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爷当然不知道未来女婿对自己下了这么高大上的评价,当然就算知道了他也没有什么感觉了。事实上他觉得自己现在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在高老爷的感觉里,战争是谈笑间灰飞烟灭,是运筹帷幄与千里之外。是浪漫的壮观的,当然,他知道以他们此时的情况,大概还是悲壮的。他本来已经想好了在死前要说什么,想好了要摆什么姿势,他甚至还想了要面向哪个方向。

他想了很多很多,但他没想到战争会这么凄惨!不,也不能说他不知道,但他想象中的凄惨和真的发生的凄惨完全就是两回事,虽然上次倭寇进犯也很凄惨,但江宁大部分地区都是稳定的,那一小片人群更像是可怜,就像北市那边的人市场。

但当战争真的发生,他就知道不一样了,滚烫的油锅倒下,城下的士兵顿时哀嚎着滚下,好好的皮肉就变成了焦黑色;下面的士兵攀上城头,一刀下来,皮开肉绽,有个力量大的,竟挥舞着斧头生生把人的骨头砸成了泥!

喊叫、哀嚎、呻吟……

这段日子高老爷睁开眼是这些声音,闭上眼还是这些声音。他已经不知道过了几天了,他只知道张千户手中的兵全部投了进来,衙役全部组织了起来,各家门户中的家人护卫都有抽取,城中青壮也被编成了队。在这里江宁几家大户同仇敌忾很是给力,也就是有他们,江宁才守了这些天,可对于是不是能继续守下去,他实在不抱希望。

现在江上被封,城门被围,他也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按照常理,当江宁被围的消息传出去后,早该有其他州府的军队来救援了,可一直迟迟不现,难道江南各地都投了两王,只剩下江宁孤守?

一开始,他还会思忖思忖这个事,还会同张千户商量一番,张千户也觉得不太可能,但又犹犹豫豫的说:“我同大人说一件事,大人也不要诧异。”

“你说。”

“大人知道,咱们大明实行的是招募和屯兵的双重政策。”

高老爷点点头,他虽然不是武官,这些常识还是知道的。太、祖时期,士兵都是招募来的,享有高军饷高待遇,那时候操练的兵被称为虎狼之师,一万人就能打的各路贼王哭爹喊娘,后来扩编,更是不可抵挡。但是这样的军队却没能一直保留下来,因为军饷实在太高了,待遇实在太好了,在战争期间还好,反正打赢了仗总是有战利品的。但是待立国,问题就凸显了。那时候大明百业待兴,钱粮都缺,虽然因为祥瑞出现了红薯、土豆,却仍不能养活所有人,军队也不可能保留那么高的待遇了,而且,大批量的军人闲职在军中,容易闹事不说,荒地也没人开垦了,于是后来又出了屯田政策。

一般来说,内地的兵大多屯田,而边关的则大多招募。不过这是过去了,早先官兵的待遇好,一些良家子愿意靠这个搏个出身。而这几年官兵的待遇越来越不好,能招募到的兵士也就越来越少,有时候完不成任务就拉屯田兵过去。

所以此时张千户这么一说,高老爷就道:“难道其他地方的兵都被招募走了?”

“这倒不至于。不过,咱们平时又要操练又要种地,这对兵士就不能差了,按照太、祖的说法,就是营养要跟的上。”

“这是自然。”高老爷就算不练兵,家里总养着护卫,知道这些人非常能吃。

“可大人,田里随便能有多少出息?早些年还有朝廷的军饷补充,这些年却越发少了。我也不怕大人怪罪,其实附近几个卫所都有些吃海贸。”

高老爷点点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此事,本官也能理解。”

张千户心说你还是没理解,不过他现在同高老爷坐到一条船上了,有些事也没必要再瞒着,当下就道:“咱们要海贸,那就绕不开东海舰队……当然,大人,我不是说所有卫所都投敌了,不过,总是有所顾忌吧。”

高老爷呆若木鸡,彻底说不出话了。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看向张千户,张千户一接触他的目光就知道他想什么,连忙道:“小的在这江宁,也置办了一些产业,倒不靠着海贸。”

其实他早先也是动过这个心思的,后来想想江宁也不直接靠着海,他若插手这一块,还要受人辖制。好在江宁富足,他做点别的也完全够了,却想不到歪打正着……不过,他这算正着了吗?

