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跨出几步,手腕忽然一紧,被蛮横地握住了。原本用着劲儿向前,冷不丁便弹回去跟他撞在一起。几乎没预兆,他的左手落在我腰上,顷刻又像鱼一般灵活地游到肩胛,轻柔的连串触碰透过薄薄衣衫,竟使我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

怔忡间他揽紧了我,微微低首,额头碰住我的额头。

定格那样的长,鼻尖呼出的湿暖气息打在彼此脸上,仿佛一团云雾交汇浮动。我几乎发抖了,条件反射地闭起眼睛,断断续续地呼吸着。

能感觉到他手指的力度,而我的身体已经像阳光下的巧克力那样软掉了。

楚襄什么都没做。

他陡地放开我,只是还握着我的手腕,没事人一样问:“明天上班吗?”

我定神半晌,声音颤颤地回答:“哦…哦…上班的。”

他说:“那先送你回家吧。”

开QQ车回到红太阳新村,照旧停在单元门前。这个钟点,老社区家家户户都安静了,只偶然几个窗口透出光亮来。楚襄解开安全带下车,很帅地靠着车壁,目送我上楼。

在即将背身的刹那,他猛地开口:“忘了问,明天什么班?”

“早班。”我转回面对他。

“明天晚上去吃饭怎么样。”他不动声色地邀请。

“哦…好。”

他心满意足点点头,朝我挥挥手,居然不再废话,又钻进车,很快掉个头,气势汹汹地飞奔离开,眨眼鬼影子都不剩一个。

我独自穿进单元门,黑暗的楼道带来某种奇怪感觉,仿佛刚才的事情不像真的。

怔怔回到家,放热水彻彻底底洗了个澡,裹睡衣站在屋里,越回味,越觉得脑袋发轻,如真似幻。扭头望去,楚襄的照片竖在柜子上,他正笑眯眯地看着我。

不禁摸手机想再确认一下,又觉得自己很傻很可笑。

踌躇间,“叮咚”有短信发了过来:“欢欢,说好了,明天别变卦,知道吗?”

第二天太阳很好,天气有点热。

我穿着宝蓝色连衣短裙和细高跟凉鞋,每个脚趾甲都涂成闪亮的蓝色,自恃很耀眼地站在滨江广场的公交车站里,等楚襄开车来接。

今早为了找这身装扮,顾不上赖床,翻身就爬起来翻箱倒柜,先抖出件齐踝长裙,穿好顾盼半天,怎么看怎么觉得样式过时了,忙脱掉,又换衬衫,觉得版型太差,显得胸太小,干脆换只文胸…足足捣鼓了五十多分钟,衣服配来配去丢一地,才勉强选中这套。

还特意别上一枚亮闪闪的水钻胸针,照着镜子心花怒放。是的,闪电击中了我的脑子,晕乎乎的。

傍晚的马路飞腾着一股未歇的暑气,现在正值下班高峰时段,密集人流使得整个城市的地表仿佛也要蒸发了,公交车停站,“唰”地泻下一堆人来,另一群又争先恐后地挤了上去。

我正充满期待地等着,不防备有个人混在下公交的乘客里,冷不丁闯进视线。

我不禁一怔。

竟是吴诚。

想避开已经太晚,他也看见了我。

很明显,他同样下意识脚步一滞,犹豫片刻,才从人流分离出来,走到我面前,露出一种既显得惊喜,又故作气度的古怪神情,笑着打招呼:“喂,好巧,是你啊。”

我点头说:“你好。”

“你好…欢欢…下班等车?”

我更正:“徐欢欢。”

他有点尴尬,顿了顿,笑道:“你一点也没变,在附近上班?”

“嗯。”

见我不冷不热,他不说话了。

瞥一眼,这人穿着黑色西装,打领带,提公文包,挺精英挺俊杰的样子,看上去混得还不赖。毕竟是硕士生么。我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工作了?哪家公司?”

