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里憋闷人心的春雨散去,夏色忽而一夜烂漫成花。

无雨无风的日子,沈君慈多会在在庭院中坐上半晌。这院中安静的渗人,前前后后只剩下一个简澜儿伺候,她眼中但也留不下任何人。满园傲然怒放以垂笑君子兰,双双并立,扇舒翠叠,碧玉如盘的叶片上似缀以珍珠宝石。姿容明丽,细腻的花瓣,挺拔的叶片,更似俊美女子丛中而立。

沈君慈一指那开得正艳的花束,幽幽言道:“你瞧它…多傻。无人观顾,竟也努力绽得这般艳。”

简澜儿却也明白她是意有所指,正欲进言安慰间,却以余光掠到墙角处落下的身影。眼中忽有恍惚,却也看准了,一时间不再言声,垂了头退下。

沈君慈由着她退去的身影抬了眼,亦望见西门间默默走上的人影。其实她不总见到他,但每次依然能于众人中一眼望穿那团影像。身上重,便不能轻易立起,只定定地望着他一步步迎来。

“坐着便好。”他立于五步之外,声冷音淡,眼中无色,只低低的吩咐道。

她面有感激的微微颔首,脑海抓不出一个字,终是言了:“这时候,不是该在朝上吗?!”

“告了病。”他目色微转,亦迎上墙围处随风铺展的君子兰,花葶玉立间映以初夏晨光,莹莹夺目。鲜艳的团瓣中裹着杏黄的蕊粒,几分妖娆,几分飘逸。风来轻摇,似垂笑低头,故名垂笑君子兰。

他对兰花通晓不多,却也知道君子兰并不似牡丹的千篇一律,反倒有自己的奇种怪嗜。

沈君慈但也望去不语,心中揣量了那“告病”的分量,胸口一闷,袖笼情不自禁落在高拢的腹间。实出乎意料,这个生命竟如这般顽强,无论自己有多般不在意,他还是紧紧连着母体,似要和自己同生同死。她时而笑他,小小的生命,却比大人还要倔强。倘若日后成人,莫非是个比他父亲更执拗的人?!但也找不到司徒一那般冥顽不灵的人了,他何苦要认,何苦要选择?!

“原来…京城中多是垂笑。”回神间,云淡风轻了道。

司徒远未料及她会与自己谈论君子兰的品种花样,微诧异后,道了句:“我对兰草不甚懂,只也知道京里多是这个模样的。”

“垂笑在南边,并不多见。”她在江陵时,见过大花君子兰,细叶君子兰一干花样,只垂笑,是入了京后才渐渐开始接触的。耳中漫过从前自家府上花匠师傅的嘱咐,却也轻轻道,“目睹它开一次花,实也不易。”

“是吗?我在京中,年年能够见到。”司徒远此时竟也忘了自己因何而来,好像得了信儿后,便有些个闷躁。无意间步入了这院子,想着亦是当告予她那消息。袖摆负于身后,不好言出,便随着她谈起兰草。

“那是因为,主上的园子里,年年有人栽下,再以精心照料着。你可知…于南边,若要生下一株垂笑,是何不易?!”她轻轻地笑,如芳灿华,幽香雅沁浮于鼻端,总也散不去,蕴在眼中,忽而成了泪。心中涌起了某种情绪异愫,“垂笑的生长期是最漫长的。从一粒种子,到开花,竟是需要八到十年的光景,或以更长。是要倾尽许多番心血才以光荣明艳,就像…就像那些个出自名门侯家的女子。”言着竟也微微抬目,迎向司徒远。她以垂笑自比,只是真正想言的话…他可是明白?!

