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妍在房间里静静地坐了半盏茶的工夫,等外头议论的宫婢散去才推门而出,却不曾想门口居然还留着个人,见了她出门,那人的头埋得更低——

这是那个叫鹅黛的宫婢。商妍对她并没有多少憎恶,她本来以为这是个愚笨之人,其实现在看来却不然。这人战战兢兢的时候像一朵小白花,可是却也精明得很,想必也是君怀璧精心挑选过的。就像此时此刻,她安静跪在房间外,方才议论纷纷的人群中也没有她的声音,她不仅懂得明哲保身,还懂得装傻充愣。至少那一日在御花园中见到封月,一定与她脱不了关系。

“公主醒了,可是饿了?”鹅黛出了声。

商妍眯着眼细细地打量了片刻,淡道:“昨夜本宫已经见到皇叔,是君怀璧带去的。本宫问你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你说真话,本宫保证日后不论结果如何只要本宫活着,你也会活着。”

鹅黛原本跪在地上埋头俯首,片刻之后抬起了头,怯懦的眼神却并没有躲闪。她像是一条幼蛇。明明有着柔软细腻的身子,却也有着剧毒的獠牙。

“封月是不是君怀璧的爪牙?”

鹅黛缩得更紧,水灵灵的眼里已然有了一丝战栗,只是其中的光芒却没有颤抖。她细声细气道:“奴婢听说封家小姐自幼仰慕有才学之人,早年封大人费尽心思才让她拜了君相为师,习诗文,通音律。”

果然。

商妍闭了眼深深喘了一口气,却怎么都甩脱不掉身上的浮软。

“本宫宫中原来的人呢?他们去了哪里?”

“无关紧要的人应该回了家乡,不过永乐宫中的人,”鹅黛抬起头来撇了撇嘴,怯道,“奴婢猜,应该是去了城外的乱葬岗。”

乱葬岗…商妍心中一痛,良久才道:“你为什么要帮本宫?”

鹅黛又低了头,纤软的身体仿佛弱柳扶风,她低道:“奴婢只想活得更有保障些。”

好一个活得更有保障。许多事情一旦被捅破就再也没有装傻的必要,商徵如是,君怀璧更加如是。可惜,很多事情一旦开始便已经半点不由得人。

日暮,商妍在永乐宫的后园见着了君怀璧。他依旧是闲散的打扮,依旧是一坛桃花酿,依旧是花下自斟自饮,只是这一次她却不敢再靠前了。她站在数十丈开外冷眼旁观,却换来君怀璧抬头一次眉开眼笑。

他说:“来喝酒吗?”

商妍僵立不动。

这是一副诡异的局面,她紧张得捏紧了拳头却不敢贸然行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君怀璧自斟自饮上一杯又一杯,直到后来眼色中也带了迷离。

“你怕我?”

“是。”

“为何?”

商妍沉默,忍不住后退了几步。为什么害怕,她实在无法想象君怀璧是怎么问出这样的话语。他的眼里的确是疑惑,并不做假,可是这样的疑惑才更加让人觉得恐怖。

君怀璧皱了眉,道:“你不是一直期盼与我连理吗?妍乐,如今我已停下脚步。”他轻声笑了,“我想□□和先帝泉下有知,必定欢欣。”

“你…疯了…”

“真正疯的不是我。”他冷笑,“你可知道杀害我母妃的人是谁吗?”

商妍一愣,吃力道:“是…我父皇?”

君怀璧的笑越发嘲讽,他道:“我也曾经以为是因为先皇的母妃因失宠而自杀,先皇嫉恨才对我母妃下如此杀手。可是后来我才发现,默许甚至鼓励先皇做这一切的…是□□,我的父皇,呵呵…我的父皇!”

“为、为什么…”

“江山朝纲,商氏天下。”

“我…我不懂…”

“嗬,你不懂。”君怀璧低哑下嗓音,眼里一片碎光,“你当然不会懂!你不会懂杀我母妃的是你父皇,可允许他这么做的却是我的父皇!只因为…只因为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只因为他要在过世之前保全太子安然继位!他口口声声说得了我与我母妃乃是三生有幸,可是为了商氏江山有一个稳固的继承人,他宁可牺牲我们的性命也要保全已经成年的太子!你说,可笑不可笑?寡情缘亲缘,这就是商氏皇族!”

砰——

巨大的声响,是酒坛落在地上的声响。浓郁的酒香飘散开来,商妍吓得连连后退,却被他神情震慑到——

他忽然大笑出声,眼里已然有了一丝癫狂的神情,笑到最后却带了哽咽,他说:“凭什么你妍乐可以生来无忧?”

