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澜实不愿意见她,只人已到门口再拒出去,但也会由人落了口实。如今这当口,她连着做件小事都要思而又慎小心翼翼。身子轻轻向后倚去,眉眼微抬,冷哼出声:“用不上…你来为我探安吧。”

沈君慈面上微微一笑,瞥眼看见桌上未来及撤下去的冰碗,轻轻端过,不由得巧笑了道:“这寒瓜看着不错,姨娘,君慈伺候您用上几口吧。”勺中舀出一块剔了黑籽的瓜果即要迎上。

江澜心中一股子闷气蹿出,挥手推开了她腕子:“要不得你的好心。”

那一勺瓜果洒在裙间,暖白色的襦裙染以汁水红渍。沈君慈倒也不恼,镇定异常。推了冷碗于一处,捏出帕子反擦着江澜的腕子,笑意盈柔:“姨娘,该不是还在生君慈的气吧。君慈今天即是特意请罪来的。想起姨娘对我的好…晚辈心中但也酸酸涩涩呢。”

含情凝睇一番,反是看得江澜头皮发麻,偏转过头,咬下冷唇:“我知…我知你恨我。”

沈君慈仍是一笑,佯装惊诧:“姨娘疼我爱我,何来惹得君慈忌恨呢?!姨娘莫不是病得糊涂了,君慈年幼丧母,都是姨娘念着与母亲的姐妹情谊抚育我成人。养恩大于生恩啊。”

“够了。”江澜猛一仰头,直视以对,“贱人!你自己心里明白是怎么恨我的!自小就比别的孩子心思细腻,别人看得出一二分,你是七八分尽能看齐看全。只你看得懂,但也闷着不言声,由着我用你教你,甚以把你当棋子一般使来使去。你在我面前越是听话,心里边就是越恨我!”

“姨娘,君慈怎敢抱着那番心思…您不过是为了我好,为了沈家好。若能一朝攀龙附贵,于己于家,都是大幸啊。姨娘为了我能轻易迈入皇门,却也是费尽了许多心思啊。”沈君慈渐以笑得眉眼散了媚意,只一双深眸却似藏了刀锋利剑,生生穿透人心。

江澜忽起了魔障,宽袖两摆,猛得推她捶她,怒骂出声:“够了够了。是!你早就知道,那小生却是我害的!你不必惺惺作态,亦别再给我装出一脸乖巧听顺,我瞧着恶心!沈君慈,你莫不要与我再装!我看透了你,只怪我未能早看透一分,实不知道你存着这份恶毒!你恨我,只朝着我来就好了,为何要毁了我儿子!”拳头如星星点点落下,夹杂于谩骂之中,“当年你活要被那小生夺了魂去,日后又怎会迷上司徒远,走上这条为尊权富的道路?!是他挡你的路,我不过是替你替沈家除了个绊脚石,你便这般恨我。多少年了,多少年你存着不说,却是等到如今戳我心口!你赢了,皆被你赢了过去。”

沈君慈不躲,由着她打捶,但也感觉不到痛。双眸盈了水雾,氤氲而起。从始至终,她都是他们的石子,没有选择,这个女人为自己安排一生的道路,就连喜恶都是由她操纵了去,而后不过是为了帮她占稳那个位置,为了帮她抢男人?!可笑!她沈君慈又是什么?她有喜怒哀乐,也有情,也会痛,她不是呆子傻子,却要这么多年在她面前装成木偶。江澜以为自己不会痛,便肆意的往自己身上插以刀柄。是,在他们眼中,木偶是不会痛的。

而这…皆不过是一场等待,等待着有一天,将自己伤口上的刀拔出,再捅回她心尖,狠狠的捅。要她命的一痛,却偿还不尽这么些年她伤口流的血!

她轻轻的笑,人生如果没有选择,她只有走下去,等下去,而后再予致命一击作以偿还。

“司徒一是被你害的。”这一声死死咬出,“难道姨娘不知道,父债子还,为人母造下的罪孽,便要同样应验于子辈当中。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只错在他的母亲是你,错在你做下的孽偿还不尽。”

江澜再也无力捶打,发髻散乱,披了一身,整个身子又怒又惊,瑟瑟发抖着。胡乱摇着头,出手去揪她的头发,出力极狠:“贱人!我没错,我从未做错!皆是为了你好,为了沈家。你便是这般回报我的,我同样养了你,你就是这般回应的!真是心狠的人,我竟不知道你的心…如此狠绝!”言着热泪洒出,但也分不清真假,头脑一时清楚一时糊涂,怔怔发麻。

沈君慈想不到她终不肯认错,苦苦一笑:“是为了你自己啊…你是如此自私狠毒的人,由你亲自教养出的我,又能成何模样?!我这般狠绝,亦是拜你所赐!”无论心底多恨,她仍是接受了她的调教,日以继夜,自己的身上终是会落有她的影子。这么多年,她在自己身上灌注了多少毒汁,她皆是用下了,只许多年后,她总是要还回去!