她是世门侯女,更是金枝玉叶,恐怕十几年中深养闺阁,灌注以族人不少心血。他们是她的支撑,却也要以她为靠,但求她能身居高位,显赫京师,从以未沈氏侯门重归京廷铺下长路。

她的身前,是京门显要,身后,却是目光灼灼的侯门沈族。

而她,是掩盖于容华之下的一粒石子,随手一挥便可碾落于尘土间由族人踏过。只是石子!他们教养自己确也辛苦,只那如狼似虎贪婪的目光夜夜于噩梦中折磨着自己,“沈门之兴,沈门之旺”,她似又听见族人的谆谆教诲。心口犹如被毒汁浸过的冷鞭死死勒紧,忌痛皆有。

“你看它傲然迎立,艳压群芳。是因为它比谁都骄傲。”目光偏离了他,仍望向那团花影,此时于眼中隔着水雾,朦胧不清,“静静听风拂过叶片的声音,却也能听到它的话,它在言…我花盛开百花杀。”声中有涩涩的颤抖,泪,忽而落下。她竟有些恨了,恨他们将她养得如此自恃清高,目下无尘。如果不是骄傲,但也走不到如今这一步。或许,她本可以嫁个书生文人,从而安然一生。只,族人不会甘,她亦不甘。如若有人时时言你是人中龙凤,你眼中便是放不下那等欲念,自己又何尝不是这个道理。

“只它也有不好之处。”一直都是她在出言,对着那花架莆田,竟生出不尽的感想。又或是,太久没有说话了,终以能有个人能聆听,便也停不住了,“太过坚韧,是它的长处,亦是劣根。从土里拔出一两个月都不会死,根全烂掉了总能长出新的,抹头了亦能发芽。你说…它何苦这么坚强,不肯低头弯腰到头来苦的还不是自己?!”所以,她真是比众人都能忍能撑。

司徒远凝了目色对上她,终以决心道:“我会给你在南边寻个好地方,水土宜人,孩子…亦能养得不错。”

“如此这般。”一抹轻无力的笑,“君慈当以言谢吗?”他这算什么?!随手放一条生路,还是全然不在乎。

“不必。”他言下,微一顿身,转间轻叹溢出,“我答应了他。你们母子会很好。”有司徒一为她担起一切责罚,她必会无事。只自己亦是到这几日才看明白,那孩子却是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子,那看似还不够坚强的双肩,却也能承下如此重压。

沈君慈眼中生出痛意,却又仓皇掩下,艰难出声:“可是…宗人府来了消息?!”

“是。”这一声尤为沉重。

胸口一窒,视线涣散了开,但也不能如先前般信口谈起风景花色。浅浅阖了目,顿显疲怠:“他会怎么样?!”

“供认无讳,御前画押。七日后处以绞刑示众,念及表亲门宗,特赐以皇恩浩荡——留全尸。”似尽全力,才能把那谕旨批文强行言下。

沈君慈不惊反静,心下却以做出抉择,淡淡的迎向他,出言极是平静:“可要君慈陪他?!”她并不是苟且贪生之人,活这一遭,却也够累了,倘若能够寻个缘由安心去了,也好。

司徒远冷吸了口气,这才认认真真看了她一番,从前他并没有仔细看清楚,如今却看出了她眼中沉墨般的绝然。无论何时,她总能这般镇定宁然的面对自己,不是强以平定,而是她眼中本就凝着异于常人的执著。

“你不必。他一个人揽下所有过错,言自己是强行。”心神不定间微有声溢出,回了视线,再不看她,“七日后,你就离京吧。一切…由我亲自置备,无需跟外人言道,领着那个用惯了的澜儿就够了。”草草嘱咐一番,即大步冲向外庭。这庭子里待久了,是彻心透骨的寒…

庭中馨香尤漫,兰草亦明,只椅中人生生颤抖,抬袖间冷泪如珠,颗颗砸在袖腕中,嘴角噙出丝抹笑意,素冷如梨花,幽幽发颤:“傻瓜吗?你是傻瓜吗…为什么要认,不选该有多好…大小皆不要,都是不该要的…”沉沉阖目,泪凝在胀痛的双目中,冷风乍起,吹散心口闷躁,总会有办法的…总是有的…

