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球,永乐宫宫宠,猫咪的皮囊下从来都有一颗看家护院的忠犬心,就连小常她们见了它都得退避三尺,更何况安公公不过是个陌生人?一爪子,那是客气。

商妍虚伪地把毛球抱了起来拍了一记脑袋,柔声道:“咦,毛球素来温驯。”

安公公颤抖的手指朝毛球一戳:“公主管这叫温驯?不…不知公主从何得来这…护院的…好宠…”

商妍顺着他的指尖看去,果然看到了一颗炸了毛的眼睛发绿的白色球儿。嗯…尚算温驯。

她眯眼:“安公公猜猜?”

“哈哈…”不料安公公整理了片刻衣衫后忽然笑出声来,尖细的嗓音像是秋风中的落叶一般在升平宫中回荡,好久之后,他才掸掸灰尘站起身来,眼里居然没有半点阴霾,倒是有一派师长的慈穆。

他这幅模样,不仅毛球没了兴趣,就连始作俑者也禁不住有些丧气,灰溜溜把灰溜溜的毛球揽回了怀里。算起来,安公公差不多是和容裴一个年纪,在那个还是传说的年月入宫,容裴主外他主内,而如今容裴已经身首异处,他却肥成了个圈儿。

安公公刚刚止了笑,把商徵的那道旨交到了随侍小常手里,朝商妍行了个礼,摇摇晃晃往外走。临出门却又回了头,朝着还在发愣的她长叹一口气,那样子,居然有些唏嘘。

他道:“公主本性纯真,本就不是工于算计的性子,刁钻也好跋扈也好,却为何在陛下面前强撑出那一点精明来?公主对待陛下若带几分真性情,也不至于软禁这三月。”

商妍沉默。

安公公笑着摇头:“罢了,皇帝不急,老奴急甚?”

商徵的一道圣旨讲了两件事,一是三月禁足已毕,她终于可以搬回永乐宫居住;二是镇西少将西疆大捷,赐宴宫中,她这前朝的尴尬公主也应邀入席,还需盛装。

不管名头是啥,这架势她倒是熟得很的。商徵他想看的,她从不敢有异议。即便那是难堪也不过是区区几个时辰宫宴,见一见那个常胜的少将,再群臣的议论声中熬上几盏茶功夫罢了。

打从她及笄开始,这戏码少说一年也要上演个十二三回,几年下来,她早已精通此道,懒得搭理。比起这月月扫兴的宫宴,她还有很多,很多事情。

“小常,做一只风筝要多久?”

“啊?”小常一愣,答,“一个时辰吧。”

“最慢要多久呢?”

“啊?”小常愣在当场。

商妍笑嘻嘻道:“就是那种会飞的,竹片儿做骨,水墨画的风筝。假如扎风筝的人见了它就腻烦,拿起笔就想起憎恶的人,却仍然要不得不每天扎一点儿画一笔,会花多久呢?”

小常的神情越发呆滞:“应、应该需要个把月吧…可是哪有人明明腻烦却还是要扎它?”

哪有人明明厌烦却还要扎它?

商妍揉了揉毛球的脸,低笑着叹息:“有啊。”

就有那么一个人,明明讨厌得要死,却还是不得不做一只不被期待的风筝送给不被期待的人,真可怜。

软禁令解除第三日,商妍兴致勃勃请了道出宫的令牌简装出了宫,厚着脸皮敲响丞相府的大门去探望那真可怜之人。丞相府白发苍苍的老管家显然已经认得她,恭恭敬敬行了个礼便往院中引。

君怀璧素来勤俭,丞相府算不上富丽堂皇却也是小桥流水,雅致非常。她跟着老管家在院中蜿蜒前行片刻抵达书房,却只见着满墙的风筝,独独不见君怀璧身影,终于忍不住开口:“君相在哪儿?”

老管家道:“君相昨夜未归,临行前叮嘱老奴,若是公主前来,只需将公主引到书房,让公主取了约定之物便可。”

“他何时回府?”

“老奴不知。”

“他去办何事?”

“老奴不知。”

即使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商妍却依旧忍不住有些焦灼,干笑问:“管家知道什么?”

