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轻柔得像是微风,述说的却是淋漓的鲜血。

商妍定定地站立许久,听风声、听琴声、听哽咽声,却什么都看不到。因为她闭上了双眼。

君子怀璧,文冠朝野,权倾天下,终于僭越了那最后一条线。

商妍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小山丘。御花园里已是一派深秋的景象,火红的君子兰仿佛也焚烧到了她身上,许多感受分不清是疼还是痒,是迷惘或者是绝望,又或许只是一点点失望,一种倾塌。

她几乎是狼狈而逃。

升平宫已经正式成了禁地,这宫中人人都知晓发生了什么事,却人人都噤若寒蝉,所有人都默认商徵是受了伤在升平宫休养,从御医院到宫中各司,居然无一有异常。这感觉,就想整个世界都在正常忙碌,独独她妍乐成了一个疯子。

癫狂的看不清这个世界的疯子。

这宫闱,早就被君怀璧偷梁换柱。他像是深潭积水中开出的铁锈花,一点一丝,把整个宫闱腐蚀得干干净净。而在这偌大的宫闱中,那个唯一可以依赖和仰仗的人被困在升平宫中不知生死。

而她却十年如一日,以为他是那个碧透纯净的君子怀璧。何其可笑?

“开门。”

升平宫前,商妍还来不及平稳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只吃力地朝看守的侍卫挤出两个字。也许她的确是疯了,疯得忘记了审时度势,忘记了宫闱法则,忘记了…忘记了她是在君怀璧眼皮底下狼狈跑走的。

“本宫命令你们开门!”

可惜,守在门前的侍卫一动不动,他们好像是木头雕刻的物件一样,只有眼里的光芒是肃杀的。

商妍在他们面前渐渐平稳了剧烈的呼吸,心中的荒谬感却更甚。也许有种东西叫作理智,它能让人明哲保身,在最不利的时候守住起码的保障,可是它早已不在她的身体里,也许从商徵生死不明的那一刻起它就已经像泡沫一样消散。

她只在原地伫立了一小会儿,便沉默地朝里面走。

几乎是同时,门口守卫的刀铮的一声脱鞘而出,雪亮的刀光划破了她的呼吸——

商妍听见了自己的呼吸,却听不见心跳。太阳已经落山,夜色水墨一样地浸染着每一处。巍峨的宫门像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兽。她站在门下,脖颈上是冰凉的刀,可是身体里却有什么在疯狂地叫嚣着膨胀。

想进去。

想知道他还是不是活着。

想知道这一切是不是一场梦境,梦醒来她还能缩在永乐宫里谋划着如何出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成了这世界的唯一一个疯子。

“公主请回。”终于,守卫出了声。

商妍惶惶然伸手去推刀,手上绽放开的花鲜艳得刺眼。

想进去。她只彷徨了一小会儿,把那柄锋利的刀又推开了一丝丝缝隙,脚下的步伐有些踉跄,却并不是恍惚的迟疑。

血顺着手腕往下流淌,黏腻的、腥甜的、温热的触感从手心流向袖子里。

那举刀的侍卫冰冷的眼里终于有了一丝颤动,刀刃稍稍撤开几许。他疾言厉色道:“公、公主请回!”

刀离开半臂,留出一处空隙。

商妍没有再犹豫,把心一横,拼尽了浑身的力气朝前跑!

“站住——”身后,守卫冷厉的声音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层层叠叠的脚步声,还有刀剑的嗡嗡声!

可惜,她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她趁着夜色朝升平宫深处跑,却不曾想还没跑几步,就被迫停下了脚步。因为在她面前的是整整齐齐排列成一行的弓箭,在月光下散发着冷光。

“你流血了。”身后,一个轻软的声音响起。

商妍闭上了眼。

她有些眩晕,双腿却黏着在地上怎么都迈不动,混乱的脑海里闹嚷嚷地思绪飘飞,到最后却只剩下一丝荒谬的余韵。也许窝囊二字便是为西昭的妍乐公主准备的。她甚至连回头看一看的勇气都没有。

那人却笑了,笑声像是月笼的轻纱,绵绵洒洒浸润在月下兵器的冷光里。他说:“妍乐,你并不愚笨,怎么会选了最莽撞的方式呢?”