“你赢了,也报复了,还想怎样?!三番两次来我面前炫耀你的功绩?!显示你比我更狠更绝。”江澜扯上她袖腕,似有些崩溃,泪旋于眼迹,久久不落。她倒是要如何,才肯放手?!

沈君慈抽出袖子,平静地看着她:“别让司徒一为你承担,这恶果自己吃吧。姨娘也是心疼儿子的。你若想救他,便赎罪吧…”周身似乎全然静下,自袖笼中抽出那柄短刃,匕芒发光,透以玄冷的色泽。腕间轻轻推了上去,微一笑,眼中空洞无光,“姨娘,我们…一起死吧。”

言到这里,心口裂开成痛,喉头划过腥甜的味道,点点殷红就势滴落在绯领端口。忍下剧毒漫上的疼痛,身子猛一倾去,手中的匕刃亦向着身前人推上。

玩偶做了那么久,等待亦是这般辛苦,她早该是厌了的。这一天,她求了许久。一切都会结束了吧,再没有无穷尽的等待,和思念不绝的疼痛。恨,早如一把钢刀直插胸间,今日毫无预兆的拔出,血,漫天铺地。

第五十六章骂子动情

那一刀直捅江澜下腹间,惊得她直呼一声“来人”后,半个身子忙从榻上跌落,就势一滚,零乱着衣衫躲着那晃明刃。青白苍洌的短刃浮在眼端,一声声求救的惊呼歇斯底里。她不想死,还债是一回事,救儿子亦是另一回事,只眼下要她去死,她实不甘!

身子滚在冰冷的地砖间,浅色锦袍染了殷红,一手抵在腹间,肘间用了撑着似要爬出罗帐之外求救。沈君慈虽以浑身虚弱,却也坚持着推了榻起身。方才那一刺,亦乱了她的心神,良久平稳,提了步子蹭上,欲以她最后一刀,二人皆能行得痛快。

冷帐突由外面扯下,长生一人急急步入,听到姆娘的呼声更是猛冲入了内。映入眼帘的是两个癫狂的女人倒在一片凌乱中,一个躲,一个进。江澜正瘫软在地砖间费力爬着,森森的寒血于身下拖了一地。

沈君慈意识迷糊间但也分不清状况,只双目攥着江澜不放,揽起她宽袖,紧握着匕首挡在她身前。猛呼了口气,五指复用力一紧,扬起间猛闭目冲下。

“姆娘…”长生高呼一声即已奔上, 跌身去护江澜间,一臂挡开沈君慈的冰刃,只那来势是尽以浑身气力,他也不过是个单薄细软的少年,一面护着姆娘,下意识出了手相抗,反由那刃锋自肩侧狠狠划下一道。肩肘猛然吃痛,喘着粗气,蹒跚起身,一脚踹开沈君慈:“沈夫人,你疯了?!”司徒一之事,他念着堂兄弟情分,但未为难这女人,没想她竟然敢肆意闯宫伤人。他捂住肩头不断渗下的鲜血,喘着粗气,鲜血顺着指缝渗了出来,滴滴落在淡青绣以银色长龙的麾袍上。

沈君慈俯在地上,吃痛不已,尤以下腹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她浑身一颤,半撑了地,一身冷汗淋漓而下。死死咬牙,直到尝出血腥的味道弥漫在唇边久久不散,却不能减下一分痛感。刀绞般的疼痛在肠中抽刺,意识渐以疼得模糊,口中猩红泛出,身子一软,便昏了过去…

延钦殿前,楼明傲正与司徒远一路奔上,在园中得了初信便是五雷轰顶气血直顶,当下险些一个撑不住昏过去,凭着最后一丝意念强行支撑夺门而出。越不清楚状况,越是惶急,万万想不到那是个什么景状?!沈君慈怎就那么胆大去行刺皇帝和江澜?!长生伤势又是如何?!是否会有性命之忧?!这一切,都是搅乱成麻混杂在脑中胀得发痛。

一路狂奔于宫墙之下,她倒也从来不知自己竟能跑得这般快,耳边风声如雷,呼呼狂啸。脑海中浮出长生的脸,笑着的怒着的,儿时幼时以及少年之样。最清晰的身影莫不是那孩子单薄着身躯袭那一身重得压死人的龙袍玉冠孑然立身于云阳大殿高台之上!那风似能穿透他,那双肩并不是像人们想象中的坚强。

她亦是今日才知道,内心深处,竟有多在意这个孩子!她绝不准他有事!

