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煜书缓缓低下了头,把最后一根烟蒂按灭在烟灰缸,再抬起头时服务员开始上菜了。

  

  他站起身帮着上菜,彬彬有礼地介绍道:“这些都是当地的特色菜,这家店做得味道还不错,蒋先生尝尝。”

  

  蒋嵊面色严肃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慢条斯理地吃完,算是尝过了。

  

  “说正事吧。”蒋嵊淡淡道,“你也想得够久了,还想不明白?”他的眼神十分复杂,傅煜书看进他的眸子,觉得前面的路一片漆黑。

  

  “我不喜欢听假话,如果你要说什么浮夸的话来糊弄我,那你还不如什么都别说,我直接带她回家。”蒋嵊接着道。

  

  傅煜书叹了口气,靠到椅背上揉了揉额角说:“这件事很麻烦。你我都知道按你说的品一不会同意,可是让她离开我,我又不会同意。”

  

  蒋品一被傅煜书的话弄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说让她离开他他不会同意,却不是说是她不会同意,这句话的意思瞬间就不一样了。本来是她主动找他,现在却变成了他喜欢她更多,那么她在父亲身边的脚跟就站得更稳了。他真的是时时刻刻都很妥帖,妥帖得让人不舍。

  

  “傅先生,你是个聪明人,你应该知道怎么做选择对她才是最好的,这个我也是最近才想通,否则我也不会放她来找你。”蒋嵊舒了口气,说,“她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是不想她离开我身边的,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没得选择。”

  

  傅煜书紧接着道:“我想跟您单独谈谈,您看可以吗?”他问时也不看蒋品一的表情,只望着蒋嵊,神色非常诚恳。

  

  蒋嵊和他对视几秒钟,对蒋品一道:“品一,你去外面透透气。”

  

  蒋品一抿唇道:“我不能听你们说吗?我也没什么不知道的,你们有什么必要避开我?”

  

  蒋嵊撇开关系:“这个你要问他。”

  

  蒋品一看向傅煜书,傅煜书微微拧眉道:“听话,你想知道以后我会告诉你。”

  

  他没有说瞒着她,那她就出去吧。虽然很想知道他们的谈话内容,但现在也不是任性的时候。

  

  蒋品一离开了雅间,留下傅煜书和蒋嵊独处,蒋嵊先开口道:“现在你可以说了。”

  

  傅煜书微微颔首道:“蒋先生,我也不兜圈子了,您应该知道我都查到了些什么,不然您不可能这么轻易妥协。”他一阵见血,“你担心东窗事发会连累到品一,所以希望她现在跟我一起走,撇清和你们家的关系。”

  

  蒋嵊不否认,直接承认道:“是这样没错,然后呢?”

  

  傅煜书微微一笑,跟着道:“可是你也了解品一,以她的性格,绝对不可能为了我跟家里断绝来往,我自认我的魅力还没大到让她这种性格的女孩为我如此,所以我们只能换个方法了。”

  

  蒋嵊的表情有点绝望:“你觉得还有其他办法?”

  

  傅煜书站起来,双臂撑在桌子上慢慢拉近和蒋嵊的距离,英俊睿智的面庞泰然自若,不动声色道:“您先带着品一回平江市,回去后就装作跟我谈崩了,稳住那些您无法向我透露的人。我会告诉品一怎么做,短期内我不会再联系她,直到我把这件事全部搞清楚。”

  

  蒋嵊自嘲笑道:“搞清楚以后呢?品一还不是会被拖累,难道你要包庇她?那可是犯法的。”

  

  傅煜书直起身双手抄兜在屋子里走了一圈,道:“其实你不必担心品一,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帮你们做过任何事,也不了解你们的内情,在法律上不存在责任。重要的是您带她回去后要保护好她,不要让她和那些会逼她变得和您一样的人来往。”他委婉地说,“您不肯透露给我那些人是谁,我就只能把这个重担交给您了,她既然不愿意离开您,那这就是目前处理事情的最好办法。”

