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初神情平静,清妍的双眉上一瓣雪花正缓缓融化。

她轻轻地走了过来,站在萧容荒的跟前,极低极低的开口:“深夜雪寒,何事这么急要赶去突厥的营地?”

微光潋滟的双眸中的波澜一闪而逝。

萧容荒清咳一声,缓缓站起:“七初,忘掉你看到的。”

女子静切的眉目带了如水的凄凉:“为什么?”

萧容荒强忍着不去看她眼中闪烁的泪光,平静无澜的语气:“我明日派人送你回京城。”

“容荒,你不要赶我走,我只是不明白,”七初无措地站在他跟前:“你告诉我,我又不是是非不分之人,我只是希望能陪在你身边——”

“明天一早,回去。”萧容荒蓦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已带了冰冷的不容置疑。

七初身体恍然一颤,她咬住下唇:“容荒,你是要——赶我走?”

萧容荒抿紧了血色淡漠的双唇,默然无语的冷淡神情。

七初只觉心痛得几乎要夺去呼吸,她倏地抽出腰间的柳梢软剑,含着泪嘶哑地道:“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你明知我早已无路可退……”

剑气激荡得帐内的烛火倏忽一摇。

她是如此的绝望,绝望到只恨不得毁灭了这天地世界,绝望到恨不得杀了他然后杀了自己,这样至少彼此都痛快得到解脱,她毫无章法地挥舞着手中的软剑,声音夹着泪水破碎了一地。

萧容荒苍白着脸,只咬着牙一味闪躲。

冷霜立在旁边,眼看着萧容荒的脸色越来越煞白,脚步越来越凌乱——他大步跨前一指夹住了她的剑,忍不住怒气沉沉地喝:“七初姑娘,够了!”

七初动作停顿,一脸凄怆的迷茫逐渐褪去,她定定地望着那个倚在桌边容颜惨淡的男子,神情镇定得可怕:“你不用躲我,也不用赶我,我会走,你回主帐去罢。”

她凄然转身间抬眸,只想再看他一眼,想再看临摹他的清贵温润的眉眼,想再温习他沉静俊美的容颜,这个她在这苍渺世间唯一爱过的男子,原来她最后爱上的,终究只是一场虚妄——只是泪水满溢,她努力地睁眼,却只觉迷蒙刺痛中满脸都是泪。

“七初……”萧容荒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朝前勉力走了一步,瞬间全身席卷而来的心力交瘁的彻骨疲倦,如海面的滔天巨浪拍打而来,他只觉顷刻间胸臆充斥了冰寒灭顶的窒息之感。

一低头,殷红鲜血溅了一桌,他长按着胸口,猝然地倒了下去。

冷霜面色大变,唇边的一声惊呼还来不及出口,人已经迅速地冲过去抱起了他。

七初神情麻木若死,她呆滞地看着冷霜抱起昏厥过去的他如狂风一般掠回了主帐,然后是军医匆促赶来,流沙领着两位士兵神色严酷地守在帐前,那顶大帐之间,晕黄烛火透亮,却是压抑诡异的气氛。

原来心痛到最后,是成灰的。

她已流不出泪来。

七初如木桩一般杵在帐前守到夜半,看到冷霜送着军医走出,又低声对流沙说了一句,他转过视线看到她,仿若未见,径自掀开毡门走了进去。

冷霜那视若无睹的一眼,七初顿时只觉浑身发冷,她还有什么资格颜面在此,他已亲口宣布了她的结局——七初转身,朝着苍茫的草原走了出去,只觉噬心的痛楚一直细细缠绕,她神色淡漠地张嘴,狠狠地朝着自己的手背咬了下去。

整整一夜,神色麻木的女子如孤魂野鬼一般独自在营地外的荒野上流荡,她面庞冷淡冷酷,只有右手臂上,布满了一大片渗出血迹的触目牙印。

灰蓝长白天际,雪色初霁。

清早三军整营待发,主帅有令,十万大军撤回北庭城。

粮草先行,然后是三万先锋行军,悲慨浩然的大军蜿蜒肃整地朝后方撤去。

半个时辰之后,中军营将士列队肃立在营地前,玄黑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戒备森严的主帅军前停着一辆简便的檀木马车,几位副将骑着马候在军前。

