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容荒淡淡地拂了拂衣袖,往宅子内走去。

“皓月,”萧容荒坐在大厅一张铺满苍灰貂裘椅子间,喝了一口热茶,便对着立在一旁的男子:“洛阳的商铺现在情况如何?”

“洪水前日已退了,损失是有一些,但应付得当,贵重的商品药材都提前运移了。”皓月垂首恭敬地答,末了又有些疑虑:“不知爷如此匆忙地召属下来京,可是有急事?”

萧容荒听了他的话,眉头不禁微微皱起,略略思索了一会,才开口:“洛阳总仓的粮食,现在余下的有多少?”

皓月条理清晰:“此次洪灾之前,囤粮有一万两百石,洪灾起后,洛阳分号用于赈灾的分发了约三千石。”

萧容荒继续问:“那余下的呢?”

“余下的,囤积在了洛阳总部的粮仓。”皓月心头一跳,仍是据实以答。

“我不是吩咐余下粮食的转运洪灾严重的金陵一带吗?”萧容荒口气仍然缓淡,眼中却凝了冷清锋芒。

皓月怎会不明他的性子,这看似清淡的一句,已是动气的征兆,他很快地接:“秦淮河水陡然暴涨,洪峰险恶,是以未能及时运送出囤积的粮食。”

他撩衣一跪:“属下失职,请爷责罚!”

“不、不是——”萧容荒正要开口,却被突然涌起的咳嗽声打断,他倚在椅背,从袖口摸出一方白帕捂住了嘴角:“咳咳!你先起来——”

冷霜一把拖起了皓月,两人立在一旁,忧虑重重地低垂着头,只听得萧容荒清浅而空洞的喘咳声。

过了好一阵子,萧容荒待得咳嗽缓了下来,方移开了手中的绸帕,他眉目依旧宁静,只是微微蹙了眉头思索着。

“皓月,你即刻启程回洛阳,将囤粮运往金陵,而后撤出姿水下游的所有萧号商铺……”萧容荒精神不济,话说得极缓慢,说了几句便停了下来,他慢慢地调息了一会,复又开口,声音已是低弱不堪:“朝廷不日要炸开姿水堤坝用以泄洪,若能救助百姓,你领着人马,应当知道怎么做。”

皓月只敛眉静静地听着,应了一句:“爷,属下明白。”

