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盈听到这个声音,回了头,看到廉钊的时候,眉头依然紧皱。她抬头,看了看酒楼的招牌,冷声道:“你在这里……”

廉钊挤出人群,走上前去,开口:“姑姑,你怎么来了?”

廉盈说道,“既然是出外追缴东海流寇,就该全力以赴。驻兵镇外,孤身查探,这般轻率的举动,是廉家当家的所为么?”

廉钊听罢,走到马前,轻声开口:“姑姑,此镇不同寻常……”

廉盈不待他说完,便冷哼一声,道:“朝廷重兵,还压不住一个无名小镇么?你放心,我已经包围此镇,莫说是东海贼寇,就连一只飞鸟,都休想离开一步!”

廉钊立刻道:“姑姑,我已经查探过了,这镇上并无东海贼寇。这般大张旗鼓,惊扰乡邻,不太妥当吧……”

廉盈冷笑,“总比放走钦犯来得妥当。”

廉钊微惊,隐隐猜到了几分,便只得沉默。这时,忽听得有人怒喝一声:“大半夜,吵什么?!”

镇上瞬间安静了下来。

江寂缓缓从酒楼里走出来,看着面前的人马,不屑道:“忠犬就是忠犬,半夜三更还会出来咬人,朝廷的俸禄看来不错啊。”

廉盈听到这话,显然不满,但却忍着不发作,她抱拳,道:“老人家,我无意冒犯乡里,只要抓到朝廷要犯,即刻退兵。”

“朝廷要犯?老子怎么不知道这儿有朝廷要犯?”江寂的口气狂妄无比。

廉盈伸出了手,身旁的家将会意,将一叠画像奉了上来。

她拿起那叠画像,道:“今晨有两辆马车进镇,车上共四女五男。这两辆马车历程两天,所经城镇、茶寮、饭馆、驿站均有目击之人。这是采取证言绘制的画像。经比对,其中确有朝廷要犯。老人家,此镇虽无人管辖,但也是天子脚下。还望各位乡亲遵守王法,交出钦犯。否则……”

江寂皱眉,等她的下半句。

“……窝藏钦犯,同罪论处!”廉盈的话语之间,气势十足,让人心惊。

小小更是惊恐不已。自从被忍者袭击之后,他们便换回了原来的装束。本以为没有什么大碍,没想到,廉家的行事竟是如此滴水不漏……

江寂笑了起来,“老子长那么大,什么都怕,就是不怕王法。今天,老子见识见识你们廉家的大义!”他说话间,看了廉钊一眼,略带嘲讽。

廉盈闻言,开口道:“好!统统拿下!”

“慢着!”廉钊开口,喝制了众人,“姑姑,我才是廉家的当家,要下令,也该由我来。”

廉盈看着他,突然笑了,“好,当家的。那就请您亲自捉拿那‘鬼师’后人,切莫手下留情。”

这句话说得不响,但每个人都清楚地听到了。

廉钊一惊,抬头看着廉盈,哑口无言。

廉盈的神色之中浸着一抹狠色,她挑了挑眉毛,朗声道:“家将听令,遵当家所言,全力捉拿要犯!若有反抗王法之人,统统拿下法办!”

家将不再犹豫,领命之后,兵器出鞘。

一时间,小镇内杀气腾腾,让人心惊。

小小却突然不再惊恐了……她站在墙角,看着廉钊。他说的话,她每一句都听得很清楚。那些话,和她的记忆重叠,竟是如此温润。

他曾经对她说:在我家人面前,一个字都不要提起……就这样一直骗下去也没关系……

而他,真的骗了。

叶璃说过的话,此刻想来,真实得不可思议。他真的在放过她,一次又一次……他早已为她破了自己的坚持和立场,可她竟然浑然不觉,自顾自地逃跑。

除了逃,她到底还做过什么?

天理何存啊!!!

她低头,含泪笑了起来。没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和坚持,可是,她左小小没有……

她吸吸鼻子,一个大转身,走了出去。

“不用找了,我在这里!”

所有人都被这个声音震住了。

朦胧的月光氤氲着湿气,浮游在四周。小小走在这湿漉漉的月光下,表情里,带着一丝笑意。

廉盈看到她,眼神里的怒火清晰可见。

小小开口,道:“退兵吧,我跟你走。”

酒楼里的众人闻言,不满至极。

银枭上前,喝道:“丫头,你疯了?!”