阳光照耀的积雪草地上终于缓缓出现两人。

冷霜推着一方木质轮椅,端坐在椅中萧容荒脸色惨白中泛着青,气色差到了极点,他手指紧紧地扣紧了轮椅的扶手,撑住身体让自己坐得挺直。

几位副将下马,站在他的身侧,低声地对答了几句。

萧容荒吩咐几句,便挥手让众人回营领军。

冷霜缓缓地推着他停在马车旁,他仿若并未看见冷霜伸过的手,独自扶着扶手站起了身子。

只是身子实在虚弱得无力支撑,他甫一站起走下轮椅,便是轻微一晃。

冷霜咬着牙,定定地守在一旁,却并不伸手扶他。

萧容荒扶着车门低弱地喘气,阖目站了一会,方才缓慢地登上了马车。

中军拔营,整支大军连成一体,浩荡巍然。

一抹浅灰的身影,如同飘荡无依的幽魂一般悄然跟了上去。

从郊野撤回北庭城内,沿途要经过大片草原,若是行军速度,约莫一天。

积雪融化的路途并不平坦,马车内一直断续地传出闷哑的咳嗽声。

临近中午时分,张副将策马走进中军,对着守在车侧的冷霜略微拱手,便登上了马车。

张将军在车里待了约莫一盏茶时候,出来时手上握了一张堪舆图,朝着立在一旁的士兵大声吩咐:“传帅令,大军就地整营休息,半个时辰后继续前进!”

数位校尉即刻策马扬鞭,在蜿蜒长军中疾驰:“传帅令!大军就地整营——”

声音远远荡荡地传了开去。

马车在一片略微平敞的空地上停了下来。

冷霜端了药,掀开车帘跨上了车厢内。

宽敞马车内布置简洁,置着一方暖塌,一张案几,上面密密地铺满了地形图和宗卷文案。

萧容荒正握笔伏在案前凝神写字,左手中的一方绸帕,不时地捂住嘴低声咳嗽。

冷霜躬着身体低声地道:“爷,把药喝了,歇一会吧。”

萧容荒头也未抬,简单地指了指案几:“搁着罢。”

冷霜将碗放在了案几上,看着他认真的神情,也不敢再出声,悄悄退了出去。

萧容荒腕力不足,一张折子写得断续,下笔几行便觉得眼前有些昏花,不得不停下来按住胸口缓缓地喘气。

即使是这样捱着,仍然不肯搁笔歇息,他固执地写完最后一字,待墨迹干涸便将信封进了一个精巧的火漆圆筒中。

方倚回榻上缓缓地吐了口气。

他倦倦垂眸端起那药碗,蹙着眉头喝了一口,下一秒,手边的药碗颤抖着一放,闷声的呛咳溢出,他手边的方巾赶忙捂住了嘴,一口褐色药汁便混着鲜血吐了出来。

萧容荒紧紧蹙着眉神色冷静地将手中染血的白帕揉做一团,扔进了车内的一方精致紫金熏炉。

转目间看了一眼那碗药,低声叹了口气,便推到了一旁。

晌午过后,大军重新拔营出发。

北庭城郊的道路渐渐宽阔,先锋骑兵速度陡然加快,众将领士兵顿时精神一震。

四匹骏马顿时扬蹄长嘶,马车在宽敞的官道上疾驰起来。

萧容荒倚在榻上闭目养了会儿神,却被突然急驶的马车震醒过来,他蹙紧眉头忍受着马车陡然颠簸引发的心悸,面色愈加苍白如淬玉,过了好一会,方缓缓地撑起身子。

他低低咳嗽着从暖塌上摸出一方干净的手巾,抬手翻开了案几上的宗卷。

微微蹙眉强自凝神处理公文,萧容荒笔直的瘦削双肩透出专注,连憔悴的病容都拢了一层微微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案几上的最后一卷都被认真翻阅做了批注,他倦倦地揉了揉额角,掩着嘴咳嗽几声,重新铺开了案几上一张绢纸。

一阵旷野的晚风掀起车帘的缝隙吹了进来,扑面而来的一股寒气吸入肺腑,一直强自压抑着胸口刺痛陡然剧烈翻涌,握着笔的手一顿,清俊容颜中透着病态灰白的男子一把推开了眼前的素纸,伏在桌上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

