与皴点再结合得自然些,加之留白相衬,气韵便顷刻而出。”

一番诚言评述后,长生擒笔怔愣,抬眸间更是细细审视了她,而后轻颔首:“浓墨设色,皴染有序,楼卿想说的就是这层意思吧。从前父皇亦是曾这般教导过朕。”

“皇上——”楼明傲低呼了一声,反倒是接不上话,只得垂手立于一侧,静候不言。双手交握,却是濡汗了十指。

长生渐咧开笑意,收了视线,放下手中捏了许久的蘸笔:“朕听说楼卿家的爱子司徒墨是名享京城的丹青奇才,这些年闲下来除了释经修禅,就属喜好这笔笔墨墨。朕有心请他做工笔师傅,不知如何?”放眼于远处峰峦,口中淡淡的,余光掠过她之容颜。

如今长生渐起心思整治霍门,宣墨入宫,实不知出于什么打算。楼明傲不敢多想,忙以身相跪,正言道:“臣代顽劣不才之子谢过皇恩浩荡,只吾子身单体薄,自幼养身于家府私宅,多以娇纵奢养,性不稳且劣,如今更是沾染了民风恶俗,终日流连于烟花之处,若召入宫中应职,怕是会有损朝廷盛名。”

长生听以她的借口,明白皆是百般推脱,只此时苦苦相逼,定也不能奏效,索性释然言:“朕不过就是说说。此事还待从长计议可好?!楼卿先起身吧,早已明令传下,行宫园子里是可以免去这些虚礼缛节的。”

彦慕见状忙挺身而出,打着圆场道:“皇上,中秋之前民居最是热闹。皇上在园子里呆腻了,何不寻访一番?臣听说行宫十里地外,即是西郊繁华地段,那里的凤九楼颇具些名堂。”

一通提议却也勾起了长生的玩心,早也把作画描笔的事抛之脑后,忽起大兴,传令这便要去私游。只还需做足备善,便先准了法慧回以佛堂,命楼明傲相送,自己扭身随着彦慕退下回殿更衣。

楼明傲一时也想不清长生命自己送法慧倒是揣了什么心思,只待众人散去后,迎向几步之外的法慧即是一礼:“大法师,随楼某入后堂退间吧。”

法慧一如往昔的淡定自持,扬以清润的笑意,便随着她入廊绕堂。一时间,气氛竟有些冷得不正常,楼明傲疾步在前,却不知要说什么好。闷着头只管一个劲儿往里冲,连走错了堂面都不顾,一路竟走至回廊尽头亦是全然无知觉。凡是跟在身后的法慧瞧出了不对,起身唤住了她:“小楼,这路似乎走错了。”

楼明傲顿住步子,呼吸有些乱,颇为迷茫的回了身子:“是,迷迷糊糊还是错了。”

法慧看出了她的心不在焉,眉眼间微微舒展,笑意安然:“小楼。你该不会是不想法慧走吧。”

这话猛地撞入胸口,闷闷的痛,脑子里胡乱绕着杂七杂八的物件,但也理不清个头绪。楼明傲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仰了头敛眉:“什么意思?!我怎么不懂。你要离开,你要去哪里?云游吗?修行?可还回来?该不又是哪个秃顶和尚要你去行法授礼。”心头纷乱,言语竟也没了分寸,她只盯着他,为什么要离开,就算什么都记不住也好,断了前尘旧缘也罢,她不在意了。眼下的平静真的是求了好久,等得好辛苦。他做他的法慧,她仍是她的小楼,只还能看见彼此,还能从对方的眸中映出自己的影子就好。为什么又要离别,她如此厌恶离别,就仿佛死别一样沉抑。

“法慧要去康巴藏地。还记得法慧从前云游过那一带吗?听说那里的藏民为法慧立了庙宇,他们请法慧前去渡经译佛。”法慧立于阳光下,僧袍当风。光下掠起层层明熠,刺得她睁不开眼,看不清身前的男人,她恨透了那天的阳光。

楼明傲怔住,一口气缓缓吐出,心渐渐沉到不知何处,早已没了痛,却是不知丢了哪里。咬唇间轻点了头:“是啊,你终是要成佛的。为什么要去做藏人的佛,不肯留下。佛光普照,何处不能成佛。”她竟是执拗了起来,期待的迎着他的目光。

