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主…”

商妍咬牙:“晋将军说的酒,本宫从没听说过。”

晋闻却微笑起来,他说:“公主还没记起来也无妨,微臣只想要公主帮个忙…”

月色。

商妍活了二十载,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在后宫被人挟持,而且还是打扮成宫婢模样的当朝将军。这个时候其实在宫中走动的人并不多,夜色已沉,晋闻提了一盏宫灯幽幽走在她身旁完全不会引起多少怪异的目光,越是靠近目的地人就越少,到最后寂静的月夜就只剩下两个人的脚步声。

晋闻想要去的杏德宫如今已经是冷宫,可能除了孤魂野鬼就再也不会有其他东西。听说很久以前这杏德宫也曾经是个门庭若市的地方,只是可惜住在这宫里的妃嫔英年早逝,后几年又陆陆续续闹出些鬼怪传闻,换了几拨新人皆是死于非命,时间久了就没有人愿意住这儿,就连宫婢们也少有靠近的,好好的一座精美的院邸成了冷宫。

不管是否真有鬼神,这夜色下空无一人的旧宅阴气还是颇重的。宫灯光芒实在是微弱,商妍站在陈旧的杏德宫门口踟蹰片刻,裹紧了身上的衣裳。

“公主可相信鬼神之说?”晋闻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调笑意味。

商妍沉默片刻,冷道:“路已带到,将军可以放本宫回去歇息了吧?”

“公主这是害怕了?”

“是。”商妍犹豫片刻干巴巴答,“本宫听说这儿曾经死了许多妃嫔,死得时候都面目可憎,怕下一个就是本宫,很害怕,还望将军成全。”

晋闻的神情明显愣了愣,忽然低下了头,片刻之后,他的轻笑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

“公主不适合说谎。”

“…我的确想回去。”

“公主就不好奇微臣想在这里找什么?”

“不好奇。”

晋闻顿时垮下脸来:“这位公主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上面那段是我私心…每次看到小说里那种“你想知道吗?”“你究竟想怎样!”我就窝火啊!还有“微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但说无妨”。无妨妹!没好事TAT

好像来这样的模式:想知道吗?——不想。 微臣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算了别讲了,再见。

醉卧

最终的最终,商妍还是跟着晋闻进了杏德宫。并不是被他的言语打动,而是拜了那没品没德的将军手上的匕首所赐。能让人把匕首架在脖子上第二次还没有想过小命的,恐怕也只有她这个有名无实的妍乐公主。相较于晋闻,她更害怕的是商徵,自然不会有告状的心。

杏德宫中灰尘已经厚得看不见它本来的面貌,区区一盏宫灯陪着苍白的月光根本看不清院中景象。商妍跟在晋闻身旁,看着他提着宫灯对院中的每一处都细细地照上一遍,神情之专注,仿佛是个在寻找蛛丝马迹的捕头——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只是好奇太多,并不是好事。

这宫中永远不缺秘密,照着这杏德宫的路数,若是在民间话本儿里面恐怕会有一段惨烈的过去,可是不论如何都不至于与晋闻有关。他自小就跟着父亲在边疆,这杏德宫却已经荒废了起码二十年了。他能在这里找什么?

一个驻守边疆的将军,凭什么知道醉卧红尘?

他又怎么会和杏德宫扯上关系?

忽然,一抹光芒骤然靠近,商妍惊得踉跄了一步,才发现是晋闻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宫灯提到了她脸侧,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说:“公主本来并不是有许多心思的人,为何要把自己拧成千回百转?想了一路,想出微臣的目的没有?”

“本宫没想。”

晋闻低眉笑了:“有没有人和公主说过,公主有个习惯非常不好。”

他这样,是典型的在下套了。商妍明白此时此刻最好的答法是“本宫不想知道”,可是一想到他腰间的匕首…她叹息着答:“什么习惯?”

晋闻的脸上顿时写满“孺子可教”,笑眯眯地扯过的她的袖摆拽她进了屋。再没回答。

屋子里…更黑。

晋闻小心翼翼提着唯一的光亮细细打量,从早已经看不清是什么质地的桌布到墙上已经泛黑的笔画,他一寸寸细细查看,间或还用手抹一下灰尘,吹上一口气,或者在墙上轻扣几下。这模样,看起来不像是查案,倒像是民间话本儿看多了,以为在宫里每个房间总有几个密室暗阁…

商妍木然看着,深深为自己今夜出永乐宫这一愚蠢的行为进行了反省。晋闻绝非什么忠臣良将,至少不是单纯的忠臣良将。今日之事…

“就像这样。”晋闻忽然出了声,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冷宫中分外清明,他说,“不适合千回百转的人总是在动小心思的时候没有多余的心神去关注自己的身体,以前可曾发现过?您用力思索分析的时候,会忍不住睁眼?”