曾经那些被压抑而下的情感瞬间剥落展现于眼前,一片模糊,却也刺痛在心头。十年前,他在她的绝望中出生,十年她但未像寻常父母般搂过他片刻,她将他推到那个位置,却不肯陪他孤守。她是残忍至极致,自私到极致!她欠他的,不仅仅是十年的恩情,而是责任。

延钦殿前已是重兵把守,皆将楼明傲挡下。只她顾不了许多,怒斥众人强行入殿,一把推开屏扇绕入内殿。

殿中长生正以闭目歇息,几个老太医处理了伤口,吩咐了一番即是退下。他心生烦躁,但也要瞒下遇刺之事,嘱咐了几句便将众人遣出内殿。此时内寝中只他一人孤冷的倚在一端,肩头伤口不时隐痛,听到殿外脚步声重重,心生不悦,正纠结了眉眼看上去,却见来人比他更气更恼!

这般的楼明傲,他实在陌生——鬓云乱洒,双目赤红,得太紧正胡乱匀着喘息。一手扶在案前,另一手直指榻上的自己,隐隐发抖。案上的手猛击下,出力之重听的人心头闷痛。

“谁——谁准你插手救人?!”连忙紧了两步走来,目光攥紧了他,声音又痛又急!一时间全然忘记了彼此身份,更不顾君臣之礼,于她眼中,他只是当年那个啼哭中的婴孩,流着她的血,存着她的血脉,“你能耐了啊?!多硬的身板竟能去挡匕首!你当你是什么人,铁人铜壁流不出血的吗?她是你什么人,你不要命也要救?!我问你,她是你娘亲吗?!她既不是那个以命生下你的人,因何要你以命去救?!”浑身颤抖如筛粒,若不是看他所幸并无大碍,天知道还能否出声斥责。更是见他安好,心才猛然落回,只后怕连连,忍不住想要批他个面目全非,要他知些好歹,明点分寸!

“楼,楼卿。”长生被骂得浑身一怔,自出生倒也没人敢这般斥责自己,恐怕连大声喘气说话都是没有的。如今被这一番骂得痛彻淋漓,迷惘间哑声唤了唤。

“你还有脸喊我,救人去都想什么去了?!脑子里是哪根线搭错了,还是少长了个心眼?!满宫里都是佩刀带剑护你的人,用得上你亲自出手吗?!你出手倒是也得能耐点啊?匕首挡也挡不住,见天跟着师傅射箭骑马练体强身倒是学了什么去?!”脑门一热,骂了既是骂了,骂一句是死,百句也是一样死法,索性再骂下去,“伤个手你就厉害啦?!我问你,要是废了这只手你怎么办?字写不了杯端不住筷箸拿不起,你倒是想怎么办。”长袖一把甩下,更进了步。

长生直要看呆了去,身子一抖,战兢道:“楼卿,朕一时情急就只想了挡姆娘于身后——”

“一时情急?!为君者谨言慎行,万事当备以全权考量,你有什么资格一时情急!” 哽咽忽而抽搐着溢出檀口,她真是骂不下去了,心中夹杂了太多繁复的情绪,有惊有痛,更多的是心有余悸的疼惜。若长生真因救那女人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便是活生生要抽了她的心。如果是那般,她绝不会原谅任何人,包括自己!