楼明傲又在愣神,趁着司徒远不知遛了何处,把帘帷放下来,闷在屏风后摆弄着手里的凤印。细腻圆润的质感透有丝丝凉意,一指沿着玺上凸凹嵌下的篆文反复掠过。似能由蓝田白玉中看到安好无恙的司徒一。心中比谁都清楚,只这小小一枚凤印朱玺,却能挽留多少刀下冤魂。然…凤印现于世,她又该何去何从。

那朱殿太空寂,她守不住。

那凤位如冰寒凉,她坐不下。

宫外的天,总是要更宽更广,所以竟也格外依恋。

身边人的怀抱,亦不是能够轻易舍下的。

她答应过他,要拉着他的手不放,做一对平凡渡日相对终老的夫妻。

他为她放下权念皇欲,她便为他抛下凤位朱玺。这般,才是最好的选择。

“楼儿,怎又憋了里面?!”帘子一掀,即有脚步迎上,来人扬以温润的笑意直入内间。靛青色的长袍,跃着虎纹银勾,格外出彩。楼明傲倒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男人越发会笑了,可是同温步卿之类一并讨教了经验?!手下连忙将印玺兜了锦囊中,只袖子下一掩,便是推进了妆台柜屉子里。

转眸间微微而笑,以声迎了上:“相公——”

第五十三章善知心事

黄集那事,但不知因何,突就无声无息了,听说那厮又上了本子,白纸黑字中骂他自己老糊涂云云,尔后一而再力劝圣上以国为本延后修陵。皇上对此大为不满,好容易有个支持自己的耿臣却也变节了,实为憋火。两日里骂他个叛徒,还连降他两级,支出了户部。

那事之后,皇帝又先后多次传了楼明傲入宫复旨。多翻交涉中,她终还是未就司徒一之事向他求情一个字。每次迎上那微凉如水的目光都忍不住将嘴边的话吞下去。尔后入宫觐见之时,再不敢抬头多瞅他一眼。

长生却也像在同她游戏,总也有意无意提及刑部,偶尔带过宗人府一两句,似要勾起她说出那番话。他在等着她求情,可她偏偏再不肯多言半句。所以每一次话至尾声都是兴致减败,挥袖间不大舒畅的遣她下去。

这一日下朝,楼明傲终是下定决心要替子求命,只不是向长生,而是斋戒于东宫礼佛的太后云氏。

凤阳殿中,弥漫以檀香素袅。几重帘帐放下,却像隔了几个世界。

先前在朝上楼明傲跪得有些乏了,如今又跪在后宫殿上实不好受,歪着身子偷偷撤了右膝舒展筋骨,却见小太监由里间掀帘子而出,忙收回腿规规矩矩跪稳,满是期待之色瞧上。

那小太监是喜楼明傲的,总觉得这好歹也是不凡的女人,但见她每次都以笑饰面,更是平易近人几分。难能可贵是得了太后娘娘器重宠信,由此可见,这女人却不能小窥。一躬身传了道:“娘娘正在里间礼佛听禅,早前留话言楼大人来了,不必传旨直接请进去。楼大人,请吧。”

楼明傲倒也利落起身,一路由着小太监身后紧步跟上,随着帘幕层层扬起,偶有人声传来,像是在言论佛法之类。行到最后,只隔着一扇屏风。小太监朝她一礼,恭敬道:“您且等着,奴才里面应一声。”

“劳烦公公了。”楼明傲微一笑,倒也回得有礼。

只小公公绕屏而去,楼明傲安静下来,隔了屏扇细细听里面的谈说。

“那韦陀是我佛之护法,位列南方增长天王属下八神将之一,居三十二员神将之首。释迦佛入涅时,邪魔把佛的遗骨抢走,便是他追赶夺回的。”

这一声由隔间漫出,明冽干净,翻滚着摄人心魄的音节,洋洋盈耳。听者如轻风溢出,淡下周身浮躁。只楼明傲却猛然僵呆,怔立不动,张嘴言不出一个字,双目莹暖,渐也蒙了蕴气。

