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很多很多无奈的源头不过是一个姓氏,或者也可以称之为宿命。一时间,她卸下了些许防备心,低头看了一眼手中杯盏,狠了狠心仰头一饮而尽。

可预料之中的刺痛灼烧和眩晕并没有降临。弥漫在喉咙底的是一抹甘洌,清凉而润泽。

那是…山泉水?

为什么?

“走吧。”晋闻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模样,提着酒壶甩在背后,两步走三步晃,头也不回道,“皇叔带你出城。”

“你等等——”

“落下了就一辈子留东陵城吧。”

“晋闻!”

“嘘,听,酒在唱歌。”

月夜,晋闻给守门的侍卫看一个物件,守门的侍卫便诚惶诚恐地把原本紧闭的城门开了一丝小缝。商妍匆匆钻了出去,果然看到城门口停了一辆马车,赫然是当初商徵在集市上购买的那一辆,可是马车里却空荡荡一片,根本没有半个人影。顿时,她的心也跟着凉了一截。

“商徵呢?”

晋闻道:“他不是在帝都吗?”

帝都?

商妍咬牙:“晋闻,你不要欺人太甚!”如果他从一开始就只是截获了这辆马车,如果…

夜色寂静,晋闻算不上轻的声音响彻城门口。他说:“半个月之前,北疆饥荒□□,他已经匆匆回宫。”

“那你为什么…”

“你猜?”

月光下,晋闻的声音几乎要淡进风里。

这一声“你猜”伴随了商妍整整一个旅程,直到半个月后马车抵达帝都巍峨的城门口,她也依旧没有猜透这其中的意义。

城门外把守着森严的禁卫军,偌大一座城门几乎没有往来的人,阳光投射在他们的佩刀上,反衬出让人眩晕的光华。

这并不是什么好现象,至少在这动乱的时局下不会是。她在城门前迟疑片刻,转身想走,却在下一刹那被禁卫拦住了去路——

“可是妍乐公主?”

“是。”

“丞相有令,如今时局动荡,若是见您到回帝都,我等务必要将公主护送回宫。”

君怀璧?

商妍心中一惊,冷冷地道:“如果本宫不答应呢?”

几乎是同时,所有禁卫的刀刃出了鞘。为首的抱拳道:“请公主勿要为难属下。”

日落。霞彩满天。

看禁卫这架势显然并不是护送,而是挟持。商妍木讷地转身看了一眼城外的天空,不知怎么的想起了许多个夜晚之前那一场花灯,终于可以确定一路东行的山川繁花还有东陵城的花灯美酒她此生怕是没有机会再领略了。

因为良辰美酒,此生难遇。

怀璧

两个月未归,宫中已然变了一副模样,十步一岗,所有的侍卫都换了生面孔,甚至于后宫中所有的脸熟随侍也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商妍跟在接引的宫人身后步步迟疑,到末了来到了永乐宫内,才终于发现连永乐宫中的所有人也被换了个干净。

接引的宫人似乎并不打算多作解释,她细声细气道:“公主旅途劳顿,还请好好休息。”

“安公公呢?”

接引宫人一愣,低眉道:“安公公已被处以极刑。”

“你说什么呢?!”

宫人的头埋得更低,惶惶然道:“月前陛下屡次遭逢刺客行刺,后又数次被投毒…司律府盘查后在安公公房中搜出了装毒药的瓷瓶…”

投毒?!

商妍心中一慌,扯住那人急问:“商…陛下现在如何?”

那人的手狠狠地哆嗦了下,道:“陛下近日在升平宫静养伤势,性命无忧。”

“那…”

“公主好好休息,奴婢先告退了!”

那宫人似乎颇为慌乱,匆匆忙忙丢下一句话就逃也似的告退离开,留下商妍一人茫然面对着全然陌生的永乐宫。良久,她才从惊愕中回过了神,沉默地往内殿走。

安公公是商徵的心腹近臣,他若背叛了商徵,那全天下恐怕没有几个臣子可以相信的了。换了其他人还有可能,可是安公公…绝不可能。恐怕是有人处心积虑陷害了他的性命。可是安公公身为商家三朝家臣势力根深蒂固,在这宫中,这朝中,还有谁可以撼动得了他?

三番五次遇刺遇毒的究竟是谁?是那个冒牌替身,还是…商徵本尊?

如今在升平宫的又是谁?

除了商徵,还有谁换了宫中所有的守卫?

无数谜团乱作了一团线,纠纠缠缠地打了数不清的结。她拖着昏沉的脚步回到房中头痛欲裂,却怎么都没法整理出一丝半缕的逻辑来,到最后狠狠地灌了一口凉茶。

房门嘎吱一声被打开了,一个陌生的宫婢轻手轻脚地进了房间,小心道:“公主饿了吗?奴婢准备了一些糕点…”

“你是谁?本宫宫中原来的人去了哪里?”

“奴婢不知。”那新面孔的宫婢吓得手脚哆嗦,“奴婢是新应招入宫的鹅黛,听闻之前宫中盘查杀人凶手,原本有疑点的宫人大多被遣散出了宫…”

“是谁盘查的?”