“楼卿,你怎么了?”长生复担心起面前之人,方才还骂得头头是道毫不留情面,只一会儿,她自己却是憋闷地红了眼。

“皇上,你的身后,绝不仅仅是那一个女人。”热雾迅速盈满眸眶,她紧紧地望着他,紧绷的身子松垮下来,即浑身瘫软的扑倒在榻前,只双肘用力撑起身子,怔怔看过去,喑哑出声,“还有…还有臣,还有天下万民。”

长生忽而安静下来,只觉得眼前人满脸泪水看得自己双目生痛,他感觉的到,那泪水的真实,更感应到,她此时的心痛欲裂,那是什么人,会为自己痛得撕心裂肺,哭得狼狈不堪。手微向前探去,落在她脸上,颤抖着触上那湿润,低呼了一声:“楼爱卿,你…因何要为朕落泪?!”他不是阿九不是长生,却也能得来她心痛之泪。

“因为臣…为皇上心痛。”眉眼纠结间,淡淡迎上,第一次无畏无惧,抛却所有情绪单单看着他。细细地描着他的眉眼,这是她的骨肉,他眸中透着自己的影子,血脉相连的痛,应一并是痛的。

长生淡淡凝眉,似有掩不去的忧伤,轻嘲而笑:“为什么,为什么楼卿会为长生痛?!”他第一次在她面前称起乳名,只有在姆娘才会这般自称。那一抹复杂的情绪沉了又浮,于心底,他将她又放下什么位置?!

“我为什么不能为长生痛?!”她勉强笑了,轻薄无力,久久阖目,终是恢复以平静,“皇上,莫不要再吓臣了。”

长生微以一笑,眸光亮出一片光华,轻描淡写了道:“从前只听阿九说你好厉害,如今明白了,楼卿倒也真凶悍。难怪一双儿女们和丈夫都会惧你三分。”这才是真实生活中的她吧,洒脱自在,绝不会扭捏做作,怒来即骂,小情绪等皆不屑于去忍耐。

楼明傲随之微怔,脸上即有些发热:“也不尽然,我平日不怎么凶他们…”

长生突得笑出声,复认真了道:“不过…方才,你吓到朕了。”只见她凶神恶煞的模样,心中生不起怒意,却反觉得亲近,比姆娘更为亲近的一种熟悉感。他常常会想,姆娘终不是母亲,也许并不在那血脉之隔,而是姆娘不敢对自己凶,连斥责都没有,她样样随着自己,宠爱赞赏之间不是藏着不爱,她却也爱自己,但不是像母亲那般的爱。母亲,是爱的理所应当无所顾忌,只姆娘的疼爱中仍藏了那么丝胆怯。就是这不常被人轻易察觉的小心翼翼,却也连成了一条渡不过去的鸿沟。

“楼卿,你抱抱我吧。”他忽而提了应求,伸了手上去,微搭上她的腕子,“其实那一刀过来的时候,我也怕,浑身都在抖。我不是铁人,也不会活至万岁,那一刀下来我也会死,这些我都知道。我答应你,绝没有下次了。只你抱抱我吧,我真后怕的紧。”

那温软的双臂迎来,闭眸间,他轻轻呼吸着她怀抱的气息,宁静而又美好…也许是梦,也许并不是,不愿睁眼,不肯打破梦境般的感觉。他一个人在云阳殿坐久了,亦会想要个人来陪陪自己,偶尔抱抱自己,凭借她的温暖以力量。眼角温热的湿气落下,他偏了头,将自己的额头抵了她肩前,藏下那一滴泪…

第五十七章沈氏

夏府廷园。

尤如绣愣在廊前空看了许久,花圃中百艳群立,莺莺燕燕。她忆起百花仙子那本子唱腔,含了口气哼念出声,却不成调。良久,身后男子迎上,揽上她后肩,音声微痛:“绣绣,咱不说好了吗?再不许心里压什么不放。但凡出了什么事,我同你一起担待。”

她怔怔还了神,巧笑着回应:“明桓,我们什么时候能回滁州啊?正是木棉艳涟时。”

“绣绣。”上桓辅只一捏下她软肩,环了她坐下,“若想去豫园,我陪你。”

尤如绣笑中有泪,眸光散得更远,双唇轻启,出声隐隐约约:“明桓,你说…她会不会死。”

他是习惯了她明艳欢笑的模样,从前并未自她眼中读出一丝恍惚,今日却是读到了许多,不仅仅是恍惚,还有一种淡淡的哀伤。上桓辅不答,只由掌中攥紧了妻子的手。

“会死吧。”口中已含糊不清,微微闭眼,覆上那层水雾涟涟。心中空荡无物,贴上他的肩即靠上去。等待很漫长,亦辛苦…她一直坚信会有这么一天,而后再不知是否仍期待着…

“绣绣。”上桓辅微一叹,圈上她的肩,声音低低的,轻溢而出,却也格外沉稳,“我,同你在一起。”

豫园沈园的扉门阖了又开,雾霭沉沉,高烛明挂,空气中弥漫以血腥的气息。外殿中相对而坐的二人几近麻木。楼明傲干着嗓子看了眼面容僵硬的司徒远,微扯上他袖子:“要不…你进去看看?!”