“楼大人,太后传您进去呢。”小太监的传唤声但也不清晰了。

楼明傲勉强压下胸口翻涌而出的情绪,沉了沉步子,绕过屏风,却不敢抬眼望上蒲团中的二人。

“臣楼谙谦请太后娘娘万安。”双膝于出声前即已落地,重重一声,似要压过耳边人声。

云诗然只一颔首,淡淡的:“楼卿免礼。本宫正以听大法师言些佛门的趣事。”只言过,即转向法慧继续言道:“那昙花,与韦陀却是一对恋人?!只佛家灭爱欲,又怎能生情?!”今日论经,听得乏了,便要法慧言两段佚事。又问及“昙花一现,只为韦陀”的典故,总也不明白人佛何以留下一段世人载道的情事。

“那韦陀从前并不是神。”法慧并未看楼明傲,只双目清定,再不肯说下去。手中佛珠捻过,眉目皆是淡淡的,依然装不入凡尘之中半点情愫。这个故事,有关情事,不是他不知,而是…佛门子弟不得谈情论爱,法慧亦不敢破戒。

“尔后呢?”云诗然却被勾起了兴致,眉头微蹙,追根究底道。

楼明傲明白他们在讲昙花与韦陀的故事,目色掠过稍显不自在的法慧,心下一酸,接了言道:“而那昙花本是四季常开的花神,她爱上了一个天天为她锄草的小伙子。”记以儿时,初懂情愫,心心念着昙花的情苦,敬她绝望的等待,亦惋惜她刹那的芳花,“只人神不得相爱,玉帝大怒,将昙花贬为一生只能绽放一瞬间的花,又将那小伙子送至灵柩山出家,赐名韦陀,并要他忘却前世,更忘了昙花。”言着情难自禁的看向着僧袍冷衫之人,他离她如此近,却又是极远。

眉眼微蹙,法慧淡然抬目,对上立于一侧娓娓道来的女人。

那眸中清淡无物,看得楼明傲再不敢与他视线交接。本以为自己是痛快淋漓放下了,却由着昙花韦陀生出延绵情绪,原来…由人忘却,比忘记一个人要痛!她今日才知昙花的痛,被韦陀忘记的痛。就好像从前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仿佛真的没有存在过,不过是梦,荒唐离奇的梦。只是,有人醒了就再也不记得,有人却还是梦醒皆非。

缓缓吸足了口气,继续言道:“可是…昙花并没有忘。她等在每年暮春时分开花,因为她知道为了给佛祖煎茶,每年韦陀都会在这个时候上山采春露。一年又一年,花开了又败,谢了又开,韦陀终认不出昙花。”尘世间最大的悲哀便是如此,遗忘也许真的比死亡更痛。无以怨天尤人,是宿命,不许他们相爱相守。

又一声鸣钟落响,浓而又淡的檀香之息掠过,声音渐渐寂下。

“这就是…结局吗?”云诗然轻叹了一声,隐隐的惋惜,拭以眼角一抹晶莹。

“故事的最后便是周而复始的命运。韦陀忘记了昙花,昙花默默地守候,静静等着他回眸看自己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言罢无声的叹了口气。他们的故事,同昙花韦陀,是像,却也不像。韦陀仍站在那处,却忆不起前尘往事,两个人的痛,是要昙花一人咀嚼尽。佛祖真是偏心,只让他放下,却未放了她。

佛珠轻捻于指尖,珠珠冷凝,法慧阖目由心念声:“阿弥陀佛。玉帝倒也残忍了些,明知我佛之门是有情者不归之路。”

“是。”楼明傲微微一笑,明华粲然,“宿命…总是这般残忍。只楼某并不觉得昙花可怜,她只是传说的仙子,却总有凡人同她体会一般的痛,甚以比她更无奈。”也许,她真的会比昙花痛,却不及昙花的执著。几生几世太久,她纵连一世都等不及,便也落入他人之怀。法慧啊,法慧,你却是韦陀,只自己不是昙花。

