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头看了会儿照片,他忽地拍拍伊丽莎白的肩膀,很正经地问道:“伊丽莎白,那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伊丽莎白便从兜里摸出一张火车票,音调怯怯地说:“爹地妈咪叫我回老家,票买好了,明天早上走。”

“回老家不错,反正‘爹地妈咪’不差你一个人吃饭。”

“噢。”

“接下来,叫亲戚给找个稳当工作,别乱跑。”

“好的。”

“什么时候想再过来玩儿,给我打电话。”

伊丽莎白连连点头。

“明天早上几点的班次?回去先把行李收拾好,省得急急忙忙丢三落四,明早我开车送你去火车站,别忘了打电话叫人在那边接你。”

“襄哥真好。”

“还有,给父母带东西了吗?出来几年,多少买点儿特产回去,乡里乡亲分一分,那才好看,知道吗?”楚襄食指挠着脸,啰里啰嗦,一副谆谆叮嘱的模样。

“襄哥…”伊丽莎白眼睛红了,抽抽鼻子,像不干胶一样朝楚襄胳膊粘了上去,“襄哥,还有一件事…”

“还有什么事啊?”

“襄哥能不能借我点钱…”伊丽莎白楚楚可怜。

“什么!借钱!”楚襄马上甩手把她挥开,吃惊地瞪大眼,声音拉高了,“你襄哥穷得叮当响,自己还欠一屁股债呢!”

“襄哥,只借两千块…”伊丽莎白可怜兮兮盼着楚襄,活像只落水小白兔。

“两千块不是钱吗?”楚襄有点不忿,见她泪汪汪很凄楚的样子,忍不住又问,“打了几年工,难道你连两千块都没存下来?”

“赚得少。”伊丽莎白学蚊子叫。

楚襄呼口长气,好像被她打败了,东张西望考虑好几分钟,终于不耐烦地掏出钱包,翻了翻,现金带得不够,粉红的只有九张。

他招招手,一脸暴躁地说:“来来来来来。”

伊丽莎白乖乖跟了上去。

这时银行早就关门,秋林别墅旁边却恰好有个灯火通明的银行24小时自助,楚襄抽出银行卡,塞进机器,很快“咔咔”吐出一沓钞票,点了点,三千块。

“拿好!”他把钱晃了晃,生气地数落,“别再乱花了!”

“襄哥…”

“别叫襄哥!最后一次!这么大个人,怎么还不懂事,是不是房租没付清,还是外面赊着账?跟你说,拿两千块先还帐,剩下的防个身,带回家孝敬你‘爹地妈咪’,知道吗?”

伊丽莎白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晚上取钱多危险啊,保不准被歹徒看上,捅一刀就牺牲了,襄哥这是冒着生命危险给你提的钱,要记恩,知道吗?”

“知道了。”伊丽莎白很委屈。

“我跟你欢欢姐,连晚饭还没吃呢。”又想起这茬来。

“那我请襄哥和欢欢姐吃饭…”伊丽莎白耷拉头,扁着嘴可怜兮兮。

“行了行了,先送你回家。”楚襄把两个相框揣进怀里,抬脸看见QQ车,气又不打一处来,“看你襄哥,还开着QQ车!沦落到这样,居然好意思跟你襄哥开口,太不懂事了!”

伊丽莎白租在城南的“城中村”。那地方原本是城乡结合部,由于城市不断扩张,逐渐被容纳到主城里面,农民建造的楼房被周围建筑包围起来,形成了一个独特区域,聚集大量打工人士,沿街小店多得数不清。

到了那边,一下车,旁边美发店、服装店、美甲铺、水果摊、麻辣烫…各种小工小妹纷纷探出身打招呼:

“莎姐回来了。”

“哟,莎姐今儿有朋友,吃了没?”

“小莎莎——新货到哦,正宗韩版T恤,<浪漫满屋>宋慧乔款哦。”

“莎莎,台湾番石榴,尝尝鲜?”

这热闹架势一瞧就知道,所有店子伊丽莎白都是常客。

前面那栋三层小楼的院门口,却有个身材粗壮的妇女双手叉腰虎视眈眈,很凶地盯着我们三人,大概是房东。我连忙拉拉楚襄。

楚襄猜得特别准,伊丽莎白欠了三个月房租没交,再加水费电费之类,刚好两千块。房东怕人一溜了之,已经把行李扣下了。

难怪着急借钱!楚襄气得要命,拎着伊丽莎白,勒令即刻还清欠账,收回行李,打点包裹,指手划脚像个黑老大。

我不禁莞尔。

认识楚襄的时间越长,就越能在他身上发掘出闪光点——这个活蹦乱跳的家伙对任何人都很真心。

其实,有时候,我也会不由自主暗中把楚襄和吴诚比较一下。

虽说现在讨厌吴诚,但不得不承认,吴诚对我也并非一无是处,记得刚来那会儿,跟吴诚好得火热,他也会嘘寒问暖,也会吃饭帮我拉椅子,有次约会玩得开心,在广场碰见两个脚残疾的乞丐,他还逗我,夸张模仿乞丐走路的怪样子,把我乐得捧腹大笑。

