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里冷风呼啸而过,她拉紧衣裳沿着长廊走了过去,冷霜见到她,站定了恭身为礼,七初对他笑了笑道:“冷霜,记得吩咐他们多添几个暖炉。”

冷霜点了点头:“姑娘放心。”

七初取过了丫鬟手中的热茶,转身返回了殿内。

穿过殿堂外厅,西稍间的暖阁无人打扰,仍是一片静谧。

七初转过白玉镜花屏风,进了内殿,萧容荒已下了床,倚在暖塌上翻着宗卷,一边凝神细看一边以手以帕掩口不时轻声咳嗽,手边是一碗没来得及入口的药。

七初走进将茶搁在了桌上,走过去轻轻地捏他的肩膀:“容荒,差不多了,休息一下我给你更衣。”

因为萧容荒身子不能奔波,萧号商铺一年一度的议事今年改在了京城,是以这两日各地的商号总管便陆续地抵达了京郊的璎珞行宫。

“嗯。”萧容荒应了一声,靠在枕上闭目歇了一会,才扶着七初的手缓缓地站了起来。

七初陪着他慢慢地走到床边,取出一件素雅暗青衣袍,翻领袖口处隐约的金丝绣出瑞云菱纹,腰间一条同色锦带,环垂而下一块墨玉玦,又拿来一件雪白貂裘,萧容荒只微微闭了眼,任由灵巧温暖的手指在他身上移动,七初仔细地替他系了披风的系带,从梳妆台上拿了一支白玉簪将他一头柔黑长发挽了一个发髻,他本就是生得异常好看的男子,精致工整的衣饰略略掩去了他消瘦得厉害的病容憔悴,铜镜中的清俊苍白的男子依旧风采照人。

七初细心地望了望他的气色,早上顾长青给他用了药,他今早精神似乎稍稍好了些。

七初将他扶到了暖阁床边的轮椅坐好,冷霜已在阁外恭谨出声请侯。

“容荒,不要忙太久,我在等你。”七初掘了嘴轻轻地撒娇。

他心知她担忧他身子,笑了笑:“好,不会太久,等我用午膳。”

七初推着轮椅陪他走出了西暖阁,便停了脚步,他在属下面前一贯端稳持重,只怕不愿她腻在身旁。

冷霜过来躬身敛襟,恭敬地道:“爷,各地总管已在书房等候。”

萧容荒对着他略略点了点头。

冷霜站到了他身后,推着他沿着水榭长廊朝书房走去。

七初在暖阁前站定,目光追随者那道身影,缓缓地转过了楼台,进入了东配殿的书房。

冬日里铅灰的天色映着黄金的琉璃瓦,日光渐渐隐去。

七初在屋子里待不住,披了一件碎花棉袍站在阁前等着,冷得不断地呵手跺脚。

整整一个早上,直到晌午过了,众人才陆续地从书房走出。

皓月引着萧号各地主事往殿外走,冷霜立刻走向了一直守在书房外的那个冻得面色有些发白的女子。

七初望着迎面而来的冷霜,低声问:“怎么了?

冷霜面色沉重:“爷已宣布,皓月正式成为萧号主事。”

七初面色稍变,转过头看着皓月,皓月脸上未见一点喜色,眉头紧缩地低声对着七初:“七初姑娘,进去看看爷。”

七初点点头,提了裙角沿着水榭长廊一路小跑了过去。

采乐东配殿。

厚重的暖帘后,阁内地热烧得充足,一个容颜苍白眉目清倦的男子半倚在一张铺了苍灰貂裘的椅子上,一手撑着扶手翻看手中的账本,一手握住了绸帕掩住嘴角,不时低声咳嗽。

萧容荒眉心微微拧起看了看宗卷上的账目,手撑着椅子支起身子伸手想去取桌面搁在墨砚上的笔,只是略微站起,便是一颤,他仓促间用手撑住了桌面,咳嗽得瘦削的肩膀不断颤抖,身子摇摇欲坠。

七初一跨进内殿就听到了他一声接着一声的剧烈咳嗽。

慌忙推门掀帘,七初看到桌前的那个男子,心头急促一跳,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容荒——”

她骇得心头的血都要凝固——

萧容荒扶住了案桌的手乏力地垂落,清瘦的身子颓然地缓缓倒下。

七初跌跌撞撞地朝着他冲了过去,带翻了几张椅子犹无知觉,在他跌落在地之前撑住了他虚软的身子。

七初扶着他躺入软榻上,看着他一手撑住了塌沿,瘦硬的脊背不断颤抖着,咳嗽得撕心裂肺。

萧容荒几缕黑发散落,覆在他清俊脸庞,更显得脸色青白,这么暖和的屋子,他仍是一额的涔涔冷汗,七初伸手轻揉着他的胸口,低柔地唤他名字:“容荒……”

