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女子似笑微笑地望着他,柔美的容颜上有一缕淡淡的光。

他略略侧了侧脸,恍然间发现女子含笑的脸庞近在咫尺。

七初定定地看着他俊美的脸在身边堪堪停了下来,他的脸上有着犹豫,挣扎,痛苦以及不忍的神情,那样的复杂,以至于自己一瞬间,就要湮没了在那双幽深的眼睛中。

她不给自己一刻思考的机会,凑过身去搂住了他的脖子,轻轻地吻了上去。

第十七章 深信不疑是别离

四月初九。

宜出行,忌动土。

塞北春光日霁,白云翻卷。

一个眉目清淡身形稍显纤弱的女子身着一身苔青衣裙静静地立于马车前。

北庭府前那辆古朴华丽的马车已经套上了双匹高大的骏马,正喷着热气动着蹄子。

“七初,”车上传来了男子低沉的声音,带了点无奈:“我又不是这般娇贵的人,何必一定要坐马车。”

“骑马太奔波了,”女子温柔的声音:“反正事情也不是很急。”

娇俏的女子笑笑,复又说:“马车好啊,这么大,多带点江南的好东西回来给我。”

立在一旁的黑衣冰雕般的脸上一时露出了微微的笑意。

“喂,冷霜,你笑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扬州城有个老相好啊——”

男子的脸顿时僵硬,一会,脸慢慢变红。

“好了,”萧容荒抬手握了握她的手:“身子还没好,别到处跑,七初,等我回来。”

女子微笑。

她就静静地伫立在雄伟的北庭府前,看着那辆马车消失在翠绿的草道尽头。

萧容荒,我这一生,能得过这样知心的时光,也不枉此生了。

但有些事情,不是回避,就躲得掉的。

我们惟有迎头面对。

一日之后,一骑快马踏过初春的草地,飞速地往天山外唯一的出塞道路奔去。

京城。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穿着宽大的素锦袍子的女子慢慢地走在人群中,路人的眼光不时投向她,因为她的长长的袍子,绣着繁缛金莲花朵,竟不像天朝的人。

七初眉眼未动一下。快马出了北庭,她就一直这样慢慢地走着,头脑里缓慢地思考着,贺度,刺杀,血滴的毒,以及背后的阴谋,这些这段时间被刻意回避的事情让她一路上想了许久。

这段时间以来,这样静好的生活,萧容荒略带宠溺淡淡的神情,一直萦绕在心头。

风尘仆仆地赶路,身体已经很疲累,她却无法停止心底的思索。

此去,她要质疑的,是她从小到大,一直奉为天的男人。

夜里,巨大的宫城里一片寂静。

一个纤细的人影悄悄地潜入。

永寿宫里,皇帝端坐在案前静静地批阅奏折。

“七初叩见皇上。”女子慢慢地走入殿内,跪在案前。

皇帝神色一动,随即放下了朱笔,静静地道:“七初,你回来怎么不说一声,朕派人去接你。”

“七初不敢。七初这次回来,是向皇上请罪的,何敢劳动侍卫。””

“七初,罢了,朕知道让你远去漠北,确是为难你了,你回来罢。”

“皇上——”七初头低了下去,犹豫了一下。

“七初,什么时候你如此不干脆了,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七初无能,皇上让七初办的事,七初没有查到半分。”

“哦。”皇帝听了也没什么表情,冷淡的说:“查不到,就回来罢。”

七初定了定心神,终于开口:“萧容荒并没有任何谋反的迹象,据七初所查,他为皇上江山,可谓劳心尽瘁。”

皇帝抬眼看了看他,嘴角略微的笑意:“看来是朕多虑了。七初,你知道,萧候对我天朝江山,有多么的重要。所以朕才派你去,如此看来,朕可以放心了。”

坐在椅中的天子笑了笑:“起来说话罢。”

案下的女子仍跪着:“七初还有一事。”

“说。”

“既然皇上知道他对天朝如此重要,为何仍要杀他?”

皇帝的脸色有一丝震动:“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七初自知有错,皇上——”

皇帝的脸色阴沉了几分,仍是平淡地开口:“七初,才不过几个月,萧容荒就这么让你死心塌地了吗?”

“没有,”女子坚定的声音:“这一切,均是七初心里话,皇上,七初敬圣上是明君,所以才要说,皇上难道失去这样的臣子,不觉得可惜吗?”