当时特别幼稚,觉得男朋友实在太“风趣”了。当时我不知道,原来入座前为女朋友拉椅子,并不算绅士,结交有地位的朋友,也不算了不起;最能辨别一个人品质的,是他如何对待弱者。

楚襄跟吴诚不一样。楚襄看起来油嘴滑舌,很不靠谱,但扒掉这层表皮,实际上比我认识的大多数人都要善良。

后来,我还听说了宝哥的事情。

宝哥原是喜鹊山附近的农民,专来市里做生意,卖蜂蜜菌菇之类的农产品,偏巧在红太阳路赁了间铺子,跟楚襄的书店贴一块儿。远亲不如近邻,一来二去混熟了,俩人没事喝喝小酒打打小牌,挺合得来。

宝哥的农产品实打实山里土产,纯绿色,质量好,可名气不响,再说全天然种养殖,成本高产量低,价格拼不过人家,所以生意不太行,铺子一直勉强维持,摇摇欲坠。

那年喜鹊山被评为国家级森林公园,电视报纸的宣传蜂拥而上,登时出了名。

见家乡风光,宝哥动脑筋,打算把店关门大吉,回家干农家乐去。

这主意听上去不错,真动起来却不大容易,修房子、修路、整茶园、打宣传…算来算去启动资金起码十万,把存款全抵上,还差两万五,可把宝哥愁坏了。

最后还是楚襄听到消息,不知哪里弄了两万五出来,很大方地交给这位邻居。这番仗义疏财,把宝哥的老婆也感动得眼泪汪汪。

等农家乐建成,运气来了挡不住,赶上乡村游大热门,当年就狠赚一笔,登时发达了。宝哥琢磨,滴水之恩应该涌泉相报,硬把楚襄的两万五当作入股算了起来。

小疯子简直是傻人有傻福的典型。

处理完伊丽莎白的各种琐碎事,时间已经有点晚,我们饿得前胸贴后背,再打电话给宝哥,答复说:“下回吧,久候不至,关门了”。

炖了五小时的猪肚鸽子汤吃不上,只好一人拆一包饼干充饥,楚襄郁闷得不行,气得头发都竖了起来,伊丽莎白缩头缩脚,不敢喘气。

我赶紧安慰他:“今天天气不错呀,散散步怎么样?这附近以前没来过,想走走。”

“附近没公园…”

“不一定要公园,路边走走就成,健走锻炼身体!你当导游,设计路线。”

楚襄点子多,跟他在一起,我很少策划行程,这时难得开口建议,他摸摸后脑勺,眼光忽地落在我的细高跟凉鞋上。

我豪兴万丈:“没事,这双鞋走路不累,才六七厘米,压根不算高跟鞋。”

他瞪大眼:“几厘米才算?”

我说:“至少十厘米。”

见他恐怖的表情,我暗暗得意,又看见他钻进QQ车,在座位底下掏半天,掏出一双人字拖鞋,男式的。我乐呵呵接过换上,尺码虽有些大,将就将就,也不是不能穿。

“往哪儿走?”

“笔直向前。”他想了想,说,“绕南嘉小广场一圈,再回到这里,然后开车回家,你觉得怎么样。”

“南嘉小广场?”

“南嘉公司总部就在前面不远,步行十几分钟就到,你不知道吗?”

“哦…”

这人说着说着,劲头就起来了,系鞋带卷袖子,舒展身体做热身运动,还掏出一只MP3,调成郭德纲相声,惬意地塞起耳朵。

我目瞪口呆,什么意思!忙一把摘掉他的耳塞。

见我伸手,他很不情愿的样子,怏怏交出MP3,我慢悠悠戴上,听《我是黑社会》。

周边除了“城中村”,全属于城市新开发的地段,马路宽阔,路灯明亮,人行道铺着漂亮的青砖,绿化带种满了各种颜色的猫脸花,稚嫩的花瓣在风中摇摆。

路人不太多,楚襄肆无忌惮,有时候把胳膊搭我肩上,有时候则喜滋滋走在前面,像一只甩尾巴的动物。

忽然低头打量我的脚,说得贼头贼脑:“欢欢,刚才忘记提醒你,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想先听哪个?”

“坏消息。”

“我有脚气。”他很认真。

“…”

“还有好消息,买脚气灵包我身上啊。”

翻个白眼,我不理他。

这人嘴里胡说八道,看来已经把猪肚鸽子汤丢到九霄云外了。

很快,路旁凹进去的地方,出现一个小型草坪广场,欧式路灯光线暧昧,几对情侣正悠然漫步,喁喁私语,地标指示牌就在旁边——南嘉集团向前100米。

举目望去,夜色下三幢灰色建筑低调地错落环绕,与周围各种楼宇拉开距离,却又浑然一体。

“走,休息一会儿。”楚襄笑眯眯,拉着我的手,走到广场中央静悄悄的喷水池边,很舒服地坐了下来。

我和他靠得很近。

大概因为身上都走出一些薄薄的汗,我们仿佛最灵敏的猎狗,顿时嗅到了彼此身上散发的荷尔蒙气息。

不知什么时候,楚襄的手掌已经按住我后背,我仰脸,他的嘴唇便很快落在我的额头,柔软而温暖。

他轻轻托住我,丝丝缕缕地吻着,额头,眼睛,然后逐渐滑到颈部,使我的身体不由得也向后微仰去。一切都令人沉醉,令人迷茫,仿佛整个世界正温柔地呢喃。

喷泉池很深,水黑黝黝望不见波纹。

深邃夜空闪烁着星星一号。

我们都在轻轻喘气,忽然楚襄放开了我,目光里尽是疑惑,停顿半刻,好像觉得刚才发生的事不可思议,他忽然说:“欢欢,那边有家杂货铺,等会儿去买本老皇历,查日期。”

“老皇历?”

