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芝的心慌作一团,竟忘了指责他的假寐,强自镇定下来,笑着问:“怎么了?”

暗暗用劲,不动声色的收回握在他掌中的手。

常少辉这才开口,说的是不相干的事,让曼芝松了口气。

“那天在我们公司,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他的语气里并不含有责备。

曼芝明白他说的哪回事,只得道:“不是什么大事,况且生意多一家少一家对我来说无所谓。”

“那么,什么样的事对你来说才算大事?”

曼芝一怔,勉强笑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了,好像我的生活里,碰来碰去都是些琐碎的小事,不值一提。”

“所以,你就甘心委屈自己。”

他的目光平静而深邃,含着一丝怜惜,仿佛洞悉了她的一切,令曼芝无法直视。

“…我不觉得委屈。”她本能的回答。

常少辉沉默的望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伪装的很好,可是他还是看出了破绽,或许他太过关注她了。她隐忍而内敛的应付着周遭的事,不投入不热衷,她的眼神是一个终结的叹号:一切都没问题,但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曼芝,你快乐吗?”他突然低叹一声。

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他说过他不喜欢别人叫自己名字,他说过人跟人要保持一点距离才好,可是现在,他居然叫她的名字!

曼芝浑身一震,有种奇异的感觉从内心不断升上来,升上来,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可是她明白那样一定是不对的,于是拼着全力要把那股情绪压下去,压下去…

他那样深情的望着她,柔柔的语气带着蛊惑,轻轻的包拢过来,这个人,好像总是要看穿自己,要看到她的心里去,她本能的躲闪,不让他看清自己支离破碎的内里。

曼芝狼狈的站起来,神色仓惶的说:“我,我该走了,太晚了。”

她急急的朝门口走去,喉咙已然哽咽。

她必须要走了,再不走,她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在他面前流泪,难堪的流泪,然后,所有心事就会倾泄而出,溃不成军。可是她不能,也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在自己身上发生。

常少辉没有追出来,他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斜躺在沙发里,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发怔。

曼芝到了楼下,于复杂难言的失落中生出一丝庆幸,他毕竟是个很理性的人,没有让事情变得不可收拾。

坐在车里,那个问题一直萦绕在她耳边,“你快乐吗?”

二十八年来,曼芝第一次意识到有必要正视这个问题,她开始反复的问自己,是啊,我快乐吗?

二十一

餐桌上,萌萌嘟着嘴很不高兴的样子。曼芝夹了一筷子青菜给她,只作不看见她赌气的模样,说:“多吃叶绿素。”

萌萌愤忿的指责她,“你说话不算话,说好了这个周六去郊游的,你不是好妈妈。”

申玉芳拉下脸来,“萌萌怎么可以这么说妈妈呢,妈妈有事才去不了的,又不是故意的,小孩子不可以只顾自己。”

曼芝拍拍萌萌的小脑瓜,漫不经心的说:“别闹了,下个周六再说吧。”她有些心烦意乱,早上开车去挑货,精神不知怎么一恍惚,就跟别人的车蹭了一下,其实也没怎么样,双方的车都刮花了一点而已,然而对方是新车,怒不可遏的缠着她不放,她的倔脾气一下子也上来了,就那样当街争起来,直到交警过来干涉。

一天的心情被破坏殆尽,哪里还有别的心思。

萌萌不依不饶,“下周六要是下雨怎么办?要是你又没空怎么办?”

曼芝绷起脸来安慰她,“不会的。”

萌萌还是闹,她突然火了,把手里正舀汤的勺子往桌上一扔,厉声道:“你还有完没完?”

萌萌从没见她发这么大的脾气,一下子懵了,随即抽抽搭搭的哭起来,申玉芳也唬了一跳,把哭泣的萌萌抱过来,坐在自己怀里,只管安慰着,眼梢不时瞟向曼芝,困惑而狐疑。

曼芝匀了匀气,才勉强开口说了句,“对不起,妈,我…不太舒服。”起身往旁边的沙发走去。

申玉芳无言的望着她,半晌才说:“累了就早点去歇着吧。”

曼芝埋在沙发里,用手撑着额头,只“嗯”了一声,却不动弹。

最近她似乎越来越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脾气,一遇到点麻烦就想发泄,过后又开始后悔,静下心来想想,自己都觉得害怕,怎么会变成这样?

邵云和邵雷同时进来,有说有笑的,一见萌萌在哭,邵雷先就开了口。

“咦,萌萌是不是又被哪个小朋友欺负了?来,告诉叔叔,我找你们老师去。”义愤填膺的口吻。

萌萌把脑袋一拨,钻进奶奶的怀里藏着不吱声。

邵云看了看冷脸坐在一边的曼芝,有些奇怪,“到底怎么了?”