将沈恩慈送回园子后,便直接请了温步卿坐镇关照,几个时辰过去了,里里外外无一丝动静,是死是活更没了说法。等的人更是不敢喘大气,唯有皱眉咬手指干候着。

司徒远转了身子,暗自思索番,闷声回道:“我进去…不合适。”

门外杨归正急急蹿来,不分状况即随口嚷嚷起来:“主上,主母,喜事,大喜事!”但不知为何,皇上亲旨命了大少爷归府,看样子是这罪不判了刑也不用了。如今人已到了院子口,他先是得了消息这才急急来传。想来这也是园子里一出喜事了,全然未顾沈氏的状况。

“滚。”楼明傲倒想把这厮一脚喘出去,“外面跪着去,嘴张这么大就是不会言话。”

杨归倒也不敢再吱声,只身后一个人影漫上,对着殿内双亲撩袍跪了下:“父亲,母亲,不孝儿子回来了。”淡灰胡褂长衫仍是一尘不染,神情淡定,言罢久久抬目迎向二人。

楼明傲轻呼了口气,生把那句阿弥托佛吞了下去。正欲开口,却被身旁人挽住袖腕。司徒远倒也恰时摆出了一脸严父的模样,以示意了身侧人,沉着回眸定上司徒一,甫一开口,颇有几分威严:“嗯。跪着吧。”他心里明白,蒙此圣恩,切不可大喜,虽言是释还归家,但不知会否有些个风吹草动。

司徒一微垂了头,凝了好片刻不作声,终是仰头偏了内间一眼:“沈姨娘…情况可好?!”

楼明傲手中绕转了杯盏,一抬眸递了个眼色:“等吧。”

内间正有声响,温步卿几步掀帘而出,身下月白长褂尽是斑斑血迹,手间更是,正接了璃儿递上来的帕子拭着,扫了众人一眼,敛声道:“行医至今,倒也是第一次碰上这等凶险。”眉中透不出往昔的潇洒轻快,蕴着阴霾,而后将视线只落于司徒远一身。沈君慈如今的处境实在不妙,胎儿正于腹中窒气憋息,她自己的体脏又因服用鸩毒受损严重。强行产子,母必亡;若延迟母亲毒发,或以各式解毒之法,便只能落死胎。

司徒远却也真正平静下来,四目相对,微一点头:“只你尽力救则好。”

温步卿忽而一笑,头偏向一处:“司徒远,这么多年你还没看清楚我是个什么人?!行医救人,我的眼中就只放得下病人。无论喜恶,更不管她是谁。”他算不上仁医圣手,却也有自己的原则。

“我言尽力,是要你在往日十分气力上再尽三两分。”司徒远凝神看他,复又垂头嘲笑自己勉强他人行不能之举,叹言出声,“我知道了,你只去做吧,无论怎样,我们都受着。”

“她想见你,就是眼下。”温步卿挣扎再三,终是随了那女人的愿,将托付之言带到。

“你去吧。”不等司徒远出声质疑,楼明傲已噙了笑看过来,绝无往日讥讽刁钻之意。一手甚以攥上他的,而后坚定了道,“或许是有心交待后事。不论如何,也是夫妻一场。”

司徒远反拍着她的手以示安抚,略一沉吟,淡然起身。

那身影绕过屏风,淡在帘帷之下,竟是不见。楼明傲收回了随上去的目光,垂眸间看了司徒一,终以推开玩弄于指尖的茶盏:“见到你回来,我很高兴。”本是努力要言笑几分,却始终挑不起唇角,索性深抿了唇,“倒也受了不少苦。你父亲要你跪,确是让你知道这种错绝不能再犯。不管是有心无心,并不是所有的责任你都扛得起。”

司徒一隐有颤抖,只头埋得低低的,双肩不时耸起。死死咬唇间不吱一声。楼明傲起身去扶他,无奈他怎般也不动,双膝似着了铅凝在地砖间。

“母亲,儿子错了,您让儿子就这么跪着吧。”他却也起了后悔之心,只有心却求不得后悔药。甚以连弥补的机会都瞧不见影踪,除了长跪不起,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楼明傲见奈何不了他,只一叹气又回到椅中摆弄杯碗茶盏,而后脚步声重重浮上,敛眉望去,却见尤如绣立在门端,一手支门,挡下堂外暮色。上桓辅由她身后紧上,只看着楼明傲一点头:“绣绣说,她想见沈君慈。亦有话同你们解释。”

