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拼着受我一掌也要赢——”顾长青随意地拉扯了下被雪覆盖上的青袍,转念一想,随即跌跌撞撞冲了过来:“你有没有事?”

“咳咳——”萧容荒咳嗽了几声,却还是忍不住,一口鲜红的雪呕了出来,滴落在白雪中,分外的妖娆。

“爷!”流沙惊呼了一声,抢着要上来扶起他。

“没事,”萧容荒摆摆手:“是气血有些不稳,长青那一掌,并不重。”

顾长青定定看着他半晌,起身拉马:“走吧,我看找不到那野丫头,你也别想活了——“

他扯着缰绳走了几步远,萧容荒在身后说:“回去罢。”

立在雪地中的男子似有些疲累,他垂头淡淡地吩咐:“都回去罢,今夜——辛苦大家了。”

他说完,率先了上了马,拨头往北庭府上去。

流沙不敢出声,静静吩咐了底下人,打马随着他回了北庭。

第十五章 共执手情已成伤

阳光淡淡地打落在临凰阁的雕角屋檐下的积雪上。

一个高大的男子走进了前殿,轻声地问尚在打瞌睡的丫头:“爷起身没有?”

“啊——”穿着绿衫的少女吓了一跳,迷糊地喊:“冷大人——”

奔波了一夜的男子形容有些憔悴,皱着眉,正待开口再问一遍,眼前的门已经发出轻微的响声,轻轻地打开。

“爷——”冷霜垂首行礼:“七初姑娘找到了。”

萧容荒一张脸还是沉静的,只是眼底有细微的红,竟似一夜未睡,语气也失了几分沉静:“绿水,更衣。”

丫头颤抖着身子跑了进去。

北庭府前,萧容荒坐在马鞍上伸手接过了仆役递过来的大麾:“冷霜,人不用太多,你随我去即可。”

一人一马先后地往北庭外奔去。

沿着回乐烽,一道狭窄的峡谷,冷霜轻轻地打着马,跃过一个个沙丘和雪堆,道阻且长,他抬眼小心地看了一眼身侧的男子,清朗的一张脸,看不出任何表情。

仅是握着缰绳的手有些微颤抖。

“到了。”不知道走了多久,冷霜终于指着峡谷尽头的一处开阔处,伫立着一方小小的院落。

在塞北这样的地方,难得见到这样的汉人住的屋子。

萧容荒深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门。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女子。

那个令他魂牵梦绕的女子,正静静地裹着一张毯子,眯着眼躺在院子里的屋檐下晒太阳。

一直突突地跳着的心脏缓慢地沉落下来,终于有丝心安的感觉。

心口胀痛,又有些发暖的感觉,手足却冰凉得很。

他站了许久,才抬起脚,走了进去。

那个女子的神思似有些混沌,听到轻缓的脚步声半晌,方才慢慢地睁开眼来。

她眯了一会眼睛,仔细地盯着来人,好一会才认出来,却不起身,依然躺在那方椅子上,随便地摆了下手,扯出了一个笑容:“萧容荒,好久不见——”

冷霜眉头抽搐了几下,还是忍住了。

萧容荒仔细地看着七初,她除了脸色有些苍白,裹着毯子身上倒看不出什么伤。

他轻轻走了上去:“七初,你还好吗?”

“好得很——”七初随便笑了笑,扯开话题:“我想过几天清净日子都不得,萧城主果然神通广大——”

“我只是想确定你没有事,若你安好,你想过什么样生活都依你。”他俯下身,握住她的手。

“你们——你们——干什么!“忽然,一个庞然大物从屋子里冲了出来,一把推开萧容荒,速度快得连一旁的冷霜都来不及反应:“你们别欺负仙女!”

萧容荒退了两步,打量着眼前的“怪物”,那应该是一个男子,满面都是须发,看不出年纪,他如同忠心护主的犬类,虎视眈眈地立在七初的身前,仿佛谁要扑上来就要咬他一口似的。

“喂——”七初懒懒地叫了一声:“阿呜,别乱发疯,他们是你姐姐的朋友,回去,做饭。”她的声音很细微,却还是带着懒洋洋的语调:“我饿了。”

那怪物瞪了他们几眼,却十分听女子的话,转身进了屋子。

“七初。”萧容荒走了上去,抬手摸摸她的额头,温度有些低,他觉得哪里不正常,却看着眼前笑着浑若无事的女子,深深地皱眉:“七初,你——”他忽然伸手掀开了毯子。

“喂——”七初叫了起来:“你要干什么——”

“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受伤——”萧容荒看着她身上穿着的暗红印花棉袄,除了手臂上缠着的纱布,全身倒真是看不出任何异样。

“你看够了,就回去吧。”女子倦倦地低头:“那朵花当我替贺度给你赔罪,不用感激,我说了我会离开北庭,就不会再来给你惹麻烦,过几日我就走了,你没事了就走吧。”

塌上的女子语气冷淡,微微垂着眉,轻轻地呼一口气,慢慢地说了串话,随即闭了嘴,也不再看他。

萧容荒沉静的眼仔细地看了看她的脸,有些担忧:“七初,你脉息不稳,真气不顺,哪里受伤了?”