商妍一瞬间呆滞了神色,久久才闭了眼。

真的生来无忧吗?

入瓮

两日匆匆而过,商妍不再被允许去见商徵,只能坐在永乐宫中发呆,看着宫人把冷清的宫闱装扮成看似热闹的模样,迎接那一场虚无缥缈的祭祀。

岭南干旱,百姓怨声载道,商徵却始终没有露面,时间久了民间便有骚乱,文武百官日日跪在议事殿前已经月余…时局已经无法平静下来,只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便会一发不可收拾。在积愤已然到达顶端的档口,丞相君怀璧代君出面,请来南荒之地的巫蛊祭祀,为岭南旱灾召开盛大的祈雨祭祀——

君怀璧贤德忠诚,为了天下置生死于度外已众人所知,民间美名远播之时,他却日日在宫中饮酒,封妃伴其左右,珠联璧合。

商妍只远远在御花园中见过一次,君怀璧抚琴,一身白衣的封月翩然起舞,倒是美极。而后君怀璧抱琴而去,封月便在花园中赏那一地的君子兰,雪白的长裙衬着火色的兰花,别有一番惊心动魄之美。

商妍原本想离去,才离开几步,却发现那白裙的封妃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于是停步。

她说:“很小的时候,我就仰慕他的才学,好不容易找了理由接近他,却发现他其实是个可怜之人。他为人平和却没有人可以到达他的眼底,深谋远虑却实在是个温柔之人。那么美好的一个人,不应该被凡尘俗世所扰的。”

商妍在原地踟蹰良久,才道:“所以,你为他入宫,替他行事?”

封妃笑了,声音轻缓:“他从不允诺我什么,却也从不与我计较。初时他不过碍着我父亲颜面难以拒绝,后来他习惯了我日日叨扰,也渐渐有了笑,可是最后我发现他的灵魂有大半落在了宫里,即使日日相伴我也入不了他的眼。所以我入宫,为的是做他的内应,帮他一偿心愿。”

商妍沉默地听着,安静地看封月堪称温柔的眉眼。那眼里的那些神采,她认识的,君怀璧也有这样的神态,执拗而内敛疯狂。

她冷冷地道:“你给他诸多帮助,他会信你吗?”

封月笑忽然走了味儿,带了几分狰狞。她咬牙切齿道:“在我命人在青河道上伏击你之前,他是信我的,都是因为你!”

商妍一愣,好久才默然转身离去。青河道是前往东陵的必经道路。当初走那半个月的山路就是因为在官道上遇上伏击。原本以为是晋闻所为,却原来是她。

“你等着吧!祈雨之后,他就不再需要你!不再需要你!”

身后传来封妃不复理智的声音,商妍眯着眼看了一眼万里无云的天空,诸多情绪涌上心头却独独没有恐惧。明日就是祈雨大典,许多事情就要见分晓。

第二日日出,祈雨祭典时所需的衣裳就被送到了永乐宫。商妍在镜子里见到了盛装打扮的自己,妆容精致,好看,却十分陌生。

鹅黛轻笑:“公主往日也应该这么打扮的,很美,丞相见了一定喜欢。”

商妍抿了抿嘴角,低道:“上一个说这话的人,已经去了你说的乱葬岗。”

鹅黛顷刻间白了脸。

半个时辰后,一顶软轿落到了永乐宫门口,抬轿的人依然是陌生而疏离的侍卫。她在轿前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坐了上去。一路颠簸不知过了多久,等轿帘被掀开的时候,目光所及之处已经是一片牙白的塔,还有塔下宽广壮阔的白色石砌的空地。空地上百官齐聚,身穿朝服的君怀璧静静地站在百官之首的位置,遥遥看着前方:白塔之下是几个衣着怪异的人在锣鼓笙箫之中念念有词颠簸起舞,诡异而喧嚣。

这便是祈雨吗?

商妍只觉得有些毛骨悚然,犹豫了片刻才踏出轿门,却陡然间听到一声撼天动地的声响,那几个衣着怪异的人忽然尖叫起来,尖锐的声响仿佛要刺穿整个苍穹,紧接着是整齐而又亢奋的声音:“昔我含冤,亡魂不消,今以诚心度尔,尔可散去——”

含糊的声音夹杂在一片尖锐的声响中原本难以辨别,可是商妍鬼使神差听清了,青天白日,她的心里却寒风刺骨——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君怀璧才敢在一个齐聚百官的祭天典礼上做这样的事情,置天下官员和上天于无物——这的确是一个祭典仪式,却不是求雨,而是度魂!