申玉芳这才道:“曼芝的车今天跟人撞了,还在修,明天不能带萌萌出去玩,她正为这事不高兴呢。”

邵云眼神闪烁了一下,边把外套脱下来,露出里面灰质的衬衣,边轻描淡写的问曼芝,“你没事吧?”

曼芝这时已经恢复了常态,淡淡道:“没事。”又扬着头对萌萌说:“萌萌,明天我带你去,我们坐的士去,好不好?”

萌萌这才拔出小脑袋,眼睛红通通的盯住曼芝,“真的?”

曼芝还没说话,邵云突然道:“明天我来开车,大家一起去。”

申玉芳着实意外,脸上立刻堆了一脸的笑,“那最好不过,小雷,不如把上官也叫上,人多热闹些。”

邵雷听了,也是眉开眼笑,“哟,家庭聚会啊,我一会儿就打电话去约。”

兄弟俩坐下来吃饭,曼芝又坐了一会儿,就上楼了。

邵雷看了看曼芝剩下的大半碗米饭,困惑的问母亲,“大嫂怎么啦?”

申玉芳愣了一愣,只说:“车子出了点事,心里自然不痛快了。”

邵云仔细听着,没有作声,低头扒拉着米饭。

晚饭后,邵云和邵雷带着破涕为笑的萌萌去超市购物,邵雷随口问:“要不要叫上大嫂?”

邵云思忖片刻,说:“不用了,让她歇着吧。”

邵雷挤眉弄眼的想说两句笑话,但邵云依旧一脸严肃,他也就作罢,这个哥哥,是个说翻脸就翻脸的主儿,还是谨慎点儿好。

拣了一推车的吃的东西,萌萌坐在购物车的架子横档上,神气活现犹如一暴发户。

因为是周末,结帐的队伍都排得长长的,只能等。

邵雷躲到边上给上官琳打电话去了。

萌萌突然勾住邵云的脖子,俯在他耳边说:“爸爸,我告诉你一件事。”

邵云宠溺的搂住她的小身体,眼里漫溢着慈爱,以为她要撒娇,勾着嘴角道:“什么有趣的事,说来听听。”

“妈妈昨天夜里哭了。”

笑容在脸上顷刻间凝滞住。

“我晚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妈妈哭得好伤心,我起初没敢动,后来有点害怕了,才叫她,然后她就抹干了眼泪不哭了。”

邵云整个人都僵在那里。

一直以来,曼芝都是刚性的,似乎没有什么事可以把她打倒,这些年里,她始终坚强的独撑着自己那半边天,即使跌倒了,也会微笑着爬起来,依旧倔强的往前走,她似乎永远都知道自己要去哪里。邵云几乎没怎么见到她哭过,他一直以为她是钢铁一块,硬得让他发冷,生恨。

可是,原来她也会哭,也会软弱,只是,即使伤心,她也宁愿背着自己!她防他竟然如此严密!

他忽然感到惶恐,自己的反应不是得意,而是心疼!你不是希望她柔弱吗?你不是看见她桀骜不逊的样子就恼怒吗?你不是希望见到她哭吗?

胸口有把小刀,钝钝的刺向心脏,想凿开一个洞,痛得象凌迟。

“爸爸,大人也会被欺负啊?”萌萌仰起脸天真的问。

邵云不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他不懂得曼芝,她的喜怒哀乐,他全不懂得。曾经,他有过机会可以走进她内心,可是他亲手毁了,他和她已经走得太远!

心里卷过的痛浮到脸上,面庞轻微的抽搐起来。

邵雷蓦地拍了拍他的肩,“哥,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邵云面孔僵硬的回过神来,掩饰着问:“电话打完了?”

“嗯。”邵雷闷闷的回答,“上官说她明天加班,不来了。”

邵云机械的“哦”了一声,根本什么也没听进去。

回到家,曼芝已经睡下了,申玉芳把萌萌接到自己房里,“让你妈妈好好歇歇吧。”