  

  蒋嵊仰起头思索着事情的可行性,虽然明知道女儿离开自己才是最安全的,可是他也深知以女儿的性格绝不会一走了之。

  

  即便这么多年来他对她的态度并不够好,可他心底里却非常爱她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只是他不善于表达,总是做出恶人脸。他的女儿自然明白父亲的真实想法,所以更加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父亲。

  

  这件事非常棘手,每个人都需要好好想想该怎么做,作为当事人之一的蒋品一也是。

  

  她离开雅间后就到了酒店大堂的休息区坐着,现在时间不早了,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很安静,很适合一个人想事情。但令人意外的是,她坐下不久这里就多了一个人,这个人会出现在这让蒋品一非常诧异。

  

  古流琛款款落座于蒋品一对面,和蒋嵊一样看起来风尘仆仆。他穿这件纯黑的呢子大衣,长度刚好在大腿部分,大衣领子立着,领口里围着条深蓝色围巾,深沉的颜色将他苍白的脸衬得愈发白了,那种白与傅煜书的白皙不同,颇有点病态,很不健康。

  

  “你不是在里面和他们吃饭么?”古流琛先行开口,声线带着独属于他的阴柔与飘忽。

  

  蒋品一冷淡地问他:“你怎么会在这?我爸爸不会告诉你他的行踪,你一定是自己偷偷来的。”

  

  古流琛被她说得笑出声来,慢悠悠道:“干吗把话说得那么难听呢,我只是听说蒋叔叔定了来这儿的机票,忽然想起自己也从来没有离开过平江市,想跟着出来开开眼界而已,被你一说好像做了什么卑鄙的事。”

  

  蒋品一面上依旧毫无表情,拒他于千里之外:“你为什么会知道我爸爸来这的消息?你监视他?”

  

  古流琛意味深长道:“品一,你怎么那么天真?我哪有胆子监视蒋叔叔?实在是蒋叔叔的一行一动有很多人都知道,而我和这些人中的某个恰巧有着很亲密的关系,所以也就知道了。”

  

  蒋品一隐隐觉得这里面隐藏着很大的秘密,实在不想由她自己来解开,所以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可古流琛却不愿让她逃避,直接说了出来:“品一,我们槐园这几家人谁也逃不掉的,我们中任何一个人有什么动作其他人都会知道,你父亲应该很清楚,他今天和傅煜书的谈话结果,就代表了你今后的命运。”

  

  他站起身走到蒋品一身边坐下,蒋品一立刻躲开他坐到一边,他也不介意,坐在原地道:“品一,你最后的结果一定是跟父亲回去,你自己心里明白。傅煜书不可能为了你放弃他可能达成的成就,你跟着他园子里的人也不会放过你,你又何必不见棺材不落泪?让我来爱你不好吗?我们从小一起长大,难道感情还不如和你才认识几个月的他?”

  

  蒋品一平静道:“你不要和他比,这没有可比性。感情就是这么奇怪,有的人相处一辈子都只觉得可以做朋友,甚至连朋友都做不成。有的人只要看一眼,就知道这辈子就是他了。”

  

  古流琛听完又笑了,他满脸嘲讽地走到她身边半蹲着,语重心长道:“品一,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你在槐园生活了二十五年,难道你还不明白?身为槐园的人,你可以有感情,但是绝对不可以感情用事。”

  

  蒋品一倏地站起来:“古流琛你神经病啊,难道你没感情吗,你到底为什么要纠缠我,你不能去找别人吗,就算你没感情也不要逼着别人变得和你一样吧!”

