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乐儿佩着满身的珠翠,双手叉腰,大步走到了窗前,道:“文熙哥哥……”

魏颖并未理会她,依然茫然地看着天空。

“魏文熙!”石乐儿大喝一声,“我太平城从来不养吃白饭的人,你若是还要在窗前耍少爷脾气,别怪我扫你出门!”

魏颖这才回头,看了她一眼。而后起身,开口道:“你要我做什么?”

石乐儿皱眉,“魏文熙,你搞清楚,不是我要你做什么。哼……丧家犬就是丧家犬,一点用都没有。救你还不如救条狗,狗至少知道摇摇尾巴。”

听到这些话,她身后的岳家兄妹都抹了一把冷汗,万分同情地看着魏颖。

但魏颖的神情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唉……汐夫人也真可怜,生了你这么个不孝子。别说享福了,可怜她一届弱女子,还要绣花养活你。”石乐儿把玩着腰间玉佩,如是道。

魏颖猛然抬眸,道:“你说什么?”

石乐儿悠然回答,“我说过了吧,太平城不养闲人。能留你到今日,全因汐夫人绣花抵债……”

“抵债?我欠你什么?”

石乐儿抄出自己的黄金算盘,道:“我从英雄堡将你救出,收容你在太平城,找人帮你打通被封的气脉,替你疗伤……粗略算算,至少也值白银千两吧?”

此话一出,石乐儿身后的岳家兄妹又抹了一把冷汗,愈发同情地看着魏颖。

魏颖不发一语,冲出了门外,直接到了汐夫人的房前。他推门进入,就见汐夫人正坐在床上,专心致志地绣花。

“娘……”见到这般景象,魏颖只觉得胸口一阵酸楚。

汐夫人抬头,看到他的时候,微微一笑,道:“文熙。”

魏颖几步上前,跪下身子,道:“娘,您怎么……”

汐夫人低头下针,道:“只是绣花罢了,娘做得来。”

魏颖转头,看着石乐儿,“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石乐儿在桌边坐下,把算盘放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拨着。“真好笑,你会做什么?”她语气里满是轻蔑,“耕田种地、织布做衣、打铁伐木……你哪一样会做?除了当英雄堡的三少爷,你还会什么?”

魏颖答不上来,不甘地沉默。

汐夫人闻言,放下了手中的针线,道:“乐儿,我绣花之得,难道不够么?”

石乐儿看了她一眼,道:“够。”她又看了看魏颖,“你就继续靠你娘养着吧,不打扰了。”

她说完,起身走人。这时,一名仆人慌忙冲了过来,道:“城主,英雄堡堡主魏启来了,还带了聘礼。现在人在花厅。”

石乐儿挑眉,“魏英扬,这如意算盘打得倒是不错么……”

她说完,一甩头,气势非凡地冲向了花厅。

汐夫人紧张了起来,紧紧握着魏颖的手,脸色也苍白不堪。

魏颖沉默片刻,安慰道:“娘,没事的……”

他起身,想要跟上,却被汐夫人拉住了。

汐夫人的眸中,泪光微闪,语气哀怨忧戚,“文熙,别去……英雄堡什么的,娘都不在乎了。只要我们平平安安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魏颖沉默着,许久,还是松开了汐夫人的手。他笑了笑,道:“娘,请容孩儿再任性一次……”他说完,快步走了出去。

汐夫人看着他离开,万般的不愿都藏在了心里,终未阻止。

……

花厅之中,魏启悠然地啜着杯中的茶。

石乐儿进门的时候,笑得一脸无邪,“英扬哥哥!”

魏启回头,看到她,也笑,“乐儿,多日不见,你越来越漂亮了啊。”

石乐儿略有羞怯,道:“英扬哥哥这么说,乐儿会害羞的啦。”

“呵呵……”

两人都是笑意盈盈,谈得热络,可那种气氛却诡异非常。

“乐儿,其实,我这次来,是想跟你谈婚约的事。”魏启寒暄半日,才入了正题。

石乐儿闻言,一扭头,“英扬哥哥真讨厌,人家还没及笄呢!”

“呵,我只是想把事情定下来,免得被人乘虚而入……”魏颖笑了笑,道,“对了,乐儿,我听说,几个英雄堡的叛徒躲进了太平城内。太平城的事务,我本不该插手。但那几人穷凶极恶,我怕乐儿你涉世未深,受奸人蒙蔽。若是因此有什么闪失,我如何向老城主交待。”

石乐儿听得出他话里的深意,抿唇一笑,道:“英扬哥哥真会说笑话,来我太平城做客的,明明是文熙哥哥和汐夫人啊。大家都是自己人,怎么是叛徒呢?”