小小却一伸手,制止了众人。“我自有分寸。”她的动作架势十足,语气威严,瞬间震住了场面。

廉盈思忖片刻,伸手一挥。家将收了兵器,准备退兵。

小小抬眸,看了看一旁的廉钊。

廉钊正看着她,神情复杂无比。

小小笑了起来。

说起来,所谓的坏人,就是想要的东西,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得到的吧……嗯……好像,是有这个说法啊……

无所回避

黎明的第一道晨光破空时,朦胧的湿气消尽,微热的燥气蔓延开来,惹人心烦。

温宿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全身都微微发汗。他刚想起身,却觉有硬物轻轻硌着他的手心。他有些惊讶,转而看着手掌中的东西。那是两块令牌:太平城神武令,见者解剑,不可动武。神农世家赤炎令,凡神农门下,必遵号令,救死扶伤。

他的眉头一皱,拿着令牌的手缓缓握紧。天下,拥有这两块令牌的人,只有一个。如此珍贵的东西,竟这般轻易地放在了他手里,她难道忘记了么?他是杀她师父的凶手,是欺骗利用她的人……她难道,不恨他么?

想到这里,他再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他下了床,顾不得身体虚弱,推门出去。

还没走几步,便迎面遇上了洛元清。

洛元清看到他,有些惊讶,“你去哪儿?”

他并不回答,自顾自往楼下走。

洛元清见状,有些不满,举步跟了上去。

刚到楼梯口,就听得有人谈论。

“人当然要救,只是,如今廉家大军围城,不可轻举妄动。”李丝的声音,严肃无比。

“那你让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丫头伏法?”银枭怒道。

“没那么严重吧,左姑娘自首,一定是有了打算。何况,廉家一向秉公执法,公私分明,不一定会为难她啊。”江城开口,道。

“江公子,这当中的曲折,您是不知道啊。”李丝大叹一口气,“左姑娘是鬼师的弟子,鬼师曾与廉家有过过节。就算廉家能忘了这段宿仇,如今,却是奉了圣命找寻九皇神器。左姑娘是其中的关键人物。这一来二去,新仇旧恨,于公于私,廉家都不可能放过她的。啧,要是她真能投靠朝廷也就罢了,如今最麻烦的是,她怕是什么都不知道啊!”

银枭拍案而起,“方才就不该让她走,大不了硬抢!”

正当气氛紧张的时候,江寂缓缓开口,道:“你们都给老子安静点……”他话音一落,周围立刻没了声音,“那丫头既然是韩卿的传人,怕是早有了下一步的打算了吧。你们一群人在这里着急什么。”

“老爷子……”银枭无奈,“那个小丫头学艺不精啊。”

“学艺不精?老子对那‘三弦女侠’的事,也有所耳闻了。不论她是误打误撞,还是如有神助,若没有几分实力,运气是不会一次接一次来的。”江寂笑了笑,“你们也是老江湖了,这世上,强弱又岂是看表象的?”

银枭沉默,竟无法回答。

温宿听完,发生的事情,也知道了大概。他握紧了手中令牌,冷着脸色走下了楼梯。

众人见他下来,神情忽变。银枭和李丝更是退开了几步,摆出了备战的架势。但江寂在座,谁也不敢先动手。

温宿并不理会众人,直接往门外走。

洛元清急急追上,道:“慢着,不准走!”

温宿一转身,刀已出鞘,森冷的刀锋对着洛元清的眉睫,说不出的杀意冷冽。“我不会把心经交给你的,死心吧。”

洛元清听罢,顿生了怒意,“你毁约?”

温宿收刀,回答:“是。”

洛元清竟被这句回答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温宿转身,正要迈步离开,却听江寂开口:“站住。”

温宿顿了步子,没有回头。

江寂起身,道:“你要去要留,老子管不了。只是,你身中‘七杀’剧毒,跟这丫头毁约,就只有死路一条。为了东海,忠心如此,值得么?”

