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小心,匆匆十年过去。她好像一点变化都没有。

商徵的沉默,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商妍悲哀地发现,面对商徵,她连呼吸都不太敢多花几分力气。只是被他这样静静看着,她的身体已经像被人使了定身之法,即使心中惶恐已经蔓延成了海,她依旧只能小心地开口:“皇叔今日来永乐宫,可是为了…容小姐的事?”

商徵面无表情,淡道:“不,孤来讨一坛酒。”

“酒?”

商徵低眉,轻缓道:“桃花酿。“

最后一坛桃花酿终于还是被开了封。

内殿之上,商妍僵着身子瞧着商徵俊朗的眉眼,前所未有的心慌意乱--这个人,她这十年来一直静静看着他杀伐决断,他是天生的帝王,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的手段,他今日来永乐宫,绝不会只为一坛酒。可他偏偏什么也不说,只是一杯接着一杯,细细品味着芬芳的桃花佳酿。

商妍却如坐针毡。

她害怕,这样的沉默,比法场上的等待死亡还要煎熬许多倍。

良久,她终于按捺不住,咬咬牙豁了出去,问他:“皇叔,那个容解儿,当真是被人毒死了?那…是什么毒?我看她那日七窍流血,一夜没睡…”

“嗯。”商徵斟了一杯酒,递到她面前。

商妍身体陡然僵滞,干笑:“皇叔,您知道的,妍儿碰不得酒…”

她自小便沾不得酒,想当初商徵寿宴上,不过是普普通通一杯青梅酒,她就头晕目眩睡了整整三天三夜才清醒过来,这三日浮浮沉沉,连记忆都是虚无缥缈的。醒来的时候,小常脸色惨白趴在床头,见了她哭得稀里哗啦,说差点以为公主醒不来了…自那以后,每逢喝酒,小常都会跟随她左右,第一时间把昏睡不醒的她带回永乐宫…

所以,这酒对她而言,还真是洪水猛兽,能避则避。

可这一次,商徵却显然不准备放过她。他本就是帝王,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让人浑身上下冰凉透骨,他轻轻把酒杯推到她面前,嘴角微微扬了扬,很淡,却足够让她毛骨悚然。

躲不过,她只能硬着头皮端起酒杯,仰头,闭眼,一倾而下--

顿时,浓烈辛辣的滋味儿顿时铺天盖地而来,呛得她眼泪都快决堤,等她稍稍镇定下情绪,却陡然发现,眼下又有一个酒樽摆在她面前--那是商徵自己的那杯。

一瞬间,商妍真正有一点想哭,他到底是来讨酒的,还是来灌酒的?

商徵神色不变,静静地等待着。

商妍已然有些晕眩,眼前的酒杯边界已经模糊,眼前的帝王面上的冷漠也像是水墨着了纸一般晕染淡化。她浑浑噩噩换了酒杯,微微抿了一小口,看看对面的帝王,死心地又灌了一口。

三杯下肚,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一个清淡的声音响了起来:“花期。“

“花…期?”

“中毒不发,只待药引,如同花种发芽,春风不来,花期不至。花期是容家女儿所中之毒的名字。“商徵低沉的嗓音在寂静的内殿里飘荡开来,“妍乐公主与君相后园把酒言欢的时候,君相不曾告诉你么,嗯?”

皇叔…

商妍只觉得脑袋嗡嗡响,所有的声音都仿佛隔了一层棉絮似的模糊不清,唯有“把酒言欢“四个字却好像是冰凌穿过白雪一样入了耳。她听不懂其中的意味,却觉得那四字被商徵如此低缓地念出来揶揄嘲讽得很,急急起身辩解,却两腿一软,满世界纷扰成一片斑驳绚烂。

而商徵却稍稍变了脸色,似乎是早有准备一般,托住了她将倒的身体--

片刻的静默。

“皇叔…”商妍浑浑噩噩露出个呲牙咧嘴的笑来,忽的拦腰抱住了眼前的,在他滑溜溜的锦衣上蹭了蹭,两手一箍,结结实实抱紧了。

商徵双眼晦涩不明,静待片刻,终于收敛了眼里寒霜,心安理得地伸手拥住了只到他胸口的娇小身子。

过了会儿,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柔滑的发丝。

“皇叔皇叔皇叔小皇叔呀…”神志不清的醉鬼抬起头憨笑,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刀刻般冰冷的脸终于渐渐融化,商徵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把刚刚分开些距离的脑袋又按到了怀里,低声问:“和君相说了什么?”