“我明日启程返回北庭,江南的事情,就有劳你了。”似是不胜疲乏,萧容荒只勉力说完了最后一句,强自支撑着的精神顿时涣散,阖了目倦倦地靠在了暖裘的椅背。

“爷——”冷霜欲要开口劝他多歇几日再走,却被皓月用眼神制止,两人看了一眼萧容荒的神色,只躬身行礼静静地退了下去。

清晨的朱雀大街,阒寂无人,街道尽头一座古朴的大宅前,金漆门环叮地一声,朱红大门悄然而开。

四匹高头大马拉着的一辆沉郁华丽的宽敞马车不知何时已停在了门前。

雪光微茫,一个长身玉立的瘦削身影从门内缓缓走出。

萧容荒一身锦白衣衫,伫立在古旧的青石板街上,微微仰头,朝着东北的那一大片明黄朱红的高檐宫殿眺望了一眼。

那一望,这个眼神一向坚清镇定的男子,双眸忽然带了无法言述的哀婉轻愁,映衬着他清奇倦雅的脸庞,似乎要将这一瞬的光景,狠绝地望尽了他这一生的惆怅柔情。

冷霜一动不动地守在那一辆巨大的梨花木马车前。

等了许久,萧容荒终于转身,冷霜在车厢前铺了一方锦绸铺着的矮塌,萧容荒缓缓地踏了上去,坐进车内。

冷霜对着车旁点头示意,下一刻,几道灰色人影跨上了一旁的骏马,训练有素地一左一右护在了马车的周围。

“爷,可是直接启程了?”冷霜站在车厢前恭敬地问。

“嗯。”萧容荒略略低弱的声音只淡淡应了一个音。

冷霜跳上了车前,扬鞭一声,那四匹骏马长嘶一声,马车缓缓移动。

马车驶过了安静的京畿大街,过了德胜门,到了京城郊外,道路顿时开阔,马车风驰电掣地奔驰起来。

疾驰了一小会,后方隐隐约约有飞速奔跑的马蹄声传来,围在马车周围的数人顿时凝神戒备。

冷霜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很快,衰草古道的尽头,一人一马,飞奔而来。

冷霜回头,远远地看见一个略微纤细的身影,穿了身湖蓝的绸衫,一块墨绿玉玦束起的黑发随风飘荡,利落爽净,竟是一个斯文俊秀的贵公子。

转瞬之间,那马骑已近在几丈之外,萧容荒掀开厚厚的棉帘,望了一眼,眼波微动:“停车!”

冷霜驭马,长吁了一声,马车在路旁停了下来。

他推开车厢,跳下了雪地,远处的那一道影子从马上飞掠而下,几乎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萧容荒有些惊异的声音:“七初,你怎么来了?”

七初跑得脸上都冒了细密的汗,她抬袖子擦了擦脸,才笑了笑:“可跑死我了。”

萧容荒这才仔细地看清了她的脸,她脂粉未施,一张清妍的俏脸,这身打扮,多了几分雍容的英气,更显俊俏可人。

七初揪着萧容荒的衣袖,开口的声音有些不稳:“你要走了?”

“嗯,回北庭。”旷野风声呼啸,萧容荒简单地应。

七初有些着急:“怎么这么急,前些日子不是还病着……”她顿了顿,才有些愧疚地说:“对不起,一直没机会去……”

眼中的泪已经涌了出来。

萧容荒心头一阵酸楚,他怎会不明白宫里诸多禁忌,她只怕是寸步难行,只很快地接:“七初,没有关系。”

七初握住了他的手,感觉到依然是不灭的寒凉。

他冰雪般清俊的脸庞,有着淡淡的包容和宠溺,嘴角始终含着温润的笑意。

只是气色太坏,七初皱着眉正要说话,却见一阵北风席卷而过,拂开了萧容荒额前的几缕发丝,带着刺骨的寒意。

他只觉胸臆中一阵冰刺般的凉意泛出,忍不住低了头,清咳溢出了唇边。

七初撑住他手臂上的重量,把他往马车上推:“外头冷,车里呆着。”

萧容荒上了马车,靠在一方铺满暖裘的锦塌上,用一只手撑住了自己的身体,背对着七初,还是咳嗽得剧烈,整个身子都微微地颤抖。

七初绞着手坐在一旁,急得泪水都要落下,见到小方桌上有茶壶,连忙扑过去倒茶。

“容荒……有没有药?”七初焦急地问。

“咳咳……”萧容荒并未抬起头来,只低低地安慰着她:“七初,没事。”

他勉力平缓了呼吸,将掩在口的袖口移开,不动声色地拭去了唇边的那一抹猩红血迹。

七初将手边的热茶递了过去,萧容荒接过,饮了一口,霜白惨淡的容颜才见了一丝气色。

他闲闲地倚在车上,歇了一会,笑着开口:“七初,你这身打扮,如何出得了宫城?

恍然间,他似乎又恢复了成了那个倚马笑栏,气度闲静的贵公子。

七初听了,只展眉娇俏一笑:“我自有办法。”

萧容荒知她不愿谈起宫内的事,便笑着指了指车厢内的一个暗格:“皓月从江南带来的上好龙井,七初,也就是你泡的狮峰,才当得是翠影落碧岫。”