他苍白瘦长的手中捂着的绸帕一直没有放下,丝丝缕缕的暗红渗出。

咳了许久,直到声音都暗哑空洞下去,萧容荒强撑着努力地调息,肺腑间的浓淡不匀的血腥之气终于缓缓地沉了下去。

他颤着手勉力地拭净了唇角的血迹,无力地靠在枕上低微地喘息。

七初压抑着心头如焚的焦灼,取过了他手中沾了血迹的方巾,取了一方干净的递给他,靠在他身旁低声:“容荒,要不要紧,我去叫顾长青……”

“咳咳,不用……”他抬手按住了她的手,声音低弱无力:“七初,我有东西要给你。”

七初这才发现他手边放着一个锦缎盒子。

萧容荒看着她,嘴唇微动。

七初知道他让她打开,她拉开了绸缎丝带,盒子里边是一枚小巧精致的镶金白玉钥匙。

她微微疑惑:“这是……”

“京城的千宝阁的信物。”

七初一怔,千宝阁乃京城最大一家珠宝商行,她不知竟是萧号的产业。

“咳咳,七初,”他气力不济说不出话来,眉目之间却有些焦急,按了胸口又喘息起来。

七初心尖儿都疼得发颤,想着他已强撑着虚弱身子忙了一个早上,只怕早已疲乏不堪:“容荒,你累了,有事改日再说……”

萧容荒握着她的手,摇了摇头。

“千宝阁……以后是你的,如果你……不愿回宫里去,皓月会替你打理,七初……咳咳,我不能让你多尊荣显贵,但至少衣食无忧。”

他低弱至渐无的声音如锦塌旁的一鼎香炉烟幽幽飘散,听在七初耳中,却如六月惊雷平空而起。

她只觉瞬间如坠冰窟,牙根都冷得发抖:“容荒,你……”

他微微阖目靠在榻上,语气竟是平淡:“七初,如果我真的不能再陪你……”

“不,不会的。”七初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心里完全无法接受:“不要说,我求你,容荒,不要说……”

萧容荒提了提精神,温柔的声音:“七初,你听我说……”

“不,你答应了我……”七初手足无措地伏在他的身旁,压抑着抽泣。

“咳咳!”他支起身子想要抱起她,却不可抑制地又咳起来,七初慌忙扶住了他抚着胸口替他归顺气息。

谁知这一咳起来竟是不可遏止,萧容荒手上的绸帕又落了红。

七初慌忙端了参茶过来,红着的眼眶是强忍着的平静:“容荒,你别急,我答应你好好听你的话。”

萧容荒就着她手边喝了口参茶,便摇了摇头清咳着,身子靠向堆起的靠枕,闭目养了会儿神,才继续开口,声音虚弱乏力,却带了让人平静的奇异力量:“好好陪着侑儿长大,你是他娘亲。”

七初死死咬着唇,含着泪点了点头。

萧容荒轻声一叹:“我这一生,只是亏欠你。”

七初摇头,竟微微一笑,神情带了宿命的愉悦:“不,容荒,你给我了最好的幸福。”

七初将他冰冷的双手放在了她滚烫的心口:“你在我心底,一辈子。”

他眼眶微红,清咳一声别过头,只轻轻地将她拥入了怀中。

第四三章 京华冠盖休再提

“长青……”采乐殿暖阁前,清妍的女子悄悄走了出来,拉住了欲离去的大夫,压低了声音低声道:“他这两日……”

七初淡淡阴影的眼底一片重重担忧。

那日议事委实太过费神,萧容荒回到了西稍暖阁后,强撑着的精神顿时溃散,靠在七初怀中勉强喝了两口药就昏了过去,醒来后身子便有些发热,纵然是顾长青早晚给他度入真气辅以汤药,人还是有些昏沉,隆冬渐进长夜严寒,衾裘参汤整夜暖着,他还是伏在枕上咳得话都说不出来。

顾长青看着她,脸上褪去了几分桀骜,皱着眉头欲言又止的神情,终于缓缓开口:“还算稳定,别太担心。”