萧容荒抬手欲掩住嘴角——但他的手——白皙修长的手指轻微地蜷缩着——竟是颤抖着再使不出一分气力——

颤着身子猛烈闷咳——顷刻间铺着素白绢纸的案几上已是一片惊心触目的红。

萧容荒只觉肺腑间的血腥之气浓一阵淡一阵地翻涌而上,五脏六腑流窜着的都是密密麻麻的尖锐刺痛,乏力地倒在桌边咳了好一阵,他倦极合目等那眼前那一阵黑雾晕眩散去,便勉力挣扎着去摸塌上的瓷瓶,他还不能死——

尽管他已经如此渴盼着这个尽头的解脱,但是,还不是现在,他还不能够——

昏茫的思绪间,眼前的晕眩却突然幻化成了她嫣然的笑靥,似嗔似娇,仿若仍是当年,他们在喀力根河的苍翠牧草间纵马奔驰,那般畅意飞扬,再无一丝俗尘牵绊。

女子立在马背上转身,泛着粉色的脸庞是调皮的无邪笑容,她清脆地唤他:萧容荒——

七初——

为何已下定决心要离去,临行时却仍然这般不舍——

触手一探,一声清脆轻响,那洁白净瓶摔了个粉碎,他终于放弃一般地闭目无力地倚在塌上喘息,唇边的鲜血缓缓溢出。

第三六章 一片孤城万仞山

暮色四合中,深红暗漆城门敞开,大军井然有序进驻北庭城。

一队精简骑兵护卫着那辆马车进了北庭府邸,平稳地停在临凰阁前。

领队校尉朝着冷霜拱手行礼,领着士兵退下,寒星早已侯在阁前,见到冷霜,低声交谈几句,两人等在马车前,神色踌躇不定。

一抹纤细的灰色身影悄然走上前去,冷霜见到她,也并不意外,僵硬着脸打了声招呼:“姑娘。”

七初骑着马跟着急军驰行一天,清丽眉目也染了灰尘,她低声地问:“怎么了?”

冷霜举步不前,神色间颇有忧虑:“爷吩咐不准打扰……”

七初扶住车厢跨了上去,掀开帘子道:“我去看看。”

马车内并没点灯,光线极暗,七初摸索着往里走,眼睛慢慢开始适应黑暗。

待走到车厢里边,她顿时手足冰凉地倒抽了口气,下一秒即刻扑上去扶住他的身体:“容荒!”

七初只觉得自己害怕得浑身都在轻轻打颤,她小心地扶起他的身子,萧容荒伏在一方锦塌上,肩上搭着一件雪白貂裘,脸色映衬车帘外的一丝微弱天光,更显苍白得十足像个死人,唇角殷然血迹,已经昏死过去。

七初抱起他的身子,只觉心尖都疼得发抖,他竟瘦得这般厉害,揽在手中的单薄身体,彷佛只剩了一把骨头。

冷霜守在车前,看到七初抱着他出来,面色一变,赶忙伸过手臂稳稳地扶住了两人。

临凰暖阁内的一方花梨木案桌,素雅彩轴镜屏,素锦白玉床帏间,终年泛着一股淡淡的清苦药香。

七初守在暖阁内,看着眼前的熟悉床榻,层层的柔软衾被中闭目躺着的那人,胸口的呼吸浅得让人揪心,彷佛下一秒,就会无声无息地消失。

她坐在床畔把手伸到被子里轻轻地握紧他冰冷的手,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着他虚浅的脉搏。

冷霜送走了大夫,便一直站在阁内,大气也不敢出一刻未动地守着他。

萧容荒一直到第二天黄昏时分才醒来,他对着冷霜低不可闻的声音:“扶我起来。”

冷霜不敢多言,只扶着他缓缓地坐了起来,萧容荒刚一坐起身子,许是血气不稳,他清咳一声,唇角就沁出了一抹红,冷霜慌忙将一方手巾递了过去,萧容荒接过掩住嘴角低咳几声,才哑着嗓子低低道:“让流沙和寒星进来。”

冷霜对着阁外示意,一直候着的两人便走进恭谨地站在床前。

萧容荒对着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的女子道:“七初,你先回去。”

“容荒——”七初垂着头轻微的声音,已有些微微的哭腔。

“这里不需要你,回去歇息。”他无波无澜的平静嗓音,不带一丝感情,彷佛在淡淡地吩咐一个使唤丫鬟。

七初咬咬唇,终于还是垂着头不发一言地转身走了出去。

栏上吹来漠漠寒风,曾经繁华的北庭城,平日的酒楼旗肆商贩吆喝行人如织换成了如今的肃整军营兵戈操练。

七初凭栏眺望,城南的长阔官道扬起漫天飞舞黄沙,旌旗迎风间缓缓逼近的,是突厥大军。

北庭高耸的城墙上士兵严阵以待,巡防井然有序,竟不显得慌乱,七初尾随着一小拨士兵爬上垛墙,从垛口往外看,立在大军前的一匹乌黑骏马前的是一个高大深目的突厥男子,头戴一顶金色头盔,正是突厥二世子特勒。