对于目前的战况张千户也是心中没底,他觉得寿王的军队应该比现在更勇猛些的,当然他倒不是嫌弃对手太弱,而是他本来已经做好了逃窜乃至殉城的准备了,现在还能坚持这些天,实在让他在庆幸的同时又有些疑惑——这样的军队还谈什么谋逆?这里面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不过这是一开始,后来一天天打下来,张千户也没空想这些了,他每天忙着拉人上城头,东奔西走。白天担心攻城,晚上担心夜袭,他的肩膀在第二天的时候就被砍了一刀——是城内一个奸细做的,当时做好了包扎,但因为劳累忙碌一直都没能好,现在已经有些发臭了。多少年将养锻炼出来的身体,就这么毁了,有时候他甚至想干脆被打下来算了,可每天他还是坚持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坚持。是怕将来朝廷责怪?不,他现在都不见得能活下来,更何况将来了。那是对圣上的忠心?他连明年的年号是什么都不知道,更不要说什么忠心了。而且,这不管怎么打都是老朱家的天下,他对谁尽忠不是尽?

但他还在坚持,咬了牙拼了命,把自己的家丁亲兵都投了进来……他一直记得高老爷在第一天说的那番话,一直记得他说的一个词:良心!

他想,他在江宁多年,生活顺遂,现在,是他回报的时候了。他不管蒋王当皇帝也好,寿王当皇帝也好,不管是谁当皇帝,他只知道江宁若就此城破,这城中百姓都要遭难,一个会指使倭寇杀伤抢掠的人会爱惜百姓?一个信誓旦旦说要江宁化为齑粉的人会爱惜百姓?

不,他不是什么好人。他也克扣过兵士的军饷,也收过贿赂,就和高老爷相同他做了大多数当官的都会做的事情,但他和高老爷一样有良心!

不知不觉中,张千户已经拿高老爷做标尺了,这倒不是他多么崇拜他,而是高老爷真的做到了他所说的不下城头!从他那天登上城头后,不管情况再危急,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高老爷都没有离开过。张千户本来对高老爷没什么感觉,现在也有了敬佩,并有了一番比较的心思:“他一个文官都能做到的,我一个武官又有什么做不到的?”

有他们这一文一武江宁两个最高官员守着,其他官员自然也只有恪尽职守,一般百姓军士看在眼中更没别的想法:官老爷们都誓死抗敌了,他们还能如何?特别是一般百姓,知道若要让下面的逆贼进了城,家破人亡都是轻的。

众志成城,江宁就这么奇迹的守了一天又一天。而随着江宁的坚守,寿王大营里已经吵翻了天。寿王的军队,除了自己的府兵、偷偷养的私兵,更多的是来自于几地卫所,而这些人因为来历不同,心思也各异,打起仗来还互相推诿。现在江宁久攻不下,一个个就开始找理由了。这个说那个不用心,那个说这个没用力。

寿王高坐在帅帐中,始终一言不发,待下面人吵的差不多了,他才开口:“是谁对我说江宁三日必破的?”

一个将领低下了头。

“是谁对我说江宁五日必克的?”

另一个将领低下了头。

“但现在已经几天了?谁能告诉我已经几天了?”

一众将领都低下了头。寿王冷笑了一声:“我知道诸位是怎么想的。无非就是我们这一支队伍就是吸引朝廷目光的,让京中诸位忽略蒋王和东海舰队。所以你们一个个就想着保存实力,待将来再建功立业。可你们现在有没有想过,你们现在,能吸引谁的目光?朝廷要知道此地情况难道看不出我们的打算?两天,我再给你们两天的时间!江宁一定要拿下,这是咱们攻的第一座城!若江宁拿不下来,咱们就沦为笑话了!”