七初蓦然想起他们在席暮煌的竹林雅筑住的那些日子,闲来无事的午后,窗外风吹簌簌,他们置一方小桌,赌书泼茶的平淡日子。

真是恍若隔世啊。

七初找出了茶罐,一旁的鼎炉上煮水初沸,七初往清透的瓷杯中,缓缓注入了少许的水。

萧容荒凝着眉安静地望着她。

七初小心地看着杯中已经被温润开来的茶芽,吸了吸鼻子嗅那第一缕芳香,这才微笑着提高水壶,手势娴熟地冲注而下。

如此三回,清新醇厚茶香顿时溢满了整个车厢。

七初捧上一杯,含笑着端到了萧容荒的面前,故作端庄之态:“公子爷,请。”

萧容荒接过,清朗一笑,也一本正经地答:“多谢姑娘。”

茶香袅袅,时光静谧。

冷霜不知何时已放了缰绳,马车随意地在旷野中缓缓而行。

“容荒,”七初坐在他的对面,略略低垂的头,睫毛下是一片绮丽的阴影:“你不恨我吗?”

萧容荒徐徐饮茶的手忽然静下。

“七初,”他慢慢地开口:“当日,如果在北庭繁华安宁和你之间选择的话,或许——”

他顿了顿,眉头微蹙,却没有再说下去。

七初一眼,已经了然他的心意,他纵使爱她,也断不会不顾一切地随她离去,他纵使爱她,也抵不过江山的繁荣安定。

只因为他身上流着的,是这繁华盛世的血脉,他身上牵绊着的,是这清平社稷的责任。

他甚至是要说,他感激她,因为那日,她让他回避了一个可能会令她心伤的选择。

七初如粉蝶般轻颤的睫毛,掩去了心底的最后一丝痛楚。

这世间,多情,不如无情。

她抬起脸,又是春日艳阳般的笑容:“惊风养得好吗?”

萧容荒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惊风是七初在塞北的坐骑,野性难驯,却偏偏对她极为亲近。

他清咳一声,道:“华叔将它养得很好,只是依然不喜其他人靠近。”

七初依然笑容明媚:“容荒,倘若我有一天,我回北庭,你还愿意带我去骑马吗?”

她那样璀璨无暇的笑靥,仿佛一束光芒,点亮了他眼中的一片凄濛。

那一刻,他们都忘记了俗尘凡世,忘记了礼仪教规,忘记了曾经发生的一切。

仿若仅仅是两个心意灵犀的挚友,在纯霁长空的冬日,约叹一聚。

临把分手,叹一笑论文,轻狂顾曲,此会几时又?

萧容荒只觉心头是暖然凄楚的痛,他轻轻的,但坚定地点了点头。

七初望着他,跺了跺脚,硬是把眼泪逼了回去。

她不能呆太久了。

七初熟练地暖了一个紫金手炉塞进了萧容荒怀中。

她不愿凄凄作态,只恐惹他徒添烦扰,浅浅一笑:“我回去了。”

萧容荒空出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先下了车,才替她掀开了车厢的暖帘,七初轻盈一跳,站在了他的跟前。

七初替他拢了拢身上的银白貂裘:“保重。”

萧容荒淡然温暖的笑容:“嗯。”