“看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喃喃地回味,弄得我不知该怎么接腔才好。

“再查查看。”他的表情既呆又深沉,“哪天宜□。”

我在他脑袋上用力抡了一记。

草坪后传来足音和谈笑,七八个男男女女,结伴穿进广场,他们穿着相同款式和颜色的职业装,明显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像晚上加班散会。

走在末尾的高大男青年,偶然地朝我们望了一眼,突然顿了顿脚步。

冤家路窄,竟又是吴诚。

我也怔了怔,没想到会巧到这种程度,忙假装没看见,移开眼神。吴诚也准备继续朝前走,谁知短暂的犹豫,却被楚襄眼睛很尖地发现了。

“嗨!”楚襄脱口而出,“那不是…那谁?”还怕我没看到,拉拉我的衣服。

我没好气。

扭过头想不理会,谁知楚襄兴高采烈打起招呼来:“嗨,那位,好久不见!”声音还挺热情,不知道的人以为偶遇了老朋友。

吴诚终于彻底站定。

其实吴诚的神色,跟傍晚在车站时不一样,不是太客气,大概,看见前女友依偎着新欢,觉得没面子。

我也尴尬,转念又一想,怕什么?!楚襄是什么人,楚襄百邪辟易,万鬼朝宗,难道还怕你区区一个吴诚吗!

“你好啊。”楚襄乐呵呵地打声招呼。

“…你好。”吴诚笑了笑。

“忙什么哪?在这边,南嘉集团上班?”楚襄友好地搭讪。

吴诚便从公文包摸出一张名片,楚襄见状,在全身的口袋乱找,居然也找出一张,两人漫不经心地交换名片。

“哦…运营管理部主任助理。今天晚上加班啊?”

“刚开完会。”

瞧得出,吴诚不如楚襄脸皮厚,有点强装潇洒,指了指前面先走一步的同事,笑说:“主任请吃夜宵。”

似乎生怕别人不知道,忙又微笑补充:“我们主任是南嘉的骨干,过段时间上面经理调走,他顶上经理的位子,所以最近几天比较忙。”

“不错嘛。”楚襄笑呵呵。

“嗯。”

“想必你也升职成经理助理喽?”

“…”

吴诚拒绝回答,又极力想表现出一种低调的倨傲来,于是转移话题,客套说:“你将来买房子的话,可以找我,我们南嘉的楼盘很不错的。”

“是吗?能打几折?”

“看具体情况,一般可以打九八折,有些好楼盘的好户型,市场上很难找的。”

“现在南嘉有新小区吗?”楚襄一副感兴趣的样子。

“居易城,你应该知道吧,就是西郊那个楼盘,地段略有点儿偏,但性价比相当高,一期二期已经售罄,三期下个月开盘。”吴诚说得公事公办。

“那得赶紧搜集点儿资料啦。”楚襄笑逐颜开,说,“是在准备换套面积大的房子,准备结婚嘛。”

我听得直翻白眼。瞥过去,吴诚动动嘴角,表示在笑。

“那你接着忙。”楚襄热情地挥手,“有空再联系。”

“好。”吴诚又昂起头,笑道,“买房有困难的话,尽管找我,到时候请我们主任出面,折扣还可以打得更低。”

“真的吗?”

“你也知道,很多事有关系就方便。”吴诚用力说道,顺便开了个不高明的玩笑,“我和欢欢老相识…”

“徐欢欢。”楚襄提醒。

吴诚僵了僵,收起笑容,沉着脸步履匆匆离开广场。

我和楚襄一起望着他的背影。

很快他消失了。

我喉咙里忍不住嘀咕一声。

“怎么啦?不高兴啦?”楚襄笑眯眯,把手大摇大摆搁在我肩头,趁机乱摸,鼻子嗅啊嗅的,一看就是流氓相。

“干什么啰嗦这么多,他还真以为你想买房子呢。”

“买房确实在计划内嘛。”楚襄把语气加重在“确实”两字上,若无其事继续笑眯眯,“早就订好了,三个五年计划,分步执行,坚持科学发展观,买套大房子。不过居易城太远,到时候问问关泽手里有没有更好的存货。” 我还没开口接话头,这人已经开始自说自话。“欢欢,你感不感动,是不是觉得我很有理想。” “…” “是不是觉得跟着我很有前途。”他陶醉不已。 晕倒了,我说不出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