她茫然站在距离他数十步开外的地方扫视百官,发现其中有一两个已经瘫坐在了地上,恐怕是和她一样听清了的。可是君怀璧却茫然不知,他几乎是怀着虔诚的目光盯着那些祭祀,缓缓地迟迟地跪了下去。

不明缘由的官员只犹豫了一小会儿,便随之跪倒,朝着那白色巨塔规规矩矩三跪九叩,只留下少数几人瘫坐在地上,突兀而又讽刺。

商妍愣愣地站着,浑身上下充斥着的情感名曰荒谬。

太荒谬了…

如此偷梁换柱,他怎么敢?怎么敢?!

不知过多久,鼓乐渐偃。

君怀璧什么时候走到面前的她并不知晓,只是等她从眩晕中回过神的时候,身穿朝服眸色深沉的君怀璧已然走到了她面前微微俯首,朝她伸出了手。这是一个邀请的姿势,没有过多的言语,却透着几分不容置辩。

他说:“祭台场上共一百二十五人性命,盖西昭举国管理之官员,生死尽在公主一念之间。”

商妍浑身一颤,终于咬咬牙把手放到了他掌心。这是堪称柔和的话语,却是她此生听过的最恐怖的话语。

祈雨暂休,又一顶轿子徐徐到来,轿帘徐徐拉开,沉默的文武百官都纷纷骚乱起来,几个捺不住性子的人已经失声叫嚷开来——

“陛下!”

“陛下——陛下——老臣可算是见到您了!”

“岭南干旱,求陛下开放粮仓,救济百姓啊!”

“陛下,近日边疆骚乱,西疆无人把守,已经好几个郡立了反旗!”

“陛下——”

商妍浑身僵硬,死死地盯着轿中的商徵。只可惜,轿子里的人却一动不动。隔着一层轻薄的纱,商徵的目光还犹有几分呆滞,像是宫中最精巧的工匠制作的布偶,被身旁的人牵着才迟钝步出轿子,呆呆地站立。

朝臣中有人已经有人看出端倪慌了阵脚,有反应快的已经推开人群两三步上前跪到了商徵面前拽住了他的衣角,却换来商徵惊恐地后退了几步——他的脸上是写满的是怯懦,哪里像是往日那个杀伐果决的帝王?

那臣子的手也颤抖起来,良久才颤声道:“陛下,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回应他的只有沉默。

还有商徵迟钝而呆滞的神情。

片刻之后,君怀璧沉稳温煦的声音在殿上响起:“想必各位已经发现了,陛下数月之前不幸遇刺,已经丧失了神志。如今我西昭已无人可发号施令。”

继而他又说:“国不可一日无主,如今时局动乱,黎民疾苦,怀璧斗胆暂代之,各位可有异议?”

虽然那只有短短几句,却足够让整个朝野顿时起了轩然大波!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由古到今,哪来的“暂代”之帝王?!

“陛下尚在人世,你…你这形同谋逆!”

“大胆——”

“你…君相,昔有晋贼作反,君相贤德,切不可动了妄念啊!”

君怀璧却置若罔闻,他甚至连神色都没有多少变化。等人群的喧哗渐渐过去,他终于有了动作,目标却是商妍。

商妍原本已经悄悄站到了商徵身旁,却不曾想君怀璧居然真有胆量,不带一兵一刃缓步朝她走来,在她几步之遥站定了,而后稍稍扬起了一个笑,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缓缓地屈了膝盖,以一种臣服的姿态跪在了她面前。

满堂沉默。

祭台之上安静得像是屠戮后的战场。

君怀璧跪在距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低垂着头颅,像任何一个臣子一样祭献上自己的灵魂。

他道:“君某愿为商氏东床,以镇天下。不知公主可否愿否?”

秋风凛冽。

君怀璧屈膝跪在几步开外的地方,片刻之后才缓缓抬头,白皙的脸上眸色深沉,堪称风骨无双。

商妍听见了自己心跳停顿的尾音,也许很久以前,她真的曾经因为他一个笑而雀跃过,只是如今跪在她面前的君怀璧却有着让人最心寒的眼和心。她徐徐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商徵,稍稍靠近了些,借着他身侧的微小温度才让心跳稍稍有了一丝喘气的力气。可是君怀璧,他却显然没有打算就此作罢。他甚至跪在当下,眼色又沉了几许。

他道:“公主,愿否?”