“不劳萧城主费心。”

“姑娘——”一直立在身后冷霜忽然开口:“你身上有伤,还是随爷回北庭罢。”

七初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个冷傲的男子语气对她颔首:“这太偏僻,又没大夫,天儿冷,伤怕难好。”

七初皱着眉头赌气:“你不是巴不得我早走早好吗。”

萧容荒笑了,仍如许久之前,对她伸出手:“冷霜只是尽职,你要怪,就怪我,不要闹脾气,跟我回去。”

“谁让你带他来——”她指指冷霜:“我一看到他就头痛。”又转了调,指着萧容荒的鼻子:“你也一样的讨人厌。”

她声音虚弱得很,骂起人来气势却一点也不减。

“好,是我的错。”萧容荒弯腰要打横抱起她,也由着她:“下次我不带他了,我带流沙来。”

七初没有来得及说话,轻呼了一声,随即死死地咬住嘴唇。

萧容荒眸中一痛,手上的动作愈发的轻柔:“有伤还逞强。”

将她抱上马背,七初已然痛得脸色发白,额上有汗渗出,仍紧紧地闭着嘴巴。

“仙女——”那个怪物又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呜咽着问:“你要去哪里?——”

“乖啊,”七初扯开嘴巴低声安慰他:“姐姐——过两天再来看你——”

她说到最后,嘴唇抖得已经不成句。

“爷,七初姑娘伤得不轻,别耽搁。”冷霜上了马,恭谨地出声催促。

萧容荒轻声地::“哪里疼?”

七初咬着牙,许久才憋出几个字:“哪里都疼。”

萧容荒搂住了她:“忍着点。”

北庭临凰阁前,顾长青早已立在殿前,见到打马而来萧容荒,立即迎了上去。

萧容荒丝毫不敢动身子,轻飘着下了马,低头一看,随即沉了声音:“长青。”

他怀中的女子,紧闭着双眸,长长的婕妤间有淡淡的水光,早已经晕厥了过去。

第十六章 花月不闲相思醒

锦被中的女子不自觉地呻吟了一声,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的是晕黄的烛光,熟悉的摆设,她眨眨眼,一时想不起这是在那里。

“丫头,醒了啊——”

床边一个声音传来,高挑的男子立在床前,看着她的眼中一片笑意。

“顾长青——”七初开口,被自己声音吓了一跳,沙哑得厉害。

顾长青端来了一碗黑乎乎的东西:“喝药。”

七初欲起身,刚动一动身体,就痛得直抽气。

顾长青把碗端到她口边,小心地喂她喝了下去,一边不忘记说话:“胸骨都断了,你自己不知道吗,不知死活——”

七初呼吸都疼得打颤:“喂——”

“啧啧,”顾长青可没有怜悯之心,继续头头论道:“全身可见的外伤冻伤就无数处,还有些我没看到的地方,要问萧——丫头,你是在那里,把自己搞得像个马蜂窝?”

“我以为我轻功不错了,谁知道那些冰凌这样险峻,害我摔成这样。”七初低着头,似有些懊恼。

“难道,蔷莲,是在神山上?”顾长青突然想到,那是座塞北牧民奉为神的山峰,山顶终年积雪,地势其险无比,飞鸟野兽都绝迹,从来没有人登上过。

“你怎么知道——”

“师父跟我说的,”七初情绪有些低落:“他说我若有需要的一日,可以去采回来,不知道师父会不会怪我,以后见了师父,我要跪三天三夜给师父请罪。”

“你师父早不知道投了哪胎了,没空管你的。”顾长青轻轻拍下她的头:“你可把萧某人吓得不轻。”

“他——”

“他守了两夜了,今早北庭有些事务,他离开了一会,我才过来看看。”

“又没有什么大事,何必,”那女子闲散的声音:“刚刚开始那会才疼,阿呜把我拖回屋子时,还以为我要死了——”

“听萧说,你跟一个野人住一起?”