“殿下……”一个舟山的千户大着胆子道,“咱们是有些小久久,但这些天兄弟们也尽力了,咱们千户所满员不过八百七十六人,这几天只是战死的就有七十六人了。虽然殿下体恤抚恤给的重,但兄弟们的士气也很受影响。”

虽然两王的旗号打的响,可这毕竟不是对外战争,又处于谋逆的地位,一般兵士心中总有些犯嘀咕,再遭挫折,士气也更为低落。总算寿王手里有大把的银子,整只军队状况还过得去,可照这么下来下面的战斗一样不好打。这种情况不仅舟山有,其他几地也是如此,当下又有一个千户道:“是啊,殿下。都打到这个份上了,我看不如就让那对母女出来吧,说不定她们一出来那个高知州就降了。”

这话一出口,其他人纷纷点头:“是啊是啊,我看他们也快撑不住了。”

“咱们来的突然,江宁就没准备,根本就没多少守兵,现在就是硬撑呢。”

“高知州撑了这些天,对朝廷也算有交代了,现在就差给他个理由。”

……

你一句我一言,寿王的脸色越发难看。张氏母女是早就到了,但他却压着没有让送上去,倒不是对她们有什么体恤,而是他受了高老爷的刺激,发誓要把他千刀万剐,却是不想受降了。张氏母女当时一到,他就想推她们出去砍了,是下面人好说歹说这才留着。这些天也不是没有人私下劝他,可他总不相信一个小小的江宁就这么难打。

是,江宁的城池厚了些,上面还有火炮守卫,但他们人少啊!就那么一点人,他的大军啃也能把他们啃完了。但现在已经十二天了,江宁还屹立在那里,高老爷还穿了一身知州的衣服站在那儿,看起来就像是在打他的耳光。

他真恨不得一炮攻开江宁城门啊!在这么想的时候,他又可惜早先没找蒋王要一尊新铸成的红衣大炮,若是有那个大炮在,江宁早就被拿下了吧。

再看下面进言的将领,他更是暗恨。这些人一个个畏战不前,真是该杀!不过现在他们还有用,只能暂留了。

“殿下,军心可用。”他的一个幕僚趴在他耳边低语,他心中一凛。知道这几天的仗打的窝囊,若再不想办法,恐怕就会有别的变化了。想到这里他心中有了计较,“诸位既是这么说了,那明日就把那张氏母女拉到城前。”

听他终于同意了,众将领纷纷松了口气。

“但若那高知州依然不识好歹,又要如何?”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变的森然,下面的将领一冷,纷纷叩首,“必效死攻城!”

“好,我记得这话。诸位的要求我都应了。我的要求,也还要各位努力了!”

第二天一早,张氏母女就被拉了出来。这几天他们的日子倒也不算太坏,虽然寿王不待见她们,其他人却知道她们还有用处,因此拨了一个专门的帐篷不说,还拨了一个妈子过来,分给她们的吃食也还能凑合,也没有人来骚扰她们。

第99章

当然,不管条件再优越,张氏母女这几天过的也是生不如死。张氏本是存了死志的,对于高老爷是不是能坚守到底她不知道,但为了她在京城的两个孩子,她是一定要做些什么的。所以她淡然冷静的跟着钱氏出了门,淡然冷静的到了军营,甚至在听到寿王要杀她们的时候她也没有太多恐惧,只是看向心姐的目光充满了歉意。

她想,如果有下一世她还要做心姐的母亲,而在下一世她再也不去想什么家族什么体面,就一个小门小户能顾着吃喝就好。在下一世她一定要好好的照顾这个女儿,把这一世欠她的全部还她。

但是她们没有被杀,也没有被拉到阵前,那些人把她们送到帐篷中就置之不理了。她曾试图从那妈子嘴中套话,那妈子倒没什么保密意识,但她就是个被裹挟而来的民众,问什么都不太清楚。张氏曾试图与她讲朝廷大义,那妈子却全然听不明白,听她说的厉害,就有些手足无措:“是王爷呢,说京城有奸人呢。说这奸人会施法,若不早早除了天下会大旱呢,到时候庄稼、人、畜生都活不了的……不知道啊,这些贵人们的事我们怎么知道啊,真的假的也闹不清,可当兵的来了,不跟着走就要被杀头了呢。村头的黄家老爷本组织了乡勇,就被灭门了呢!”

说着打了个哆嗦,面上带着深刻的恐惧。

张氏知道与这种人说不清,就拿身上的饰品收买。那妈子倒是卖力,可除了与她们偷几块肉,却做不了别的什么:“夫人别难为老婆子了,我这出来进去都要被搜身,真真带不进来什么东西,更不要说夫人说的纸笔,婆子一辈子都没见过呢!”