“在这里,法慧脱不去羁绊,是成不了佛的。”他竟有些不忍对上她的目光,偏头错开。

“哪里来的羁绊,谁绊了你拖着你啦?!”她急急道,禁不住挽住他的袍袖,“你一心向佛,有没有牵绊,佛最清楚了,可是他同你说定要离开才可修成正果?!是我吗?可是因为我成了你的羁绊?法慧,你却是这般想的吗?是我累了你,你只不见我就好。”浅眸哀恳的迎上他,水雾漫上,连光下他的身影皆迷糊了。她眼中有他看不懂的伤痛,那痛意引他沉寂。

腕中佛珠已冷,法慧凝着她,一字一句,声声冷然:“不是你。而是法慧的心,于此地,是有言不出的不安。”

她渐渐放开他,佛要她放,她怎敢不放?!

第六十章百姓之乐

久久的凝神,久久的沉静。

她哪里是在看他,却是像看见了佛祖的尊容,如此无情而又博爱。

他站定,终以轻声言道:“小楼。法慧知你不舍。人生难得知己一二,你我虽不是同门轮道之中,却也算得上知己挚友。佛门言缘分,你我却是有缘之人。法慧不会忘记你第一次出现在皇觉寺时的样子,你很特殊,而后还不及反应便那么随意撞入法慧的生活。法慧喜欢听你讲话,你言起话来就像在讲故事,总有那么多法慧尝不到的乐趣。法慧为你破劫,无怨无悔。你并不是同我佛门有缘之人,却同法慧结下了奇妙缘结。法慧是以庆幸不知自己是修了几生几世才能够遇到你。这一切,法慧会记在心底。”

楼明傲苦苦一笑,颇有几分艰难道:“只是这些吗?你和我…就只能记在心底这些吗?”终究是无关痛痒的小事,他们是悄然相遇的知己,只于今世结下一段奇妙缘念,而后便什么都不是了。他要成佛,她要留守尘间,原本他们相距的就很远。

“小楼。”法慧微皱起额眉,平静道,“你还想要法慧记下什么?只你说,法慧便记。”

眸中涌起千万般涩苦,她颓败一笑,偏头想他处望去,睫下滚动着热雾:“没有了。这一些…即是全部了。”远处琴声悠转缠扬,夹杂着女旦凄凄的腔调,听进耳中,心空下大半。

法慧仍旧一笑带过,柔意层层淡不去:“那就是了。”

“是。”再也无力出声,烈日下,她努力睁大双眼看清了他,明艳的光束抖散了眸中的泪,“法慧,再见。”

“小楼,阿却拉嘎。”他以康巴藏语回应,眼神清明,四周静谧,只这声音突得清晰了。

“也是再见的意思吗?”她哑声问。

他含笑点头,而后合掌对她一礼,青灰色佛衫沐浴着明光,再不说什么,淡然转身离去。

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有些晕眩,鼻尖尚余有他周身檀香的气息,可人却也远了。她终是笑了,笑中含泪,对着那身影喊出声来:“法慧,阿却拉嘎。”

他离去的脚步并未停下,那一声入耳,依旧淡定,眉眼完全散开,眸光灼灼间笑意更明,唇边掠过平缓的弧度。脚边青石缝中漫出明艳的野花,在他心中,楼明傲却像它们一般,坚强而又光鲜,她不娇柔,不清高,更不会卑怯。她站在那里,努力的立起,便是生存。

用过午膳之后,长生便携彦慕楼明傲以及两个随身侍卫出动。一路间,其三人在先,侍卫随后相护。

自入了西郊南街,林立的商铺杂店扑面而来。时人倒也不多不少,人流并不拥挤,偶有行人驻足观望,他们三人衣着不凡,于此郊地偏隅,众人也只把他们当作来郊外踏青的京中贵人,暗中指点议论了便也散去,谁敢去想竟是住在行宫中那些个尊贵人儿。长生倒也不怕他们指点,时而目光相触,仍温和地对他们颔首而笑。他虽在那些人眼中只是个富绰的少年郎,可在他眼中,他们皆是他的子民,是他的责任。

南街两岸的吆喝更具特色,听得长生连连发笑,竟也忍不住学着吆了两声。彦慕见他如此新奇欢欣,心中喜过又涩起来,实不知这个外表看上去同邻家少年一般的孩子,却在成长之年中,缺失了多少关怀和乐趣。他的游戏便是那些日复一日的奏折,他所得到的关怀更不过是那匍匐山呼中不痛不痒的一声声万岁。世人皆艳羡的九五至尊,少年金命,也许并非是他想要的。