听到这些话,魏启的神色微变。

石乐儿笑得无邪,道:“其实,英雄堡的事,乐儿也搞不清楚。可是,我听爷爷说,文熙哥哥是名正言顺的继位人选,一直以来,三英和宗亲都是这么认定的。他怎么又会杀三英,做叛徒了呢?英扬哥哥,乐儿愚钝,想不明白,不如你跟乐儿解释解释?”

魏启笑了起来,道:“乐儿,人心难测,这世上很多东西都不似表面般简单。解释无用,看结果不是更明白么?乐儿,人在江湖,最重要的,是选对阵营,你说呢?”

石乐儿一脸茫然,“乐儿不明白呢。”

魏启微笑,道:“你总会明白的。”他伸手,摸摸石乐儿的头,“今日我就先告辞了,婚约的事,乐儿你好好考虑一下吧。”

石乐儿笑着点头,“嗯。”

她目送魏启领着手下离开,原本的笑意刹那变成了鄙夷,“哼,娶我?做梦!”

……

魏启走到花厅外,就看到了站在那里的魏颖。

魏颖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叫嚣着,不容他冷静。

然而,魏启却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地走向了他。

魏颖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冲动,眼神里的杀意混着悲痛。

魏启慢慢走近,眼神早已移开,他若无其事地从魏颖身边经过,悠然离开。

魏颖愣住了,他一直以为魏启会穷追猛打,致他于死地。然而,此时魏启的态度却如此淡然。就仿佛面前的,是一只蝼蚁,一支残烛,根本无谓浪费精力去对付。魏颖咬牙,猛然转身,想要追上去。却听得身后石乐儿含笑开口,“追上去又怎么样,你拿什么跟他斗啊?吃白饭的三少爷?”

魏颖全身一僵,移不了步子。

石乐儿走到他身边,叹口气,道:“唉,文熙哥哥放心,我不会嫁给英扬哥哥的。所以,你就安心地呆在太平城吧。多养条狗,我也不会太介意的。”

她说完,轻快地离开。

岳怀江和岳怀溪看到魏颖颓然的表情时,两人对望一眼,万分同情地走到了他身边。

“魏公子啊……我看,你还是学门手艺吧。”岳怀溪诚恳道,“其实,寄人篱下,做工还债,也不是很难的。”

岳怀江也应合道:“是啊是啊,习惯了就好了。才一千两白银,不是很多的。我们欠了三千两呢。”

两人见魏颖还是没反应,只得打住了话题,默默离开。

魏颖呆呆站立了许久,才拖着沉重的步伐,慢慢走回了房。

那一夜,他在房中坐了一整夜。脑海中,无数的情景翻腾。不给他片刻的安宁。

除了当英雄堡的三少爷,你还会什么?

他从来不曾把英雄堡的堡主之位放在眼里,然而,到了今日他终于明白,离开了英雄堡,他什么都不是。他曾经鄙视的种种,如今却显得如此珍贵。枉死的三英,被夺去的种种,汐夫人和赵颜曾说过的每一句话,如今,都重重地叩着他的心灵。他失了一切,难道要连最后的尊严和骄傲也一并抛弃么?

天色渐明,淡淡地晨光照在他身上。他的双眼最终脱去了茫然和颓废,泛着粼粼的光彩。

……

第二日一早,石乐儿刚起床,一开门,就见魏颖站在门口。

石乐儿稍稍惊讶,正想开口讥嘲,却听魏颖带着十足的严肃,道:“嫁给我。”

石乐儿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魏颖,无法反应。

“嫁给我,助我夺回英雄堡。”魏颖说话的时候,语气深沉,全不似以往的轻狂焦躁。

石乐儿突然笑了起来,“好啊!”她答得爽快,仿佛早有准备,“不过,我有个条件。”她停顿片刻,说道。

魏颖点头,“你说。”

石乐儿的眼神精明无比,“先备休书一封,助你继位之后,婚约即刻解除。不过,英雄堡麾下的产业,每年盈利,我要占七成。”

“七成……”魏颖皱了皱眉头,但随即答应道,“成交。”

石乐儿喜上眉梢,“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稍候,太平城的大殿之中,聚满了人。当着城中所有人的面,魏颖签下了那份凭据。石乐儿将凭据收好,挥了挥手,岳怀江便捧着一把刀缓步上前。