写不了求救信,张氏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自救了,倒不是她没想过趁乱偷走,打晕婆子换上她的衣服之类的招数。而是寿王虽不搭理她们,手下人却没有大意,她们的帐篷外有两队士兵轮换驻守,每队十个人,她用心观察过,那婆子每次来去都是要受检查的,若没有人帮助,无论是她还是心姐都糊弄不过去。

而在这种情况下,张氏也不敢冒险。她知道这里是军营,现在有兵士看守,她和心姐过的也就是苦点,但要是在没人保护的情况下出去了……那真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母女俩如困兽似的被圈着,但一日日下来,又多了些希望。这么多天了,朝廷一定知道这边发生的事了,一定会派军队来救援的,待天兵杀到,她们也许、也许……

虽然抱了必死的决心,可若能不死,谁又不希望逃出生天?左右在帐篷中无事,张氏就日夜祈祷许愿,心姐本不太信这个,但现在也同她母亲一样虔诚,母女俩还戒了肉。

不过不管她们如何诚心,这一天还是来了。这一天早上那个婆子没来,却来了一个谋士样的人,那人自称姓蔡,说真要论起来,还是高老爷的同年:“自然,我是无法和高知州相比的,当年他高中探花,骑马夸街。我却不过是个同进士,连翰林院都进不去呢。”

“英雄不问出身,蔡先生现在却是比我家老爷更得意呢。”张氏弄不清他的来意,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面上只有先奉承着。

蔡先生一笑:“说起来我早该来探望夫人了,不过一直军务繁忙,未能抽出时间,这却是我的不是了。”

“先生客气。”

“夫人是聪明人,我也不与夫人说那些虚套的,只是夫人既然是北定侯家的姑娘,就应该知道张家的立场,事实上夫人母女会到此地,不也是张家安排吗?所以我想夫人一定知道应该怎么说怎么做。”

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但这个时候张氏还是忍不住面露惊恐,蔡先生继续道:“夫人莫怕,只要夫人用心了,寿王殿下必会体谅。届时自会安排人送夫人回上海,再不用在这大帐里受苦。这里,实在是太委屈夫人了啊。”

张氏勉强克制着颤抖,有些哆嗦的道:“先生的意思是……”

蔡先生语气温和:“一会儿夫人与姑娘用了饭,就去劝劝高知州吧。”

说完这一句,他满意的看到张氏变了颜色,若张氏此时非常冷静,他倒心有疑虑了。他有些遗憾的想,自己的东家实在有些急躁,要知道张氏不仅是高浩的妻子,还是张家的女儿,虽然只是庶女,但只要她开口劝了高老爷,张家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张家一直首尾两端,甚是可恼。但此事过后,张家也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现在张家的确很慌乱。张老爷作为一个武官,江宁的消息得到的还是比较及时的,所以他知道江宁还没有丢,高老爷非常出人意料的住了,可他的女儿,也失了消息,怎么看都是落到寿王一行的手里了。马姨娘为此已经和他闹了两次了,第二次他忍无可忍的动起了手。是他让两王谋逆的吗?是他让李永祥叛逆的吗?他是收了东海那边的好处,可他怎么会想到会变成这样?若他早知道如此,怎么也不会让自己的姑娘过去啊!

张老爷情绪暴躁,左右为难如同困兽,张家的气氛也跟着受了影响。虽然没有正式的消息,但各房各户都从各自的渠道知道了江宁以及张氏的事情,虽然他们也没个确切消息,可都知道形势不妙,静姐同轩哥的地位立刻变得诡异起来。

张氏临走的时候,是想把一对孩子托给马姨娘的,张老夫人却接了过去。孩子跟着她当然更有体面,张氏只有感谢的,私下里却给郑妈妈多留了些银子,叮嘱她不用吝啬,自管花用。所以静姐同轩哥的日子一开始过的还是不错的,上面有张老夫人的照拂,他们姐弟出手又大方,在张家那是处处受奉承,跟着张家的夫人们到外面,也比只同张氏强些。

但是自消息传来,就不一样了,先是张老夫人看他们的目光有了变化,接着郑妈妈也收缩了银钱,然后就是平时来往的兄弟姐妹们说话的口气也变了,往日和他们交好的也就罢了,有那关系一般的甚至直接冷嘲热讽了起来。轩哥也就罢了,静姐是个脾气暴躁的,哪受的了这个,当下就同人吵了起来,一直闹到了张老夫人那里。这个事虽然静姐犯的错大些,但对方也不能说完全无辜,张老夫人却没说那人,反而重重训斥了静姐几句。

在张老夫人面前,静姐不敢说什么,回去则大哭一场,闹着要回去:“什么了不起的,侯府门第高我们不攀就是了。若不是母亲交代,哪个真想来吗?”