他说:“你,当真这样想见他?”

他说:“你明明说过的,想要离开这牢笼。”

他说:“现在这样,不好吗?”

夜色。

君怀璧软而低的声音渐渐浸润着月色。

商妍面对着数十步开外的累累弓箭,嘈乱的心渐渐冷却下来。她迟迟回头,茫然地笨拙地用力地想看清他——君怀璧,这个她一直追逐许多年的人,却原来这样的陌生。

“我想见他。”到末了,她听到的是自己恍惚的声音。

“好。”回答她的是君怀璧低沉的声音,他说,“不过,你得先止血。”

止血?

君怀璧露出些许笑容,目光所及之处是她的手。

止血其实并不用多复杂的工序,商妍只是撕了一片自己的衣摆随意捆绑一通,便跟在君怀璧身后进了升平宫——升平宫中除了四周的守卫之外没有一个侍奉之人,秋日万木枯败处处死寂,院落中枯叶满地无人打扫,早已不是往日精致美妙的升平宫,反而更像是一处弃宅,没有一丝生息。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见着了一丝光亮。

那是一扇窗,窗口透出幽幽的烛光,一个纤瘦的剪影停滞在窗边像是在用力探着什么东西似的,踮着张凳子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伸长手臂——忽然,他陡然一个颤抖,伸长的手顷刻间缩回去捂住了肩口,发起抖来。

商徵!

商妍心中狠狠地跳了跳,还没来得及迈开脚步,却不曾想被在她面前几步之遥的君怀璧却猛然张开的手阻拦。

他道:“想见他,微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你…想要什么呢?”

君怀璧微微一笑,低道:“微臣想要…公主的配合。”

在见到商徵之前,商妍设想了许多种可能性,可是真正见到他的时候,她却连呼吸都不记得了。那房间根本就是一个空荡荡的屋子,房间里只有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盏油灯。粗长的锁链自墙上而入,一头连着墙壁,一头锁在商徵的左手上,而房间的房梁上赫然还吊着一根细细的铁链,铁链的尽头悬挂着一把钥匙。

那确实是商徵。而并非替身。

她推门而入的时候,商徵正匍匐在地上用力地喘息,他浑身的衣裳都已经被汗液浸湿,肩膀上更是弥漫开来一块暗沉的印记。

他并没有听见她的脚步声,也许因为耗尽了力气,又或许是因为他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别处。他只用力喘息了片刻就猛然抬头遥遥看着那把钥匙,像是困顿在沙漠之中的人看见近在咫尺的河流,那眼神已经说不上是迷茫还是绝望,而是一种疯狂的渴望。

“皇叔…”她沉默良久,才小声地唤了一声。可惜却没能换来他半点反应。

“皇叔…皇叔——”

依旧是沉默。

商妍的眼睛有些发酸,她踟蹰着靠近他,在他面前缓缓地跪了下来,轻声唤他的名:“皇叔…商徵,您醒醒…”

回应她的却依旧是一片死寂。

忽然,商徵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哆嗦着手扶起倒在地上的凳子,小心地跨了一条腿上去——他的左手上是厚重的铁铐,而那钥匙悬挂在距离他的极限半步之遥的房梁,即使借着一张凳子,他的手依旧和钥匙差一手之遥…

他吃力地把身体伸展到恐怖的角度,而后一点一点地靠近那把钥匙,忽然脚下一滑,重重地栽倒在地上!

“皇叔!”

商妍彻彻底底地傻了眼,她终于明白了他肩膀上的那块黑色究竟是怎么来的,那根本就是一次次扯裂伤口的血痂!她踉踉跄跄地上前去搀扶他,却被狠狠地推开——他却只停歇了一小会儿,便再度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混沌的眼里只剩下了那个钥匙,仿佛那才是他整个生命的源泉。

商妍顿时慌了手脚,急急扯住了他的手臂:“您…您别动!我、我帮您拿钥匙!”

