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微臣也让宫娥配了些蜜饯,可公主她…”

温暖的房间里的人声算不上嘈杂,却也烦人得很。商妍裹紧了被褥蒙起脑袋,可是再厚的被褥来隔绝不了房间里的谈话声,她怒火上心头,忍无可忍从被窝里探出了头,朝着房间里说话的人吼:“荷田,是谁在吵,赶出去!”

好大的胆,公主房里也是聊天说话唧唧歪歪的地方么?

房间里瞬间寂静无比。

良久,一个轻微的声音响了起来:“公主…宫里没有叫荷田的人呀…”

商妍气得抱被子打滚儿:“把荷田找来!她又偷跑去母后那儿告状了吗?叫她回来!”

“公主…”

“把荷田抓回来,她要是再去母后面前说本宫一句坏话,本宫罚她不许吃饭!哭也没用!”

“公主,您这是怎么了啊…”

“你们先退下吧。”终于,一个冷飕飕的声音响起。

床铺是暖的,房间是暖的,空气中淡淡的沁香是暖的,可这声音却冰冰凉凉,像是从井底舀上来的水。不过对捂在被窝里燥热口干的商妍来说却也并不是难以忍受。毛躁的心情因为这声音出乎意料地被平复了下来,她懒洋洋掀开被窝眯眼晒太阳,那个站在逆光里的身影一不小心就入了眼。

那是个颀长高大的身影,他站在一片光晕中五官都有些模糊,粗粗看去有些眼熟?

“荷田出去了。”那个凉飕飕的声音犹豫道,“你还要睡多久?”

“你好大的胆,哪个宫的?本宫要睡多久轮得到你…小皇叔?”

眉目如画,万年皱眉,明明长得一副俊秀少年郎模样却永远好像被欠着整个国库的银两的神情,这人不是冷冰冰的商徵小皇叔是谁?凶巴巴的小皇叔亲自出马,这下,再大的火气都发不出来了。

她壮着胆儿和他对峙,只片刻就败下阵来来,可怜兮兮地穿衣裳,边穿边小心地打量他:虽然已经有两个月没见上面,可是商徵小皇叔却好像有些变化。容貌有些变化不算,他为啥一副见了鬼的神态?

等她委委屈屈穿戴晚辈,他依旧一副没有回过神的模样。

她咧嘴笑笑,小心道:“小皇叔,我穿好了。你是不是来接我去放风筝的?”

商徵静静地打量着床上那个言行举止似曾相识的商妍,犹豫几分端起了药碗,却并不走近床榻。他不敢。他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有见到她丝毫不带恐惧的眉眼了。十年前那场变故后,她仿佛是在一瞬间收起了所有的骄纵蛮横,仿佛生来就是就是一只柔软卑微的兔子,而此时此刻,她面色虽然苍白,神态却是跳脱欢畅的。他居然…不太敢靠近。

也许他一靠近,她就会又惨白了脸色;也许他一开口,她又会惶惶然缩起身子说“妍儿知错”。记忆中许多年前喝醉酒抱着比她身子还大的酒坛摇摇晃晃嬉皮笑脸跌进他怀中的女童,就像是藏在地底的一谈佳酿,在三月芳菲时节埋下,秋去冬来渐渐沉淀成成一个美梦,一梦十年。

而如今,也许是高烧的缘故,她的眼里不复往日的疏离恐惧,他其实…是该高兴的。可是有时候凡人之所以为凡人,就是因为有太多地方明知无谓而有所谓。

“小皇叔…”床上的商妍疑惑地眨眨眼,片刻后皱起眉头打量他的手,“小皇叔你带风筝了吗?”

商徵沉默。

片刻之后,他终于靠近床榻坐了下来,轻轻地把手里的药碗递到她面前,道:“喝药。”

“…苦。”

“你病了。”

“病着也比苦晕好…”

“听话。”

“小皇叔…”

“喝。”

一个字,已经带了一丝凉意。

商妍小心抬头瞧了瞧自家小皇叔有些诡异的眉眼,又看看他快要拧成山的眉毛,最终的最终泄气地端起了药碗——在这宫闱之内人人都知晓,嚣张跋扈的妍乐公主有两个克星。一个是温雅文弱的新晋状元君怀璧,另一个是冷冰冰的宣王商徵。前者只要轻轻一句公主就乐得遵从,后者冷冰冰一句,公主便委委屈屈应下…

她惨烈地低下头,僵硬半天,终于还是咬咬牙接过了药碗端到唇边,闭眼抿了一口——一碗药,终于在眼泪快要横飞之前见了底。

可逼她喝药那人却显然并没有满意,他坐在床边,眉眼间噙着一抹冰冰凉凉的神色。

她顿时有些委屈,伸手拽他衣摆:“小皇叔,喝完了…”

商徵的面色稍缓,低眉轻声问:“苦不苦?”