老管家不卑不亢道:“丞相临行有言,约定之物在案上,算不上精美,还望公主见谅。丞相还说,执念生事,强求易碎,万法皆是随缘为好。”

随缘为好。

商妍静静听完,任由一句随缘把心头焦躁的火苗掐灭得干干净净。放眼望去,书房的案台上果然静静地躺着一只斑斓精致的风筝。那是一只凤凰的模样,艳红的翎羽,漆黑的眼,朱砂染就的羽翅像是随时要挣脱宣纸一般。

很难想象君怀璧这样水墨画似的人物会画出这样的艳丽高昂的画,可是当那只风筝真正出现在他的案台上的时候,所有的一切却仿佛理所当然。

“公主,这风筝…”

“很漂亮。”她瞄了一眼那刺眼的色彩,微笑道。

朝野上下都知道君相温文,上到帝王将相,下至宫女小厮,他都极少拒人,样样事情都上心。许多年来,唯一没上过他心的恐怕只有她商妍一个人。

他到底是用他的行动拒绝了她,心爱之物绝不赠厌恶之人。

只是不管如何,那都是出自他手。他愿意送,她就敢收。

在那之后的几个时辰,君怀璧的身影都没有出现。他像是早就猜到了她今日会造访一样,一直到她提着风筝迈出丞相府的门槛他都没有回府。

迟暮的晚风舒爽清凉,商妍坐在轿中懒洋洋探头,不期然地,瞧见了路上一片空阔的青草地。

犹豫片刻,她提了风筝掀开轿帘:“停轿。”

引轿的侍卫面有难色:“公主,天色已晚,您这是要去做什么?”

“就一小会儿。”她轻道。

“公主,陛下有令,公主离开相府之后即可回宫,不得耽搁。”

“我只是想试试风筝。”

“公主,陛下有令,御花园中尚有空地,公主若是取得风筝回宫可以前往御花园。”

“你…”

“公主请回,切莫让属下为难!”

带枪的侍卫齐刷刷跪成一片,银枪竖在地上发出齐整的撞击声。明明是一种匍匐的姿势,可是却是用另一种气焰逼得周遭的空气都冷了好几分,又分明是胁迫的姿势。

此情此景,终于点燃了商妍挤压已久的暴戾。她冷道:“让开。”

“公主请回轿。”

好一个回轿。

好一个妍乐公主!

商妍冷眼瞧着马车前方跪得整整齐齐的侍卫,咬咬牙,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公主,陛下有令…公主!”

商妍跑了。

累赘而繁琐的裙摆从一开始就是阻挠她前行的阻力,可是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力量,她提着一只笨重的风筝,居然硬生生抢了侍卫好几步,一头扎进了草地尽头的山林!

“公主——请等一下——”

那是一个初夏的黄昏,夕阳还在天边挂着一抹余晖,金色的光芒挂在每一叶嫩草的尖尖上。身后不断传来侍卫的呐喊,她的脚步却没有半分的犹豫。

没有缘由,只是想跑。

虽然明知道跑不掉,可是身在囚笼那么久,再不喘气,恐怕只会闷死在宫闱那充斥着灵魂的尸臭的乱葬岗中。

所以,她跑了。带着一只风筝,以一种可笑的姿势前行着,喘息着,也不知过去多久,当酸痛已然蔓延到脚尖,身后终于没有了侍卫的叫喊。

一片寂静。

冷风吹过,早已经被汗濡湿的衣衫带来瑟瑟的寒意。被风刮跑了的理智终于回到了它该在的地方。

商妍呆呆看着手上被荆棘撕裂了好几条的袖摆还有那只保存完好的风筝,忽然有些想笑,只是唇齿边才咧开一丝弧度,眼眶却莫名其妙地酸痛起来——刚刚涌出的一丝湿润被她用脏兮兮的袖摆狠狠擦了擦,消失得无影无踪。

“其实还是挺好看的。”她摸了摸风筝,轻声告慰自己。

“见不到,也好的。”

“挺好的,君怀璧。”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这是一个屌丝追男神…追不到的故事

山中

凡人往往好了伤疤忘了疼,也许见得少了,厌恶就会少一点点。下次见面的时候,彼此的交恶也许会单薄成一种完满。

山野之中的夜色终于渐渐深沉下来,商妍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陌生而寂静的山林中步行了多久,好不容易遇上一条小溪,她蹲下身舀了一口水,在溪边找了棵避风的大树蜷缩起身子。

夜里的山林并不安静,不知名的虫鸣鸟叫在空幽的山谷之中静静响着,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也不知道是哪个方向传来一两声遥远的野兽哀嚎。