彦慕垂下眸子,余光掠向他处,又一次捕捉到楼明傲的心思不定,只几次他们踱到摊位前,都能瞥到她怔愣着但不知望着何方。他有心相问,却知她不一定会答。

只楼明傲一人留了人流较少的茶摊,长生稍喝了几口温茶,便又拉上彦慕挤进人群。长生从未这般兴奋过,对民街巷道的一切事物都有一股子新奇劲儿,琳琅满目的商肆,各式各色的摊落,来往路人皆和宫里那些个看腻的嘴脸不一样。周身尽是吵闹的吆喝声,东边一叫盖过西面一哼,不觉喧扰,反是热闹喜庆。彦慕起初还以跟在身后伺候,半道上倒也陪着他吃喝玩笑。

街边巷口布满了小食吃点,每行一段皆能闻到不同的香气,一路走走吃吃,全然不顾这二人是用了午膳才出来的。长生手里端着个盛满酥油汤的破口粗盅,正学着小工食汤的模样蹲身在矮长椅上,一扭头地道的做了扬袖擦口的动作,见彦慕小口小口品着五谷粥,忙将自己的盅碗推上去,“你那个好喝吗?咱俩换换,也给我尝口。”

“臣…”彦慕怎敢让这小主子喝自己剩下的粥,急急忙忙道,“我再买碗来。”

“用不着那个费事,我也就尝尝。”长生倒也笑得全然不在意,从他手中抢了一勺,大口大口嚼着,不时地夸上一两句,而后有多舀了几口。这乡间野食最是个口味新鲜独特,他平日里吃多了精烹细做的羹膳,竟也是第一次知道民间小吃的口感尤为诱人。例如这粥,看上去没什么佐料精食,只滑在口中清淡爽嫩,甜又不腻,火候实要比御膳房的师傅讲究的好。

“原来老百姓都吃这些。”长生无心地笑笑,唇角弯上好看的弧度,微一点头,“他们倒也享福,至少比我享得多。”隔着一片氤氲的湿气,他笑容浅浅扬起,瞳子里掺着几分落寞。

彦慕正琢磨出了几句劝言,反被长生一脸无所谓的笑意拦下。只这孩子越摆出满脸无谓的模样,他心底便揪得越紧,此时,他不想把他当作那个以弱龄君临天下的少年,只希望他眼中能有同龄孩子的那分天真无忧。他无数次的问过自己,他日遵以先帝遗命扶植幼主是对是错,他保住了皇权正统,稳以君臣国纲,只这一切却是建立在牺牲之上,那上天赐予的荣誉生生剥夺了一个稚子的人生。

长生早已习惯了彦慕总以这般无奈而又心疼的目光注视自己,只他要的并不是他们的可怜,要的是什么,心底从来都是清楚的。他一手得到,另一手又失去,却又从不敢去想做个贪心之人,纵是掌以生杀大权,君临于万千臣民之上,总还是有他得不到的东西。

“彦卿,楼卿今儿个是心情不佳吧。”借了由头,转了话机,声音破是温和,听不出任何波动。

彦慕只一抬眼,眸中闪了异色,眉尖微蹙:“看着是与往日不大一样。”若是她正常起来,不肖这一刻,便也该领着二人转了不少商铺店面了。

“你知道这女人要如何哄吗?”眉眼中透以狡色,笑得隐约,言着轻凑了身上去。看着四伯父这些年的举动,却也跟着学了不少,对付这女人,倒是有一招屡试不爽。

“倒是要如何哄?”适时地谦虚下来,声音一低。

长生只拉上彦慕的袖子,扫了几眼对面的摊铺,忽而一笑自己起身,倒也拽起了身边人:“走,让你瞧瞧去。”衣摆袍角翩然扬坠,几步间就是绕出了巷口。

杂货商铺,一格格分开的货架摆放以各种玩器。长生却拉着彦慕站在胭脂架前愣了好一阵,二人闻着水粉气便有些迷糊,眼前再列上五光十色的簪玩玉钗,以及各色式样大小不一的胭脂盒饼,更是看花了眼。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长生微抿了唇:“你知道…这些都是什么吗?”手上小心翼翼触上一盒饼,掀了漆盖,扣了一指,抹在腕子上胡乱涂着圈。

彦慕倒也曾有过段一段子风花雪月,年轻时不知进取,沉迷于酒色文墨,美酒不少喝,美文不少读,美人更没少看。自也知道这些个都是女人的物件,脸上一汕,握拳轻言:“是女人们喜欢的东西。”

“嗯,找的就是它们。”长生头一点,忙回身招呼来店主,“你这架上什么最贵?!”