“我…”

原来,三天前他要的配合竟然是这样。商妍惊惧地后退几步,却发现已经无路可退。祭台之上没有一人敢出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她的身上,带来一阵阵灼烧一样的刺痛感。良久,她终才硬着头皮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如果答应了,他就名正言顺地篡夺了这江山,可是如果不答应,这场上一百多官员尽数被诛杀,西昭…势必大乱。

怎么办?

“微臣奉劝公主可要细想下再作答。”他轻声道,“毕竟,百姓无辜。”

僵局。

忽然,一只手拽住了她的手腕。一股柔和的力道把她拖拽地后退了几步。一个喑哑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带来一阵哗然——

“孤倒不知君相想娶我商家公主。”

商徵!

商妍惊喜转过身去,果然见着方才还呆滞着神色的商徵已经恢复了清明的神色。他的气息虽然依旧有些紊乱,脸色也依然苍白,只是脸上的神情却已然是一个帝王该有的神态。

“陛下——”

“皇叔。”商妍小声唤了一声,终于彻底放下了心。

商徵微微颔首,目光却落在君怀璧身上。他道:“君相如此昝越行事,是否算是失了礼法?”

君怀璧却只是稍稍一愣神,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他甚至露出一抹笑来,站起身淡道:“你果然是装的。”

“不如此,何以见百官。”

“你高居庙堂之首,却要用装疯卖傻来求得一命,当真好笑。”

这几乎已经公然的挑衅了。沉默的人群重新骚乱起来,其中不少武将已经抽出随身佩剑气势如虹,朝着他吼道:“大胆君怀璧,还不下跪!”

不料,君怀璧却忽然扬声大笑!

顷刻间,兵刃齐出!

祭台上并没有多少人马,百官之中武将尽数拔剑,转瞬之间把君怀璧围得滴水不漏。可是他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慌乱。

一点都没有。

商妍的心前所未有地慌乱起来,强烈的不安扰得心跳狂跳不止——君怀璧深思熟虑,绝不做鲁莽之事,他不带一兵一卒,只身挑衅商徵绝不会没有准备。可是究竟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呢?

人群中,一位将军的刀刃终于抵在了他的脖颈上:“君怀璧,你妄图动摇国本,还不快束手就擒?!”

君怀璧却只是露出一抹冷笑,他道:“君某不过是妄图动摇,可是有人却已经李代桃僵十年,究竟是谁该束手就擒?这商氏天下早就改了姓,君某不过是肃清皇室血脉!”

“一派胡言!”

“是吗?”他冷笑,冰冷的目光掠过商徵的脸,忽然扬声嘶吼,“来人!把严佩带上来!”

祭台之上,所有人都茫然一片,只有商妍和商徵惨白了脸色。

没有人知道之后的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上一刻武将们还把那乱臣贼子团团围住,可是下一瞬间,武将之中有三成人忽然倒戈相向,把刀搁在了身边同僚的脖颈上!祭台外忽地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一个身影被侍卫推到了祭台之上——那是一个戴着面纱的女人,就在众人还茫然之时,押解那女人的侍卫忽然扯下了那女人的面纱——

所有人都忘记了呼吸,良久,才有一阵阵的喘气声。

那张脸,是所有人都认识的,商徵的脸。

虽然性别不同,神态也不同,可是它们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这个世上并没有天衣无缝的易容术,这样的两张脸…只有一母同胞的孪生之子才有。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商氏一族从未有过龙凤胎。

“如何?”君怀璧低眉笑了,眼色冰寒,他道,“严徵,你本是个帝王才,只可惜…你不该留着她。”

严佩!

她不是在东陵城吗?!

商妍惊得几乎要冲过去一探究竟,无奈手腕被商徵死死拽在手里,只能眼睁睁看着被挟持着的严佩在日光下渐渐睁开了懵懂的眼——她缓慢扫视了周遭一圈,目光落在商徵身上一愣,顿时震惊的神色僵在了脸上,迟疑开口:“你是…大哥吗?”

商妍绝望地闭了眼。

“大哥…小哑巴,你怎么会在这里?”严佩惊诧道。

没有人出声。

良久之后,祭台上才想起君怀璧的低笑声,他道:“诸位同僚,还需要君某再解释吗?”

祭台之上再没有任何声息,原本早已剑拔弩张的气氛这会儿早已悄悄偃旗息鼓。到末了还是君怀璧的声音,他道:“来人,把这谋朝篡位之人看押入牢,一叙兄妹之情。”

话音刚落,方才押解严佩的侍卫便朝商徵走来。商妍几乎是一瞬间挡在了他面前,咬牙道:“君怀璧你敢!”

“妍儿,让开。”

“我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