商妍猛然惊醒:“什么意思?”

晋闻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还有拽袖子,咬嘴唇,皱眉头,就差抱着头蹲下来算上一卦了。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商妍惊觉,迟疑着松开了拽着袖子握成拳的手。

晋闻低笑:“真正会撒谎的人,是像你皇叔那样的人。”

商妍沉默。

晋闻不置可否,又轻飘飘道:“又比如那个做风筝二流,放风筝一流的君怀璧。”

这倒是稀奇,商妍有片刻忘了防备,好奇问:“你见过君相放风筝?”

君怀璧喜爱风筝满朝皆知,可是却鲜少有人见他放过。而且他素来以清高耿直,不喜阿谀奉承不擅交际著称,若不是他身居高位,恐怕早就被看不惯他独善其身的朝臣陷害得丢了官位。这样的人会是擅长撒谎吗?他明明…连曲意迎合下她这当朝公主都不愿意。

晋闻不答,只是低头笑。等到笑够了又继续提着宫灯找,似乎把放风筝这个话题也给忽略了过去。商妍的心却已经不能回到之前的平复。晋闻说的她不信,他本身就是她见过的人里面最会撒谎的人,而且阴晴不定、行踪莫名、动机不明。可是…他是个聪明人。这一点几乎不用任何验证就能得出结论。

砰——剧烈的声响,来自里屋!

商妍这才惊觉晋闻已经不在她的视线之内,她匆匆摸索跟随奔跑向光源,可是眼前的一切却让她无法呼吸——

尸体。

不,确切的说,是尸骸更加合适。因为那堆已经不能叫做“体”,说是残骸更加适合。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故人,那堆尸骸已经干枯成了尸骨,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碎成了许多段,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

“你没有尖叫,让微臣有些失望。”良久,是晋闻淡淡的声音。

商妍的确没有尖叫的欲望,因为她已经有些头晕。房间里的气味她根本不想去计较是什么,可是刚才那很重的声音…

“那是他摔下来的声音。”晋闻淡淡的声音响起,他伸手一指,“他本来在那儿。”

晋闻指的方向…是房梁。

一具藏在房梁上的尸体。

“这…是谁?”好久之后,商妍才听到自己迟钝的声音。

“宓妃。”

“宓妃?”商妍皱眉思索,犹豫良久才道,“她不是因病过世的么…”

宓妃名头,曾经响彻了整个帝国。西昭的天下是太祖一手打下的,太祖晚年耽于美色,曾经在古稀之年迎娶了一个美艳绝伦的舞姬。那个人便是宓妃。可惜宓妃盛宠并没有维持几年,太祖毕竟年岁偏大,没过几年就窦了,而宓妃也忧思成疾,死在了杏德宫的床榻上。那之后没过几日,宫中便起了闹鬼的传言…

“微臣想向公主探听一点事。”晋闻的声音忽然放轻了,他说,“中了醉卧红尘,身上是不是会有香味?比如…莲花?”

商妍浑身僵硬,强忍着不咬牙,硬逼着自己松开了抓住衣袖的手。犹豫却只是一瞬间,马上她就后悔了,她还是暴露了。原来,这才是晋闻挟持她的原因。普通的问话恐怕她早有防备,他刚才的所有铺垫都不过是为了这一问。

晋闻显然已经不需要她再回答便已经有了答案。他遥遥看着那房梁,轻声道:“当时太祖已经过世,这世上想必没人会去计较棺木中是否真有人。所谓闹鬼,大概是她被绑在房梁上沉睡的时候的呼吸声。”

商妍震惊地抬头看了一眼房梁,忽然浑身泛冷。

晋闻却自顾自地叹息,他说:“等她彻底转醒,这屋子早就因为闹鬼而没人靠近。就算再呼救…恐怕也只能活活饿死。”

“饿死…”

晋闻忽而冷冷笑起来:“恨之入骨的杀法,你猜,她的孩子如果还活着,会不会报复?”