“绣绣?”楼明傲微颤了睫毛,只一轻唤,心中思量百转千回,忽而又笑了番,“任谁都有这么多故事。”她原本以为总有那么些简单的人简单的活着,却没想到,活法都如出一辙,只是戴上了不同的面具。

尤如绣徐徐进步,立身于众人前,抱以无奈的笑意淡淡开口:“我在很久以前便是认识沈君慈的。那个时候,江陵侯痴迷诗文琴画,常常邀以骚客名人于府中会聚,时而包下戏班子连场几天几夜的曲目。那个时候,我还是绣锦戏班的红女旦,与我对戏的是当家小生似锦。”

“如绣似锦。”楼明傲甫一笑,再无声。

“同门师兄似锦唱得最广为人道的一幕便是揽着沈家千金私奔。”尤如绣沉沉阖目,脑中亦回放出当年同门兄妹唱那段杜丽娘的场面,他头戴文生巾,身着褶衣,玉扇盈手,儒俊英洒。饱合圆顺的唱腔,却也是那一句“从今后把牡丹亭梦影双描画”生生夺了沈门大小姐的芳心,再以后花前月下,笙歌夜醉,几度销魂,私允终生。

楼明傲却也有几分明白了,瞠目间最是诧:“是…是沈君慈?!”

“那二人爱得醉生梦死,起了私逃之心,奔至沅江河畔,却被家丁双双擒住。而后…”尤如绣一顿,转了眸子凝着喝茶听故事的人。

“别告诉我又一出棒打鸳鸯,孔雀东南飞,这戏码我听得烂了。”一口凉茶但也能塞牙,鼓着腮帮子回应。

“后来,师兄似锦因强淫之罪判以宫刑,不治而亡。”

猛一个转折,楼明傲似回应不及,怔然道:“他…强了谁?!那姓沈的?”

“是她的一个丫头,当年更是那小丫头在堂前亲手指认!”声音一凝,似蕴着怒气。旧景重现,那丫头的嘴脸,于自己脑中永不会模糊。

简澜儿正端着盥盆而出,立于帘后止不出发抖,尤如绣的话尽数入耳,眼眶猛得红上。手中银盆跌落,“砰”响中引得诸人回望。

那帘帷渐渐由人撤下,楼明傲坐直了身子定看着木然发呆的简澜儿,贝齿间挤言:“倒是哪个丫头?!”口中问着尤如绣,目光却须臾不离那人。

简澜儿缓身跪下,双膝重落,周身再无颤抖,握紧沾湿的双拳,那手中尽是自己主子的血:“是澜儿。”

“澜儿。”楼明傲笑着咀嚼了二字,身子向后一仰,直看向高粱屋顶,满殿明灯映得她眼酸,“我问你,又是哪一个澜儿?!”

“主母?!”简澜儿赫然仰头,目中惊乱惶然,夹杂了些许的不可置信。

“是你简澜儿指认那小生为淫凶。”冷然一顿,眸光更冽,“却是江澜指使你这般做。”如果是这个答案,她却也明白了沈君慈的意途,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倒不知是该恨她,还是可怜她,一忍再忍,一等再等,磨灭了自己的性子,求得…只是今日的一出悲剧!

“江夫人说那是为主子好,一切皆是为了主子…..否则主子也不会有今日——”简澜儿匍匐在地,苦苦支撑着,当年那件事,她却也不知道自己做对与否。只用这番话安慰自己,念叨的多了,便好像是真的一般。

“有今日?!”楼明傲推案而起,忍不住想笑,声音堵在喉咙口,“是指今日哪般?!是她身居荣华名位,还是落得如此惨绝之状?!简澜儿,你真是她的丫头吗?你…便是这样伺候你家主子的?!可笑沈君慈放不下对江澜的怨怼,却放得过你。如若是我,你早不知该死过多少回。”

第五十八章丧事

榻上昏了半刻的女子终以醒转,双目无光,见了立在榻侧的男子更是毫无表情。不肖苦苦追忆往昔,她总是能轻易想起这男人第一次立于自己身前时的清俊隽永。鼓钟钦钦,他应宾主之邀,操以飞泉琴奏了一支忆故人。琴艺并非专攻之精,只那琴声清远淡泊,立声孤秀。众人皆未听懂,她却由那之中寻到了他的影子,似锦的影子。

司徒远见她于醒转愣神,不由得倾下半个身子,薄唇深抿:“你可有话要说?”