顾长青一向肆意纵情的俊朗脸庞也带了疲倦,他似是不忍看着七初期盼中带着绝望的眼光,只能安慰地拍了怕她的头,负手转身离开了采乐殿。

她望着他一袭青衫宛然,消失在了亭台树荫中。

七初抬手用地搓了搓脸,手指上的冰凉传递到脸颊,她打了个激灵,人却清醒了几分。

转身返回了内殿。

萧容荒撑起了身子靠在堆起的衾枕上,听到她走进,低垂的眼睫微微抬起,毫无血色的唇牵起浅淡笑意。

七初走到他身旁扶着他替他整理了身后的枕头好让他靠得舒服点,然后将床边的案几上一盏热气袅然的药端了过来。

萧容荒神情之中是一种豁达的沉静,他眉目素宁,眷恋地依着她手边,由着七初将药盏递到了他唇边。

他微闭着眼刚喝了一口,身子却猛地一颤,侧头伏在床沿,喝下的药汁便和着血吐了出来,身子轻颤着低声咳嗽。

七初慌忙搁了药盏,扶住他肩头替他顺气。

萧容荒咳得全身无力,连着在衣襟上咳出了零星血丝才见停,乏力地躺回衾枕上微微喘息,脸色灰白得可怕。

七初只觉心头如灼烧一般的慌,面上却不敢表露半分,只柔声地劝他:“容荒,还喝得下么?”

“七初……去看看长青。”他低微喘气,眉头轻拧,神思有些忧虑。

七初怔了一怔:“容荒,可你……”

萧容荒握了握她的手,清倦的乏色:“我还好,咳咳,替、替我去看看长青。”

七初望着他的神色,心知他做事必有他的道理,站起替他拉好了裘绒毯子:“好,我唤冷霜进来。”

萧容荒一抹浅淡微笑对她点点头,无力地微闭了目靠在枕上。

七初走出采乐殿时,天色已黑,雪下得纷扬,长宫亭阁之间的烛火渐次亮起。

她沿着水榭长廊一路小跑了过去。

顾长青住着的殿内竟然未点起烛光,远远望去一片漆黑。

七初抬手抹去了鼻尖上的几朵雪花,跨进了顾长青住着的阁间。

阁内不似有人,毫无声息的安静。

眼睛未能适应这一片漆黑,七初一边摸索着烛台,一边唤:“顾长青?”

冷不防脚下踢到了一个物体,七初蹲下身子摸索而去。

“别、别乱摸——”男人咬牙切齿的呻吟响起,尾音带了颤抖的痛楚。

七初点着了烛台的蜡烛,这才见到躺在地上的顾长青,灰白的面色一头的冷汗。

她慌忙扶起他,却见他死死地皱紧了眉头,下唇的血迹都渗出,不知在忍受怎么样的痛,一向带着嘲讽讥笑的英俊脸庞竟扭曲得变了形。

“顾长青,你还好吧?”七初慌了神。

“死丫头,”顾长青艰难地吐字:“肺腧、厥阴俞、心腧——”

七初吸了口气迅速镇定,依言迅速地并指点向他背上的穴位,真气激荡,一路疏通了他腹背的穴道,顾长青挣扎着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瓶子,倒出几粒药丸混着桌上的残茶吞了下去,缓缓调息,好一阵子,才慢慢平复了周身的痉挛。

他靠在桌脚,看着七初惊魂甫定的面容,扯出了一丝不羁笑容:“没事了。”

七初松了一口气,才觉得害怕:“你……”

“我背上经脉受过伤,这鬼天气偶尔会发作。”顾长青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转移了话题:“你怎么过来了?是不是萧——”

七初眼眶泛湿,这段日子为了容荒的病,他也是不分日夜地在采乐殿候着,费神耗损真气不说,心中更背负着他们沉重的希望,她也知道他的身子尚能撑到现在都是靠着顾长青费尽心思的调理,他的疲惫和压力可想而知。

“对不起。”七初轻声道:“连累你这么辛苦。”

顾长青摇头,笑得有些落魄凄寒:“七初,想我顾长青一世自负,没想到,一生中的至亲和挚友,我都没有能力留住。”

七初眉睫一颤,一滴泪落下来。

顾长青收敛了一直挂着的讥诮不羁笑容,转过头径自沉默。

压抑如死的无言中,一室漆黑中只有荧荧泛白的雪光。

“七初,”过了许久,顾长青轻声唤她,声音暗哑不堪:“我师父——离去得异常猝然,我查遍了先师留下的所有医籍,都未能找到那张古方——”