沉默。

“钥匙?”良久,寂静的房间里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

商妍慌乱地点头,哆哆嗦嗦去扶起那一把凳子,代替他爬到了上面勉强够到了那把钥匙,艰难道:“皇叔,手,给我。”

商徵迟疑地抬起了手,却并非听懂了她的话语。他只是又一次重复之前的动作。

商妍咬咬牙趁着机会扯过那锁链,奋力拉拢,却陡然发现了一个事实。那锁链连接着的钥匙触碰不到商徵手上的镣铐。

根本碰不到。

“皇叔…别尝试了,你解不开锁的…”

可商徵却并没有听见,他只停顿了一小会儿便又伸开了手——

这是一个惨烈的姿势,衬得他呆滞的脸,让人无端觉得恐怖。眼泪什么时候出来的,商妍其实自己都不清楚,只是意识开始回到她身体的时候,她的视野已经模糊得看不清商徵的脸。她阻挠不了他的动作,只能拼尽了全力把凳子狠狠地丢到了他再也触碰不到的地方,可是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迷茫,压抑了太久的眼泪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决堤。

“您别担心,我一定…一定…”

“他听不见你的话语。”不远处,君怀璧的声音淡淡传来,他道,“当一个人的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个出口,不出半个月,他便会彻底癫狂。”

他轻笑起来:“商徵原本就神志受创,如今已过一个月也不过这副模样,倒是好样的。”

商妍静静听完,只缓缓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你滚。”

寂静。

渐渐地,低笑混杂了尖锐的嘲讽,君怀璧终于提亮了声音,他干笑:“很多年前,我也曾经看着头顶几乎要看瞎了眼。商徵能等来你替他抛开凳子,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母妃睡在上面,怎么都够不着。殿门被锁,我在里头拍肿了手都没有一个人听见。”

“你…”

“那上面实在太高太高了。”他低柔着嗓音,眼神晦涩不明。他道:“我搬来了宫中所有的桌椅,把它们垒成山一样,却从来没有一次可以让我触碰到她…”

“等到第七日我方知道,水墨胭脂,纸张书籍,云罗轻衫,皆是美味。”

“可惜,我够不到她。”

“你能体会那种恨不得连心跳声都压制住,只为了知道那个人是否还有呼吸的感觉吗?”

“其实,很可怕。怕听见心寒,怕听不见心慌。”

“后来,我被一个出宫外嫁的宫婢藏在花轿里带出了宫,在那之前,她已经没有呼吸整整三日。”

深沉的夜里,他低柔的笑声格外刺耳。

商妍愣愣地看着那张晦涩的脸——他明明笑着,整个人却无端生出一丝佝偻感觉来,像是灵魂的被拗压成的弧度。

“我…我不信。”

这怎么可能?她茫然张了张口,却无法再吐出一个字来——这太荒谬了,荒谬得近乎可怕,可怕得让人忘记了心跳,又或许这本身就是老天爷开下的最鲜血淋漓的玩笑。

他远远站在门口,整个人埋身于夜色之中,只有眼里一抹扭曲的颜色在昏黄的烛光下闪动着光芒。到最后,他轻声笑出声来,低哑的声音越发细腻,他说:“不论你信与不信三日后,我等你履行你的承诺。”

夜风。

月色彻底被流云遮蔽。

商妍回过一丝神志的时候,君怀璧的身影早就消失在漫长的回廊尽头,融入外头的一片漆黑之中。而她却仍然被忽然降下的晴天霹雳震慑,彻头彻脑都是冰寒入骨的刺痛,比恐惧还要深入七分。

君怀璧…

她控制不住呼吸的战栗瘫坐在地上,久久,才发现脸上的眼泪已经干涸,只留下一丝肌肤里干裂的痛,可是充斥着身体每一寸发肤的荒谬和震惊却像是泥泞的沼泽一般深入骨髓无法挣脱。

