醇酒正酣,她忽然接到了一道密令。

黑色的锦帛上刻着陛下印信,特有的金丝龙纹,是陛下与她约定的最紧急相见的标志。这意味着陛下遇到了危险,是千钧一发之时命人送出的求救信号。

她都不曾来得及换下衣裳,便只身一人入了宫。

但相约的地点无兵戎相见之声,也并没有什么剑拔弩张的情况,皇极殿前,如同旷野般宁和。

她站在院中,天边皎洁的月色如同银色瀑布倾泻而下,将她整个人照亮。

她就静静地站着,眼看着殿中的门廊上影影绰绰曳出男女交缠拥吻的影子,那俊挺的身姿和刚毅的侧脸,无声无息地告诉她里面的人是谁。

薛琬当时应该是愤怒的,她从好友的祭礼上匆忙赶来,是为了履行救驾的职责,而不是为了来此观赏这幅活春宫。

可她似乎都来不及愤怒,便有冰冷的长刀刺穿了她的腹部。

带着血的刀头在明晃晃的月色下闪着阴冷而诡异的光,面目狰狞可怖,像是在嘲笑着她的忠诚和深情。

她艰难地回头,只看到一道黑色的影子没入夜色,再也不见。

真可笑!

她驰骋半生,踏着累累白骨走到这高处,刚体会到了一点高处不胜寒,还没来得及跟早逝的兄弟诉苦矫情一下,居然就要这么无声无息地死了。

她信任依赖衷心以对的人近在咫尺,可她却眼睁睁看着他与别的女人刎颈交欢,连一道声音也发不出来。

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那一瞬,她终于看到殿门开了。

一道明黄色的影子跌跌撞撞出来,将她拥入怀中。他在她耳边不断说着什么,可是她却再也听不清了,甚至连他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模糊……

可她还是看清了他身后立着的那个女人。

是弯刀。

“为什么?”

聪慧如她,电光火石之间似乎想明白了一些东西,可她还是不懂,只想问一句“为什么”,但她已经没有机会了,彻底的黑暗浸没了她,将她所有的感知吞噬。

她……死了……

有一双温暖的手将她从深不见底的黑渊中拉起,“醒醒,你醒醒!”

薛琬睁开眼,看到了萧然。

她浑身发抖地缩在他怀中,靠他的体温良久才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苏十一,她的好兄弟,还活着!

她紧紧地靠在他的胸膛上,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十一,十一,是你啊。”

萧然的身子不由自主绷紧了,“是……是我啊。”

他还是头一次被女人这样紧地抱住,她身上的香味实在太过好闻,他差一点就想将她揉碎在自己的怀中了。

可是,他不能。

萧然双唇微颤,磕磕巴巴地说,“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薛琬怔了怔,随即苦笑起来。

寒夜不见了,天上的月光不见了,哦,原来她又做梦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我吵醒你了吧?真不好意思,最近这半年,时常会发噩梦,小花和圆月就饱受摧残,现在居然还吓到你了。”

娇艳美丽的少女仍旧窝在萧然的怀中,这叫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

他身体绷得笔直,手臂一动都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变得小声了。

薛琬终于还是发现了他的不对劲,恍然大悟地从他怀中挣脱,“啊,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她是活过一遭的人了,前世的年龄足可以当他的姨母,如今这样,倒是有些像在揩小年轻的油……

萧然却忽然说道,“我总觉得你认识我很久很久了,我们……以前就见过吗?”

第49章 骗钱

天光有些青了,夜幕褪去,拂晓降临。

萧然等得有些久了。

长久的沉默里,他只听见少女均匀有致的呼吸,绵长而幽细。

他有些后悔不该发问。

在此之前,他们之间和谐相处的规则他一直都谨守得很好,为什么方才要忍不住破坏呢?

是因为她蜷曲着身体缩在自己怀中时,曾呼唤他的名字?

是因为她虽然离开他的怀抱,但他胸前的衣襟却还留着她墨黑如丝的长发?

还是因为与她肌肤相依时,他胸腔的剧烈跳动?

即便如此,也该忍耐的。

萧然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他以为,今日必然是等不到答案的。

但薛琬却低声开口,“你信不信缘分?从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我们以后会是志同道合的伙伴,并肩作战的朋友。”

伙伴……

朋友……

萧然心里微微一酸,心里空落落的。

可是却又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他抿了抿唇,“已经卯时三刻,是再休息一会,还是就出发?”