“这样的话姑娘以后还是不要说了。”郑妈妈在旁边慢慢的开口,静姐当下跳了下来,“我知道妈妈是侯府的人,来我们家是委屈了,正巧,妈妈就此留下好了!我们家以后也不敢用妈妈了。”

郑妈妈看着她,目光平静,静姐心中不由一虚,接着就是大怒:“妈妈为何如此看我,难道我们姐弟受了此等委屈却是应该吗?是,在这张家我们没地方说理,也比不得人家是正经的姑娘少爷,可我们总有地方回!总能不再呆在这里!轩哥,你要是不想回去,就留下来,我反正是要走的!”

“二姐你不要急,郑妈妈一向公道,不会凭白看着我们受委屈的。”轩哥慢慢道。他过去身体不好,养的也有些胆小,张氏虽然心疼他也知道这么下去是没有出息的,所以这几年在他身上花了大力气。

先是给他找了两个身强力壮,活泼外向的伴读,又鼓励他出去交友,所以几年下来,他虽还有些腼腆,却再不向过去那么胆怯了。他因不爱玩闹,在书本上倒是能静得下心,也不知是不是继承了高老爷的遗传,读书上也有几分天赋,说起话来却是斯文。郑妈妈本冷着脸,听了这话也不由得叹了口气:“让轩哥失望了,这一次,还真要你们受委屈了。”

这话一出连静姐都姨了一声,轩哥道:“还请妈妈指教。”

郑妈妈看向轩哥:“哥儿难道不知道老爷是江宁知州吗?现在两王谋逆,第一战要打下来的就是江宁啊。老爷若败了,您同姑娘又当如何?”

此话一出,两姐弟的脸色都是一变。他们是知道高老爷在江宁的,也知道两王谋逆,但一时间都没有把两者结合在一起。过去他们同高老爷就不亲,现在分开几年后者更像是天边的人物。在他们的概念里就是高老爷在外面做官,做几年就会回来了,然后呢?没有什么然后,大概就是按部就班的升职吧。至于说战乱同江宁的关系,他们一时也没有细思,毕竟寿王的封地在舟山,蒋王的封地在上海,两人只知道江宁就在那一片,但具体在什么地方,离的有多远两人都同大明的大多数人一样不清楚。当然就算知道了,他们一时也想不到高老爷会怎么样,这就像在大多数孩子的心中一样,父亲虽然远了些不怎么亲近,却是异常强大的。

郑妈妈一说这话,两人就明白了,静姐更是想到了张氏:“妈妈,我母亲同大姐……”

“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不过三姑娘啊,你听我一句劝,这以后在侯府就要处处小心了。老夫人这一次不是吵你,是在保你!你要是再这么处处树敌,就算老太太也保不住你的。”郑妈妈在宫中呆过,一些事看的要比普通的妈子更远些,知道张家各房之所以态度会转变的这么快,估计是想同高家保持距离了,其实在她心中对高老爷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怎么会这样?”静姐喃喃着,一时无法接受。在她过去的生活里,最可恼的是高老夫人,最讨厌的是吴氏。不过后者早早被下放了,前者也离她们远了,她的生活里要说还有什么不快,也就是张氏的训斥和郑妈妈的教导了。而此时爆出来的事件,却远远超过她的认知,她觉得郑妈妈就像在说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可又和她息息相关。

“两王谋逆,不得人心,必是不能成功的,父亲一定能打败他们!”轩哥因是男子,接触的信息和静姐不同,先回过了神,不过他虽这么说着,却是两眼充满了慌张。

郑妈妈没有在说什么,张家现在就是这样的态度,他们以后的日子必是越发艰难了。张氏临走的时候给她留了不少银子,但那不过只是一年半载的花用——在张氏的心中,自己最多也不会在江宁呆两个月的,算上路上,半年内也该回来了。所以这笔钱在半年内富足,要再延长,就要省着了,而毫无疑问的是,以后用钱的地方要比早先多。偏偏马姨娘又只是个姨娘,还另有一个儿子……