商妍回到永乐宫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永乐宫里早已翻了天,所有的人宫婢宫人都已经外出找寻,偌大一个永乐宫灯火通明,却只有一个人静坐在殿中。还有桌上一壶茶,茶边是浑身僵硬身体哆嗦成了筛子的宫婢小常。见她归来,小常匆匆行了个礼就退出了殿堂,顺便还掩上了门。

她望向饮茶的人的时候心上还是忍不住忐忑的,可是他的目光却是跃动的。他本该在前殿陪文武百官用膳,或者在后宫陪那个美貌如花的新娇娘,可是这会儿他却莫名出现在了永乐宫。这不是什么好事。若是往常,她估计会直接一言不发地跪下去,可是今夜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多,就想晋闻所说的,她的脑袋有些不够用了…所以,她什么都没有想,很直接地朝他走了过去。

别慌,别心虚,别多想,就当…就当是十年前。

商妍悄悄在心底念了几遍,再抬头时眼里的惧意已经少了很多。其实对商徵,只要把心头那根深蒂固的恐惧心暂时压一压,她其实可以做到怕得不是那么明显的…

显然,她的不设防取悦了商徵。他目光中的寒潮几乎是一瞬间退了大半,等她走近的时候,他甚至露出了一丝可以称之为笑的神情。

“皇叔。”她轻轻喊了一声。

商徵似乎有些愣神,眉宇间升起一丝迷惘,却很快地反应过来,紧抿的嘴角扬起一丝不熟练的弧度。

“妍儿。”他的声音几乎堪称温柔,他朝她伸出手。

商妍只是犹豫了一小会儿,就把自己的手放到了他的手心。他的手微微透着一丝凉,她本以为这不过是像往常般的引她坐到到身旁的一扶,可是这次却有些不一样,他并没有腾出位置,而是站了起来,就着牵手的姿势徐徐地靠近了她——这太近了,近得让她有些不适。可显然,商徵并没有发现这尴尬的距离。

他的另一只手落在了她颊边发丝上,稍稍使上了一分力气,她的额头就触上了他的肩。

“皇叔——”商妍不适地动了动,想抬头,却忽然发现眼前有一抹荧绿晃了晃。那是——

僵持。

这是一个略微有些怪异的拥抱。商妍的额头还不够到他的肩,整个人算不上被束缚,可是这样的贴近却透着一丝异样的感觉,这让她想起了出猎场那天那个同样怪异的拥抱——商徵,十年前宫中叛乱之前他见死不救,她从母后尸身下爬出之时他想杀她斩草除根,十年来种种刁难阴晴不定,可是…

久久。是商徵略哑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晋闻:@皇叔 【点蜡】

表白

“只是封妃。”良久,他轻柔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透着一丝异样的口吻,他喃喃,“别无其他,不过…孤…我很高兴。”

很高兴。空旷的殿内只空留蜡烛燃烧的声音。商妍不知道这一句“很高兴”被他呢喃了几遍,也不知道商徵这是唱的哪一出,晋闻说他是天生会撒谎的那一种人,可是其实他好像并不善言辞。十年前如果他肯骗上她一骗,而不是简简单单一句“爱莫能助”,或许…

“皇叔能不能…”她艰涩开口,有些困难地抬了抬头,“放开些?”这样怪异的姿势下,她的脑袋实在有些不够用。

沉默。

片刻之后,商徵松开了手,眉眼上的柔和尚未退去。

这状态,怕是多少年都难得见上一回。商妍低头想了想,壮起胆儿狗腿地裂开一抹笑:“皇叔,有件事…”

“嗯?”商徵甚是愉悦。

“皇叔可还记得杜少泽?”

一句话出,殿上连蜡烛燃烧的声音都消失了。商徵的脸一瞬间阴沉下来。

商妍骑虎难下,横竖豁了出去:“皇叔,杜少泽是受制于人,也是被我害得。他如果没死…如果,皇叔能不能网开一面?”

商徵沉默。许久才冷笑:“孤倒不知杜侍郎好大的脸面。”

商妍沉默片刻,选了另一条路:“可是皇叔,杜少泽身后有人指使…妍儿怀疑,皇叔与容将军之事是被人挑拨得。皇叔如果让他先回朝然后彻查…”

“容裴已死。”

“可是皇叔…”商妍急得咬牙,却不想商徵的脸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冷得快要凝结成霜。这下,再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开口了,本就是强憋出来的一口胆气,商徵一冷眼,她就再难维持那份底气,颤颤巍巍缩回了自家龟壳。

又是寂静。

良久,是商徵的冷笑:“你就如此想出宫?为此不惜屈尊去迎合一个侍郎?”