这好像是他喜欢的话题。

他嘴角立刻露出笑意,语气很谦逊:“在南嘉集团,总部。”

“不错嘛。”

“还行吧,待遇什么都好,就是工作太busy,不过呢,忙总比不忙强,对吧?职场多做多见识,吃亏就是占便宜。去年年末正巧赶上公司年会,我还跟老总谈了,他说我有前途。”

“你们老总?关泽?”

“哦,你也知道关泽?”他有些微微意外,随即会心地微笑道,“那是大boss,不直接管理我们部门,不过我们部门的老总就是直接对关总负责的。”说着指指公文包,又看看表:“现在去加班,临时有个紧急会议,几份重要材料要带去…有点来不及了,我打车了。”

“再见。”

冷眼旁观,吴诚探出身体,招手拦的士。

这时空车轻易找不到,一连路过七八辆都载着乘客,好容易遇到一部亮灯的,还没停稳,却被两个女子抢先乘走了。吴诚从车站转移到路口人行道边沿,差点闯进机动车道,被一个戴红袖章的老头喝止,只得再回到车站。他不停看表,瞧得出,有点急。

我又哼了一声,扭头装作没看见。

吴诚接了个电话:“…是,在路上,材料全带了,就等我?…好的好的,肯定尽快赶到,对不起…”一收线,小步徘徊,显得焦虑透顶。

我从包里款款掏出化妆镜,悠闲地照脸,理刘海。

几部公交车停了又走,忽然跟在大车后面,一辆圆滚滚胖乎乎的苹果绿QQ,稳当又准确地停在我面前,楚襄探出头兴高采烈叫道:“欢欢!”

我高兴得简直快笑出声,收好镜子蹦蹦跳跳拉开车门。楚襄压根没注意到吴诚在车站,眼光一直绕着我无耻转悠,从头到脚好几圈,赖皮赖脸地夸奖:“欢欢,你真漂亮…”

直到后面公交车又来了,才恋恋不舍地摆正头,把车驶出站。

我心里居然甜滋滋的。

某人开着车,冷不丁开始突发奇想:“欢欢,你觉得明天我也去做一下造型怎么样,弄帅点好跟你配,不然不像话。”

“造型?你们男人也做造型么!”

“不要性别歧视嘛。”他一听自吹自擂,“福山雅治那个小卷发怎么样,其实我比他man,就是平常没好好收拾,简朴了点。”

彻底无语了,怎么会遇到这种自恋狂哦。

楚襄吹着口哨,驾车沿江飞驰,此时太阳渐渐西沉,暮色四起,彤云万道,前方离丁字坝不远的地方有座小农庄,整齐古朴的黑瓦房顶,十分引人注目。

车子不偏不倚,停在农庄门口。

农庄有两扇巨大的旧木门,黑色匾额镌刻着八个醒目隶书体字——“宝哥农家乐地字号”。

上前叩叩门板,没回应,楚襄用力把门推开了。

那是个方正的院子,植满各种颜色的月季花和山茶花,青石臼摆在当中,遗留着某种粮食的残渣。光线朦胧,江风吹来,各种细声簌簌作响,而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蹲在屋檐底下,借着悬垂的25瓦灯泡,沉默地看某本武侠小说。

我不禁咽口唾沫。

听见了响动,中年男人慢慢抬头。

“嗨,宝哥!”楚襄打招呼。

“襄哥。”中年男人面容严肃声音低沉,威严地应了一声,活像古装剧里的武林高手,辈分很大那种。

楚襄毫不介怀,手肘捅捅我,高高兴兴介绍道:“宝哥,这就是我女朋友徐欢欢,你不是想见见嘛,今天专程带来,怎么样,有没有见面礼?”又抬抬下巴对我说:“欢欢,这是宝哥,上次喜鹊山农家乐也是他开的,呵呵大老板,这边2.0升级版分店,私房菜性质,没预约不接待。”