邵云在自己房间洗完了澡,打开电视,孤零零的盯着屏幕,不知所云。心里的躁动不安越来越强烈,他终于翻身下床,推门出去。

曼芝的房门关得紧紧的,他在门口徘徊了片刻,惊觉自己居然在紧张。

手已经摸到了门把,只需轻轻一旋,就能见到她。可是他忽然犹豫了,他不知道进去之后该说什么,她又会是什么反应。

就这样自我交战了一番。但是,想见她的愿望胜过了一切,他一发狠,先进去再说,手一用劲,按下扳手。

门没被推开,曼芝在里面反锁住了。

邵云茫然的呆在原地,双目空洞的对着粉白的房门,如果他执意要进去,这薄薄的木片压根抵挡不了他。可是,他看清了曼芝对他的态度。

当他终于愿意主动去接近她时,她却疏远的逃开了。

熟悉的冰冷再度溢满心间,他雕像一般定在她的门前,良久,良久…终于,转身,离去,不带一丝表情。

二十二

第二天的郊游如约成行。一家五口挤在邵云的车里,连后车厢都塞的满满当当的。

邵雷陪萌萌玩着她从幼儿园里学来的各种儿歌,欢笑声声不绝于耳。申玉芳坐在副驾的位子上,乐呵呵的回头观摩,不时抚掌大笑。唯有曼芝,虽然身处其中,偶尔也流露出笑意,目光却时常飘向窗外,心不在焉,神思恍惚。

邵云在后视镜里耽耽的注视着曼芝的神情,眉心渐锁,嘴唇不觉越抿越紧。

他们来到傍湖的一户农家烧烤,带来的用具和食物一应俱全,只要了主人家点燃的炉子。邵雷在学校时经常参加类似的活动,操作起来轻车熟路,连申玉芳都不得不退居二线。

“哎呀妈,蜂蜜不是这么涂的,我来我来。”邵雷慌不迭的抢到母亲面前,夺过蜂蜜刷子,自顾自往鸡翅上抹起来。

一向忙惯家务的申玉芳被晒在一边,望着比自己足足高一个头的小儿子如此麻利的做事,只觉又是欣慰又是怅然。

曼芝见她这样一副遗憾的表情,于是笑道:“妈,您就安心在旁边歇着,难得不用操心这些吃吃喝喝的事。”

那边邵云带了萌萌去看池塘边的肥鸭,萌萌站在木桥上对着水里使劲的学鸭叫,“嘎嘎,嘎嘎!”憨态可掬。

天气格外晴朗,初冬的天大抵如此,明朗澄静,早晨还含着些微薄的冷,经太阳一晒就整个儿暖了起来,照得人心里都有些痒痒的。

申玉芳满足的叹息,她操劳一生,期望的也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团圆的场面,但愿自己的有生之年不会再出什么意外了。

邵雷一声大喊,全家都聚拢来开吃,纷纷称赞邵雷的手艺,他越发的得意起来,手下更勤快了,曼芝打趣道:“可惜今天上官不在,不然,你也可以好好表现一把了。”

邵雷呵呵一笑,“以后有的是机会。”说着,将手里的一串骨肉相连递给曼芝。

曼芝摆了摆手说:“我够了,你们吃吧。”

申玉芳嗔道:“你都没怎么吃,胃口怎么这样小?”

曼芝道:“我肠胃不好,不能多吃。对了,萌萌,你也悠着点儿,小心消化不良。”

萌萌正津津有味的啃着鸡翅,脆脆的说:“叔叔烤的鸡翅,比肯德基的还好吃。”

惹得几个大人都笑,邵雷伸手在她鼻梁上轻轻刮了一记,“就你最会拍马屁。”

曼芝起身,说去湖边走走,又一再嘱咐萌萌别贪嘴。

申玉芳道:“放心,有我看着她呢。”

见曼芝走远,申玉芳赶紧对邵云丢了个眼色,“你跟过去瞧瞧啊,曼芝这一阵好像有什么心事,她又要强,老憋着不说。”

邵雷也立刻推哥哥,“快去,快去。”

邵云只得也站起来,慢慢的踱了过去。

曼芝在湖边找了个清净的所在,周边没什么闲人,只有湖水偶尔涌动过来拍打岩石时发出的冲刷的声音,清冽悦耳。

她蹲下身子,伸手去划拉波光磷磷的湖面,湖水清凉,她甩了甩手,就着水中崛起的一块石头坐下,眺望水天一色的尽头,依稀能见到几艘扯帆的渔船飘在湖上,忽远忽近,恍如画中。

她就这样看着看着,仿佛心思飘到了很远,其实脑子里什么也没在想。

她习惯了思考,无论身处何境,都努力的寻找出路。忽然发现,其实不想也是一种解脱。

邵云在她身边轻轻坐下,她竟然没有察觉,直到他清了清嗓子,曼芝才梦醒一般回头,见是他一人,也没多话,依旧拨正了脸,注视着前方。

邵云学她刚才的样子,也伸手去撩拨温润一团的湖水,湖面上的水波纹荡漾开去,一道又一道。

他缓缓的说:“年底,会由我来主持股东大会。”