沈君慈轻眨了双目以示回应。

司徒远淡淡点了头,轻轻吐气:“你倒是还有事要交待?!”

她摇头,唇边掠过勉强笑意。

眉间凝住,他候了许久终道:“那你倒是想说什么?”

沈君慈艰难抬手,素手玉腕僵硬地停在半空中,似下了决心努力探去,指尖苍白颤抖着掠过他眉间,身子微一颤,眼底涌出幽伤复杂的哀绝。她最爱他的眉眼,掠去那丝寒光,便像是似锦在凝着自己。自她第一眼见他,即因他的眸眼恍惚了起来,那一日,她于心中反反复复喃了“似锦”。

全然无血色的双唇隐隐颤抖,她的身下血色蔓延,似展开的血色莲花,妖娆缠绵。微张了张口,那个名字堵在喉中言不出声。眼中有泪,摇摇欲坠。

“你说罢。”司徒远微一叹,虽觉不适,却未躲身。

沈君慈轻轻阖目,缓了片刻,终以平静开口,喑哑干冽:“忆…忆故人。”

司徒远愣了片刻,神丝似已飘到了另一处,垂眸间沉吟了许久。

沈院的后间渐以传来琴声袅袅,流转舒缓间透着苍凉宽阔。外间的人皆是第一次听闻司徒之琴音,纵连楼明傲亦静下来细细的品其中的意境。

那一夜,明灯燃尽直至破晓之初,但未从寝间传来一丝声响,只那琴声穷彻一夜。

帘动声起,众人皆望去由内而出的二人,司徒远走在最前,温步卿跟在其后,皆是神情淡然。楼明傲竟忍不住起身,下意识朝那帘子后间探去。

司徒远最先看向她,而后依是淡淡扫了眼众人。

“配两副阴沉木的棺柩,再来…同江陵侯府报个丧。”

众人似都僵住,没有一个得令起身去办。楼明傲由那帘帷处收了目光,复又落及司徒远,怔然看了他许久,看到双目发胀发痛,看到心中全然无了声音,终以温声响应:“都愣着做什么,还不照着去做。”言着转了半个身子,迎向天边初映的朝色,很淡很薄,却也努力撑破黑夜的笼罩,而后那抹霞色爆发了惊人的力量,金色光芒由云隙间溢出,第一抹晨光映入,先落在了沈院。

那一年春期,豫园司徒一门似为艰难颇多,几经白事丧难,终以平复安定。素白缟衣,换下了又袭上,连月阴雨绵绵,及至七月末旬,总算有了丝希望之景。御驾迁移,搬以京郊行宫避暑安养,楼明傲亦在一行之中。京中憋闷久了,总想出去透透气,此消息于她却也舒服。只不爽的是司徒远,他持着护守京宫旨意不能随驾,眼见得妻子兴致盎然的收视行装,自己却要空守家门,心生起夫妻相隔两地的怨念。连着几日,都是借口种种黏在楼明傲屋中,往日里多要在书间理事的他,更是将案折文卷通通搬了过来,颇有几分与她耗上了的意思。

楼明傲倒没有多少意见,不过是连收了他好几日的伙食住宿用度费,约个百八千两。银子在手,她见着他也不烦。只有些为难平日里伺候主母随便惯了的小丫头们,因着司徒远在,纵连脚步都比往日轻。

“绣绣过不了多半个月即是临盆,你但不留下陪着?!”司徒远一手阖书,淡淡仰头,看向对面吃着瓜果梨桃的女人,口中亦是寻了借口道。几日间,诸如此类说辞滔滔不绝。

楼明傲倒也不看他,专心致志的啃梨:“我又不是上桓辅。她要我陪做什么?!要不然,你代我陪陪去。”

“胡闹!”微一敛色,扭了个身子,抑着几分不悦。

“你放心,有温步卿在,绣绣那里就谁也不缺了。”她倒也一脸安慰,笑着回应,“不过是夏暑两个月的光景,要不了太久。你倒也安安心吃个斋念个佛什么的,日子一晃便过去了,还少得我烦你扰你。”吃斋念佛最好,更省得某人趁以机会眠花枕柳。

“我念个什么佛?!”司徒远皱眉苦苦笑了番,早是看清楚了这女人的歪扭心思,索性起身绕过案台,步步而至,临了她坐稳,袖腕掠起,握上茶盏濡了一口,只道,“我忙着呢,那么多公文断都断不下,实没那个心念佛,更没空寻花问柳。”似乎当担心的人,该是自己罢。他这么一个清清白白守身如玉的绝佳好男人,她还放心不下吗?