亮晶晶的商妍顿时委屈得垮下脸,泪流控诉:“他不肯娶本宫!”

“嗯?”

“本宫要嫁出去!嫁出去!嫁出去!”

商徵沉默。

年方双十的大龄公主可怜兮兮重复:“嫁出去…”

“以后不许喝酒。”沉默片刻,商徵盯着怀里湿漉漉的眼睛冷道,“特别是和君相。”

酒鬼听罢,愤愤挣脱商徵的束缚,晃晃悠悠走动几步,渐渐地缩成了一小团坐到了冷冰冰的大理石阶上,抬头仰望窗户外头那小小一方蓝天,不一会儿,便打起了瞌睡。商徵静默须臾,踱步到了她身旁,就着同一级石阶席地而坐,轻轻一揽,本就摇摇晃晃的酒鬼就彻底倒在了他的膝盖上。

一室沉逸。

良久之后,殿堂的门被人小心地推开,安公公轻手轻脚步入殿内,见着的是一副和乐融融的景象:当朝的帝王席地坐在石阶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带着鲜有的柔和神情。在他的膝盖上静静睡着前朝的公主,她的手尚且揪着帝王的衣摆,脸埋在他腰间,恬静得像是一只猫儿。

“陛下,夜深了,地上凉,您要注意身体。”

年轻的帝王无动于衷,甚至连头也不曾抬一下。

安公公摇头:“陛下,您身体壮实,可公主却是姑娘家,受了凉还得小心落下病根…”

商徵终于有了动静,他稍稍弯下腰把枕在膝上身体小心地换了个姿势,环抱着站起身来——

安公公抿着唇笑:“公主平日里见着陛下像兔子见了老鹰老鼠见了猫儿,恨不得挖个洞躲起来,谁曾想喝了酒却会腻着陛下抱着不撒手,有朝一日她自己要是知道了,不知道是怎样一幅神情…”

“她不会知道。”商徵终于开了口,嗓音略哑。

“是,老奴遵命。”

夜的确已深,殿上丝丝凉气直钻人肺腑。商徵稍稍裹紧了些怀抱,抱着商妍一步一步走向永乐宫的寝殿。

安公公亦步亦趋跟在商徵身后,看着他一副小心翼翼的神态,忍不住叹息:“陛下,公主恐怕是那个时候留下心魔了…老奴伺候了三代帝王,瞧得还算通透,您若是真打算留她在身旁,就该想个法子破了她心上那业障,否则她日日拿您当吃人猛兽看待,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

商徵不疾不徐地走着,良久,才盯着怀中人的睡颜轻道:“孤不急。”

不急。

她心上最深的业障是因他而起,十年不够消她魔障,那二十年,三十年又何妨?

他不急。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

疑云

商妍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明媚的阳光投射在床前,晒得她的手暖融融的。她摸了摸胀痛的脑袋撑起身体,努力地尝试了几次回想闭眼前的记忆,却发现脑袋像是被塞了许多棉花,思绪深处混沌模糊全是纷乱的影子。果然,还是和以前几次误饮酒酿一模一样,完全想不起来…

从第一口桃花酿入喉开始,所有的记忆仿佛被抽空一般。永乐宫小宴的时候商徵突然来到,来讨桃花酿,然后,她也喝了酒,然后呢…

思来想去还是一团浆糊,她呆呆看了窗外片刻,揉了揉千金重的脑袋,披上衣服下了床。

窗外院中,永乐宫中几个宫娥宫人聚在一起围作一团正小声地议论着什么,一个个愁眉不展,神情专注,连商妍已经站在不远处都没有察觉。

商妍走近了几步,正想出声,却听见其中一个宫娥突然提声的抱怨:“现在外头到处再传是咱永乐宫下了毒,可是公主都已经和杜侍郎没有牵扯了,他长睡不醒,关咱永乐宫什么事!”

“就是,御医都瞧不出来的毛病,凭什么说是毒?宫里就是该拔舌根的人多!”

“哼,恐怕是报应吧!”

“我还听说,”一个宫人忽然诡异地笑起来,“听说他昏睡这几日,还把公主的名讳喊了几千次呢。特地去探望的容将军气得鼻子都歪了,差点儿一剑刺下去,哼,依我看,这是遭天谴了,活该!”

杜侍郎,杜少泽?长睡不醒?

这…商妍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悄悄瞄了一眼房里那件狐裘袄,暗自思量:这该不会又是和这件衣裳有关系吧?