那柄刀长约两尺三寸,刀宽三寸,黑檀制柄。全刀古朴苍劲,毫无花哨装饰,但那刀身精光四溅,透着威严武霸之气。

石乐儿开口,道:“这把就是‘九皇’之一,我太平城的‘武灵霸刀’。为表诚意,这柄刀就交由文熙哥哥了。此处,还有刀谱一本,你且潜心修炼,以后对阵魏启,自然有所助益。”

魏颖接过那把刀时,就觉一股信念从心底升起,化为了力量,支持全身。

而这时,石乐儿笑着,说道:“待夺回英雄堡大权,合并二家,壮我太平城声势。一统江湖,指日可待!”

她这番话出口,魏颖愣住了。而大殿之中,其他人皆拱手行礼,高声应道:“城主英明!”

石乐儿笑得愈发得意,魏颖却只能无奈地叹气,再无反驳的心情。

……

无地自容 [上]

从英雄堡向西南行,过三、五小镇,便是一片寂寂山岭。这本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地方,但半月之前,英雄堡中发生变故,三子魏颖叛逆难驯,为夺堡主之位,下毒谋害异母兄长魏启。计划败露后,又串通早已被逐出家门的儿子魏承,杀害了三英。这两人作恶之后逃出英雄堡,下落不明。

变故之后,英雄堡主之位便有长子魏启继承。英雄堡出动了所有弟子,以掘地三尺之势,四处搜寻。就连这荒僻山岭也渐有了人气。

山岭之中不过寥寥几户住户,这些江湖恩怨对他们来说是天大的事儿。比起几日前来借住的那一对俊俏的小夫妻更让人震撼。

说起这对夫妻,也正好是半月前来的。那妻子不知生了什么恶疾,一直昏睡不醒。丈夫不过二十出头,沉默寡言,但待人亲善。自从借住以来,便将住户家中生锈破损的农具修缮一新,权当作报酬。

山民朴实,也不曾问过这二人身家,甚至那夫妻的关系,也是众人自己揣测出来的。

这纯朴的山村之中,又怎会有人猜到,这对他们想象中的恩爱夫妻,正是英雄堡的二少爷和赵颜。

赵颜身受冥雷掌伤,所幸魏启那一掌并未用全力,并无性命之忧。只是,她没有内力护体,虽过半月,依然没有醒转的迹象。

村民不知她所患何病,问起莫允时,莫允也只是含糊敷衍。久而久之,村民便自顾自猜测起来,什么路遇强盗,摔下山崖;什么悲情绝恋,以死相逼;什么家道中落,相依为命……这般的猜测,倒也给平淡无奇的日子添了不少乐趣。

几日后,赵颜醒转,尚未回神,就已听见儿童的欢闹之声。

她的脑中略有茫然,继而渐渐清醒。她身处的,是一间破旧小屋,陈年的柱梁早已有了腐蛀之像。她的神智苏醒的时候,伤口的痛楚也苏醒了。她只觉吸气之间,胸口隐隐生痛,四肢无力,全然如废人一般。然而,她眼神里并未哀痛之色,反而带着快意。

半日之后,莫允推门进来,就见赵颜已经在床上坐起,正半斜着身子,看着窗外的稚童嬉戏。

莫允还未开口,跟着他一起进来的几个妇人就大呼小叫起来,“啊呀!醒啦醒啦!总算是醒啦!快来看哪!”

这几声叫唤,把全村的人都引了过来。众人都聚在了这小屋中,对着赵颜嘘寒问暖。赵颜的表情却始终冷然,没有一丝笑意。

好不容易等众人表述完了自己的喜悦之情,退出了门外。莫允这才走到了床边,伸手,准备替赵颜把脉。

赵颜惊惧地看着他,缩了缩身子。

莫允见状,道:“我不会伤你……”

赵颜看他一眼,惶恐万分,她正要说什么,却突然咳嗽了起来,她皱紧了眉头,呼吸滞涩,几近窒息。

莫允见状,立刻伸手扶她,运起了内力,起掌灌入她的身子。

赵颜这才缓过了一口气,虚弱地喘息起来。

莫允扶她躺下,道:“你好好休息。”

莫允等不到回答,便不再说什么,转身准备离开。

“莫允……”赵颜突然开口。

莫允站定,回头看着她。

她抬头,眼神忧戚,“为什么救我?你不是很讨厌我么?”