皇帝沉默了许久,七初跪着,觉得胸口都要窒息了。

不知道过了许久,他才幽幽地开口:“朕没有要杀他,是贺度自作主张了。”

七初受伤的膝盖不禁久跪,听他这么说,身体一软,就倒了下来。

皇帝走了几步,扶起了她。

“好了,贺度已被朕军法处置,回来时就一身的伤,现在还在府内修养着呢,你若还有气,由你处置。”

皇帝扶她到一旁的椅子坐下,柔声问:“身上的伤可好了?”

七初点点头。

“瘦成这样,既然回来了,就安心住一阵,养好伤先罢。”

在他手臂中的女子脸色苍白,摇了摇头:“七初想请皇上让七初留在北庭。”

“七初,你对他,动了真情?”

七初一愣,闭上了眼睛,点了点头。

皇帝脸上一冷:“七初,你可曾记得你师从何门?”

七初深深地叩首下去:“七初绝不敢忘,师门祖训,灵隐派世代效忠天朝之子。”

皇帝眼神狠厉的神色一闪而过,随即平静下来:“既然这样,你还要走?”

“七初留在北庭,也一世效忠皇上。”

皇帝脸色阴沉地笑了笑:“萧容荒,倒是运气。”

“一切都是七初的错,皇上仁厚,望皇上成全。”

“照你这样说,朕若不成人之美,就是心狠手辣了?”

“皇上——”地上的女子垂了头:“七初不敢。”

“可惜。”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腔调一点点地冷下去:“七初,除非你死,否则都别想离开。”

七初绝望地闭了闭眼,努力地控制着自己,才终于发出了声音:“皇上,你不要逼我。”

天子走了两步,俯身下来,用手轻轻地抬起她的下巴,七初看着那熟悉英俊的容颜,在她眼前闪烁着清冷的光泽:“七初,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若要走,朕也留不住你,是吧?”

女子也不回避,倔强的眼一直望到他的眸中深处,他眸中隐隐的锐利,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眼前天子的容颜跟萧容荒竟十分的相象,心底怒气涌来,便直直地答道:“是又如何?”

皇帝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眼睛深处是暴怒的火焰:“颜七初,你不想一想,萧候是朕的臣子,朕倚重他,他就是名冠天下的北庭候,若朕不乐意,这北庭候,自然也可以换别人来做。”

七初脸上浮现了轻蔑的微笑:“皇上倘若是这般是非不分的人,那皇上的位子,换别人来坐也不足为奇了。”

皇帝听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脸上也没有变颜色,只是阴鸷的目光,冷冷的直戳到七初的心底:“朕自然不会拿江山当儿戏,但若要和天朝堂堂北庭候婚配,你不想想你是什么身份?”

七初身子剧烈地打了一个颤,瞬间觉得心都被掏空,这是她最不愿意面对的伤,如今被眼前的男子这样□裸地说出,她觉得无地自容。

一个女子,最羞耻的伤。

从最没有资格说的人嘴里说出。

她闭眼睛,绝望地说了一句:“他不是这样在意的人。”

皇帝冷笑一声:“那你呢?你也不在意?你不想想你是如何先背信弃义的,你记得你说过什么?”

七初嘲讽地笑:“我那时年幼,我说,我永远听二师兄的话,无论身体,还是心灵。可是现在,我反悔了。”

他手上一用力,把七初从地上拖了起来,冷冷喝道:“你可是要见师父的灵隐令,对着师父的在天之灵,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灵隐一派,上一代掌门均会将灵隐令传于门下一个弟子,而见灵隐令,则如亲见先师。师父老人家去世之前,并未跟她提到将灵隐令传于何人,现在看来,应该是传给了他的第二个弟子,她的二师兄,当今天子。

七初心底念及师父的养育教抚之恩,一瞬间师父的音容笑貌仿佛浮现在眼前,她全身无力,软软地跪倒,眼泪涌了出来。

皇帝也似有些累,靠在一旁的椅子上,静静地望着她。

不知道过了多久,七初抬起了头,望着他,他这一生中,从未见过那样的七初,那目光,那样认命的绝望。

她还是冷静的,磕了个头:“七初明白了,七初告退。”

声音却是,如死般沉寂。

“七初。”

她推开门的一刹那,身后的男子开口,声音里边一贯的尊严和冷淡褪去,带着隐隐的脆弱:“我一直以为,你无论走多远,终究是要回到我身边的。”

女子停滞了一会,毫不犹豫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没有勇气,去揣测那份脆弱后包含的悲伤,以及,深情。