“他是人,单纯善良的人。”七初白了他一眼:“不像有些人,人面兽心。”

“喂,死丫头,你不想想谁给你医治的伤——”

“痛——”七初边叫边抽气的声音。

萧容荒立在门前,听见了里面的对话,心中的痛丝丝蔓延开来,他想象得到,那个犟得要命的女子,是如何拖着是受伤的手,艰难地翻越那座如天一般艰险的山,冰雪长年结冻,到处蔓延的冰凌,即使轻功绝顶的武林高手,要爬到山顶,也绝非易事。

她不知道摔了多少次,应该是硌到了尖锐的巨石或冰凌上。

昏迷中的时候,七初一身累累的伤,就连顾长青都惊抽了口冷气。

他是修了什么福分,得到她这样的善待——

他恍惚间,伸手去推开殿门,殿内的两人停止了说话。

萧容荒微笑:“醒了?”

“嗯。”七初没什么力气。

顾长青对萧容荒道:“醒了就没事了。”

“辛苦你。”

顾长青摆手:“我下江南的时候会去你萧家的钱庄讨回来的,不用客气。”

他自顾摸摸鼻子走了出去。

萧容荒上去看七初:“有没有好受一点?”

七初头晕得很,痛也麻木了,困倦得只想睡觉。点了点头。

萧容荒给她拉了拉被子,叹了一口气:“以后不要再这样,我很担心。”

七初撅了嘴,有些委屈,但看到男子熬得发红的双眼和眼底的担忧,心登时软了。

“萧容荒。”

正在房内的案上静静翻着宗卷的男子闻声抬头,露出疑问的神情。

在床上女子轻轻挪了挪身子:“我住在这,好像不太好。”

萧容荒咳嗽一声,才说:“没什么不好。”

“我住了你房间,那你住哪里?”

“临凰阁这么大,我另住一间。”事实上他这两天担心她,都守在床前,哪里合过眼。

七初本来就是随性的女子,自幼在江湖漂泊,平时也不拘泥于礼教,但这时却坚持:“我还是住回原来那屋子好了,住在临凰阁,毕竟不妥。”

萧容荒心想事关女子闺阁名誉,也就顺着她,轻轻地说:“你平日住那屋太冷,临凰阁旁的望星阁虽然空着,但平日都是有人收拾着的,也暖和些,我让人收拾下,让你住进去。”

七初全身的伤口都疼得厉害,也没什么力气多想,点了点头。

却不知望星阁在修建之时,就依畔着主楼,作为临凰阁的子楼,居住的就应该是与临凰阁主人长伴的人。

晚上顾长青来望星阁给她诊脉,盯着七初笑容暧昧,七初心头凉飕飕的,直说你笑什么。

顾长青反倒板了脸,说冻伤之处有些溃烂。但应该已无大碍。

夜里萧容荒看着她喝了药,七初说不习惯睡觉旁有人守着,于是人都被打发了去。

她喝了药,头昏昏沉沉,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却在半夜醒了过来,全身的伤口都在疼痛,身上发着烫,周围一片漆黑,七初动了动手,却没有力气去握住床边的一杯茶。

就这样睁着眼熬着。

想着等天亮,有人过来就好了。

模糊中,似乎看看了天熹微的光亮,而她也彻底地失去了知觉。

七初昏昏糊糊中,睡了又醒,但脑子似乎总不清醒,模糊中听到顾长青心急的骂声,又有人来握住了她的手,手掌冰凉,她身子热得实在难受,不自觉地把脸也靠了上去。

于是那双冰凉的手,一遍一遍地抚摸着她的脸,充满爱怜的,不知道过了多久,又听到低低的声音:“七初。”

那个低沉的熟悉的声音,在唤她的名字。

她很想开口答应他,但用尽全身的力气,也没有办法说出一个字。

于是又昏睡了过去。

等到她勉强能睁开眼睛,屋子里边有烛光,她头有些昏,隐约看到一个人守在床前。

她抬手轻轻地碰了碰那人的脸。

萧容荒立刻惊醒了过来,看到她醒了,小心地唤了她一声:“七初?”

躺在床上的女子对他辛苦地笑了一下。

萧容荒握住她的手有不自觉的欣喜:“你醒了,这可太好了——”

“我睡了多久?”

“四日。”

萧容荒轻轻地扶起她,给她喝了点水:“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顾长青正抬腿走了进来:“死丫头——你这是要吓死人啊——”

七初身上没力气,只得对他微笑。

顾长青给她看了脉,说:“不发热了,人也醒了。”

他转身对着萧容荒:“萧,你去歇一下罢。”

七初看着烛火下男子的剪影,一张脸,透露出隐隐的憔悴。

七初喝了药,又昏沉的想睡,还不忘记叮嘱他:“萧容荒,我没事了,你去歇一下罢。”

七初睡了一会,觉得有些清醒了,于是迷糊着唤他的名字:“萧容荒。”

马上有人答应:“我在这里。”

她的神志还是不太清楚:“我昏迷这几日,都是你在照顾我?”