商妍咬牙,沉默着退后了几步,徐徐地跪在了地上。方才的和乐氛围像是做梦一样,这才是现实,真实的商徵和真实的她。一个公主居然有着身体上和心灵上都烙印着的奴性,如果先帝在天之灵瞧见了,估计会一剑斩了她脑袋吧。她不敢反抗,只敢小小地计划着有朝一日出宫。可是它那么难,自由那么远。

“这是为了杜少泽?”

商妍沉默。

商徵冰冷的手落在了她的发顶,他说:“这十年,孤对你不好?”

商妍缩了缩身子,头低得更下。

“不好到你千方百计想要出宫,不惜以姻缘做赌注?”

商妍咬牙。

静谧的殿上再没有其他声音。很久以后,才是一阵冰冷的声音:“站起来。”

商妍依旧不动。她不知道自己是触了商徵哪根底线,他的心思她好像从来没有猜对过。显然这一次她也是走了最下等的路数。站起来,或者不站起来其实结果都是一样的。可是,这一次却又好像不一样,她的龟缩并没有换来他的甩袖而去。他似乎是在等,而她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久久的僵持。

这样的僵持十年来发生了许多次。她跪在地上只能看见他绣着金线的衣摆,在烛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那是皇权。是让杏德宫里的那个人活活饿死在房梁上的皇权…也许是杜少泽,也许是那堆尸骨,也许是别的,前所未有的疲惫席卷了她。她并没有站起身来,可是却徐徐地抬起了头,带着一丝惘然看高高在上的商徵。一句藏匿了十年的话轻轻地划过了喉咙。

“皇叔…你究竟想要我怎样?”

如果是防,十年前杀了便是。

如果是宠,何不早早了却她心意。

如果是恨,家国天下都已经给了他,他恨她什么?

“我不曾想过害你反你,你能不能放过我?”

“你要了江山…还不够吗?”

在问出这一句话前,商妍脑海里一片空白,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她再也不掩饰眼里的恐惧和狰狞,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却在一瞬间被钳制住了手脚,狠狠拽向了他——

“——皇叔!”

脊背上陡然间传来剧烈的疼痛,源头是她身下的红木椅。可她来不及呼痛,因为钳制着她的腰的此刻在贴近她的男人是商徵,她不是没有接近过他,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模样。铺天盖地而来的气势不是来自一个帝王,而是来自一个男人。她只看到了他的一双眼,漆黑的犹如夜色一样的眼睛。

灼热的气息瞬间靠近,她的手腕重重磕在了椅背上,一瞬间的酸痛几乎钻到了心口——

痛并不是最大的折磨。因为下一刻唇上传来的微凉让她连震惊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个透着绝望的、连灵魂都会跟着辗转的吻。

夜色,黑眸,眸中只有一盏宫灯幽幽闪着光,仿佛随时会熄灭。

灵魂在酒的芬芳中踩了空,下坠下深渊。

商徵的气息近在咫尺,唇上的濡湿粘连着一丝酒味,让她的头一瞬间抽痛起来,意识也开始迷蒙。

商徵。

皇叔。

不知过了多久,商徵总算退开一些。她呆呆看着他眼里跃动的光芒,忘记了如何出声。

“孤怀着的就是这样的心思。”

他黯哑的声音只有一点点,轻,却仿佛穿得透灵魂。

他说:“十年前是,十年间是,今日也是。”

他的手不知何时游离到了她的颊侧,逼得她不得不与他对视,他说:“你说,孤怀的是什么心思?”语毕,他的眼里竟然也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狼狈。

你说,孤怀着的是什么心思?

她终于抽回深思试图挣扎,才扬起的手却被他一把拽在了手里狠狠掰到了身后——

才解脱没多久的唇又落入了他的口中,这一次却并不是如刚才那样浅尝辄止。浓郁的酒味伴随着他身上淡淡的檀木香丝丝入鼻,她死死睁着眼挣扎,口中的酒味不知何时已经沾染了腥甜,却依旧换不来他半分松懈…

如果刚才是迷惘,此时此刻便是绝望。一个女子对一个男人的绝望。

衣衫上的第一个扣子被扯裂的刹那,她停下了所有的挣扎,包括呼吸。

商徵终于停下了动作,闭上眼缓缓地替她把有些凌乱的衣衫整理整齐,再睁眼时,他在她的唇间留下了一个带着叹息的吻。

烛光下,商徵的眉眼中藏着太多情绪难以分辨。商妍呆呆看着,没有看懂他的眼睛,却在他的脖颈上找到了一抹眼熟的绿,那绿在方才的动作中摇摇欲坠,倏地掉落在了地上——那是她几日前送给安公公的暖玉,竟然到了他的脖颈上。

又或者…安公公讨要那块玉,本身就是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