那是堪称温柔的声音。

他坐在床头,本该落在床榻上的阳光把他的发梢染成了一片金,恬静而内敛。商妍还没有从那苦涩的药味儿中回过神来,只迷迷糊糊看着他。他总是这样的矛盾,就如同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明明只有十几岁,眉宇间尚且还有稚气未脱去,可是却像个□十岁入定的老头儿一样摆着一盘棋,端坐在父皇对面,纤白的指尖捏着一枚白子徐徐滑过棋盘,仿佛这世上的每一粒尘埃落到他身上都是罪无可赦。

她原本是暴躁地冲去瞧瞧那个让父皇反悔也要作陪的小王爷的,可是真到了御花园却傻乎乎站了半天——后来呢?

苦涩的药草渐渐在喉咙间弥漫,可是脑袋却越见纷乱。

“小皇叔,带我去找…”商妍昏昏沉沉想去抱他的脖颈,指尖刚刚触及冰凉的锦衣,脑海间陡然炸开了无数烟花——身体和心灵在一瞬间僵硬,如堕冰窖。

荷田死了。

十年之前,她就死了。

在那场浩劫中,她被叛乱的匪军一剑刺穿了胸膛,成了无数具宫婢尸体中的一个。

“妍儿…”

商徵的眼眸带了一丝疑惑,目光落在她陡然缩回的手上,那一丝困惑便渐渐凝固成了沉寂。良久,才是他沉静的声音。

他说:“既然无碍,择日就去升平宫吧。”

商妍闻言一怔,微颤的手缩了缩,终究在他的目光下藏到了衣袖里。原来,之前的变故和真相的揭露并不意味着他给她的惩罚的结束,他只是延缓了责罚,而她竟然都快忘记这回事情了…

两两沉默。

焦灼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脊背上的潮意为着僵持平添了几分不耐,她却仍旧不敢反驳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喘了一口气,沉默不语。

商徵却放柔了口气,低道:“你想说什么?”

她还能说什么?还敢说什么?商妍咬着唇僵持片刻,最终从喉咙底挤出一个轻飘飘浮软的字眼。

“是。”

这似乎激怒了商徵,他脸色稍沉,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就是一个难管教的熊孩子的故事…

暖宫

商妍这一场病蔓延了好几日,直到冬日的阴霾彻底过去,她才彻底活了过来,虽然依旧会时不时昏沉上几夜,身体却明显健朗了。如今宫闱之中终于再也没人在隐蔽的角落对着永乐宫指指点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容裴谋反和杜少泽疯癫吸引了过去,御花园里常有三三两两宫婢宫人聚做一团绘声绘色地讲述皇陵变故,遇到路人也毫不避忌,仿佛这事本身便是一件耸人听闻的传说一般。

即使是三朝元老,也是经不起妇孺宫人的口口相传,几日下来,容裴俨然已经成了包藏祸心的乱臣贼子,为了要一个揭竿而起的理由不惜杀害亲女逼宫皇陵的反贼。而她妍乐公主自然毫无悬念成了无辜被利用的棋子,险些被这企图祸国殃民的反臣断送了性命…

“那个容将军太坏了!”小常愤愤不平到终了,只挤出一句话,“这样的人,迟早是要被五马分尸的!”

彼时商妍正抱着那不请自来的白猫球儿晒太阳,听了小常气氛的话语忽然有些凉意,抱紧了球儿。

球儿却不合作,它正眯眼瞧着院落树梢的几只麻雀,似乎是在犹豫是不是要屈尊去捉一捉树上叽叽喳喳的鸟儿,接连她膝盖上接连转了好几个圈后还是乖顺地躺了下来围成了个绒球。

在这宫里,乖巧的东西总是比较长久。就算他容裴是提着脑袋征战沙场打下这江山的三朝元老又如何?物也好,人也罢,会变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午后的眼光温暖和煦,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常犹豫不决的声音响了起来。她说:“公主…我们是不是该去升平宫了?”