这么牛啊,我刚想打招呼,忽见宝哥眉头皱得很紧,不由“咕咚”把话咽进去了。

宝哥眼神犀利,落在楚襄身上,半天,一字一顿,缓缓地更正:“襄哥,别忘记你也有百分之十五的股份。”

楚襄登时郁闷:“怎么还提这事,那两万五早还清了嘛。”

“当初你讲义气,现在我就不能不讲——襄哥,农家乐这百分之十五的股份你不要,我心里不安,回去也没办法跟老婆交代,有道是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

“打住!肚子饿!先吃饭!宝哥今天你亲自下厨?”

“…好。”

“上次跟你约过那个猪肚鸽子汤炖着吗?”

“你放心。”

“江里的鱼?江鲜。”

“等下去抓。春令时鲜花鲫鱼,桃花虽然谢了,这时节花鲫鱼还能吃。”

楚襄满意点点头,大咧咧亲密挽着我手,越过宝哥身边,走进堂屋了。我忍不住转身一看,宝哥蹲着没动,重新低头又翻了一页小说。

堂屋完全不像饭店的样子,供着财神的佛龛积满香灰,静悄悄空无一人。

楚襄老实不客气,自己动手泡茶,分给我一人一杯。和那回喜鹊山农家乐差不多,很好的新茶,碧绿甘香。

“好喝吗?”

“嗯。”我连连点头。

“西湖龙井早茶,正宗狮峰那批,熟人价九百。”

“九百一斤?”

“茶叶论斤买的吗?九百元一罐,两百克,就是四两吧。”

“噗——”顿时喷出来了。

“唉。”楚襄叹口气,“浪费了三块钱。”

“怎么拿这么好的茶叶呀…”我往外一瞄,不由自主压低声,埋怨,“你脸皮真厚,被宝哥知道多不好意思。”

“只有这种。”楚襄理所当然,“不然还有铁观音,价钱差不多,铁观音泡出来花香可浓了,可惜罐子没拆封,脸皮薄,不好意思拆,否则再泡一杯尝尝。”

“用这么好的茶叶,宝哥能有赚吗?”我咋舌。

“上次Kiwi来这儿吃饭,说茶叶不错,正好他跟陈小安都喝茶,买了两罐回去,宝哥卖他一千二,眼睛不眨就赚六百,还说是照顾我的面子。”

“宰冤大头呀。”

“也不算,刚才我说的价是熟人带着杭州本地买,要是放别的地方,物以稀为贵,价格炒得高多了。”

我陡地想起威廉 金烤肉串,还有猪头小吃老板,这家伙尽认识一批人,专卖吃的,真有口福。

楚襄打开窗,手搭在窗台上,仰天望。“星星一号出来了。”

我捧茶杯踱过去,楚襄拦腰从背后环抱住我,摸摸我的脑袋瓜。“离城市太近,看不见繁星,最多只有星星五号,不过反正只有一号才是幸运星。”

我忍不住吃吃地发笑,也仰头望:“谁告诉你星星一号是幸运星啊?瞎掰的吧…”

楚襄不介意,反而搂紧我,声音异常沉缓温柔地说:“怎么是瞎掰呢?‘星星发亮是为了让每一个人有一天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星星’。”

“哦…这样…”我面红耳赤,“哲学名言吗?”

“法国人写的童话。”

“哦…”

不能让他再诱惑下去了,不然会把持不住,犯错误的。我觉得我这人,性格不行,太极端: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把一切都打倒,优点也当成缺点;而喜欢的时候就恰恰相反,再大的毛病也能包容,也能看出花骨朵来。

“楚襄。”想到这里我赶紧清清喉咙,严肃问,“宝哥说你有股份怎么回事,你还投资农家乐?”