“啊——公主!您醒来——哎呀——”

“啊——”

人群中终于有人发现了自家默默听墙角的主子,顿时乱作一团,倒的倒倚的倚,一片狼藉后,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哆嗦着响起:“公公公…公主,您怎么起来了,这次才一天一夜…你往常…”

宫娥接话:“都是三天的啊!”

提起这个往常,商妍心中一凉,悲从中来。她这沾不了酒的毛病是打小就落下的,还是拜了商徵所赐。八岁那年,她瞧着十三岁的少年商徵与父皇举杯同乐,喝过一旬,眼看着那冷冰冰的木头脸小皇叔的脸上也带了几分红晕,阴测测的眼神笼上几分柔和迷蒙,第一次变得可亲起来——喝酒会变漂亮。那时候,小小的她趁父皇暂离,眼巴巴瞅着小皇叔问:皇叔,能不能让妍儿也喝点?

那是她第一次敢和一脸阴暗的小皇叔商徵讲话。

商徵给了她一坛酒。

不是一壶,是一坛。

她兴高采烈捧着酒喝了个底朝天,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没有清醒过,半个月后的某天清晨,她才从浑浑噩噩中清醒过来,从此便落下了沾酒就昏睡的毛病。

“公主…”

惨兮兮的声音把商妍的思绪拽了回来,她道:“你们刚刚说杜侍郎怎么了?”

所有人松了一口气,领头的管事宫人讪讪解释:“奴婢听说,他宫宴后一日晚入睡后便没有醒来过,御医瞧了整整三天都没有瞧出什么毛病来,只说是睡着了…现在外面都在传,是咱永乐宫怕他查到身上来,所以、所以…”

一睡不醒?

商妍面色僵了片刻,这…商妍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又悄悄瞄了一眼房里那件狐裘袄,暗自思量:是这件狐裘的关系,还是别的?

不料宫人会错了意,哀叹道:“公主您该不会嫌他害您不够惨,想去探望吧?”

“是啊。”商妍将错就错,笑眯眯道,“你去准备替本宫准备,我们看看杜侍郎去。”

侍郎府位于帝都南郊,商妍出门之时时候尚早,可当软轿轻飘飘抵达侍郎府已然是午后。大雪刚刚化尽,侍郎府万木凋零,门庭冷清,一个老态龙钟的仆从问明她来意后惊惶地跪在了地上,沟壑纵横的脸上湿漉漉的,居然是泪。

他说:“多谢公主还记着大人,公主有心了…”

商妍站在门口冷得直哆嗦,不知怎的生出几分悲凉来,默默跟着老者穿过有些陈旧的画廊到了一扇门前。

脚步刚停,房门却倏地被打开了,两个侍女一前一后从房里出来,见到老者面色惨白,低声道:“刘管家,大人他…”

“他怎么了?”

“大人服了药,可是又把药呕了出来…奴婢斗胆,摸了摸大人心跳,好像、好像越来越慢了…”

老者沉默片刻,良久才重重叹了一口气,推开房门朝商妍抱拳道:“公主请吧。”

商妍不知如何安慰,思来想去,还是沉默地踏进了房门——房间里有些暗黑,阴冷的气息瞬间笼盖了她的五脏六腑。她在阳光下行走了许久,陡然进了房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慌乱中扶了桌角才不至于跌倒。片刻后,晕眩褪去,她终于看见了躺在床上的杜少泽。

在见到杜少泽之前,商妍想过许多种再见可能性。也许会是他喜结良缘春风得意,或者是他一身囚衣落魄入牢,亦或是他舍了功名利禄两袖清风,再折一支花笑着与她两两不相欠,可那千万种可能性中都没有现在这这幅模样——他静静躺在床上,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整个人身上没有一丁点生人之气,她甚至有种错觉,他这幅模样与其说是睡着了,不如说是睡死了…

房间里静谧得只剩下呼吸。

还有一丝极淡的莲花香。

带着一丝似曾相识之感。

她等房外的人影散去,才轻手轻脚地在房间里翻看起来——她虽不了解毒性,不过能让人身体健康却昏睡不醒的药草,恐怕只有那些民间志怪本儿里才有罢?越是厉害的毒,越是见血封喉,如果只是让人昏睡,哪里会有只下毒一次就让人一睡不醒的?