“有人来催过了?”

“没有。可是陛下说…”

“他说的是择日。”商妍小声道,却不知道是在安抚小常还是在安抚自己。

软禁的期限还有两个月,这两个月中,谁能猜想又会变几重天?也许升平宫是一个囚笼更是一个不错的避风港,可是在那之前,她还不能进去。至少…至少在见到杜少泽之前,她不能。

第十一章狩猎

四月春来。

容裴的行刑那日恰好是宫中梨花开遍的日子。也正是那一日,商妍在永乐宫里点了一把火,把那件狐裘小袄烧了个干干净净,用一个小小的布包包了,撒入御花园的池子里。

午时已过,容裴现在恐怕早已魂归。三朝元老,一代战将,幸运的话能留个全尸,不幸运的话恐怕是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天依旧有些凉,她呆坐在池中小亭里静默了许久,把那小布包也丢进了池子里。

“公主,您别难过了。”小常似乎是揣摩了许久,才道,“容将军在皇陵要您性命,死了也是罪有应得。咱把这些不干净的东西都丢了就好了。”

“不干净?”

“是啊,容家小姐死得不明不白,容将军又是个乱臣贼子,和他们的扯上关系的东西可都晦气得很!”

晦气么?

商妍盯着池中早已散开的灰烬轻轻舒了口气,沉默片刻还是笑了。

四月,万物复苏,御花园里早已是花团锦簇繁华靡靡。惨白的阳光下,穿越大半个皇城的凉风带走了无数尚且算不上凋零的花瓣,也不知有多少去了刑场。

容裴死了,她若说是难过,就当真虚伪了。其实小常说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容裴必死,这这几乎是钉在铁板上的钉子。三朝武将不得善终本身就是件倒霉至极的事情,更何况还是这么个近乎亲缘断绝惨绝人寰的下场,的确是够晦气。不过她今天撒了这把灰并不是为了祛除晦气,只是逼自己不去追究这背后的真相。

在这宫闱之内,很多事情并不会有结果,即使有,也只有死人才知道。

她不想知道。只想逃。安全地离开。

只可惜,公主离开宫闱只有两个方式,要么是嫁出去,要么是…去皇陵。

“公主!你看,是君相!”忽然,小常惊诧的声音传来。

君怀璧?

商妍诧异地起身环顾,果然在很远的地方见到了绿影丛丛中那一抹青灰的身影。隔着一个荷花池,他站在杨柳堤旁,宽而长的儒袖衬得柳叶都要柔软上三分。

天上白鹭,地下折柳,一池的梨花。也许有那么一些人天生就是从水墨画里出来的,整个人便是淡淡的一笔墨,不论身处何方何种境地,都堪称清雅。比如这当朝丞相,君怀璧。

“公主,过去吗?”小常犹豫的声音响了起来。

商妍没能忍住涌上眼睫的笑意,虽然对岸那人瞧不见,她冲他咧咧嘴,道:“去,当然。”

日子似乎渐渐回到正轨。宫中依旧月月笙歌,暖风吹得杨柳,把棉衫荡成了轻纱。升平宫中时日像是静止一般,被所有人遗忘了。

这遗忘不仅体现在无客上门,更体现在吃穿用度上。小常愤懑之余找内务司理论,结果却被一句“上头自有安排”打发了回来,气得她手抄剪子把院子里的藤蔓修得只剩下光杆儿。

刀光剑影,刷刷刷。

商妍看着心惊胆战,认真规劝:“本宫觉得衣食尚可…”

“那群见风使舵的奴才!”

“真的尚可…”

“公主!”

啪——那饱受折磨的紫藤终于经不住折磨,拦腰断了,一场磨难总算暂时告罄。商妍心有余悸,抱着毛球儿缩了缩身子,微微舒气。

其实这两月内务阁给的衣食较往日而言的确偏少了些许,倒也算不上苛刻。商徵脾气古怪,虽然时常以羞辱她为乐,却从未在衣食上亏待过她。但凡商徵宫里有的,永乐宫也不会落下。除了日日担心哪天丢了小命,其实他十年来永乐宫的日子堪称奢华。

其实,如果往后的日子真如现在这样也挺好的。

只可惜,不可能。

两月软禁已经快到尽头,如此的安逸终究只是昙花一现。要想日日安生,还是必须趁早嫁出去。

可是嫁出去…她捏了捏毛球的脸:谈何容易呢?