薛琬掀开盖在身上的薄毯,从床榻上下来,“做坏事,当然是赶早不赶晚。趁着天还没有全亮,咱们现在就走。”

刚做完噩梦,背上的汗还未都消掉,身子还是软的。

但谁叫她现在缺钱缺得有些狠呢?不管怎么样,得在剩下的三日之内,再搞到一笔足够熬到她下次出门的银子。

因是出门做坏事,所以萧然亲自驾车。

他从薛琬处学得几分易容技巧,虽然粗浅,但拿来唬人倒也足够了。

这一回,他扮的是个中年车夫,相貌普通,扎进人堆中就会不见。

薛琬笑着拍手,“你知道最难做的菜式是什么吗?家常菜。越是平常的东西,要做得好其实越难。易容术也是一样。最难扮的是普通人。”

她踮起脚拍了拍他肩膀,“孺子可教,不过半年光景,你就能学到我三分技艺,再过些时候,可就不得了了。小伙子,前途无量啊!”

萧然笑笑,“我以后会更用心学的。”

他顿了顿,“所以,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薛琬凑近他耳边,“固城伯在城南置了一房外室,那女人是青楼歌女出身,这辈子都进不了固城伯府,但伯爷却十分宠爱她,也因此将所有的私房都存在了那女人手里。”

她目光一亮,“听说,那笔钱数目很大呢!”

固城伯不想让人知道外室的事,就算私房被盗,也不可能声张出去,只能吃一个哑巴亏。

她堂而皇之拿走那笔钱,还不会被追究,这买卖自然比挖坟盗墓捡漏要容易多了。

萧然自小在市井街头长大,捞偏门也是他长处,一听就明白了其中关键。

他全然信任薛琬,“嗯,固城伯应该谢谢我们,替他检验一下那外室对他是否真心实意。”

薛琬的眼睛晶晶亮亮的,“你不觉得我做的事是错的吗?”

她掰着手指数,“坑蒙拐骗,这几样我差不多都做遍了呢。”

萧然无奈地叹口气,“你说得我好像没跟着你一块儿坑蒙拐骗一样,你我既然都是一样的人,我怎么会觉得你做的事都是错的?”

他在心里默念一声,“只要是你要做的,就全部都是对的事。”

薛琬满意地点点头,“好,那就出发吧。”

比之城北的繁华,城南要略见冷清一些,地价也没有那么贵。

不过,固城伯出手还是很大方的,给他的外室置办了一个两进的大房子春园,里面亭台楼阁样样俱全,丫鬟奴仆也都买了二三十人。

那外室名叫春娘,原本是珠玉阁的歌姬,刚挂牌接客就被固城伯尝了鲜。

固城伯原本是个老实人,头一次逛青楼就遇到了春娘这样深受老鸨调教的女子。

他家里的妻妾没有一个像春娘这样善解人意,曲意迎合,所以,就这么陷入了春娘编织的温柔情网,再也脱不开身了。

但堂堂二等伯爵,想要迎一个青楼女子入府,就算是当个妾,那也是不可能的,御史们能将他弹劾死。

他倒是想想办法给春娘改名换姓变换户籍,但好巧不巧,他的大舅哥在户部当差,想要瞒过大舅哥做这件事,是几乎不可能的。

何况,固城伯太夫人为人端庄严谨,最是讲究规矩,名门世家,怎么能容许青楼女子出现在府里?笑话!家里的小姐们还要不要名声了?以后还能不能好好说亲了?

固城伯虽然被爱情冲昏了头脑,但这种底线还是有的。

这事,他不能教任何人知道,自然也就不能将春娘迎进府里。

所以,退而求其次,他便只能在外面给春娘办了一个窝。出于愧疚,他将所有的私房钱都交给了春娘管理。春娘有了钱,自然也就不再闹着要进府。

固城伯温柔乡里好恣意,坐享齐人之福乐无边,自然不会想到有人居然打他私房钱的主意。

马车停在了春园斜对面的小巷子里。

萧然看了两眼,“我以前曾来过这里,这所园子也有印象,我记得这里有两个侧门,一个在西北角,一个在正北。”

他皱了皱眉,“但我们要怎么进去?”

薛琬笑眯眯地说,“光明正大进去啊!”