他姿态那么的从容,伫立在雪地里静静地目送她远离,那清雅容姿的修长身影,七初在后来的每一个瞬间想起来,便是一番惊心动魄的刻骨思念。

尽管在多年之后,她终于明白,他早已将他们的每一次告别,都当作了最后一次。

第三一章 铁马冰河入梦来

成德八年冬,江南大雨,延绵近月,洪涝肆虐,灾情严重。

是年,皇帝下罪己诏,斋戒三天,祭天于祈年殿。

成德帝亲派钦差大臣严文正奔赴江浙,主持江南赈灾事宜。

而后一月,暴雨渐停,风语调和,赈灾粮食顺利派送,终于在大寒之前,江南的局势缓和下来。

宫中总算过了一个祥和的新年,新年筵席,多日的阴霾散去,又是鼓乐笙箫的昌平盛世。

臣工嫔妃们终于能放下心来,好好地饮下了一杯御赐的新春佳酿。

然而太平的光景并没有维持多久。

惊蛰一起,西北动乱,突厥阿史那达曼派遣长子颉利率兵六万,次子特勒率兵五万,分别从刺勒,高密两地,闪电携雷之势进攻天朝塞北疆域。

突厥部队骁勇善战,手段残暴,所过之处,烧杀抢掠,烽火遍野,突厥迅速降服了西北的几个小部落,短短数十日,大军已然逼近了天朝的塞北重地——北庭城。

西北战事奏报像雪片一样传到京师。

七初在深夜的宫墙内,都还能听到那快马奔驰而过朱雀大街的沉闷马蹄声,踏破了京城的暗沉黑夜。

那暗夜鬼魅一般的马蹄声,沉沉地踏在这宫城内外每一个人的心头上,众人皆是惶惶不可终日。

永寿宫烛火通明,皇帝不分昼夜地在永寿宫的偏殿内会见军机大臣,或在御书房批阅折子。

已是数十天未曾召幸后妃宫嫔。

七初深居锦绣宫,日日如常,朝省昏定,悉心照顾侑儿饮食起居,她平素并不参与妃嫔们的倾轧斗艳,也不喜拉拢培植势力,因此锦绣宫一贯清净,略有空闲,只拣了几本上古医典仔细研读,或是同素乐几个宫女看看新式的秀样。

这个盛平帝国的祸端战事,并不是后妃应该关心的。

只有在深夜,七初觉得心头翻涌一阵又一阵的慌,几乎要将自己湮没。

烛火飘摇的深宫,她就着月色,在檀木的熏香衣柜深处,翻出了一个包裹,她打开,里边是一套精短骑装,一柄柳梢软剑,收藏得极好,但因为许久不用,原本摸得光滑的剑柄,已经有些生疏。

她将衣服拿了出来,用深灰绸缎,将几方碎银,几件首饰,和那柄剑,重新包裹了起来。

她悄无声息,而后起身,缓步走到西暖阁,坐在床边,凝望着淡蓝锦被中侑儿熟睡的容颜。

那么娇弱可爱的小人儿,精致秀美的睡颜,无依无凭地躺在衾被中,只让人恨不得日日夜夜将他抱在怀里好好的疼惜。

要她怎么舍得,怎么舍得,离他而去。

只怕自己会日夜被思念腐蚀,只怕自己会想他想得心神俱碎。

塞北战败的消息不断传来,突厥两军已攻下越过回乐锋,攻下高密,离北庭城只剩下最后的一道关口,对塞北已形成围和之势。

北庭告急,京师震动。

倘若北庭陷落,天朝最北的一道坚固军事屏障失去,帝都便直接暴露在了突厥的汗马铁蹄之下。

这凄寒宫殿,每个人心头都是厚重的阴影。

每个深夜,七初坐在西暖阁的床边,忍受着焚心的煎熬与挣扎,坐了一夜又一夜。

天朝军政中心的大殿内烛火飘摇,如同这战火飘摇中的江山。

永寿宫前连当值的太监都被遣走,诺大的宫殿一片寂静。

这寂静中又带着压抑的凝重,成德帝端坐在堆叠满奏折的案桌前,看着手中的那一封火漆圆筒的密报,脸上的神情压抑得可怕。

宽大的殿堂内,只垂首站了一个人。

成德帝将手中的密报平平地推了过去:“贺度,你看看。”

统领天朝最隐秘的一支军队的将领,在这危急关头,显出了冷酷的镇定,他摊开那方纸张,那是前线直接呈送御书房的密报,北庭城主萧容荒于前日猝往兵营,私自囚禁了朝廷振威将军霍思忠,兵符一夜易主,天朝的十五万大军,已落入了他的掌控之中。

饶是贺度,也神色微变:“皇上,这……”

“封锁住消息,如若不然,京师必乱。”容成德咬着牙道。

他几乎要咬断了牙根,天朝百年社稷如今都仰仗这十五万精良大军,兵权旁落,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情。这十五万大军,兵权在他一人手上,萧容荒和塞北各族,一向交好,若他有一丝异己之心,拱手相让北庭,那么突厥直驱南下,天朝的江山……

“贺度,”成德帝阴沉的声音:“你领着五千天齐死士,即刻前往塞北,如若……他有谋逆之心,”他手势一挥:“杀——”

贺度正凝神听着,成德帝脸色却突然一闪,冷冷一喝:“谁?”