黑云压城城欲摧。

七初咬着自己的手指,望着兵临城下的旌旗万展,神情再也无法轻松。

大军压城,整个北庭气氛肃凝,军机中心临凰阁前却显得分外安静。

七初倚在廊前支颌呆呆地望着阁内,渐渐站得脚都有些麻了,方看到寒星走出内间暖阁,对着厅堂前的几位将军略一拱手,便将众人引入了一楼的议事书房。

七初轻轻地移动了一下麻痹的双腿,继续一动不动地守在阁前,神情是宿命般的安宁。

萧容荒这几日养着病,临凰阁内走动的人连脚步都悄无声息,寒星守在门前,见到她过来只一句:爷需静养,姑娘无事请回罢。看着她的眼神却有了淡淡的怜悯。

七初这几日一直不敢随便进出临凰阁,唯恐惹他不快,只能焦着心空等在阁前。

一会儿,冷霜从阁内走出,接过了下人端上的药盏,转过头就看到那个绿衫女子,眼眶被冷风吹得都有些通红,仍是静静地倚在栏前望着那一扇紧闭的门扉,他心底低低一叹,抬脚走到七初跟前,将手上的药盏递了过去:“姑娘,劳驾把药给爷端进去吧。”

七初怔了怔,才抬起头对着冷霜笑笑,小心翼翼地捧过了那碗药。

七初掀开门前的厚厚的暖帘,走进了暖阁里,萧容荒倚在床沿,正微微皱着眉头搁下手边的文卷。

墨黑头发略微散落在衣襟前,他病容憔悴明显,唇色都淡漠苍白,只是神情仍然如水沉静。

七初看得心一阵一阵地揪紧,却只笑着轻声道:“容荒,该喝药了。”

萧容荒看到她,眼波轻微一动,随即又是淡漠的平静,他客客气气:“有劳,搁着罢。”

七初将药盏放在床边的一方案几上,转眼看到萧容荒已微微阖目靠在枕上养神,七初将一件轻软貂裘搭在他的肩上,又将他放在外面的双手捂进了被子里,才柔声道:“要记得喝药,我在外阁守着,身子不舒服唤我。”

萧容荒微闭双目,也不知是否听了进去,只是蹙紧了眉倚在枕上。

七初一连数日守在临凰阁,每日低眉顺目地将煎好的膳药端到他跟前,亦不再敢有半点逾越,萧容荒对她的轻言软语视若无睹,只是偶尔低弱一句:“有劳。”语气谦恭有礼到了疏离冰寒,七初看着他咬着牙强撑着隐忍痛楚,每每在她转身离开后才传出的闷哑咳嗽,一颗心被细细地绞到痛得失去了知觉。

七初记忆中的萧容荒,俊美的面容素来清癯苍白,但仍算是容光精神,但这几日他病发得厉害,床都下不了,七初只看着他昏睡中的苍白双颊深陷,整个人一日一日地枯槁下去。

萧容荒偶尔清醒时刻,七初是近不了他身的,冷霜和几位副将密密奏报军务,如今局势如此艰险军机瞬间万变,七初每次见几位心腹将领从内阁走出,神情却都是笃定的坚毅,只是诸人眉宇间,都隐了一抹淡淡的忧心。

春雨淅沥而下的深夜,七初睡在偏厅半夜冻得醒来,听得他低低的咳嗽声,她赤足静静地走到他的暖阁内,看到床上的人无意识按着胸口虚弱地喘息,似乎是昏睡中也不安稳,却无力气醒来。

七初眼眶一痛,眸中一层水雾泛起,她趴在他的身边,轻抚他的胸口,悄无声息地缓缓度过纯暖的真气,过了许久,掌心间的微凉胸口的气息才慢慢地平缓下来,恢复了低弱清浅的呼吸。