而后静默无音,楼明傲只浅浅笑着立了一旁。云诗然谢过法慧几句,即遣人引他退下。待到偏阁复又静下来,她轻轻拂去燃起的檀香,袖间扫以青烟,眸眼掠过楼明傲,随意道:“坐吧,见你站了好一会儿了。”

楼明傲却也依言坐下,心中复而平定,想明了来意,犹豫着出声:“我——”

“你想为司徒一求情,我知道。”云诗然转了身子,扶了雕木团椅轻轻坐下。微一叹间,拂平了笼袖,凝眉道,“但不知长生他怎么了,似要和司徒家的过不去呢。我也是不久前才得的消息,绞刑却也合乎大律刑法,只…只堂兄弟间,重得下不去手吧。”

“长生…在某些地方,却是同先帝很像。”声音微涩,却也平静,“怕是倒也能下去手,只看他想与不想。”

云诗然顿了下,只想了想,终道:“我看着这孩子长大,但也觉得他像你为多。如今莫不是存了什么心结绕不开,想他不是下得了毒手之人。”初见长生,由那明亮通透的眸眼倒也能看出这孩子心地纯善,不是那狠毒之辈。却也因此,才能有心为辅佐幼帝护守东宫多年。

楼明傲明白她的意思,却也不知是喜是忧,淡淡道:“我倒希望他是狠心之辈,因他是帝王。只,不要狠在这件事上。”人皆有私心,她自也放不下。

“你——”云诗然徐徐握上她的手,微微一攥,“倒是要我如何做?!”

“活着就好。”她眼下自也想不了那么多,但以能保下司徒一,便是足够了。

“就这么简单?!”云诗然仍有些诧异。

“只这简单。”她重复了又道。

“我并不认为长生会要司徒一的命。”云诗然安慰一笑,若只是求一命,她实是多心了,手指在桌前轻轻划上一个圈,“别忘了,还有江澜,那毕竟是他儿子不是?!别说你,她也不会看着司徒一有什么三长两短。长生那边,只她一人,便能求得过来。”

“可他——”

“莫不是吓你们吧,或者起了其他念法。”一手撑了额,孩子大了,倒也不能如同儿时般一眼便看穿他的所想。如今一边窥探一面揣度,实在累了些。所以多闷在东宫,摆弄文房四宝,闲来礼佛抄经。长生倒也体谅她,反将自己的大法师时不时遣给自己诵个经念个佛法之类。

云诗然看不穿想不明,楼明傲倒也更是一团浆糊。而后琐碎聊了一通,便也退出身来。绕出九秀兰屏,行以三五步,却见司徒远的身影立在锦色帷幕一端。他脚边跪着三两个宫人,俱是哆哆嗦嗦言不出话来。只看了几眼这场景,但也明白是这厮又冷脸犯脾气了。

司徒远见她出来,无动声色,脚下也不动,似是等着她自己步过去。

第五十四章予子一世

后以两日,帝行斋戒净心。楼明傲倒也空暇一时不必入宫主事,闲在自家院落里吹风听鸟,偶尔摆弄个算盘之类。早半晌去了趟宗人府,掏了不少银子,人终是未见到,不无遗憾的留了些单衣食点托人送了去。回了园子,又对镜发呆起来。连尤如绣来揽她一并去听戏都是拒了。

这两日闲,着实的闲。闲得连司徒远都未来搅和自己。想也不大正常,自那日凤阳宫而出,他一副冷脸再不说什么。她初也念着是他不定又被什么人惹着了,便未多去关顾。只两日间,他多是躲在书房不得见,连膳都是杨归端了屋用的。这一次,与上次不同,他不是吃味,也未拉着倪悠醉那丫头酸自己。