莫允道:“别想那么多,安心休养。”

他正要离开,却被赵颜拉住了手腕。

“别留下我一个人……”她带着哭音,“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好怕……”她说话之间,眸中泪落。那般楚楚可怜的样子,叫人心疼,“你是不是也会放弃我?”

“我不会。”他回答,三个字,简单却有力。

赵颜含泪微笑,她握着他的手,贴上脸颊,“这世上,真心对我好的人,只有你……”

莫允轻轻抽回自己的手,道:“不只我。”

赵颜有些受挫,她捂着伤口,皱了皱眉头。继而换了个话题,虚弱道:“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我,我已经什么亲人都没有了……”她凄然一笑,“大少爷,一定不会放过我的,天下之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她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起来。

“这些事,等你伤好些再说罢。”莫允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劝慰道。

赵颜却哭得愈发凄凉,她伸手,一把抱住了他,“带我走,就算是带我去戚函那里也好……我不想再担心受怕地过日子了……只要离开这里……带我走好不好……”

莫允听着她的哭音,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了一些画面。昔日,在齑宇山庄的地宫中,她也是这般哭泣,这般柔弱无助……

他依稀察觉了什么,轻柔地推开她,道:“你若真心想见师傅,我自然会带你去见他。”他起身,避开了赵颜的眼睛,“你先休息吧。”

他说完,漠然地出了门。

赵颜僵在原地,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离开。

门外,传来了村民欢乐的声音。

“小莫啊,要不杀只鸡,补补?”

“病人不能大补的,还是熬点清粥吧!”

那些声音,萦绕在赵颜的耳畔,更惹得她心烦意乱。她眸中的泪水全然干透,眼神凌厉如刀。

……

而后几日,她依旧哀戚,央求着莫允带她离开。但莫允却不以为然。那种楚楚可怜对应着冷漠无视,让村民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猜测。

调养了一段日子后,赵颜勉强可起身活动。村民见了她,都是笑意满满的,有什么好吃的,也总会塞给她。那般的亲切,却让她更加焦躁。

她自顾自地往村外走去,远离那些人声。夏日的山岭,闷热异常。不过走了片刻,汗水就渗透了粗制的衣衫。她本是柔弱女子,又有伤在身,再无力走动,找了一片树荫,歇息了下来。

她刚坐定,忽然一道人影晃过,落在了她面前。

“赵姑娘,你终于醒了。”来者一身樵夫打扮,说话的口气却透着江湖中人的锐气。

赵颜皱眉,随即笑了笑,道:“看来是英扬公子的手下了。……说起来,叫他公子不合适,该尊一声堡主吧。”

那樵夫点头,“堡主一直担心赵姑娘的伤势,特命属下过来探视。”

赵颜幽幽地叹口气,道:“他不是担心我,是担心我不按计划行事吧。莫允对我尚有戒心,要他说出戚氏所在,需要些时日。”

樵夫道:“姑娘能依计行事,自然最好不过了。堡主吩咐属下,十日后,若姑娘还是不能问出戚氏所在,属下等会为赵姑娘推波助澜。到时候,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赵颜无力地点点头,不说话。

樵夫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瓷瓶,递给了赵颜。“这是软骨散,赵姑娘且留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赵颜接过瓷瓶,依然沉默。

樵夫自觉无话可说,便告辞了。

赵颜静静看着那瓷瓶,英雄堡中发生的种种历历在目。她不可自抑地想起了汐夫人,想起她向自己伸出的手。离开英雄堡……即便离开英雄堡,她又能上哪儿去,天下之大,早已没有她的容身之所。她早就回不了头了……

她收起瓷瓶,笑得微苦。如今,她心中惟剩的念想只有一个,毁掉戚氏,毁掉那造成她不幸一生的罪魁祸首!

她的眼睛里,又重现了阴毒之色。她扶着树木,慢慢起身,开始往回走。

夏日天气多变,方才还是艳阳高照,倏忽之间,却布起了阴云。豆大的雨点倾泻而下,让山岭着了水色。

雨水来的突然,赵颜无处躲避,只能任凭雨水浇透全身。落在身上的雨水,带着温热,她抱着双臂,漠然地走着。山路泥泞,她脚下一滑,跌倒在地。她无力站起,就那样坐在地上,任自己狼狈。

这时,雨雾中,突然有人出现。

赵颜抬头,就看见了一样浑身湿透的莫允。他的神情紧张万分,看到她的时候,眉头皱得紧紧的。他蹲下身子,将手中的蓑衣披在了她身上,继而一把将她抱起,快步往回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