七初听得他语气中的压抑得发苦的悒郁,隐隐心惊。

顾长青声音带了淡淡悲悯:“他心脉早已耗损殆尽,仅仅是依靠着真气勉强维系着,七初,他答应了你要活下去,可是这般辛苦——”

七初睁大了眼静静地听着,泪水都冻结,神情麻木得仿若没有生命的木偶。

顾长青不忍地别过了头,迟疑了一番,方低声道:“有时你倦极睡着了,他半夜发病,不愿吵醒你。我进去时,他宁愿是咬着牙宁愿痛昏过去也不舍你担心——”

七初泪珠一颗一颗地掉落。

“他……实在是受尽了折磨,放手吧。”

七初怔怔地望着他,窒息的神情。

用了许久,她似乎才艰难地理解了顾长青的话,指尖微颤,容颜苍白的女子蹲在地上,头埋进了双膝,展开双臂用力地搂住了自己,发出如受伤的小兽一般的呜咽声。

顾长青叹息一声,伸手将她扳向了自己的肩头。

崩溃的抽泣声传来。

顾长青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望着桌面上飘摇的烛火,面容上也带了凄恻。

“长青,”只是一会儿,七初低着头离开了他的肩膀,出声唤他。

她已恢复了理智,顾长青皱着眉头,身旁的女子理智和镇定得令他折服和不安。

七初泪水中折射出波光潋滟,凄然一笑:“即使不信命,我们也不过是人。”

顾长青心疼地拍了拍她的头。

七初嘴角抿起一朵清丽如芙蕖的微笑:“我真不该哭,如果他真是好不了,我一定要笑着快快活活地陪他。”

十二月初八,鶡旦不鸣,落雪三尺。

天朝十三年万寿节前夕。

成德十二年,塞北平定,四海安定,宫中早早就开始操办天子三十五岁寿辰的寿宴。

京城银装素裹,京师大道自花萼楼伊始,红绸裹廊,结彩香案,大陈歌乐。

七初坐在热闹喧哗的席间,眺望着帝都,默默地饮下一杯酒。

栏外的璎珞行宫,亭台楼宇,蜿蜒曼廊,早已被宫女和直殿太监装点得簇然一新。

火树银花不夜天。

宫中逢万寿节,宫女宦官都不可不衣青紫,可穿自己喜爱的衣服,依着萧容荒的吩咐,璎珞行宫长乐轩今夜开了宴席,流觞曲水,珍馐美酒,众人同乐。

行宫内司礼太监在鎏金台柱下一站,尖细的嗓音:“主子口谕——皇上寿辰乃普天同庆之日,在行宫内今夜可不必拘礼纵享熙宴。”

人人脸上俱是欢颜。

皓月坐在七初对面,遥遥举杯道:“七初,我曾流沙说姑娘当年在北庭城,琴技一绝绕梁三日,可惜我不曾有幸欣赏,今夜姑娘可愿让我一尝夙愿?”

他话音刚落,殿外忽然有人一咳嗓子,低沉的话音:“皓月。”

七初回头,看到冷霜正从殿外走入,似有些不赞同地皱眉望了望皓月。

皓月常年留居江南,性子倜傥风流,不似冷霜般持重,他望着冷霜神色,脸上一哂明白他的意思,七初如今已是爷身旁的女子,于他们便是主子,这般要求,未免不敬。

七初心里一直牵念着在采乐殿内的萧容荒,本打算露个脸就离去,但见两人这般眼色,反倒不好教皓月为难,只站起盈盈一笑道:“那是因为在北庭听惯了胡笳悲壮,偶然听到丝竹之乐,便觉得有些欣喜而已,我已经很久没练琴啦,只怕教大家贻笑大方。”

七初待下人也素来随和,旁边的诸人已跟着喝:“姑娘过谦——弹一曲——”

冷霜拂袖一望皓月,站在宴席上,眉头皱得更紧。

七初对着两人安抚笑笑,款步走到席前,珍珠幕帘后置着一具瑶琴。

笑意明艳的女子整衣端坐,一双剪水眉目顾盼生辉,左手按弦,右手轻轻一拨,一缕清丽音色飘出。

七初低垂眉头,凝神轻挑慢捻,专注的神态显得说不出的动人。

她对着身侧轻轻点头示意,一个歌女和着音唱起:“兰殿千秋节,称名万岁觞,风传率土庆,日表继天祥,玉宇开花萼,宫悬度会昌——”