这么些年下来,楼明傲自也存下一套心经,这男人情绪不好时绝不能多嘴多舌,最好就是寻个安静处躲着。等他自己绕出来了,再恢复以常。所以这一次,她照旧而办。谁让碰着这种男人,动辄就上脾气甩冷面。

只手下掰了掰,七日倒也过了大半。不知他心里存了什么念想,先前是他从不提,她也不敢随便念及。如今决计忍不下去了,在他书房外踱了踱,终究还是推门而入。

司徒远桌前的文书摞得高高的,散了一地的图纸文案,上面标标注注,极是密麻。听见门响脚步近,仍是沉浸其中,手下勾勾抹抹,久不仰头。她怔在一旁愣看了许久,这男人认真起来的模样,才是自己最熟悉。绕了上去,蹲下身子帮他拾掇起满地散乱。目光落及一纸题本,是四省督府连名递上的请命折子,司徒远已就请言回文批注,重笔浓墨,却是荒诞四字——“通篇屁话”。日里无论怎般不爽朝事,多以严辞教训,绝不会这般言污骂秽。收自眼中暗自抽气一番,久不见他如此恼怒,手下合以折本,连着几本督府上折码成一摞,而后再分文别类归整起来。

司徒远合上一纸书文,终是抬了头,面目不清的凝着她。

楼明傲收拾好文卷,忽一回头,竟是对上他目光。

“我惹你了?!”好半晌,她故作委屈了道,心中亦不确定,只觉着他这模样不正常,太不规常。

他不语,垂头翻下高摞起的另一份卷案,草草翻了开,随意揽上一眼,提笔即要落字。只额前紧绷,太阳穴凸凸的跳。许久,声音微以喑哑:“我忙。”

满肚子话但由这二字压下去,识趣道:“哦。那我走了。”言罢即转身,心里大不爽,第一次吃这男人闭门羹,可是自己被惯坏了,再不能如往前般适应他的冷言应付。

行出几步,脚下恰踩了什么物件,踢开掠上,却是由书案前掷出来的一本《神列传》,版样古旧,拾起翻过,却见中间几页被揉皱的格外厉害,目光落及昙花韦陀的字眼,不由得一怔。怔后摇头直想笑,心里大明那一日凤阳殿中与法慧互谈起昙花韦陀的典故,这厮笨男人该是尽听了去吧。所以自殿前他便不自在起来,却也不说不闹,只自己闷头翻这闲书,越看越恼,索性掷出去,寻些事情分心。

楼明傲笑着把书掩在袖笼里,回身迎上他,但也不顾他全然没反应。揽他颈间,凑上去,轻轻在耳后厮摩了番,骂了声:“醋筒子。”

她唇齿间漫着淡幽轻香,软甜香郁的气息袭上,却要他浑身一紧,只面上仍僵着,心底的气早泄至十万八千里去了。

“咳。”司徒远稍以不自在的正了身子。攥笔的腕子隐有抖意,忽而落下一片浓墨,染污了卷纸。

她见他未有反应,反揽着他脖子旋身落怀,轻咬上他耳垂,声音更柔:“要不咱家往后远离朝事,在南门口子街上摆一铺面,以卖醋为生?!”而后便自顾自的乐,乐得满面生花,身子向后一倒,即要跌下去。

司徒远感觉她笑颤不稳,直有下坠的倾向,忙趁着她跌下去之前换了手揽住她腰,微捏了一把扶住,分出抹视线,颇具几分严慈:“坐也不老实。”

楼明傲笑出了泪,袖子一抽,即把那书甩了案台子上:“果真是忙,忙得憋火酿醋呢。”

“这书…”司徒远微一讪,速而恢复正常,不屑的挑眉,“尽是屁话。”

“写得不合你心意,就是屁话了?!”她只笑笑,不无讥讽的睨着他,话锋一转,认真了道:“倒有不是屁话的昙花后传,可是想听?!”言着坐直了身子。

“听也无碍,不听也无妨。”故作了淡定,面子总是要存着几分。一手揽着她腰,让她完全跌了怀中,目光转了转,微一瞟她,“看你实在闲,由着你说了。”