第十八章 冷暖年来惟自知

塞北的冬天下着潇潇的冷雨,分外的阴沉。

男子静静地望着远处喀力根河冰冻的河面上蒙上了一层细细的雨雪,平常闪耀着的光芒都暗淡了许多。

他就是这样站着,阁外绝美的景致,仿佛半点,都没落入的眼中。

难得有这样宁静的下午。

可惜——

身后已然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接着是男子的声音:“爷,军营高大人来了,说是要同您商量下营房的事。”

萧容荒没有说话,点了点头,抬脚往阁下走去,他的手往袖中拢了拢,站得久了些,身体有些倦怠。

冷霜小心地看着他的脸色:“爷,您脸色不大好,要不我请高大人明日再来。”

“不必了。”萧容荒淡淡地答。

冷霜恭谨地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跟在萧容荒身后,轻轻地走了出去。

是多久了?爷这样,沉默,淡漠,连话都不愿再多说一句,整个人,比塞北的冬天还死寂。

七初姑娘离开也有一段日子了。

他跟在身旁,候爷也没多大反应,日日如常处理北庭以及各地商号传来的事务,甚至还有空,远远地送了顾长青一程,将要出海远去蓬莱的顾先生送到了淄城。

一样还是温和有礼的玉面公子,但是,他连笑容,都那样的萧索。

“冷霜。”

他回过了神,抬起头。

萧容荒淡淡地吩咐:“让绿水砌一壶君山银针来。”

冷霜在殿外,一直等到了近中午,才见到高统领走了出来。

他对着那个天朝的武官点了点头,便走进了内殿。

萧容荒披了件裘衣,正皱着眉看着桌上的公文。

“爷。”冷霜恭敬地问:“厨房熬了羊肉海参,您可要喝点汤?”

萧容荒抬手合上了手边的茶盏:“现在不饿。”

冷霜看了一眼桌上公文:“可是塞北营防出了问题?”

“恩。”萧容荒随手翻着宗卷:“高国仕也算是老臣子了,这些年北庭太平,军里的将士都松懈了下来,今年冬天朝廷的军饷粮食和过冬的衣被也迟迟没发下来,高大人心里忧虑,怎奈军营庞大,以他一人之力,如何整理得来。”

“属下差人去查查军饷的事,让流沙先调度一些给将士们过冬吧。”

萧容荒点了点头,看站在一旁的冷霜,问:“可是洛阳有信来?”

冷霜心知瞒不过他,点了点头,语气有些沉重:“皓月来信,说老爷的身体最近不太好。”

萧容荒的脸色白了白,手紧紧地捏了捏茶杯,才开口:“等处理完军营的事,过几日,去一趟洛阳罢。”

白雪楼中一望乡,青山簇簇水茫茫。

朝来渡口逢京使,说道烟尘近洛阳。

一袭青衣的女子在秦淮渡口下了船,沿着路边的石板道慢慢地往城中走去。

阳历四月中旬,洛阳城中春色融融,牡丹开得惊烈妖娆。

容颜清淡的女子,眉眼不动地走过喧闹的街市,无心欣赏这一片太平盛世。

只因她来此地,不是为了美景,而是为了——杀人。

七初遵循师门祖训,守护在了帝王家,但这几和月来,成德帝却一直什么也不让她做,她就一直在京城,闲散了几个月。

但没想到,当贺度找到她时,她接到的,就是死令。

“为什么要杀他?”七初知道自己不该问,可还是问了。

她要杀的人,是洛阳城西园囿的一位老者,要她滥杀无辜,她还做不到。

“萧仁心,原朝廷太医院御医,他知道了天朝太多的秘密,所以,必须死。”贺度斯文俊秀的脸上是危险的笑:“师妹,作为一名灵隐弟子,在执行任务时,是不用问为什么的。”

七初走到城中一间不大不小的客栈,住了下来。

第二日,她起身,轩窗外烟雨朦胧。

七初在窗边看了一会的雨,榆柳萧疏楼阁闲的洛阳城间,满川的微雨。

幽幽地站了许久,她收拾了心头的迷茫,转身扣上了门,走下了楼。

城西的仁心囿,是一间简单的门面,即使在烟雨中,一大早,早已守侯着许多的人群。

她如同一个幽灵一般,悄悄地站到了人群中。

屋中的一排长长的药柜中的老者,是一个清癯的男子,年纪已经很大,但看起来精神还不错,他仔细耐心地为每一个前来求医的人看脉问诊写药方,一切有条不紊。

七初失神地望着,忽然间,眼前的一个脸色蜡黄的妇人直直地往后倒下。

七初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住了她,往一边的屋檐的阴凉处走,掐着她的人中。

屋内的老人看到,吩咐着里边的一个小徒弟过来帮着七初把人扶进了屋子。

老人忙不迭的写着药房,大声吩咐着小徒弟去抓药,那个年轻人一直忙得团团转。

“小四子,把这味药材找一下给吴师傅——小四子?人呢?”