七初转眸间看到床沿的小方桌边,白日里送进来的数碗汤药还搁在桌上,完好如初。

女子眼睫轻轻一颤,一颗泪无声地滴落。

她一日胜过一日的心惊胆战,别说水米,竟是汤药都不进了,这人明明病得如此难受,却还要这般硬撑着操劳心力,他分明就是,分明就是……

女子双腿一软,跪倒在了床帏边的羊毛地毡上,心头一阵一阵的难受涌上,七初抬起手臂,狠狠地咬了下去,痛彻心扉传来的一瞬,她的神情却慢慢平静下来。

七初回头望着床上的人,心中已是如镜般的澄明,她早已知道她这一生,穷尽黄泉碧落,都已决意随他而去。

午后的细雨下得迷蒙,让人恹恹困乏的春日午后,七初习惯性的站在栏前,望着在城内的操练的齐整队伍。

一直站到裙襟都微微带了湿,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是冷霜从阁内走了出来。

七初抬脚走上前:“他今日怎样?”

冷霜气宇轩昂的眉宇也显了憔悴的忧色重重:“早上醒来过一会儿,批阅了一阵子公文,晌午歇下了便一直在昏睡,怕是不太好。”

七初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冷霜,挤出了一个虚浅的笑:“我进去看看。”

暖阁内的素锦床榻内寂静得仿若无人。

七初走进了,才看到他深陷在柔软的层层衾被中,不知是昏是睡地躺着。

“容荒?”她轻声唤他。

床上的人容颜苍白得近乎透明,听到她的低唤,眉睫不可察觉地一颤。

七初心一跳,以为他要醒过来,却只见他微微蹙了眉,仍是昏沉地睡。

她探手摸他的脉搏,稍稍放下心来,案几旁的药盏,七初摸了摸,还是温热的,她略略沉吟,便举手端起了药盏。

褐色的浓深药汁原来是这样的苦,七初皱了皱眉头,神情却是柔情的小心翼翼,她轻轻地扶起他的身子,俯身将嘴唇凑了上去。

唇舌交缠的感觉如此熟悉,七初细心地贴紧了他柔软微凉的唇,他散发着微微清苦的药香的口腔,舌头灵活地撬开了他的牙齿,药汁随着七初的舌尖流淌,被无意识地吞咽了下去。

女子满足地亲了亲他的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浅笑。

七初不再犹豫,低头又灌了一口苦得胆颤的药汁,吻上他双唇的一霎,七初忍不住闭了眼轻轻地叹息,苦涩的药汁混着颊齿间的一丝甜蜜,竟让她浑身轻轻地一阵战栗。

忽然手臂被缓缓地握住,七初蓦然睁开眼,对上了男子点墨幽深漆黑的双眸。

萧容荒见到她似乎有些失神,怔怔地望着贴近眼前女子略微嫣红的脸颊,好一会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男子眸中陡然湛亮,眼底随即聚集沉沉冰寒。

“出去。”萧容荒放开了握着她的手,沙哑的嗓音听不出喜怒。

“容荒……”七初有些迟疑不定地望着他,扁了嘴有些委屈的样子。

萧容荒抬眼看到她手臂上的狰狞牙印,眉头微微一颤,转眼又恢复了平静,他闭了眼淡淡地道:“七初,不要这样。”

七初心底一阵难受,忍着的泪水忽然就簌簌地落了下来:“你就非得一意孤行把每一个关心你的人逼走,这样你就舒坦了是吗?萧容荒,你怎么可以这样自私,你事无巨细处理完满,你是要打算毕其生于一役,你自以为可以守护全天下,你有没有考虑过别人的感受?”

倚在衾被中的萧容荒一直静静地听着,低垂着眉目的面容依然持重沉静,只是放在衾被上的双手,苍白的皮肤下血管泛青,一直在微微地颤抖。

他强撑着吃力地坐直了身子,极力控制着使自己声音平缓:“七初,你先回去。”

七初咬着牙红了眼,一字一字:“萧容荒,不管如何,我不会再离开你。”

萧容荒蓦然睁眼望着他,眼底是明灭不定的一片复杂之色,他动了动嘴唇,却只是按着胸口蹙紧了眉头,面色陡然煞白。

七初扶住了他的身子:“容荒……”

萧容荒只拂开了她的手,一言不发地侧过脸。

七初知他性子,这人即使生气,面上也决不愿表露半分,但这般对自己隐忍着的不言不语,只怕已是怒极,她只担心他气伤了身子,声音不觉低了下去:“好好,是我不对,你别同我制气,容荒,你若不愿意我喂你喝药,我答应你再也不会了。”