店家见这公子哥衣着光鲜,又是出口这般问货,便知道是来了大生意,反扔下前头的几位顾主,忙凑了上来,笑得恭敬:“公子爷,您这是送礼啊,还是自家用。”

“你这还用问吗,男人家用它做什么?”长生见他一脸横肉笑得谄媚,便想起朝中文武百官有几个不是这般面孔,活脱似个奸商吝民。

“您二位当是不用的,只说不准得个替家里那位描眉画眼的时机便是用上的。”这店家倒是个能说会道的,想着法儿圆自己的话。

彦慕见他说着没边,只眸眼一凉,沉言道:“我家少年还未娶亲,这是要送人的,你拣些有用的说。”

“是,敢问公子爷,这是要送什么人?!”开这家繁祥记多年,自是看多了那些年纪不大的小公子哥选物件送心仪的姑娘,下意识竟也把眼前这位卓尔不凡的小公子归了一并去。

“送…”长生微怔住,琢磨着说辞,说送自己的臣子岂不是要吓坏了他店家掌柜,侄子送婶娘这等私用物什却也添了暧昧不明智之意,思来想去,终是言道,“我是要送母亲的。”

彦慕却也吓了一跳,猛地眨上眼,张口不言。

那店家亦随着愣下,明白这是位孝心公子,忙笑着掩下先前所有的小心思,一抬手推上去一盏小盒:“您看看这个,是西域新进的货,只我这一家仅有。您再来看看这个…”

第六十一章遇刺

昏色微醺,楼明傲正有些昏昏欲睡,杯茶凉了好几盏,仍不见那一双人影。道上传来马蹄声响,来往车辘滚滚。店小二走来换上热茶盅,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身形气俊,面容逸华,低眉转眸间透着不凡之色,只斟起水来动作迟缓不熟。楼明傲笑着抿口茶,声音淡淡:“这可不是双端茶伺候人的妙手。”

“我…我是新来的。”那小二头埋得更低,濡了茶水的手忙向背后掩去,指间皆是长茧。

楼明傲本也无事可做,索性打趣他道:“我见你…很面善。”

“大人怎么会数络我们这些乡野村民?”言着并步要退。

一袭温风拂过,楼明傲但觉清醒几分,虚起眉眼笑意阑珊:“大人?!我的脸上可有印着写了官至几品?”

店小二猛地仰头,面容沉定,只眸中异色一闪而过,张口言不出话。

门外脚步声渐近,似一人巧步疾来,细细的云妃帘一掀而起,那月白色袍子迎风而起,略显单薄瘦弱的身影立在帘端明俊神采。楼明傲亦忍不住偏头打量了去,只那一抬眼,映入自己眼中的那个人,是长生,却更似上官逸。连笑起来漾起半个酒窝都同出一辙。

她微一愣,来不及言声。长生即已拂着衣摆而上,一挥手打发那碍眼的小二下去:“去,下去弄两盘点心,正饿着。”步到桌前,忙临了楼明傲坐下,猛眨了眼道:“把手伸出来。”

“啊?”楼明傲俨然琢磨不过来,干瞪眼对上他眸子。

“抬个手上来,又不是要砍。”长生倒也是个急性子,见她这般磨唧,便自己个拉了她的袖子,撂起袖摆,露出她大半截胳膊。手心一松,甩出条珠链子,颇有心意的替她圈在腕子上。

楼明傲作势想躲,皱着眉欲抽回腕子,反被他拉住不放。长生抬眼瞟上她道:“你躲个什么,好不容易挑上个顺眼的。说是天眼珠呢,谁知真假不是?听说戴着生财,你不就是掉进钱眼里的人吗?我看这个正配你。”言着一手拨弄了天珠,复又揉上她腕子,忍不住笑了:“你这腕子,比姆娘还软,攥着是舒服。”

“彦…彦慕呢?”楼明傲脸色微讪,躲了目光寻着另一人。

“他在车上等着。”长生却也认真一笑,似乎是颇为她考虑,“我总不能让他瞧了你的腕子去。”