“奴婢不知。”

“你知道什么?”

“奴、奴婢不知!”叫鹅黛的宫婢吓得浑身颤抖,扑通一声跪倒在了地上,抽搐着磕头,“公主,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请公主饶命。”

商妍冷冷地看着,原本还抱着一丝希望的心渐渐沉入了深渊——毫无礼数,如此莽撞,这样的人都能被应招入宫,看来宫中老人是真的被彻彻底底地清洗了一遍。而这绝不会是商徵的作为。

房间里灯如豆,她坐在灯下踟蹰片刻,终于狠狠地心出了门。

既然这宫中早已经阴谋重重,那她又何必步步为营?倒不如索性破罐子破摔。

升平宫是这宫中最为安适的一处宫苑,却也是最为偏僻的。商妍抵达升平宫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到半空,原本该是夜深人静只剩宫灯的时候,升平宫门口却是层层守卫把守,一派严阵以待的局面。

她提着一盏宫灯踟蹰上前,果不其然被禁卫的刀刃拦了下来。禁卫道:“公主请止步。”

“本宫在外已久,今夜回宫,不过是想向皇叔请个安。”

禁卫抱拳道:“陛下身体欠佳,不见任何人,请公主见谅!”

“你不去禀报,如何知道皇叔不愿意见我?”

“公主请回!”

“你可知道挟君谋逆是什么罪名?”

“公主请回!”

“究竟是谁下的令?”

“公主请回!”

铮——

冰冷的刀刃已经出鞘,在月光下森森散发着寒光。商妍后退一步冷眼观望,果然发现了一些异样:宫中侍卫虽然功夫厉害,可是日复一日地在宫中行走,面对的大多是各色皇亲国戚,他们的眼里是罕少见到真正的杀意的。而这帮侍卫却不同,他们脸上的神情虽然满是恭顺,可眼里却已然有了凛冽的杀意。这并不是常见行走在宫中的禁卫会有的。

商徵他的确是被挟持了。

“如果本宫非要进去呢?”她冷笑,强压下身体本能的畏惧直视那些面无表情的禁卫,一字一句道,“如果本宫硬闯,你们会如何?”

禁卫沉默良久,最终却是握住了腰间兵刃。

他道:“杀。”

“你!”

这几乎是明目张胆地胁迫。好不容易压下的火苗顷刻间燃烧成了直冲脑门的怒火。再然后,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尽数熄灭——

“夜深了,公主暂且回宫休息吧,或许陛下明日就想见公主了。”

那是一个温润的清风过岗般的声音。

商妍发现自己的腿脚黏在了地上,任凭她使尽了浑身的力气也无法迈动一步。这声音她听过的,可是此时此刻却不该出现在这儿,至少他不该出现在深夜把守森严的永乐宫前。

君怀璧。怎么会是他?

她僵立在原地不动,身后的脚步声却不然。片刻之后,身穿常服的君怀璧便出现在了面前。

商妍已经不太记得与君怀璧真正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时候,只记得初见他是在夏日,御花园中荷叶连天,每个新晋的官员眼里都是或浓或淡的忐忑,她坐在母后膝盖上百无聊赖地一个个瞧过去,只单单发现了一个神色疏离与整个宫闱都格格不入的人。那时候,那是她第一次见着眼睛里有能看见透凉的湖泊的人,他遥遥站在人群中最僻静阴暗的地方,寂静而美好,让她第一次发现了新天地,原来这天下还有人可以那样的清亮纯粹,比御花园中最清澈的湖水还要碧透上几分。

数十年,当时的碧透的少年已然长成儒雅的一朝丞相,文冠朝野,权倾天下,人人见了都要道一声君子怀璧…这样的君怀璧,不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刻此地的。

“好久不见。”

最后一丝希望终于破灭,她疲惫地闭上双眼,耗尽最后一丝精力艰涩开口:“虽然…我很想知道真相,可是我其实不希望在这里看到你,君相。”

君怀璧神色不改,眉宇间的柔和宛若晨起的雾气。

他柔声道:“可微臣等了公主好久,好久了。”

第二日,商妍是在永乐宫的床上迎来的天明。日出时分,房中开始有宫婢踮着脚轻轻来往,等她支撑起身子来,就有一群宫婢端着洗漱穿戴的器具来到床前,恭恭敬敬地道一句“公主安好”。外头阳光明媚,虽是冬日,却也还没冷到彻骨。周遭的一切安逸而平和,就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可惜这是要命的安宁。

梳洗完毕,鹅黛在她耳边细声细气道:“花园里君子兰开了,公主想去看看吗?”