  

  古流琛站起来不赞同地眯起眼,食指放在唇边道:“嘘,小声点,小心被人家听见。”

  

  他抬起手拍了拍蒋品一的肩膀,感觉到手下的僵硬,漫不经心道:“品一,你说得不对,其实我也有感情的,我只是不相信人。”他眼神直接锐利,将蒋品一看得无所遁形,好像她就是那个让他变得不相信人的人。

  

  “这不关我的事。”蒋品一后撤一步拉开两人距离。

  

  古流琛淡淡道:“是啊,不关你的事,一切都是环境的错,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不投胎,也不愿意出生在槐园。”语毕,他扫了一眼前方走廊的出口,道,“你爸爸他们应该快出来了,今天就说到这,我在槐园等你。”说罢,他露出一个诚恳的笑容,和她挥手告别后快步离开。

  

  蒋品一看着古流琛消失的方向,不多会就听见傅煜书在身后不远处叫她:“品一。”

  

  蒋品一转回头看向他,心里想的都是他一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自己可以不用离开父亲也可以不用离开他,她那么相信他可以做得好,可他走近了却当着父亲的面对她说:“你先跟蒋先生回去吧。”

  ☆、第二十八章

  

  蒋品一有点想发飙,可她发现自己没办法说话,一口气堵在胸口不知道该怎么放出去,站在那半天都不理人,蒋嵊和傅煜书瞧了都非常担心。

  

  在蒋嵊上前询问之前,傅煜书已经拉近他和她的距离问:“怎么了?”

  

  蒋嵊微蹙眉头瞧着自己的女儿被傅煜书揽在怀里低头慰问,颇有点被夺走心爱的感觉,可他也明白,他不可能陪孩子一辈子,终有一天他需要把女儿交给另一个男人,那一天很快就要到了。

  

  蒋品一握着拳挣开傅煜书的手臂,仰头问他:“这就是你们谈完的结果吗?让我回去?”

  

  傅煜书安抚道:“你别生气,听我说完。”他语速很快地解释道,“你暂时先和蒋先生回去,装作和我谈崩了就行,等事情全部解决以后,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蒋品一鼻子有点酸:“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些事那么麻烦,等你解决它们还不知道要多久,这段时间我们怎么办?”

  

  傅煜书神色复杂地转开了身,似乎有点无法面对她。

  

  其实傅煜书何尝不觉得难过,但他是个男人,不能像蒋品一那样把心里压抑的感情纾解出来,相较来说,这样把一切闷在心里默默承受的他更辛苦。

  

  蒋嵊走到两人中间淡淡地开口道:“如果你们说完了,那就赶紧出发吧,夜班飞机还来得及,我没有在这里做停留的打算。”

  

  蒋品一紧紧抿唇站在原地,执着地看着傅煜书,心里明知自己不能任性,可还是无法平和地履行他的话。

  

  傅煜书转回身来点点头道:“回去吧,我送你们去机场。”他先一步走出了饭店,蒋品一睨着他的背影,本来就红着的眼圈瞬间落了泪。

  

  蒋嵊实在不忍看女儿伤心,只好低声道:“回去之后你可以给他打电话,你们只是不能见面和交谈而已,有那么难吗?”

  

  蒋品一吸了吸鼻子问父亲:“爸,你去疗养院的时候每次都只在门口朝里边望,明明看不见妈妈却还是忍不住驻足,你又是为了什么?进去或者干脆不去有那么难吗?”

  

  蒋嵊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这个时候他才发现,女儿是真的长大了。

  

  父女俩沉默地走出饭店,傅煜书已经把车停在了饭店门口。蒋嵊上了车后座,蒋品一迟疑了一下,也跟着父亲上了后座,黑色轿车的副驾驶空了出来。

  

  傅煜书等他们俩坐好便发动了车子,耳朵上带着蓝牙耳机正在通话,电话那端是航空公司的朋友,通话内容是帮蒋品一和蒋嵊订机票。

  

  说到一半,傅煜书看着后视镜道:“品一,说一下你和蒋先生的身份证号。”

  

  蒋品一没有犹豫地从背包里取出纸笔,写下她和父亲的身份证号后递给了傅煜书。

  