她缩在巨大的树干怀抱中,努力地把涌上心头的战栗强压下去——不发抖,就可以装作不怕。只要不怕,其实周遭的一切都不过是小小的聒噪而已…

如是安抚着,不一会儿,竟然也隐约有些困意。混沌中,有那么几次昏昏沉沉,竟然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月光下的暗影如同鬼魅似的摇曳着,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早就模糊的夏夜的风。

商妍之于君怀璧,恰若累赘之于信仰。

月光不可触碰,最起码,他们还有一只风筝。

清晨,商妍是被一阵聒噪的鸟叫吵醒的。宫里的清晨鲜少有鸟叫声,一般都是早上宫女端着洗漱的用具在日上三竿之际轻轻扣响房门,而后才是她慢慢转醒的时候,今日的鸟叫实在有些烦恼,她摸着身下硬邦邦的床板烦躁地翻了个身,殊不知这一翻身却磕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

水声哗哗。

商妍疼得两眼泛花,硬生生把脱口而出的喷嚏给憋了回去,强撑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呆呆望着潺潺流过的小溪,才终于彻彻底底地记了起来发生了什么。这算是…逃跑了吧?虽然一开始一时冲动,可是真的跑出来了,其实好像…也还好?

对整个宫闱而言,不过是丢了个身份尴尬的前朝公主,如果商徵真肯施舍个“病殁”的名头,如果…

“咕咕——”惨烈而陌生的声音幽幽响起。

商妍一愣,良久才醒悟过来,捂着肚子欲哭无泪。这荒山野地莫名其妙的地方,假如不找点儿吃的暂时解决下恐怕都等不到商徵赏个病殁名头,她就得“饿殁”在深山老林了。

当务之急,吃是第一位的。

她趴在溪上草草喝了几口水,沿着小溪朝前走,一边走一边观望,一边观望一边安抚着有些焦灼的心:

跳下马车本来就是几个巧合集结在一起的意外之举,她身上自然什么都没带。这溪水清澈见底,想来也是不会有鱼的;山上放眼望去只有郁郁葱葱的树木,戏里面唱的那些酸甜野果是一个都没有,更不用说山中农家。难不成,真的啃树叶?

约莫一个时辰悄悄溜走,太阳已经爬到半空,骄阳似火烧烤着大地。在走得快要晕厥之前,商妍在视野的尽头看见了一个人。

活的。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他静坐在溪边一块巨大的青石上,手执一根细长的鱼竿,白色的衣裳在烈日下几乎带了一圈刺眼的光华。在那光华之上,过长的乌发松松散散地沿着脊背蜿蜒而下,留了一大截搁在青石上。

商妍隔着数十步距离遥遥看着那个垂钓的男子,犹豫着要不要向前:虽然这荒山野岭遇到个凡人不容易,可是那个人却不知道从哪里透着一丝怪异的感觉。他看起来像是个书生,穿着却不修边幅,纯白衣原本在西昭就是不详的装扮,更何况他还…头顶扣了一大片可笑的叶子。

没错,圆滚滚的、绿油油的荷叶。

像一顶帽子。

“咕咕——”肚子越叫越惨烈。

她咬咬牙朝着那头顶荷叶的男子走了过去。横竖缩头一刀,伸头也是一刀,且不论是好人坏人,总之他是个有鱼的人!

“请问…”她朝着那怪男子干巴巴开口,“请问这位…公子,你…”

话音未落,只见一抹青色忽然从水面一跃而出,直直地朝她的脑袋坠落!噗通——沉默的声响乍响。商妍慌张地退了好几步,才发现那扑腾的青色是什么:

…一条鱼。

“想吃吗?”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不远处响起。

商妍的神识还停留在那条不断扑腾的鱼上,浑浑噩噩的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逆光中那个白衣男子几乎带了光晕的身影。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模模糊糊瞧见那双弯成了月牙的眼睛,还有同样弯翘的唇角。

“我这儿有胡椒和盐,”那个声音低低的,却透着一丝笑意,像是再循循善诱孩童一般。他说,“穿上树枝,生个火,用刀在鱼身上划出纹路,等鱼三分熟之时撒上盐,八分熟之时撒上香粉,再用小火烤至皮焦…气味芬芳,齿颊留香。”

这几乎已经算是诱拐的势头了。商妍有些警惕退后了几步,却发现那人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他只是取了个火折子点燃柴堆,然后从身旁的竹篓里掏了一条鱼,拿出匕首在上头细细割了几刀,烤了起来。