“好。”

商妍迟迟回过神来,犹豫半晌才轻声道了一声。

这宫闱俨然成了一座死城。没有人知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等所有人回过神来的时候,宫闱已经悄然变化,这过程像极了铜臭开花。花还是那些花,树还是那些树,可是往来的宫人每一个都沉默谨慎,守备的侍卫每一个都面带杀气…御花园中君子兰花开正旺,远远看去,像是一片汪洋大火焚烧了花园里每一处低地。

“公主,天寒地冻,您…”不知过了多久,鹅黛细声细气的声音响起。

“你退下。”

“公主,快下雨了,万一公主受冻,奴婢…”

“滚。”

鹅黛浑身颤抖,忽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重重磕头:“请公主莫要为难奴婢!快下雨了,真的快下雨了…”

商妍冷冷地看着鹅黛心虚到了极致的慌张神情,忽然懊恼到了极点,加快脚步把她甩在了身后。

“公主、公主——”

御花园里到处是火焰色的君子兰,从每一个石头缝里滋长,开出艳丽的花。她心烦意乱地穿梭在其中,忽然听见了一声极轻的琴弦拨弄声,不由得愣住——就在她身后,鹅黛的脸色瞬间惨白无比。

琴声。

“公主…我们回宫吧,求公主…”

琴声是从小山丘上传来的。商妍只是稍稍犹豫了下便加快了步伐,弯弯绕绕穿过无数草木,等她抵达之时山丘上的琴声已经只剩下袅袅几个语音。不过那也够了。

山丘顶上的亭中,一个白色的身影抱着琴踏出,对上她的目光盈盈一笑。

居然是封月。

“看来公主已经明白了陛下的情意。”封月轻笑,“可惜如今时局难辨,不然倒是一段好姻缘。”

“本宫不明白封妃娘娘的意思。”

“公主的面容如果可以减几分红晕,倒是更可信些。”封月手腕一动,一杯清茶被递到了她面前。

商妍迟疑接过,终究没敢喝下口。在今日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与封月对饮,对于封月她并没有多少别样的情绪,即使封月并没有做过任何招惹她的事,但是她对她的抵触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往日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的事,其实在所有的心结被揭开之后就已经有了答案。

因为商徵。

封月不再开口。冬日天寒,山丘上冷风不断,和着封月三三两两的琴音袅袅响彻。

商妍站在亭中百无聊赖地茫然朝远处眺望,却陡然发现遥远的地方有一处异样——那儿有一座新盖的楼,其实那本该是一片焦土,几个月前的那场大火早就把那儿烧成了一片灰烬,可是此时此刻废墟却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新起的院落。宫中对于死人的宅邸多有忌讳,旧楼倒,新楼便会尽量与旧楼全无一致。可那院落格局布置却和原本的杏德宫一模一样。

晋闻已经作为叛将被夺了兵权,而且他人在东陵城…怎么会?

“它还叫杏德宫。”封月的声音在琴音中响起。

“你想说什么?”

封月轻笑:“那要看公主想问什么?”

商妍沉默,陡然纷乱的心思再也压制不住。她回到宫中这一夜一日没有见过半个宫中熟人,封月是第一个。她的身边没有任何人跟随,这说明…她并不是被人挟持,她是的的确确可以在宫中自由走动。山丘上弹琴,不过是为了吸引她上到亭中,诱她上到亭中不过是想让她看一看这起死回生的杏德宫…

她设了一个局,诱她步步深入,为的是说些什么。

“我不想知道什么。”商妍冷笑,转身就走。

“你不好奇主导这一切的是谁吗?”就在她背后,封月提亮的声音响起来,她道,“你不想知道升平宫中的那位究竟是不是你那真皇叔,不想知道究竟是谁烧杏德宫又建杏德宫,不想知道你不在这两个月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不想。告辞。”

“我还当你是个难得聪明之人!”

商妍的脚步一滞,道:“我想知道的事,我自会去查,何必听你早有预谋的说辞。”

冷风吹过,御花园里一片荒芜。不远处,鹅黛的浑身哆嗦地站着,额头上已然有了斑斑血迹。

商妍冷眼看了一眼,绕过她朝前走。才走几步,身后就响彻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呐喊:

“是君怀璧,是君怀璧——”

“这一切,都是你那未婚夫婿早有预谋的,你以为我日日守在承德宫门口是当真为严徵?你以为他日日清晨去你宫里,真是为了与你说朝局吗?”

“你听见了吗——”

小山丘上,封月尖锐的声音传来的时候,商妍已经踏上了下山的路。上山容易下山难,她绷紧了一身的筋骨才不至于滑下山去。脚下是干枯落叶被踩碎的沙沙声响,和着风声的还有封月几乎轻到听不清的哽咽声。

山坡下,有一人临风而立,一袭青色的长衫几乎要融进他身后的蓝天里。

她脚下踟蹰,隔着数十丈与他遥遥对峙。到最后,收获的却是他一个温和柔煦的笑容。

他说:“我方才在想,你会是哭着下来的,还是带着刀下来的。”

“我也在问自己,为什么不把你斩杀在城门口,而后嫁祸晋闻,等时局安定之后举天下之兵而伐之。”

“可是,我还是想见一见你的。”他眉目间露出一丝深邃,轻声道,“想以真面目见一见你,想和你说上一会儿真话,想看看你见到真正的君怀璧时是什么样子。”

“我想与你分享许多事物的,美好的景物,昂长的生命,如锦的江山。”

“毕竟,血浓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