下一秒,贺度身位迅速移动,手上数枚暗器,已朝着窗外直射而出!

贺度瞬间站到了皇帝身前护驾,正要唤人,却见一个纤细身影如风一般卷了进来,直奔到皇帝面前,却不跪地行礼,却仅是扶住了案桌,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眸中细光闪烁,苍白着脸,贝齿紧紧咬着下唇,恨恨地瞪着他,半晌才说出话来:“你答应过我什么?你说你答应过我什么!?”

贺度看清了来人,退开了一步。

容成德冷冷地看着她,不为所动:“七初,这儿不是你呆的地方,出去。”

七初一字一字:“他隐忍退让到这般地步,你——你为何还要杀他!他明明是你的亲——”

“出去!”容成德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迅速地堵住了七初后面的话:“他所作所为,哪里有为人臣子的样子?私禁重臣,拥兵谋反,他真是天大的胆子!?”

七初脸上激奋难平,四年多来的宁静如水的生活顷刻毁灭:“我不信!好一个拥兵谋反!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放肆!”皇帝眸中带了怒火,一把拖住了她的手臂欲将她往外拉:“七初,军国要事,不是你指手画脚的地方,回去!”

七初奋力甩开容成德扶在她身上的手,一掌挥出,她心里苦愤,这掌虽然毫无章法,但夹着怒气,已带了七成的功力,直接地袭向了皇帝的胸前!

容成德竟然不避,身体重重一震,而后跌落在了身后那厚重的龙椅上。

“皇上!”贺度惊慌地喊了一声。

门前迅速有了侍卫的响动,随后是男子的高声禀报:“御前侍卫齐礼,恭请皇上圣安!”

容成德皱着眉,缓缓地吸了口气,才勉强开口:“朕没事,你们下去,没吩咐不要进来。”

七初怔怔地望着他骤然惨白的脸色,似乎才恍然发觉自己在愤怒中做了什么,她咬着唇,一时说不出话来。

容成德靠在椅子上,不再看她,只漠然的:“御前侍卫离开了你就出去。”

七初定定地站他的面前,不依不饶:“倘若萧容荒不是谋反呢?”

容成德听到她的话,已然平静下去的脸色又瞬间铁青,他撑着桌沿站起:“那你以为他这私夺兵权的罪,交由大理寺的话,该定何罪?”

“如果他能领兵击退突厥,保得北庭安宁,那又如何?“七初开口问。

“自然是功大于过。”容成德皱着眉。

七初心里恨得简直要嘶吼出声:“那你为什么不能信任他!”

容成德平平地道:“七初,这是江山,朕不能赌。”

七初赌咒一般恨恨地道:“我不会让你杀他。”

容成德冷漠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朕没有要杀他,朕只是不想这江山沦落。”

“那好,贺度去了北庭之后,如若萧容荒没有谋反之意,天齐军不可轻举妄动。”

贺度越听面色越是难看:“七初,此等大事,岂能容你这般儿戏!”

七初皱眉正要开口,却听见对面的皇帝低声地道:“就依她说的做。”

站在案桌前的女子听到他的话,似乎也愣了一下,而后,七初猝不及防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一枚银针轻轻一按,然后静静地道:“希望皇上不要食言。”

贺度神色大变,迅速地扑过来要截住她的手势:“七初,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给皇上下毒……”

七初反手一挥,一本奏折注满了真气直击贺度脑门,她恨恨地道:“你刺他那剑我还没跟你算过账!若不是那一剑,他心脉何至衰弱至此!”