  傅煜书报给对方身份证号便挂了电话,对后面二位道:“机票已经定好了,蒋先生带品一直接去拿就可以了。”

  

  蒋嵊虽然是个冷情冷性的人,但不代表他没有礼貌,对于傅煜书的安排,他开口道谢:“谢谢,麻烦你了。”

  傅煜书微微摇头,说了句“应该的”便不再言语,他的脸被不断路过的路灯照得明明灭灭,表情也不好看。

  

  时间已经不早了,街上的车辆已经不多,傅煜书开着车一路顺畅地到达了蒋品一之前入住的酒店,停好车后说:“房卡给我吧,我去帮你拿行李。”

  

  蒋品一道:“我和你一起去。”说完就下了车,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傅煜书朝蒋嵊点了点头,打开驾驶座的门下车追上蒋品一,他见她直直朝前走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里矛盾得不行。

  

  进电梯后,只有他们两个人,傅煜书终于无法再沉默,强行将蒋品一转过来面对着自己道:“你不要这样,我知道你不高兴,可是我也没办法。”

  

  蒋品一承认道:“我是不高兴,我也知道你没办法,可我这心情自己都管不住,也许我回去之后太久看不见你也就能忘了。”

  

  傅煜书道:“你要忘什么?”

  

  蒋品一:“你说我忘什么?”

  

  傅煜书正欲说话电梯门就开了,门口一男一女怔怔地看着他们,他尴尬地收回拉着蒋品一的手,领先步出电梯,朝蒋品一的房间走去。

  

  蒋品一紧随其后和他一起回到房间,默不作声地收拾行李,全都收拾好后叫他:“走吧。”

  

  傅煜书揉了揉额角道:“别生气了行么?”

  

  蒋品一道:“我知道了,你不用管我,是我自己想不通。”

  

  傅煜书叹了口气道:“回去之后也不是完全不联系,我知道槐园的事很复杂,要解决不是一朝一夕,我们可以通电话、视频,包括见面也不是完全不行,安排好不要被人发现就行。”

  

  蒋品一嘴角一抽道:“偷情吗?”

  

  傅煜书无可奈何地笑了起来,瞧着蒋品一的表情非常惭愧,蒋品一不忍心看他为难,强迫自己勾了勾嘴角,算是缓解了他们的争吵。

  

  通往机场的路没什么车辆,他们很快就到达了机场。傅煜书带着蒋嵊和蒋品一安排取票和托运事宜,随后便送他们去安检,在去安检之前,傅煜书和他们做最后的道别。

  

  “在飞机上好好休息,到了之后给我打电话。”这话是对蒋品一说的。

  

  蒋品一点点头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蒋嵊插嘴道:“回不回去又如何,你忘记该怎么做了?品一,我希望你搞清楚事情的严重性,学会隐忍,不然会很麻烦。”

  

  傅煜书知道蒋嵊是担心蒋品一被那些隐匿在槐园里的危险人物发现破绽,从而陷入无法自保的境地,于是对他的话没有反驳,反而赞同地点了点头。

  

  蒋品一觉得有点不舒服,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舒服,一肚子想说的话都说不出去了,匆匆忙忙地道了句“走吧”便先行过安检了。

  

  傅煜书望着她的背影对蒋嵊道:“蒋先生,希望你也能履行承诺,照顾好她。”

  

  蒋嵊眼神复杂地看着他道:“你别忘了她是谁的女儿,她这么多年来都被我照顾得很安全,如果不是你出现,也许会更好。”说罢,也离开了。

  

  傅煜书站在原地仰头望向天花板,忽然觉得很累。似乎没有任何人在帮助他,也没有任何人在鼓励他,可这件事是他自己揽过来的,没有人逼他,他谁也怪不了。他希望得到一些回报,就只能去应付那些棘手的事,披荆斩棘之后,才能赢得价值高昂的美好。

  

  夜里十二点多,蒋品一回到了平江市,和父亲一起打出租车到了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