不一会儿,鱼肉的芬芳渐渐地弥漫开来。

商妍眼睁睁瞧着,心底的厚重防备心似乎也要被正午的热浪蒸熟了似的,映衬着肚子咕咕的叫声,似乎只有四个字可以比拟:惨绝人寰。那鱼还在脚下跳动,势头却已经明显不如刚才,恐怕再过上一小会儿,那鱼就会彻彻底底的死去。——死了的鱼,不好吃。她拧着眉头瞧着,按捺着,终于在对头的香味已经浓郁得不像话的时候咬咬牙,把地上那鱼捧了起来。

这是一场尊严和防备心与身体本能的较量。妍乐公主明显是惨败了,她笨拙地抱着活蹦乱跳的鱼靠近那头顶荷叶的男子,灰溜溜在他身边耷拉下脑袋:与其做个饿死鬼,不如赌一把。

那人抬头,眼睛都眯成了缝隙:“想吃吗?”

商妍抱着鱼沉默。

那人笑得越发戏谑,他朝她勾勾手指,等她靠近后递上手里的树枝:“拿着。”

鱼。

商妍犹豫片刻,终于咬咬牙把树枝接到了手上,却不想眼前忽然白影一闪,脑袋上就被按了一抹冰冰凉凉的东西——“你…大胆!”

“姑娘家晒黑了可不妥。”那个诡异的男子轻飘飘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看啊,挺好看的。”

商妍手执着树枝茫然无措,良久,才赫然发现视野中多了一抹青绿,仔细闻来似乎还有一阵极淡的清香浅浅地笼罩着。那是——

荷叶?

…愚蠢的荷叶。

一条鱼的交情能有多深呢?

酒足饭饱之际,商妍顶着那片愚蠢的荷叶,看着兴致勃勃摘了片更大的愚蠢荷叶的男子沉默不语,也无法给与确切的答案。那条鱼真的很香,比宫中御膳房做出的美味了许多倍,也不知是因为饿过了头又或者是那怪人手艺高超的缘故。当然,如果这烤鱼的主人此时此刻却在不是正顶着荷叶笑眯眯地看着她的话。

“你是谁?”

眼对眼沉默半响,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吃饱了,脑袋自然会跟着顺畅起来。这荒郊野外的怎么可能平白无故出现一个烤鱼的路人呢?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萍水相逢。

男子慢条斯理戳鱼:“好心人。”

商妍沉默。

男腆腆地靠近笑嘻嘻道:“昨夜我在溪边瞧见了你,想着清晨起来你大约会饿,就在这溪水下游架了鱼竿守株待兔。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今日救了你,来如或许可以捡一条性命回家抱得如花美眷三妻四妾安详天年。”

“…那如果我没沿着溪朝下游走呢?”

男子眯眼叹息:“生死自有天定。”

“…”

“我叫晋闻。”他躺在树下拿荷叶遮住了脸,含糊道,“我家家中家徒四壁无以为生,他日若是有缘再见,记得十倍还债。”

“…”

“风好香。”荷叶下的声音懒洋洋传来。

风?商妍迟疑着悄悄吸了一口气,却只闻见了阳光炙烤泥土的气味儿,还有一丝极淡的近处溪边的青草味,再仔细闻,还有空气中残留着的鱼腥——哪里有香味?

这个世上总有许多人是以正常的言语沟通的,比如眼前这个叫晋闻的绿帽儿。只是不管他的葫芦里究竟是卖的什么药,他终究是她在这荒山野岭里碰到的唯一的救命稻草,他若上路,她自然只能跟着他走。

可是,他现在…商妍翻了翻手里的荷叶叹息,他睡着了。

商妍是被一阵窒息闷醒的。她原本身陷一片舒适的浮软中,像是踩在云端,忽然一阵剧烈的摇晃硬生生让她在梦魇中踩了空,急速地下坠——“啊——”脱口而出的惊叫只持续了一瞬,马上,她的口鼻就被人捂住了,连同整个身子一起被拽向后方!

“唔…”她慌乱地挣扎,脑袋上却挨了不轻不重地一记拍打,一个压低的声音在耳畔沙哑地响起:“嘘——别出声!”

晋…闻?

纷乱的意识渐渐聚拢在脑海间,她瞪大了眼睛喘息,却陡然间看到目光所及之处有许多星星点点的灯笼由远而近,蔓延了半个山谷!——那是什么?

“乖。”晋闻压低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别出声,不然少爷我身家性命就得交代在你手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