那歌女声音清亮喜乐,穿透了喧闹的祝酒交谈嘈杂人声,远远传开。

曲毕,气氛热烈,坐中诸人皆额手称赞。

七初悄然起身,离开了坐席。

走在回廊间,碧湖假山上影影绰绰的雪光映着树荫,丝竹歌舞声混着酒香轻烟在这华美的宫殿间回荡飘散。

大好河山,富庶安宁,这是一个清平的盛世。

如此浩大的繁华盛世下,一个人的悲欢离合,渺如尘埃。

可是,她按了按心口,那里的爱,早已溶入了她的每一寸血脉,即使在沸盈漫天的喧闹喜乐之时,转念处,一想到他的脸,但觉周身十丈软红繁花似锦顿时暗灭,一颗心灰飞烟灭地静默下去。

如果没有他。

如果没有他。

单是轻微想一想,便觉得无法承受。

七初轻轻仰望,采乐殿内透出一丝晕黄烛光。

颜七初,笑。她对着自己轻声道。

采乐殿内烛火明亮,一贯的静谧,远处筵席上的欢歌笑语丝竹之声显得遥远而不真切,守在内殿的两个宫女见到她进来,福了一礼,七初轻声道:“你们下去罢。”

“容荒——”七初走进了内殿就开口唤他,却并没直接走到暖阁内,她站在熏笼前换去了被冷风吹了一夜的狐裘披风,换了一件夹青罩暖袍,将冻得发僵的脸颊捂暖,才掀帘走进了暖阁。

萧容荒披了件雪白暖裘正倚在枕上看书,手边的一个药盏喝了小半碗,已经凉却。

七初静静地走到他身旁,将脸贴到了他的肩上。

“唔,喝酒了?”萧容荒手指轻抚她嫣红的温暖脸庞。

“一点点。”

“七初,我听到你弹琴了。”

“这么远你也听得到?”

“你弹的琴,我自然是认得的。”

“嗯,弹得不好。”七初有些不好意思地答。

“怎会,我很爱听。”萧容荒低声咳嗽:“只是这些日子太辛苦了你,竟没空歇一歇。”

七初马上从他身上爬了起来,笑得明媚,语调轻快:“容荒,我再弹给你听。”

萧容荒展颜一笑:“我想听那首,你昨日教给红媛的,那首——”

七初神色略略迟疑,昨日下午萧容荒歇息时,她在楼阁上抚琴浅唱,采乐殿一个丫头看得羡慕,七初便教了她,也不知他何时醒来听到了。

萧容荒眉目之间隐隐倦意,倚在枕上含着笑意望着她。

七初抱来一句古琴,曼声低唱: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只缘感君一回顾,我思君朝与暮。 魂随君去终不悔, 绵绵相思为君苦。 相思苦,凭谁诉? 遥遥不知君何处。 扶门切思君之嘱, 登高望断天涯路。

七初声音很轻柔,却很专注,姣好的侧脸一缕发丝落下。

萧容荒静静地凝视着她,手上的一方绸帕捂着嘴低低咳嗽,眉目之间却是满足之色。

他精神不好,倚在枕上慢慢地睡去。

子时更鼓沉沉响起。

“容荒,”七初伏在床沿,轻吻他的眉头:“你三十五岁啦。”

“老了。”萧容荒闭着眼语调模糊。

七初佯装皱眉,遗憾的语气:“是啊,老了。”

“嫌弃我?”萧容荒伸手将她揽入了怀中。

“不敢。”七初窝在他胸前,细细地听着他虚浅的心跳,闭了眼微笑:“到你八十五岁,我都还要赖着你。”

萧容荒模模糊糊睡去,耳边低回萦绕,是那个他深爱的女子恬淡声音,她情意绵绵,她低吟浅唱,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恍惚模糊中不知昏睡了多久,他闭着眼感觉意识半蒙半醒地慢慢恢复。

指尖微微一颤,手边立刻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掌,七初熟悉的嗓音低声唤他:“容荒。”

他一时没有力气移动,只感觉得到温暖的脸颊轻轻地摩挲着他的掌心,闭目躺一会儿,才缓缓地张开了眼。

映入眼帘的是七初温柔静切的笑容。

视线还有些模糊,萧容荒想要撑起身子,手肘撑在床沿身子刚刚动了半分,一阵晕眩袭来,虚软身子便无力地跌了回去。

七初伸手扶住他:“容荒,慢点儿。”

他最近精神越来越差,早上很少能起得床,靠在七初怀中,好一会儿,才缓缓有了点儿力气。

“容荒,”七初扶着他慢慢地靠在堆起的枕上,细心地瞧他的气色:“头还晕不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