“公主,盈袖回来了!”忽然,小常的声音响了起来。

商妍闻声抬头,果然瞧见一个纤弱的身影在远处闪了闪,不消片刻,那身影便跪在了她面前,轻声道:“公主,奴婢回来了。”

“可有消息?”

盈袖摇摇头,面有难色:“奴婢无能,虽假托家中急事在宫外两月,却始终没有探听到杜侍郎半分消息。奴婢也曾找替犯人送饭食的工人探听,宫中监牢并未收容过神智不清的年轻男子。”

找不到…商妍心里有些沉闷,良久才道:“他一个神志不清之人,可能去哪儿?”

“奴婢不知。”

她轻道:“你猜…他还活着吗?”

盈袖把头埋得更深:“奴婢不知。”

不知啊。商妍低头不语,任由心中那一点点的愧疚在心尖上烙了个浅浅的印记,酸痛的感觉闪电般地顺着肩膀滑向了指尖。杜少泽,终究是被她拖累了。

小常道:“公主不必自责…”

自责么?

“没有。”她轻声道,眯起眼学着毛球伸了个拦腰,微微笑了。

没有自责,只是有一点愧疚,却并不后悔。

如果时光可以逆流,她再一次在雪地里遇见那个有野心有抱负的翩翩君子向她递来一双手,她依旧会抓住这可能的希望,哪怕那只是一根稻草,她也愿意去尝试。只要…只要可以离商徵远一点,再远一点儿,最好一辈子不见,让君臣国家恩怨情仇通通化作地底腐朽的枯木,等到来年春来彻底消散成为连记忆的都不复存在的烟灰,这世上就再没了这张脸,这个人,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干净。

这样多好。

“公主…”盈袖似乎有些犹豫,最终还是开了口,“公主,奴婢回宫之时听闻,镇守西疆的镇西少将回朝了,陛下似乎有意…有意把公主…”

“镇西少将?”

商妍怔住,片刻后才恍然回神,看着盈袖满脸羞红难堪的模样失笑:原来两月软禁真的要过去,前朝妍乐公主似乎又要去做一次百官的笑柄了。这次是个镇西少将?

“奴婢听闻此人…”

她笑问:“此人怎样?奇丑无比还是目不识丁?”

盈袖欲言又止,到末了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不检点…”

不检点?商妍一愣,低头笑了。这倒有意思。

商妍这一场病蔓延了好几日,直到冬日的阴霾彻底过去,她才彻底活了过来,虽然依旧会时不时昏沉上几夜,身体却明显健朗了。如今宫闱之中终于再也没人在隐蔽的角落对着永乐宫指指点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容裴谋反和杜少泽疯癫吸引了过去,御花园里常有三三两两宫婢宫人聚做一团绘声绘色地讲述皇陵变故,遇到路人也毫不避忌,仿佛这事本身便是一件耸人听闻的传说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嫁不出去の公主新的征程开始

杜同学还没出局,会出现的…

风筝

三日后,商徵的新旨连同着新衣裳一道儿送上了门。承德宫的安公公肥硕的身子圆溜溜地裹在顺滑的锦布下,尖着嗓子细声细气地宣旨完毕后笑得满脸的褶子都快挤成了山。

他说:“老奴路上偷偷瞧了陛下新赏的衣裳,光袖上的几粒珍珠就比宫中几位妃嫔成日戴在脖颈上的好上好几个成色,陛下对公主真可谓是尽善尽美了。”

商妍干笑:“安公公就不怕本宫告状?”

安公公翘起兰花指笑:“公主若是真去陛下面前告老奴一状,老奴倒指不定会得个封赏。”

商妍一愣:“为什么?”

安公公细长的眼里噙着一抹狡黠,慢条斯理道:“公主猜猜?”

言下之意,就是不打算说。商妍怀抱着毛球抬头看了眼安公公脸上油腻腻的笑容,有些恶劣地松了手——说时迟那时快,一团白色的绒球儿刚刚落地便犹如闪电一般直直奔向他,电光火石间,安公公的手上已然多了三道伤口——

“啊——”

“喵——!”

滚圆的身子落了地,狼狈地栽倒在地上,安公公的声音颤抖着响起:“公公公主,你这只小宠…属狗的吗…”

“喵。”回应他的是毛球轻蔑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