除非,是不断补充。

能让人一睡不醒的毒她倒是真见过的。十几年前父皇有个后妃为了争宠送了当时的宠妃一盒熏香,那宠妃只是把它搁在了脂粉盒里,便一睡不醒。御医们也是束手无策,最后是母后借故把那熏香要了去,埋在了后园,半日后,那宠妃便转醒了…

可是杜少泽房里干净素朗,几个可以藏东西的角落空空如也,越是寻找,之前一进门就嗅着的气味似乎越发淡薄起来。商妍一无所获,泄气无比,挪步到杜少泽床前,看着他的睡颜轻轻叹了口气。

他向来一丝不苟,就算是那日被她撞破了他与容解儿的私情,他只是阴沉着脸跪在地上不卑不亢地道一句“求公主成全”,没有一丝狼狈的神情。这样的杜少泽现在却是这般模样,哪还有当年考上状元的时候,帝都孩童口中儿歌“翩翩杜家郎”的风采?

这个世上最让人无力的,也许就是亲眼看着美好的东西碎裂。

而她商妍,是造成这一切最开始的那个契机。

说不内疚,是骗人的。

“杜少泽…”她轻轻唤了一句,却不知道他能否听见,只是轻喃了一句,“对不起。”

“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子。”她轻道,“这朝中敢娶我的人实在太少了,我只是…只是想离开宫闱,想好好活几年。”

“我知道,你也并非无所求,其实我们本可以好好商榷的…”

商妍原本微微走了神,话未毕却忽然瞪大了眼:杜少泽的身体虽然死气沉沉躺在床上,面上却出了一层细汗。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明明温热濡湿,不像是发了烧出冷汗的模样,是什么让他热汗连连?

只可惜,之后的半个时辰,她虽全神贯注看着他,却再没发现一丝其他异样。到最后他连汗都消散了,躺在那儿只剩下浅浅的呼吸。最终的最终,她替他整了整被褥起了身,临走又回头,犹豫道:“杜少泽,你可别就这么死了。”

回应她的是只有杜少泽静静的呼吸声。

一场探视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回去的路上,小常兴致勃勃,神采飞扬:“他真是得到报应了,公主刚才应该大笑三声的!”

商妍僵硬道:“为什么?”

小常瘪嘴:“他背着公主红杏出墙。”

这…商妍掀开了轿帘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叹息:“其实,也算不上红杏出墙。”

不过是一场你情我愿的合作各取所需,他和她本来就没有到过一个院落,何来出墙之说?

她揉揉刚清醒的脑袋回房,刚走几步又忽然回了头,道:“我喝醉后,没发生什么吧?”

宫人们面面相觑,集体摇头——虽然,有几个红了脸。

红了脸?

商妍回到永乐宫的时候已经是日落西山。元宵刚过,外头天寒地冻,她手脚冰凉麻木,却顾不得进屋去暖和下身子便急急去了后园。后园的紫藤花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蔓缠绕,她折了一根壮实的树枝,顺着模糊的记忆翻开枯黄的草丛,试探性地掘开少许泥土——待到冰冷战栗的脊背已经冒出些许濡湿潮热,她终于找到了想找的东西。

一个梨花木做的胭脂盒。十年时间,它已经不太看得出原本的颜色,可那股清香却在寂静的后园中徐徐蔓延了开来。

莲花香。

果然是莲花香…

竟然真的是莲花香!

拿着枯树枝的手遏制不住地战栗起来,商妍几乎是吓得跌坐在了地上。片刻后,她恢复少许神色,慢慢地把松动的泥土盖回原地,又扯了些杂草盖住那处翻新的泥土。仰头看了一眼天空,思索。

良久,她才站起身来,缓缓举起那根结实的树枝碾成两段,选了尖锐的那一段对准了自己的手心,深吸一口气,狠狠刺下——

殷红的血几乎是一瞬间从手心汹涌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这文章果然凉飕飕的…TOT

君府

殷红的血几乎是一瞬间从手心汹涌而出。

她缓缓踱步出后园,还没走几步,就有宫娥惊叫:“公主!您的手——”

已经回暖的手上传来一阵阵的剧痛,血淋淋湿漉漉的伤口看着有些狰狞。她眼不见为净,皱眉道:“去找…孙御医。就说本宫大意伤到了手。”

“是…是!”

宫娥慌乱地跑开了。

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孙御医带着药箱到了永乐宫。细细查看了伤口后道:“公主这伤倒只是外伤,不过伤在手心,不免牵扯到难以结痂,还请公主这几日莫要接触生腥。”

商妍颔首,心思却不在手上。她静静看着孙御医收拾了药箱快要离开,踟蹰几分终于开口:“孙御医自前朝开始就是御医吧,可还记得前朝宓妃长眠一月的事?”

孙御医一愣,目光微闪,抱拳道:“老臣大致记得。”

“我记得那时候整个太医院都没有查出是什么问题,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