这宫闱中,唯一一个深得商徵信任可以自由出入的是君怀璧。

杏德宫大火之前,醉眼诉说宓妃过往的是君怀璧。

大火之后第二日出现在废墟前的是君怀璧。

商徵暗藏于永乐宫,日日酣睡花下的是君怀璧。

商徵三番五次遭人暗算,暗示秘密已经不保劝她早作打算的是君怀璧。

商徵出宫,把持宫中朝政的是他,重建杏德宫的是他,拘禁商徵的也是他。

一直是君怀璧。

由古到今,这宫中还有谁是死在房梁上的?

这太荒谬了。

如果他才是真正的十一皇子,那这棋局究竟悉心部署了多少年?宓妃尸身半年之前还在杏德宫,知生母悬于房梁之上,他究竟怎么忍过的这些年?接下去,他想如何?他还想怎么样?

寂静的夜。蜡烛明明灭灭。

商妍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地上瘫坐了多久,只是当最后一盏宫灯燃尽周遭归于一片黑暗之时,积攒了不知道多久的力气还是被抽空殆尽。

“别怕。”黑暗中,一个嘶哑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

商妍浑身一怔,陡然清醒过来——商徵!

“皇…叔?”

“小声些。”那声音有几分吃力,却是镇定的。

商妍呆坐在地上,片刻之后,才感到一只手落到了她的后颈上稍稍使了些力气,柔和的力道把她的脑袋按到了温暖的肩头。她瞪大了眼,一动也不敢动,好久回过神来才发现有些做作的委屈,迟疑着伸手抱住了那肩膀。好不容易终于喘上来一口气,却透着一股酸涩味儿。

“伤…”

“没关系。”商徵轻声道。

“皇叔…您、您是…”装的?

可商徵却再也没有回应。微凉的指尖摸索着找到了她的眼,把那上面咸涩的潮湿一点点抹去了。

不知多少时间流逝,到最后是他沙哑的声音。

他说:“如此劫…难过,你依然是公主妍乐,如果此劫安然而过,你为后。”

如此劫安然而过,你为后。

黑暗中,商妍愣愣地体会着这低沉的话语。久久沉默。

“严徵此生能选择之事太少,可是只有这一件事不想从命。”

黑暗的室内,只留下冷风穿堂而过,还有商徵带着颤的话语。

商妍埋头在他肩胛骨上,心上仿佛被他一声“妍儿”活生生挖出了个口子,活生生滋长出一对翅膀似的。即使弥漫在她鼻尖的是丝丝的血腥气味。她稍稍跪坐起身来借着外头的一丝光亮靠近他,听着他的呼吸,明明有许多委屈、许多疑惑、许多忏悔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在心头低低叹上一声:皇叔。

初见时那个负手皱眉写满疏离的他,在树下冷脸却仍然张开手接着她的少年,祸乱中铁骑银枪问“杀还是留”的封侯将相,商徵二字之于她,早已刻入骨血,再难剥离。

沉静。

到最后,她缓缓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说出口的声音是笨拙的:“活着才行。”

商徵的身体陡然一僵。良久,才是罕有的却带着欢愉的声音:“好,活着。”

商妍沉默良久,终于从他脖颈上抬起了头,咬牙:“您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商徵气息一乱,低笑:“出宫前。”

“您!”

升平宫中日日有人监视,商妍最后还是回了永乐宫。她实在太过疲惫,昏昏沉沉一觉晕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只剩下满身的疲惫和酸痛,良久,她才支撑着披上衣服下了床。

房间外,几个陌生的宫婢聚在一起小声地谈论着:

“听说岭南已经死了好多人了,从来没有这么大的干旱…”

“是啊,听探亲回来的人讲,那儿决堤十几丈见到的土都是干的,所有的庄稼树木都死了!”

“大家都在说是妖孽横行老天降罚…”

“嘘——这话可不能乱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