“只希望夫人能平安回来吧。”郑妈妈在心中默念。

“我就要回去了吗?”此时张氏抬头看着远处的天空,“不过这最后一天,却是连个太阳都没能见到啊。”

今天江宁的天不是太好,阴云密布,看起来就像是要下雨。张氏母女互相搀扶着在士兵的看押下向江宁走去。那位蔡先生说的客气,对她们却没什么优待,他知道高老爷不入寿王的眼,就算投诚了也不会有什么好地位,而且投诚之人只有紧抱他们的大腿,却是不会有别的心思的。若是高老爷没投诚……蔡先生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大,可要万一是真的那也没关系,张氏母女或杀或押都是一句话的事。故此,今天早上母女俩的饭食还没往日好。早先有那个婆子在,还会给她们夹带点别的吃食,而今天却是只有一碗稀粥,不过两人也没多少心思吃饭,匆匆的喝了一点就吃不下了。

而今天的高老爷也没有吃太多,虽然现在的粮食还算富足,但也要计划着用了。兵士、帮扶都要比往日消耗更多的粮食,他这种不打仗不出力的文官就要节省些,他带头这么做,其他的文官虽有怨怼,在城头也不敢不做样子。所以这些天虽然艰苦,兵士们的情绪却还稳定。这一天他和往日一样,照例在吃了饭后站在城头向对面看去,就见一小队人马向这边二来。

“又是来劝降的吗?”他这么想着,就听对面传来一个声音,“高大人,你看这是谁?”

第100章

天不好,能见度也就不怎么样,再加上完全没有想到,高老爷一时也没有认出张氏,只是觉得被推出来的两位有些熟悉,特别是其中的一位,身形模样竟像是自己极熟的人。

那边的兵士又推了张氏母女一把,两人往前又走了几步,这一下高老爷看清了,顿时就呆在了那儿。

“夫人!”蔡先生催促道,张氏抬起头,与高老爷四目相对。在这个距离,他们都不能很清楚的看到对方脸上的表情,但他们都很认真的看着对方。

高老爷是震惊的疑惑的担心的,张氏是痛苦的悔恨的希冀的,他们都有很多话要说,可一时,竟谁都无法开口。

“高大人,寿王殿下其实十多天前就请到尊夫人和令爱了,不过一直希冀大人自己明白,谁知大人竟受了蒙蔽,不懂是非一直顽抗天兵,殿下不得已这才请夫人出来。大人可要慎思啊!”

高老爷没有说话,但是身体抖了起来,他看着对面的张氏,想咆哮想质问,他不是说过不让她来的吗?他不是说过江宁情况不对吗?为什么她不听他的?不仅自己跑来了,还带着、带着……心姐!

虽然几年没见,虽然心姐已经变了样,但他还是从那面容上认了出来,顿时,高老爷就觉得心中一痛。

“老、老爷……老爷!”张氏哆嗦着张嘴,第一声几乎没有声音,第二声她才叫出来,“老爷忠君为国,妾,倍感荣幸!”

在大明的历史上,张氏这一段是被大书特书的,很多地方都说她在这时候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痛斥两王,感动的双方士兵都痛哭流涕,有的逆贼竟弃暗投明了。但真实的历史上,张氏只来得及喊出这么一句。蔡先生虽然没想到会有这么个变化,却知道不能让她这么喊下去,一听这话立刻道:“让她闭嘴!”

那执行命令的兵士也慌了神,抽刀就向她的脖子看去,所以张氏最后一幕看到的就是自己的身体以及心姐,那个时候心姐还看向城头,面色苍白还带着泪光,张氏看的心中一痛。她本想先杀了心姐再自戕的,可到底下不了手,后来她又想,只要她说了鼓励高老爷坚守的话,那哪怕心姐劝降了京里大概也不会为难静姐姐弟了。至于心姐,她本来是担心她受欺侮,而这十多天下来她又觉得这不算什么了。

只要能活着,这一切都没有关系!

这也是她十多天来,除了拜佛外说的最多的一番话。她想心姐应该听到了心中,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张氏的头就这么在空中飞着,在高老爷看来这短短的一瞬简直成了永恒。在上一刻张氏还在同他说话,而在下一刻,她的头就被砍了下来!在上一刻她还在埋怨张氏,而在下一刻,她已经死了!