手掌上传来了温暖:“嗯。”

“你很担心我罢?”

萧容荒记起这几日精疲力竭的担忧,想着那时顾长青说凶多吉少时,心头那一阵绝望和恐惧。

他这一生中,还未曾如此的害怕过。

“七初,以后不要再这般任性。”他头轻轻地埋入她的掌心,身体略略放松之后,疲倦一阵阵地涌来。

七初一下一下地摸着他的长发:“你那时说要娶我,是真心的么?”

萧容荒语音渐渐模糊:“是。”

七初嘴角的微笑:“你不在乎我的过去?”

“七初,我不是那样在意世俗礼教之人,”萧容荒静静地抬头望她,眼底澄明。

他看着一直微笑看不出情绪的女子,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七初把他的头拉着靠近了温暖的被褥:“别太累了,睡一会吧。”

“七初,塞北苦寒,我怕不能给你幸福。”男子闷闷的声音:“我为皇上办事,手下从不容情,手上沾血太多,终究是有报应的。你不答应我,是对的。”

男子有些哀伤的语调:“是我冲动了。”

身侧的女子不再回答他,仅仅是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不知道过了多久,灯花发出轻微的爆破声音,夹着女子温柔的回答:“萧容荒,我嫁给你吧。”

身畔的男子不知何时早已睡了过去。

春日炎炎,七初熬过了这整整一个春天,身子才总算恢复过来。

身上落了几处难看的疤,她倒也不介怀,只是等到大漠的艳阳又重新照耀下来,她才能勉强下地,略略调息,内力也恢复了七七八八。

萧容荒很忙,七初有时夜里睡了过去,迷糊间看到身侧男子秀致的脸,喊了他一声:“萧容荒。”听到他轻声的答应,才又安心地睡了过去。

待到她身子慢慢好了起来,有时他尽量抽空来望星阁陪她吃晚膳,如若偶尔的空闲,也会过来陪她下棋喝茶,四侍除了在江南的皓月,其余几位偶尔都会请示事情,对七初,客客气气。

七初醒来之后对冷霜还是小孩脾气,故意不理他。

倒把那个高大英挺的男子折腾得够呛。

后来她也装不了冷脸多久,于是冷霜终于不用再战战兢兢看她的脸色。

“七初。”坐在对面静静看着宗卷的男子开口:“你伤刚刚好,别太辛苦,底下人说你这几天都出去了?”

他对面的女子还是有些苍白的容颜,一头丝缎般的长发也不梳理,闲闲地挽了起来,靠在塌上看书:“有几头母羊难产,我去看了看。”

萧容荒修长的手指一下下地敲着桌面:“长青要知道他教你的医术又用去医治牛羊了,肯定会骂你没出息。”

“牛羊也是生命啊,”七初皱着眉头在想事情:“顾长青去哪里了?这些书好多我看不懂。”她翻动着手里从顾长青的倾言斋偷来的医药典籍。

“他生性不羁,习惯了漂泊江湖的,倒是我,一年到头老把他困在北庭。”萧容荒淡淡地说。

“我看他是故意回来骗吃骗喝的,”七初打了个呵欠:“我看他肯定是被哪个女的追杀,只好躲你这里了。”

萧容荒笑了笑,起身走了过来:“七初,你一猜就中。”

“他那死人脸,一看就是惹上了哪个厉害的女子,”七初放下了书,走过去捏萧容荒僵硬的肩膀:“他心底的伤心之处,并不是我们可以过问的。“

“嗯。”萧容荒道:“席暮煌,并不是一个寻常女子。”

“席暮煌,那个江湖鼎鼎有名的凤凰教主?”七初笑了笑:“哈,那可真有够他受的。”

低头看了看男子的脸色:“累了?这么大一座城这么多事,真不知你每日是如何做得完的?”

萧容荒略略放松身体靠在她的身上:“事情总要有人来做的。”

“春季的更戍也完成了吧,这几日能歇歇了吗?”

“过几日,我要到扬州一趟。”

七初看了看他:“什么事需要你亲自去?”

“皓月他们把生意做得越发大了,这是以前定下的规矩,每年春末,各地的商号管事都要到扬州议事,我也得管管,不能一切都丢给手下人做。”

七初懂得他的家业大,但具体的也不晓得他的事务,只得说:“路途这么远,可要小心身体。”

萧容荒对她笑笑:“这每年的一度的萧字号议事,其实是有些热闹的,只是我素来不喜,所以都由他们闹腾个够,七初,等你身子大好了,明年倒可以带你去凑凑热闹。”

“嗯,”七初点头:“扬州城里居的好酒,我倒是很久没喝过了。”

“下次罢。”萧容荒看着女子怀念的神情:“如若能去,同你不醉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