温宿沉默片刻,道:“多谢前辈教导。”他说完,疾步离去。

江寂皱起眉头,看着他离开的身影。

“不仅不要命,连九皇神器都不顾,拖着那种身子想去哪……年轻人的想法,老子是越来越不明白了……”江寂开口,自语似地道。

“他去救人……”洛元清的声音滞涩无比,隐约的怒气与不甘缓缓渗出,“……能让他如此,只有她……”

“救人?”银枭略微不解,随即恍然大悟,“难道,他去救小小?”

江寂当即笑了起来,道:“这倒是有趣。”他举步,走到门外,看着明晃晃的太阳,“看样子,这把老骨头还是得动一动啊。”

他说话的时候,渐而耀眼的阳光下,街道之上,突然出现了近百个带着面具的人。每一个都已配了兵器,毕恭毕敬地站在“醉客居”的门口,等着号令。

……

镇外五里,驻扎着廉家的军队。廉家长年行军,对于这种野外扎营,自然是熟练无比。树林之中布满了整齐的帐篷,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俨然是军营。

廉钊站在主营中,看着脸色冷然的廉盈,直截了当道:“姑姑,你不能治她罪。”

廉盈的怒气隐约在眉间,“鬼师涉嫌朝中多起命案,她是鬼师的徒儿,还是东海贼寇,我只是抓她见官,算是便宜她了。”她看了看廉钊,语气轻蔑,“怎么,你这是为她求情?”

廉钊摇头,“我并非为她求情,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不可轻率。”

“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你为什么三番四次让她逃走?”廉盈拍案,怒道,“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的身份?!是不是知道了她的身份还执意如此?!说啊!”

廉钊平静地看着她,道:“姑姑,一事归一事。廉家做事,讲的是公私分明……”

“好一句公私分明……你看你是被那丫头迷得神魂颠倒,是非不分了!若不是神霄传书告知真相,我看你是打算一辈子隐瞒她的身份,欺骗所有人,对不对?!”

神霄……廉钊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皱了眉头。

“怎么,我说对了?”廉盈走到他面前,道,“廉钊,你别忘了,你现在是廉家的当家。于公,她是朝廷钦犯,理应受王法惩治。于私,她师父作恶多端,她更是奸邪狡诈,居心叵测。你若对她手下留情,对得起圣上和廉家么?!”

廉钊沉默片刻,开口:“姑姑,你误会了……”

廉盈努力平息下心绪,听他说话。

“姑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廉钊说道,“姑姑可知朝廷讨伐东海的目的?”

廉盈只觉得他是顾左右而言他,便不应答,只是有些不屑地听着。

“什么作奸犯科,都只是场面上的话……”廉钊道,“圣上的密令,只有爹和我知道……廉家之所以和神霄派结盟,只有一个目的,替圣上找到九皇神器,。”

廉盈听到这句话,有些惊讶。

“而鬼师,是天下唯一知道九皇神器秘密的人。”廉钊的声音,平静无比,“要找到鬼师,左小小就是关键。若是姑姑将她治罪论处,廉钊至今所为,便功亏一篑。”

廉盈道:“你是说,你先前故意放她,都是为了利用她找到鬼师?”

廉钊带着沉重,点了点头,“我并非放她,先前几次都是情势所逼,不宜出手。不过,我也确实不想伤她。我曾与她相处,知她吃软不吃硬。若是好好安抚利诱,说不定能让她为朝廷做事。九皇神器的事乃是机密,不得轻易向人透露。隐瞒姑姑,实非我愿。所以,我才说,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草率。”

廉盈带着疑惑,看着他,“你……你当真?”

廉钊浅笑,“难道,姑姑认为廉钊真的如此不肖?”他的语气中,有一丝悲凉,“……我承认,对她尚有余情。不过……我绝对不会做出有损廉家声威的事……”

廉盈听到这里,不禁动容。

廉钊道:“姑姑既然知了真相,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处理吧。”

廉盈思忖一番,却无法再坚持什么了,只得答应。

走出主营,廉钊长长地吁了口气。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帐篷上。

……

小小席地而坐,抱着膝盖,仰着脑袋,看着帐篷的天顶发呆。

果然不假思索跑出来自首是不对的……现在,她要怎么办?