她从怀中取出方才路上草草画就的一张图纸,“这是园子的布局图,我记性没有你好,只是依着大略的来画,不过应该八九不离十,你将就着看。”

萧然记忆力超凡脱俗,有过目不忘之能耐,不过扫了两眼,便冲着薛琬点点头,“我记住了。”

他顿了顿,问道,“是我一个人进去,还是你也去?”

薛琬微微有些惊讶,不过转瞬,目光里就满是欣赏和骄傲了。

她笑着说,“我们一起进去吧。”

说罢,她从怀中摸出几瓶粉末,在萧然脸上涂涂抹抹,不多时,就拍了拍手说,“好了,趁着天未曾大亮,还是可以唬唬人的。”

没错,她将萧然易容成了固城伯。

萧然早就已经习惯了薛琬的神通广大,他甚至都不必问,只需要照着她的思路却做就好了。

他从马车里取出一套华贵的衣衫换上,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中年大叔。

第50章 买卖

薛琬道,“固城伯的声音比较低沉,你说话时需要压低几分,他咬字有些不清,喜欢拖长最后一个字的音调。就像我这样,你学一学。”

她依着记忆中固城伯说话的神态语气和声调说了一遍。

萧然记忆力超群,不过听了两次,就学了个七八分像。

薛琬拍手赞道,“果然不亏是十一,这过目不忘的本事当真无人能及。我若是能有你一半的才能,今生岂不是能逆天了吗?”

千机司是陛下麾下直属的情报机构,整个皇朝的秘密都尽在她的掌握。

但今生不是前世,没有了那集结成册的一本本卷宗,仅靠她的记忆力,所能记得的事情毕竟有限。

也只有这些她亲手接触过了解过,或者与她有关的事她才能事无巨细地知情。

其他的,也不过只知道些结局。

尽管如此,这半年来薛琬所经历的事已经十分顺风顺水,不论做什么,就没有不成功的。

若她当真拥有十一的才能,那或许连这大盛朝的江山都能撼动了呢!

春园的门子见固城伯来了,虽觉得有些早,但也还是收起了哈欠利索地开了门。

恭敬地目送伯爷的背影进了里院,门子脸上浮现意味深长的笑容,“夫人真是好手段,把伯爷迷得七荤八素的,这大清早就赶了过来。”

他脑海中现出夫人那娇艳妩媚的脸蛋和婀娜的身姿,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若我是伯爷,放着这样的美娇娘在这,确实是忍不住啊!”

春暖乍醒,春娘穿着藕色的内衫正在榻上发呆,忽听丫鬟报,“伯爷来了。”

她眉头一皱,淬了一口道,“这老家伙来得可勤。”

春娘正值妙龄,又受过老鸨悉心调教,固城伯一个快要五十的糟老头子自然不能满足她。

虽被固城伯赎身安置在外头,但不过是看在钱的份上。

她私心里就希望固城伯来得少些,好方便她和隔壁龚府的小少爷厮混。

不过,人都来了,自然是要应付一番的。说不定,还能再从那老头子身上榨出三五千两银子。

春娘披上件外衫,故意露出一半酥胸,窈窈窕窕地扭着腰肢去了前厅。

“伯爷,今儿怎么那么早就过来了?”

“固城伯”闻到那呛鼻的脂粉气眉头微皱,不过却还是笑了起来,“昨夜与国舅爷在君悦楼一聚,才刚散了。”

他悄咪咪躲开春娘攀上来的臂膀,“国舅爷最近新开了一个大买卖,问我有没有兴趣参与,这不,我就赶紧过来和你商量商量是不是要参一股?”

春娘心思活络,早就听闻国舅爷擅长经商,又有陛下当靠山,这几年来就没有做亏本的生意。

不仅君悦楼风生水起,他经营的成衣铺子、金玉铺子,也都大有赚头。

她不由问道,“是什么买卖?”

“固城伯”道,“听说陛下不日要宣布与西域诸国来望经济、互通有无。国舅爷得了先机,打算自己组一支骑队,将茶叶和瓷器运往西域高价贩卖。”

他顿了顿,“顺便再低价收一些宝石回来,找了能工巧匠加工雕琢,到时候可都能成为价值连城的好东西。”

春娘脑子滴溜转,低价收入的东西高价卖出,这商队一来一回,得有双倍的收益,这买卖的确稳赚不赔。

她小心翼翼问道,“那入一股需要多少银子?”

能赚钱是一回事,要从她口袋里掏钱是另外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