“没有的事!”楚襄一口否决。

“哼。”

“不要冷笑嘛。”

背脊仍旧贴在他胸前,整个人仿佛躲在他怀里,我们一起面朝窗外发呆。暖风拂面,花影摇曳,幸福的气息四处游动。忽然脖子被什么凉凉的东西碰到,手不由自主一摸,是条项链!什么时候系上的?!我吓得马上挣开他转身,差点把手里值钱的龙井泼出来。

见我摸着脖子张口结舌,楚襄理直气壮:“昨天送你回家以后,就去春宜下单了,定情信物,不能马虎。”还一脸沾沾自喜的表情:“别取下来啊,一直戴着好了,戴着漂亮。”

我提气想说话,舌头却意外打了结,结结巴巴半天,心变成了一块黏糊糊的奶酪。

楚襄一副大获全胜的样子,继续揽住我。

正缠绵着,急促的手机铃从他衣兜内迸了出来,他掏出手机,两秒钟后,声音显得有些诧异:“——伊丽莎白?”

“什么?…我没加班,我跟你欢欢姐在一起,对,欢欢姐也很想你…一定要现在?是这样,我们订了锅汤,炖足五个钟头,没来得及喝半口呢,还有很新鲜的花鲫鱼,自制豆瓣蒸的,不吃太可惜,要不你再等一个钟头?”

“伊丽莎白?”

“喂!”

我们没吃到宝哥亲手烹煮的美味佳肴,挂掉电话,楚襄便开着车火速回市区,七拐八拐转进知秋路,片刻找到了秋林别墅。

夜间,秋林别墅黑乎乎的。路灯的光线也被粗壮法国梧桐的枝叶遮去大半。

可我瞬间发现,有道人影默默地坐在别墅门前的台阶上。

是伊丽莎白。

这时显然她也看见我们了,马上站起来,用力拍拍屁股,好掸去灰尘。“襄哥襄哥——欢欢姐——”

她似乎已经从打击中回过神来,除去瘦掉几分,一点都没变,性感清凉露脐装加超级短的裙子,头发焦黄,绑闪闪发光的廉价橡皮筋,一边打招呼,一边腰肢乱摆。

“襄哥——”飞快地扣住了楚襄的胳膊。

“嗨,伊丽莎白,最近好吗?”楚襄不动声色又把胳膊□。

“好。”

“怎么坐外边,大门锁住了?”

“没…”

楚襄顺手推开秋林别墅的门,这才发现,原来里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搬空了。墙壁挂着的摄影作品早被全部拿掉,四堵墙白花花一片,只留些许灰色的印痕。

空荡荡的屋子显得格外大,仿佛随便说句话,就会出现回声。

楚襄明显怔了怔,走到楼梯对面那间工作室一看,果然那里头满满当当堆着的照片也不在了。

难怪伊丽莎白情愿坐门口呢…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楚襄肯定比我更难过,他双手抱胸,不说话,半天才笑笑,问:“Sam的照片都收回家了?数量很大啊,打算怎么处理?”

伊丽莎白低头揉衣角,嗫嚅:“Sam妈妈说全留着,但是太多,家里放不下,亲戚都劝她,现在准备留一些,另外能卖的就当装饰画卖掉。”

楚襄不吭气。

伊丽莎白怯怯地瞄他一眼,说:“襄哥…”

“嗯?”

“秋林别墅的手续也办好了,租给一个什么女子瑜伽会馆,人家今天来验收过,后天就进场开始装修。”

“瑜伽会馆?这么快!”

“他们说,多租一天就多付一天钱,继续租不合算,再来,开的价还算好…”

楚襄又停顿半天不作声,忽然苦笑:“也是。”

大厅角落,原本放植物的地方,搁着只鼓鼓的黑色垃圾袋。伊丽莎白走过去乱掏一阵,掏出两个金属相框,分别嵌着水鸟捕食和日全食的照片,一边交给楚襄,一边奶声奶气地说:“Sam以前喜欢的两张照片,我拿出来了,不给他们卖,送给襄哥。”

楚襄一言不发地接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