目光微落及腕上璀璨明光,心底但不知生出几般温暖,由着他拽了自己起来,这才恍惚听见是说要回去了。她瞪着他握着自己的手,静静抽了腕子出来,而后引来长生蓦然回首,沉沉的凝着自己。

她微一笑,试探的反拉上他袖间:“该是我…领着你才对。”

长生愣过一瞬,竟也些呆傻,连“唔”了几声扭头即走,转身的刹那,脸颊浮上几抹红晕不散。

这还是她第一次握他,然这一握,便不想松手。及至车前,才略显尴尬的欲松开,长生见她神色有变,了然掠了眼二人握在一起的手,忽地一笑:“你要不想放,这么握着也好。”

她正以琢磨他这话的意思,倒是放还是不放,什么是“不想”,什么又是“也好”。只一阵嘶鸣猛地打破片刻宁静,让车前二人神色皆为一紧。身侧白马,前肢受箭,半跪在地上,痛苦哀鸣。冷风乍起,吹开街边的挡设,蹲藏之人拉弓欲射的势状撞入视线,只是目标不是她,是长生。

“长生,蹲下。”她下意识喊出了声。

声音响起一瞬,箭已离弦,伸臂一挥推倒长生,紧上半步以身相护。那箭锋呼啸而来,意识中碎片纷飞,似乎很多年前,不是黄昏,却是寒夜,亦有冷箭“嗖嗖”蹿过的声音。那一箭,痛得她要死,这一次,会不会一样痛,一并要死。躲,无从去躲。方时她还有选择蹲下的机会,今日,即便双膝酥软,却绝不能倒下,身后是她的孩子,是她该以命相守的少年。

箭光闪至眼前的刹那,她选择了闭目,咬牙件承受那剧痛——却不是多年前的撕裂,或言不是痛。“噌”一声裂木之音,箭矢射穿身侧车帷。躲在暗处护守的行宫侍守一涌而出,团团将马车围住,环以盾剑。彦慕一步当先即去追拿刺客。

发髻间生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楼明傲以手去拭,却掠到几丝断发,方才那箭竟是擦鬓而过,好不惊险。回神间方明白后怕,浑身气力尽失,双脚撑不住身重,缓缓向一侧倒去。

长生怒极爬起,一手圈过她,咬牙瞪眼骂道:“你这算哪门子悍妇?!谁准你以身相护,好大的胆子敢推了我自己个挡在前面。你是傻子吗?喊着人蹲,自己竟不知保全吗?”他亦是火极口不择言,眼中蕴着惊骇久久不能平复。

她却也似吓傻了,一手拉上他的袖子不放,痴痴言不出一个字。无力间冷汗淋漓,倒也不知是哪里痛,周身酸紧直绷。

他听不到她吱声,心中更急,捏紧她两肩猛摇:“说话啊,是朕聋了还是你哑了?!是不是伤到哪了,伤了你哪,你给朕说话。”眼中涌上热气,他倒也看不清她了,眸底酸的直要落泪,“你还真是傻了,上回要不得我以身护人,结果自己个还是揣着明白办傻事。”

楼明傲转了转眼珠,空洞地望上他,充愣间好不容易出声:“没伤着吧?你没伤着…就好。”

本就是忍不住的泪由着这一声酸得猛落,长生僵直了身子,“朕是你什么人,你不要命也要救朕?”那一日,他因出手救江氏伤了手,她便是如此斥问自己。

楼明傲心口一滞,竟是抽搐起来。

他目光更紧,两行热泪随了砸下,喉间泛着腥气:“朕问你,你是我娘亲吗?!你既不是那个以命生下朕的人,因何要以命去救?!”

她明白了他的话思,却是眼中一热,满目不清,方日那些由口中怒极脱出的话冲入了脑中,只这些话,他记得远比自己清楚!

“是母亲吗?”他咬紧牙关,死死道,红着一双目,似咆哮,“朕问…我问你!你是母亲吗?!”

泪,毫无意识的落下,直到唇间濡上清冷的湿意。也就是那一瞬间,她都明白了,他猛然间的转变,他看自己时总是复杂的目色,时而说出要人揣摩不出的话语。只不过是因为他皆知道了,她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怎般得知的,可这一切都不重要,眼下现在,他确是在苦苦逼问!逼问他的母亲为什么忍心不认他,不要他…甚以装成了个陌生无关的人,纵是亲近到牵了手拥在怀,却也不肯透露一个字。这种女人,该是如何狠心?!