“那后传啊…说得是昙花等了好久,大概有那么几世的光景了。终有一天,那韦陀看见了她,只冲着她一笑。后来…昙花就枯死了。”掰着手指随意念说,不时瞅两眼男人的眼色,“就那一眼,淹没了好几世的等待,她在韦陀的眸中寻不到自己,只看到佛祖的模样。她终以看清了,他再不是他,自己也不是从前那个四季长开的昙花。再以后…昙花再不是神,成了人,听说她找到了能够相伴一世的爱人,正以人间潇洒快活。”她眼中酿以明润清透,佛法能变幻三千大千世界於一顷,花是而非,诸相非相,情更以焉。不是佛祖偏爱,只是他相信,总有一天,昙花自会放下。放不下的凡夫俗子,他要予以渡化,如灵柩山出家的韦陀。若有自行放下的慧根,似昙花,佛祖便要她自己了悟。

司徒远回了眸子凝着她,似已看得极深,而后淡淡轻言:“倒是哪个闲人墨客信笔胡扯狗尾续貂?!”言中不无嘲意,后传从未听说。不过这般结局,他喜欢,甚是喜欢。

“人家可是一代文豪。”楼明傲眨了眨眼,强辞言上,“你不觉得颇有意境吗?!”

“哦?”司徒略作沉吟,“姓甚名谁,说来听听。”

某人轻了轻嗓子,坐直了身子,字正腔圆而答:“楼姓,字明傲。”一抹狡黠流出,而后自笑成了一团,颇为自己的小聪明得意。

揽着他的人,未笑更未恼。他并不是一味大度的人,却也有自己的小心眼,尤其是对这女人,他永远做不到淡然。偏偏是对她,他又存不下恼怒的心,尽是三言两语间就被她一挥而散。而后便也着了魔般随着她去,由着她玩闹肆意。他尚也能纵着宠着,憋闷了只得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绕个两三天罢了火,还就跟没事人一般。可心里却跟个明镜似的,知道自己酸,实也厌恶自己怎么越发小气了去。

细细端看着怀中人笑成一朵花的模样,实不知道有这般好笑。他并不觉得可笑,心底的僵硬化了涓涓暖流,她这也算安抚了自己吧,以着她的方式,要自己放心。他的心,她其实都看得见吧,嘴上不说,却也明白清楚着。她要的是他的宠,他的信,他的宽容,他的默契,这些他皆能给…他要的,只一个,便是她的心。

“嗯?”楼明傲渐渐笑得没了声息,疑惑的盯着发愣的某人,“不好笑吗?”说着伸出手,要拽上他袖子,这男人还真是无趣,言个玩笑都要反应半天,莫非要她掰碎了揉开,他才能找出笑点?!

他张了手握住她腕子,开了口却说不出话,只眼中酿着某种情绪,翻滚着涌动,即要一泄而出。

“做什么这般深情的看人?!”楼明傲扬了另一手挡住他眼前,只觉着手心里蕴着热浪。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如今这眼神能腻死人,看得她浑身犯哆嗦。

“是你的真心吗?”他眸光一沉,拉下她的手,生音哑哑的,“找到了个可以相伴一生一世的爱人。可是真的要一生一世下去吗?!”言到最后竟有些胆怯,生怕由她轻易否决。

“莫非…”楼明傲正以得意间,这男人落自己手里怕是甩也甩不掉了,“你有意见?!不肯也没关系,咱换个人一生一世去。”再逗个闷子,不怕他急眼,就怕他没表情。

这一回,司徒远但未被她糊弄去。明白过来,突然大笑出声。眉间眼中莫不是熠熠笑华,似也这般灿烂前所未有。如同小孩子终以得到了觊觎已久的玩物,正以捧在手间满意的失了情绪。

楼明傲见他这般没出息,实在无法,气恼嘲叹汇成两字——“德行!”