萧容荒掩嘴低咳了几声,探手去取床边的杯盏,七初慌忙给他倒了一杯温热的水递到他手上,看到他还是缄默着冷凝的眉眼,只好怏怏地松开手,转走朝房间外走去。

才转出临凰阁,只听到身后杯子跌落的清脆声响,然后是剧烈闷哑的咳嗽。

她眼前一片刺痛的迷蒙,咬着牙没有回头。

临凰阁外,塞北的春雨下得淅沥不绝。

女子伫立在凭栏伥望,淡漠地望着那一片灰蒙蒙的天际。

“姑娘。”耳边忽然有轻声的呼唤,七初怔了一会儿,才木然转身,看到北庭府内的绿水正关切地望着她。

“嗯?”七初开口,才发觉嗓子哑得厉害,她已经不记得在这里站了多久。

“冷大人让我过来请姑娘到外边厅堂坐会儿,”绿水低低的声音带着关心:“这儿风大雨冷,姑娘您不眠不休地等在着又是何苦呢。”

七初对着绿水微笑:“不碍事,我在这,心还踏实些。”

绿水看着她清丽的嘴角抿出的一朵凄然的微笑,眼眶一红,赶忙笑了一下说:“嗯,姑娘您放宽心,爷福分大,不会有事的。”

七初看着绿水悄悄拭了拭眼角的泪转身离去,微弯的嘴角露出的笑容,再也无法挂起。

这春日的阴雨天气一丝一缕沁骨的寒冷,只怕他更是难熬……

自从那日她惹得他发了一顿脾气后,萧容荒竟是再也不肯见她,七初日日侯在临凰阁前,神情是一日胜过一日的寂灭。

塞上胭脂凝夜紫,她在这样的光影变换中,觉得自己心脏的血,一滴一滴地流尽。

日光流散,天色黄昏。

女子抬起头,呆呆地望着阁内走出的那个傲然男子。

冷霜走到她跟前,低垂着手轻声地道:“爷已经歇下了。”

七初神情宁静得可怕,只低低一字:“嗯。”

恍然间抬头看到冷霜衣领上暗红血迹,心轻轻一抖。

绿水转出暖阁后张望了一会,却不见了一直守在阁前那个女子。

她踮着脚匆忙地沿着临凰阁转了一圈儿,才在偏厅的药房里的找到了七初。

七初正小心翼翼地煎药,灶下火烧得正好,药罐里孜孜地冒着热气。

绿水微笑着对她使了个眼色,轻唤了一声:“姑娘。”

七初回过头来,会意地笑笑,用口型对着她道:“多谢。”

绿水摆摆手,悄然地退了出去。

七初明白绿水给她通信说萧容荒这会儿醒着也没有公事处理,她揭开了瓷盖,又仔细地察看了一遍沸腾着的药汁,熄了火执起瓷罐,将煎液倒入一旁的早已煎煮好的前几次药汁,在碗内轻轻地将药汁混合摇匀。

她稳稳地捧住了药盅,朝临凰阁内走去。

古朴中带着优雅沉郁的临凰阁,她每一次走进,似乎都是无限温柔凄楚的怅惘心情。

萧容荒静静地倚在床头闭目养神,七初只瞧了一眼他的气色,一颗心便沉沉地直落下去,心头的疼牵得脚步一停。

床上的男子蓦然张开了眼。

七初见到他醒来,慌忙打叠起温柔的笑容,她走到他身边将手上的药盏搁在了案几上:“容荒,我给你煎了药。”

七初见他神情是无悲无喜的一片平静,只得故作轻松絮絮地道“这是我从倾言斋里找到的,白赤山顶的玉芝,平常的方子药性太烈只怕你身子受不住,这灵芝甘平,又安神益肺,”七初声音低低的,带着温暖的缱绻:“你要非得这么不顾惜身子,我给你养着,我熬了一个早上了,趁热喝了好不好?”

萧容荒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是倦倦地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过了许久,他低叹一声,似是无奈似是疲乏:“七初,我不值得,你回京城去罢。”

七初只觉得脸上的笑容被人狠狠地撕扯了下去,她低颤着倔强地:“我去哪里,与你何干?”

萧容荒随手一翻,案几上药盏砰然倾倒,滚烫的汁液流了一地,他一张苍白的脸如玄寒冷冰:“我的生死,又与你何干?”

七初脸上顿时一阵煞白,片刻又转青,眼眶内的泪滚烫得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