楼明傲瞟上他一眼,手间轻叩桌案,寻了个话柄则言:“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念佛是无心,寻花问柳是没空。敢情是有心无暇啊。”

他倒也听出她又钻了自己空子,只无奈笑笑,正见她连吃下几支梨果,不由得推了桌上另一处的枣碟子上去:“这个,多吃点。”这一推,却是含了深意。

“大热天你让我吃枣,岂不是躁我?!”楼明傲实不习惯他连吃个瓜果都要唠叨,瘪着嘴看他。

“吃枣,是要你早归。”司徒远叹了声,转了身子,倒也不同小女子一番计较,“可见你是巴不得离了我,不多点功夫,吃了几个梨果了?!”

她见他咬文嚼字的功底又是渐涨,戏谑道:“你今儿才知道啊。你这人是够无趣的,天天搁你身边守着,我倒是要发霉生蘑菇呢。”他却是无趣,只这些年来,早已适应了与他相处之道。偏她能够把他的无趣化作自己的有乐。这个男人,虽以木讷,不善言辞,只他静静看着你的时候,眸中便是说尽了闷在心底的话。

司徒远一拉她,即将那软腰揽在身前,由她坐在自己膝前,一手胡乱拨开她的发,垂下眸子吻了她,出声中透了无奈:“一日不气我,是不是就无乐趣可言了?!”

她看着他,突而认真起来,拉他前襟,沉下声音:“这两月间,倒是允你多关照一下陈景落那些个陈年旧情。”她有多久没有想及那个女人了,似乎是忙得忘了,或以故意将她们那些人遗忘在最远的角落不轻易触动而已。只是她终究无法回避,那个女人真实存在过。她曾经与他生死与共,同衾共眠,她为他生儿育女,为他由豆蔻少女磨砺成韶华妇人。她可以选择轻易忘记她,却不能忘记自己男人的身上始终烙印着那个女人的年华,无以淡泯。她要与他相守,便要一辈子接受这个事实。

司徒远亦随着静下来,倾了身子拥上她,闻着她衣间独特的香气:“你…可是真心?!”

真心?!她还能知道自己的真心为何吗?一生一世一双人,确是她真心所想,只那现实吗?他们确有这般幸运承受吗?!

“你要说真心,楼明傲就没有过真心。”她努力云淡风轻着道,只也忍不住叹气,“我会讨厌她碰你,讨厌从你身上闻到其他女人的香气,甚以她看你的眼神添了丝情欲我都会大大不爽。我也嫉妒,嫉妒为什么那些患难吃苦的日子是她陪着你,嫉妒…无论山庄怎般华丽奢荣,却也不是我的,那是你和她的。我甚以嫉妒,她比我更爱你。可你知道吗?山庄可以不是我的,豫园也可以不属于我,那些再美好的东西都能够与我无关。只一样,却是我的,我怎么也不想让给别人。”言着垂下头去吻他,主动将舌尖滑进他紧闭的齿关,声音轻轻溢出,“是我的男人。”

司徒远微颤,一股子热血冲上颅顶,心口轻跃。手间不自主的抚上她,似一潭泓水般的轻柔。齿间徐徐回应着她的主动,品着她的味道。她的吻一如那大胆肆意的言语,任性肆意。她的,是她的,她的男人。她从没有与人分享自己男人的习惯,却在事实眼前驻足凝望。固执胡闹了许久,看着他为自己的付出和所有的改变,她,却依然站在原地,无一丝进益。那一句,压在心口却始终不想言——她的男人,多情不可,但也不能薄情。

他在她唇畔幽幽移着喃道:“既是你的,又为何要把我推给他人?”

她错开脸,笑得仍旧明艳:“我大方呗。”

他凝了她许久,一吻轻落额前,眸中含了浓意散不开:“我知…你不想我成为薄情寡人。”她的心意他皆明白,更看出了她的努力。只她却不知,薄情寡恩,声誉后名于他都不重要,他只想要她无需那般辛苦。

“司徒远,你是我的男人。”这一声,很轻。

“嗯。从来都是。”这一应,更淡。

楼明傲微微阖眼,如果没有那么多过去会有多好。她不可能忘记——那个女人还在他们共处的那个山庄中等着他,用自己的年华等着一个负心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