曼芝无动于衷的听着,脸上不起一丝涟漪。

“二叔年纪大了,做起事情来缩手缩脚,难当大任…而且,公司里不服他的人越来越多,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曼芝这才转过头来望着邵云,他的目光投向遥远的湖心,看不见他眼中的神色。

曼芝隐约听说了邵云最近一阵的动作,拢人心,换班底,他似乎发了狠,要把大权彻底夺回,有这样的结果也是在意料之中。然而曼芝已经不是局中人了,只要家里安定,别的她都可以不关心。

“你会怎么对二叔?”她不得不问,邵俊邦对她一直不薄,可惜,到头来,她竟然什么也做不了。

邵云收回远眺的目光,转到曼芝的脸上。

“由董事会讨论后决定他的去向。”他公事公办的脸和口气。

曼芝没感到意外,但还是有些绝望,“还有…回旋的余地么?”

“你觉得可能么?”邵云反问,“游戏的规则已经设立,一旦开始就不能停止,反悔的那个人会被摔得粉身碎骨,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

他冰冷的声音传来,令曼芝想到他父亲邵俊康当年的模样,他们父子俩骨子里其实真的很像,如出一辙,更何况邵云曾经是跌倒的那一个,他比谁都痛彻心扉,也比谁都能狠得下心来。曼芝不觉周身打了个哆嗦低下头去。

曼芝无助的神情还是触动了邵云,他以为她在担心邵俊邦,于是放柔了口气说:“你不用替二叔担心,他在邵氏这么长时间,不会没有积累。只是,即便最后我请他留下,你想他会愿意么?”

曼芝无语,停顿良久,她才黯然道:“你没必要跟我说这些,你就不怕…我去告诉二叔?”

邵云望着她,笃定的说:“你不会。”

曼芝不觉苦笑,“何以见得?”

邵云定定的望着她,“你明知说了也没用。”他忽然扭过了脸,不再看她。

“上一次他想出其不意的踢掉我,可惜心意不决,还是放了我一码,给了我行动的决心和借口。这就是他优柔寡断的结果。如今时局已变,主动权已经不再他手上,你去告诉他,也是让他徒增烦恼,频添难堪。况且,他并非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也许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定一定,他又道:“曼芝,那次他让我走,是你去说情的罢,我真得好好谢谢你。”他的嘴角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仿佛在嘲讽她,却少了往日的凌厉。

曼芝闭了闭眼睛,她不能确切的说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是她着实不喜欢这种感觉,她的本意无非是为了保全,不想任何一方受到损伤,可无形中还是倾斜了天平。她从心里冷到全身,下意识的缩了缩身体。

邵云一直在注意她的神色,忍不住低声问:“你觉得冷吗?”

曼芝没有作声,但邵云还是立刻将外套脱下,给她披上,顺势搂住了她的双肩,自己则穿着一件银灰色的休闲毛衣。阳光从头顶肆无忌惮的倾泻下来,沐浴在两人的身上,邵云俊挺的侧脸轮廓分明,他微微用力的拥着她,隔着外套,她也能感到他的体温,可是,她徒劳的望着他,还是觉得冷。

邵云侧低了头,目不转睛的看曼芝。他从来没有在这样美好的环境里静静的打量她,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都让他有说不出的悸动。

曼芝感到他带着欲望沉沉的俯身过来,赫然抬头,但见他深邃的眼眸已逼到自己脸上,那里面是令她噤若寒蝉的神色,象压制不住的火苗要随时蹿出来,吞噬她。

曼芝本能的皱了一下眉,头轻轻一偏,邵云的唇险险的擦过她的面庞,最终落了空。

“回去吧,萌萌在等我们呢。”她倦懒的说,假意回身看来处,不露声色的挣脱了他的掌控,站起身来。

邵云愣愣的僵持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好像凝固住了,犹如一尊腊像,眼睁睁的望着曼芝离自己越来越远。

愤懑象疯长的草一样在他心里蔓延,他死死的忍住怒火,双掌渐渐紧攒成拳。

曼芝脚下踩着几近枯黄的草地,只觉得全身忽冷忽热。

她在恍惚中想到了常少辉,想到他深情的凝眸,清澈而温暖。

她想起第一次与他握手时,他温暖的掌心传给她的温度;她受伤的时候,他坚实的臂膀扶她走路时,她感到的那份从未有过的安心;他轻轻问她是否快乐时带给她内心巨大的震颤…

有些人即使在你身边一辈子,也不会走入你的心间,可是也有人,只一眼,似乎就能轻易的进驻心灵。

一瞬间,她突然发现自己烦恼的根源――竟然是在渴望那双无比安宁的眼睛。

可是,那是她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

曼芝觉得自己真的着了魔。

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