叶璃曾说:小小,我看你不如自首吧!然后,归顺朝廷,戴罪立功,以后就名正言顺嫁进廉家,皆大欢喜!

好主意啊好主意!……只是,九皇神器什么的,她一无所知,怎么归顺?待会儿,他们要是严刑拷打,她怎么办?

她哀怨地叹口气,躺倒在了地上。仔细想想,全天下的人,都以为她知道什么,可偏偏她就是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反过来说,死无对证,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哇,只要扯得好,怎么都行啊!

扯什么好呢?……要怎么扯,才能解决眼前的一切恩怨呢……“鬼师”留下的血债,要怎么样做,才能一笔勾销呢?

她想着想着,渐渐起了汗。不愧是六月的天气,昨日还是雷雨,今日就燥热不堪。她翻身坐起,拉着领口,扇风。

想起以前,在这样的日子,师父会在溪水里凉上一壶合欢酒。她就在溪边,把脚丫子浸在水里,吃西瓜。师父见状,轻咬着酒杯,无奈地训她。说女孩子家,不能把脚露出来。

这些话听得多了,她便赌了气。再听到这话的时候,就故意把脚跷得高高的。

师父叹着气摇头:要命,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她不服气,顶了一句:你又不是我爹!

她说完就后悔了。那一刻,师父的眼睛里,分明带了黯然。他不再跟她说话,默默地喝酒。

她手忙脚乱地想道歉,可是却找不到契机开口,最后,她抢了师父手中的酒杯,大喊着:徒儿不肖,自罚一杯。豪爽无比地灌了下了那杯酒。

师父就看傻了,手僵在半空。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酒也不是太难喝。那杯中的合欢酒,淡香甘冽,凉凉地滑下喉去,继而,让身体微微发烫。

她有些晕,放下了酒杯,红着脸颊,可怜兮兮地看着师父。

师父笑了出来,摸摸她的头,道:我不是你爹也好,省得替你办嫁妆了。

她正要抱怨,却听师父补了一句:而我欠的帐,你也不必替我还……

小小想到这里,心口渐渐发热,就像当初喝下那杯合欢酒时一般。仔细一想,她的师父根本不是“鬼师”啊,她“做宵小”的师父,分明是“做坏人”么!

她笑了出来,感慨万千,原来,她这一路来,都是自困啊……

她正笑得欢,却有人进了帐。她抬眸一看,便对上了廉钊的眼睛。她当即僵硬,好半天没反应。

廉钊看着她脸上僵住的笑容,有些不解。见她迟迟没有反应,廉钊轻轻咳了一声。

小小猛地反应过来,站起了身子。

廉钊移开视线,伸手挥了挥,示意随行的家将退下。而后,沉默。

小小见他半天不说话,想了想,大声道: “呃……廉公子,其实,小的愿意归顺朝廷,戴罪立功……”

廉钊微惊,愣愣地看着她。

小小笑着,道:“怎么,不行么?”

廉钊摇头,“你……”他的声音里,混进了犹疑,但眼神里却染了明亮的神采,“你真的愿意归顺朝廷?”

“愿意!”小小用力点头。

廉钊沉默片刻,道:“……你师父……”

“我师父已经死了。”

小小的回答,让廉钊怔忡。

小小笑着,接着道:“……今年的三月初三,被人一掌震断了心脉,不治而亡。”

廉钊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小小顿了片刻,道:“我一直不知道我的师父就是‘鬼师’……我的师父,叫做‘左怀仁’,只是个普通的江湖人。如果我没去‘奇货会’,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廉钊静静听着。这些话,竟如同有生命一般,渗进他的身体,缠住了他的心。一字一字,都清晰异常。

小小的声音越来越小,低沉得让她自己都觉得异样:“我愿意归顺朝廷……所以,你原谅我,好不好?”

廉钊只觉得脑海里“轰”一下地炸开了,所有的情绪都一股脑儿往上冲。先前的诸般压抑,一扫而空。他从来没有想过,她竟会如此选择,不,即使亲耳听见,也无法相信……可是,他想答应。即便是骗局,也想跳进去。

“我……”他刚想说什么,却听见了周围的异响。

他警觉地看着四周,炙热的阳光透过帐篷,投下了斑驳的光影。此刻,那影子慢慢变大,诡异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