一只手把药材递了过来,秀美的指骨,光滑的肌肤。

老人抬头,看到了一个翠绿衣衫的女子,眉目间含笑,却笑得那样的遥远。

“老人家,你小徒弟刚刚出去了,外头乡亲太多了,我略懂点医术,帮您抓药吧。”

老人慈祥的眉目看了她一眼,随即笑了:“有劳姑娘了,瞧着姑娘眉目和善,果然是个好心人。”

七初又闻到了久违的氤氲的药材香气。

一直忙到了太阳落山,好不容易把最后一个看病的人送走,七初揉揉眉头。

“姑娘,累了吧。”老人坐在椅子上,脸上也有些灰暗,却还是温和地笑着说:“今日辛苦你了,老朽不知该如何感谢姑娘,如若方便,留下来吃顿晚饭罢。”

七初幽深的眸中亮光一闪,随即笑了笑:“那我就不客气了。”

饭是寻常的饭,菜亦不是什么珍馐美味,却有种浑然天成的家的味道。

七初吃得很满足。

老人自称仁伯,乃是洛阳城中一位有名的大夫。

七初趁着与他谈论了今天所遇见的几位病人的情况,发现老人的医术高深,应该不在顾长青之下。

不由笑着说:“我有一位朋友,老是自诩医术了得,只怕他是没见过仁伯这样渊博的人。”

老人呵呵地笑着:“姑娘说笑了,我已经老了,精神不济了,但便只想着若还有时间,多做些事总是好的。”

七初静了一静。

老人又接着说:“七初姑娘的医术也颇有造诣,依我看,姑娘天赋异秉,若勤加努力,他日定当有所作为。”

七初回过神:“仁伯过奖了,我这点医术,是那位狂妄自大的朋友教的,只是皮毛而已。”

“尚是皮毛,就这样了不得,由此可见姑娘的师父可是高人。”

“他不是我师父,他不收弟子的。”七初撇了下嘴,竟然有些想念那个犀利得招人恨的傲气男子。

“这样。”老人想了想,微笑着说:“既然你并未拜师,你我相识一场,也算有缘分,老朽不才,但也可给你指点一二,姑娘可愿意拜我门下?”

七初心头一喜,犹豫了一秒,还是跪下:“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七初一拜。”

老人还是微笑的,语气却多了几分严肃:“七初,为师只有一句话,你可听清楚了。我传你的医术,你一生一世,只可以用来救百姓,绝不能用来做那献媚权贵之事。”

七初心里一定,萧容荒,萧容荒算不算权贵,倘若自己想要医治他呢?

转念一想,自己这一生,何曾再有机会见到他?

心头苦涩丝丝蔓延开来。

耳边听到老人说话,声音已经有些颤抖:“为师告诉你这个,是要让你明白,医者是救人的,但有时候身不由己,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七初抬头望着老人激动的脸,坚定地说:“弟子明白。”

第十九章 洛阳陌上行人绝

洛阳城暮春过,落红已尽。

七初在仁心囿已经住了将近两个月。

她每日跟着仁伯在堂前给人看病,一有空闲,老人也尽心指点她。

七初勤勉刻苦,进步飞快,她也知道,老人是将毕生的医术传给了自己。

因此,格外的珍惜。

那个小徒弟名字四子,年纪尚小,也跟着一块学。

一日,七初正同四子一块在庭院中晒药材,四子笑着对她说:“有没有发觉师父这两天特别高兴?”

七初点了点头:“可是有什么好事?”

四子笑得也有些兴奋:“师父的孙子,长年在外地的,这几日来信,说要回来了。”

七初笑着说:“也是,儿孙承欢膝下,总是快乐的。”

四子说:“我见过师父孙子一次,那时还小,姐姐,我跟你说,那可是一个神仙一般的人物。”

七初不理会他,拍了拍他的头,进屋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