她欲伸手附上他的脸,偏被他躲去,那手愣在空中,缓缓而落:“对不起。”脑中一团混乱,千言万语,她只握紧这三个字。对不起,终是对不起,总要先言个对不住吧。

“我问你,是或不是!”他听来那些绕老绕去的废话,他只要这么一句干脆利落的回答。

她答不出来,这种情况下岂有颜面脱口言那个字。眼泪婆娑,哭得没了样子,堵不住的泪哗哗直落。长生亦哭,哭得极是委屈,呜呜地憋住声音,却也不看她。

“只你言个是。我便不怪。”他吸了口气,仍是哽咽难以出声,“总归是有自己的苦衷吧,有你的理由和委屈。我从前是这般想得,往后也能这么去想,只你应一声。”他确要执拗的听她应,而后一切理由都可以承担,等了那么久,他想听得变只有这一声。

“夏明初确是死了。”她哑声道,哭得一抽噎,“可长生的母亲还活着。”她要予他如何解释,自己都算不清的糊涂账,倒也如何言出口。

长生痛苦的紧阖了双目,眉间皱得紧紧,一只手却在颤抖,而后寂寂的起身,抬步上车,只迈出了两步脚下松软便倒了下去,双臂撑在身下颤个不止。眼眶湿肿,咬唇间忍着不落泪。

彦慕由十米外步上,遇上这场景,忙垂了头单膝着地问以圣安。

长生负手入了车辇,手垂帘落间只声音掠出,满是喑哑:“查清了,是什么人?!”

彦慕眸光沉下,重言道:“京门霍将后人。”

“杀无赦,连坐九族。”帘后人声寂冷如冰。

楼明傲半个身子倚在脚梯上,冷汗由风一吹,瑟瑟发抖。但不知为何,身子痛得厉害,尤以下腹绞痛最烈,欲撑身而起,脚下却酸软无力,爬起复又跌下。

彦慕见状疾步迎上,一手扶了她起身。她瞥向彦慕满是忧色的面庞,那忧怀之后似乎隐藏了另一张脸,是上官逸,还是长生…眼前一切渐渐虚浮旋转起来,这才发觉,由汗濡湿的衣衫凉凉贴着后脊,刺骨的冷。

“先上车吧…”他掺住了她,见她这副无知无觉的茫然,更是担忧。

忍着不适,只迈出一步,撕裂的痛楚肆意袭来,身下忽得一暖,似有热流涌出,而后痛楚汩汩涌出,绵延汹涌。脚踝软下,整个身子由彦慕手间滑出。

他猛出手拉她,目光却凝在她裙间半晌不动,满目皆是骇色!扶荷莲色素纱的褶裙,是刺目的红…

第六十二章 珠胎

“爹爹,阿九丑不?!”阿九正支着小脑袋坐在桌前,不厌其烦的寻个回应。

司徒远自一摊子书折间仰了半个脑袋,看也不看她,嘴里念着:“唔。不丑。”书案前立着倪悠醉,正不出声磨着砚台。

“那阿九能嫁出去不?!”小东西自己个先叹口气,而后再问。

另一手翻开西南革政的折子,声音微闷:“唔。你想嫁,定是能嫁出去的。”将来若是看着哪家俊生不错,无论他从与不从,皆能绑上花轿入了洞房。他司徒远虽不至力可通天,嫁个女儿倒还办得到,又只这一个掌上明珠,嫁不出便真是砸他脸面了。

“真的?!”小丫头眼眸亮起,忙从桌上跳起来,颠颠步上去,圈着司徒远大腿道,“那爹爹这就把我嫁出去吧。”

笔下浓墨蘸满,填填改改间却也能一心二用:“现在不行,爹爹还舍不得放手,总也要等你行了及笄礼后。”

“我不干嘛,先嫁人再行礼啊。”索性扯着他直摇。

他由她摇得手不稳,花了折奏,倪悠醉见状忙蹲下身子,一手掠过阿九粉嫩光亮的额头,耐心道:“女孩子家总也不能这么急。阿九乖,爷正忙着公事,你寻墨哥哥玩去。”

“哦。”司徒远闻言也很是赞同,“你二哥正整日闲得闷,你俩大闲人一并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