贺度伸指夹住了那本奏章,脸上有些难堪,却沉默了下来。

七初吐了口气,满心的激愤略微平复下来,她原本是仗着这一时之勇闯入这永寿宫,此刻拼劲了最后一丝气力,浑身都有些簌簌的发抖,只撑着自己:“七初冒犯了皇上,只要突厥军队一退,萧容荒无事,自愿领罚!”

成德帝低垂着眼看了一下手背,一块皮肤已经泛出了荧荧的绿色,他脸上满是萧瑟之意,却不再看七初,声音平平地吩咐:“贺度,那五千死士编入京畿护卫营,你带着兵部的三千精兵,听从萧侯调配吧。”

漫漫长夜,三更的梆子敲过,宫墙外一抹影子一晃而过。

那道人影如鬼魅一般,贴着屋檐飘荡而过,躲过了侍卫的夜巡,像黑猫一般,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宫墙外。

墙根外霜雪未扫,寒气扑面袭来,人影立起,似乎悄悄地松了口气。

突然,毫无情绪的的嗓音漠然响起:“七初,朕的爱妃,怎么,不打算跟我告别?”

人影顿时一愣,右手已经迅速地按住了腰上的剑柄。

朱红的宫墙根边,缓缓走来挺拔修长的人影,七初望了一眼,他竟然只带了一名御前侍卫统领方宏,穿了墨色衣衫,在夜色中打量着她。

方宏站在了一丈之远,却是戒备的神态。

容成德站到了她的跟前,眼前这女子,抛去了锦绣华服,环佩钿翠,长发挽紧,只穿了件暗色布裙,背了一个灰色的包裹,眉目间却已是不顾一切的坚定。

他缄默半晌,只轻声地问:“七初,这四年来,我待你如何?”

七初手指轻微一颤,放下了握着的剑柄,只低声地:“皇上圣眷恩重。”

容成德神色冷漠:“我如此待你——”他眸中带了痛楚之色:“七初,即使是这样,这四年来,你呆在我身旁心之所念,难道就只有保住萧容荒?”

七初低垂着头,忍住了眉宇间的愧疚之色:“我十分感激皇上。”

容成德的脸色在黑暗中竟然有些苍白:“侑儿呢,你打算将他怎么办?”

七初堆砌起来的坚强防固几乎要崩溃,眼圈顿时泛红,手握成拳,侑儿——她的心肝——娘亲对不起你——

掌心几乎要被她的手指掐出血来,七初瞬间扬脸:“请皇上帮我照顾他。”

容成德脸上隐隐怒意,他咬着牙:“侑儿尚年幼,你这般任性,萧容荒萧容荒,为了一个萧容荒,你竟是疯了不成??”

七初闻到死死咬住的下唇泛出血腥的味道,她只能低头沉默。

跟前的影子却一摔袖,沿着长长的宫墙,不发一言地转身离去。

七初眼底一痛,氤氲着的一颗泪滴落了下来。

她忽然转身,拔足狂奔而去。

浓黑夜色换成熹微晨光,出了京城,一路往北,身上感觉到地域转换带来的季节变化,京城已是春暖雪融,一路渐渐的进入塞北早春料峭,愈往北,大雪堆积深寒,七初伏在马背上,呼吸成冰。

过了玉门关,大漠隐隐在望。

七初挥鞭抽打马腹,拼命地驱赶□的骏马,夹着碎沙的猎猎寒风,在脸上划出细细的血痕,她浑然不顾,全身凝聚着的所有精神气力,只为了脑海中那一抹孤寂的白色身影。

她只能想着他,才能不顾一切地往前奔跑。

大漠雪覆千尺,银海苍茫,只有一个形单影只的灰色身影,迎着漠漠寒风,呼啸而过。

苍原高地都已不在,七初自己深切的执念中,只看见了他温润清俊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