张氏没能再看到高老爷,在她的头落地前她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她的表情是安详的,她想她已经做了所有自己能做的。她对得起张家也对得起高家了。她唯独对不起的,是自己的大女儿,这个债她也只有下辈子再还了。

“母亲——”心姐痛哭失声,“逆贼,你们不得好死!”

她喊着,向刚才动刀的士兵冲去,那士兵本就慌乱,见她冲来更没了主张,下意识的又挥起了刀,还带着血的刀正插进心姐的腹腔,她瞪着眼,看着下面的士兵,“我下辈子,也不会饶了你!”

这士兵本是寿王的亲兵,武艺有训练有,却没经过实战,胆气不足,被心姐这么看着,顿时向后退了一步,刀也抽了出来,心姐惨叫着翻过身向城头看去,她想叫父亲,想让高老爷帮她们报仇,想说几句大义凛然的话,但最后她什么都没能说出来,就那么怔怔的摔倒在地,最后一眼,正看到张氏的头颅。

张氏的头带着血沾着泥并不好看,她却心中一安,一个她记忆中并没有的景象突然出现在眼前: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她穿着一身大红的棉袄,脖子里挂了一个金锁,蹒跚着在院中走路。前面,是拿着拨浪鼓逗她的奶娘,旁边是为她鼓劲加油的丫头,张氏坐在台阶上,含笑看着她。蓦地,她摔了一跤,趴在地上哭了起来,奶娘慌了,连忙要来抱,但张氏却比她更快的将她抱了起来:“心儿心儿,我的宝贝,不疼不疼,娘吹吹就不疼了。”

她还不会说话,啊啊的指着那拨浪鼓抗议,张氏把那拨浪鼓拿过来:“这是我家心儿的拨浪鼓,是我家大姑娘的。心儿是娘的宝贝娘的心肝,娘最爱心儿了。”

张氏说着,在她的脸上亲着,那嘴唇是那么的温热柔软,她拿着拨浪鼓晃着,满足的笑了,那一刻,她真幸福啊……

“我真幸福啊……”心姐模糊的想着,“虽然就这么死了,也真幸福啊。下一世,我还要当娘的姑娘……”

“逆贼——”高老爷睚眦欲裂。

“逆贼——”城头上看到这一幕的无不高呼出声,文武官员无不愤慨。

“我与尔等势不两立!”高老爷目眶泛红,泪水顺脸流下。张氏是一个好妻子吗?他不知道,过去他觉得她是的,他甚至觉得能娶到她是他的荣幸,但后来,随着她与高老夫人的矛盾越来越深,他对张氏也越加不满了。他想,就算出身侯府,但既然嫁与他了,那就是高家的媳妇,操持家务孝敬公婆都是份内的。

张氏家务主持的不错,对高老夫人却真没什么真心实意。难道就因为她门第高就能看不起婆婆吗?她看不起他娘,还不就是看不起他?夫妻恩爱,就在那一点一滴的日常生活中消磨殆尽。四年前张氏以孩子的婚事为借口留在京城,他其实是明白她的意思,他没有挽留也没有争取,因为他也觉得没意思了。

是,他抱了张家的粗腿,但张家又何尝对他没有利用之心?因为有张家他才仕途顺利,但他也为张家做事了!就算他多占了些便宜,张氏也没必要老觉得是她提携了他。

既然她不想再与他一起生活了,他又何尝稀罕?美丽温柔的女子从来都不缺少的。

可现在,张氏死了,眼睁睁的死在了他面前,在死前,她只来得及说一句话,而那一句,却是那样的悲壮!她一定知道自己说出那一句会有什么后果,但她还是说了!

高老爷不由得想到在很多很多年前,他掀开张氏的头巾,入目的是一张美艳的面孔:“夫人真美……”

他由衷的这么赞道,那个刚成为他妻子的女子微微有些羞涩,但立刻一仰头,就变得有些骄傲了。在他面前,张氏一直是有些骄傲的,这骄傲开始情趣,后来就变的有些不能容忍了。而此刻,他却觉得张氏就该骄傲,她值得!

“誓与尔等为敌!”张天长也喊了出来。

“誓与尔等为敌!”城头上下,一片吼声,他们同张氏母女过去从未谋面,但他们都知道这是高老爷的妻女,而现在落在寿王手里,竟是此等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