他听她这般骂他,竟也不怒,反笑得更没遮掩,绕着她的发缕缠在指间,细细把玩着。

“该不是着了魔障?!”楼明傲见他这般太不像样,忙以嗔笑,“就这般臭德行,不过就是一生一世的几十年能美成这样?!我若是允你几生几世,你还能行不?!”

司徒远忙敛了笑意,直直逼看着她,眸眼放光:“真的?!”

“真个鬼。”一指戳上他额前,“莫不要太贪心了。姑奶奶这辈子落你手中就有的你赚了。”

第五十五章惊刃

他轻落一吻,淡笑溢在唇边:“这一生但愿能过得慢些。”几生几世的诺言,他倒也不急于一时,有的是时间细细磨来道去。

楼明傲指尖掠过他唇畔,微笑言:“咱能别这么酸吗?”浅眸熠熠发光,挑了眉毛,这一生,倒是要与他慢慢耗!直至看腻了眼,几辈子不肯再见。

他抱稳了她,随着身子轻轻摇晃,不时吻上她细软的颈间,似抹了蜜般甜得不离口。想及这两日自己憋气念经的冤枉,忍不住笑了,他这哪里是同她过不去,反是同自己犯犟!

“有你这番允诺。”他笑地没了声音,抬眸看她,“往后我再不必吃那几门子冤醋,实要把肠胃醋软了。”

她笑弯了眉眼,扭头谑他:“还能有比你更酸的吗?”

他把她按在胸前,二人皆不再言下去,只沉浸于一时的宁静安然中。这一路,走得漫长而又辛苦,任谁也是累了的,倘若能慢下来是有多好,往后细细的走,平静的走,关键是一起走!

院门间忽以嘈杂,似有人于庭间叫嚷。书房间二人面面相觑,一股子预感袭来,只觉不好,但又言不出哪里不好。两颗心,猛然跳得厉害。司徒远放下楼明傲,掸平了深衣,绕出案台,大步迈出去。只漆门一推,却见简澜儿惊乱奔来,口中呼声渐以犀利——“主上,您可有见我家主子?!”

延钦殿。

江澜此时正倚在矮榻上小歇,几日的光景,却是瘦削了大半圈。长颦减翠,瘦绿消红,往前丰润的身姿透以病色。太医说她身子躁,见天这般着急上火,不躁才是奇了。长生倒也是孝顺的,听了太医的回诊,心中担着心放不下,细心安排了伺候的丫头,用药食膳都是亲自过问的。这几日下果子,选了那解暑祛热的,一并遣了丫头送来。只他人,却是连着几日不来见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是躲她,生怕由她嘴里再听求情的话。斋戒更都是脱身不见的借口!

见二十几个丫头每人端着一盘子品种不一的生果鱼贯而入,江澜微微抬眼,双目渐红,一面为长生一片孝心感激,另一面想及不能为司徒一亲自面圣求情,心下便也生出几丝痛楚。背过人去,掩了泪。

“夫人,皇上这可是心里惦记您的。”立在一侧伺候的丫头借着光景说了好话,另一面打赏了端盘的丫头们,指挥着摆好一长桌的瓜果,复叫她们退了去。

江澜吃了几小口寒瓜,虽是果瓤脆嫩,味甜多汁,只吃到她口中却也没了甜味。回了榻前,睫毛微抖,疲惫道:“都撤下分了殿里丫头们吧,我有些乏了。”

声音刚落,却听前边人传了信儿说王爷家的沈王妃来探望自己了。江澜怔了片刻,遣了丫头们即刻下去,言是只沈王妃一个人就好了。

沈君慈徐徐迈入间,身后轻帐层层落下。轻轻一笑,自也明白同江澜之间的某些话,都是要遮人耳目的。不远的榻处那身影渐以清晰,她稳步而上,只大着肚子,步子倒也平日里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