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好窗,曼芝走过来,立定在他面前,静静的望着依旧横卧在沙发里的邵云,语调平和的说:“我们,是不是应该谈一谈了?”

邵云无法再安然躺着,于是慢慢的坐起身来,脸上却是极不情愿的神色。他双肘撑住膝盖,垂着头,不看她,也不答话,手里把玩着一个亮晶晶的小物件。

曼芝在他对面的矮墩上坐下,视线不觉投向他手上,定睛观察,居然是自己的那枚戒指,心头顿时一跳,迅速转过头去。

沉默让空气愈显压抑,曼芝觉得有些窒闷,想打破这迫人的气氛,于是率先开口,“你妈…都跟你说过了罢?”

邵云面无表情的望着转动在指尖的戒指,仍是沉默。

曼芝只得自顾自说下去,“我想过了,就让萌萌…跟你,我…不和你争。”她竭力的咽下涌到喉咙口的哽咽,平复心绪,又道:“至于其他,我没什么要求,你尽可以看着办。”

邵云等她说完,稍顿片刻,才闷声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曼芝咬住下唇,定定的望着他冷漠的神色,和邵雷向自己描述的简直是天壤之别,在他的脸上,曼芝看不到任何愧疚或痛苦,那原本积聚起来的一点宽容的心绪也在瞬间烟消云散。

“不管你答不答应,我都会离开邵家。”她平静的回复。

邵云手上暗暗用劲,那枚铂金戒指几乎就要嵌到肉里去,顶得他指尖一道惨白的凹陷,然而,他竟没有觉得疼。

他突然瞅住曼芝,神情桀骜,“要我同意也可以,不过,有个条件。”

曼芝心里一松,又蓦地一紧,警惕的迎视他。

邵云缓缓的向后靠去,望住曼芝的目光逐渐深邃,声音不疾不徐,“你留下来,陪我三天。”眸中的含意显而易见。

曼芝在惊愕中一下子涨红了脸,腾地站起身,就往门外走。

然而才跨出去两步,手就被邵云及时拽住。

他牢牢的抓住曼芝,掌心的冰凉让她的心也随之冷下来。

“如果想跟我谈判,就沉住气,坐下来好好说。”他的声音有些暗哑。

曼芝作了一次长长的深呼吸,努力压下心头的怒意,她不断的劝慰自己,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受他的气了。

于是,在僵持数秒后,曼芝终于有所缓和,被邵云拉住的那只手用劲挣了一下,想甩开他,可是没有成功。

“坐下。”他稍一用力,就将曼芝拉近,然后紧挨着自己坐了下来。

曼芝的身体有些僵硬,但她还是屈服了,刚一坐下,就狠狠摆脱了他,又尽量朝另一面坐过去一点,可惜已经到沙发的扶手了。

“对不起。”邵云突然泄了气,语气颓然。

曼芝不睬他,只等他的下文。

邵云低首凝住茶几下面铺的深红色地毯,白色的雕花图案错综复杂。

“曼芝,你…爱过我吗?”他突然这样问,语气里是含了一丝软弱。

曼芝怔住,不知该如何答复他,到了这一步,回答这样的问题还有意义吗?

她的沉默对邵云来说,其实已经是答复,他倒没有觉得太难过,毕竟没有指望发生奇迹。然后,他又问:“那么,你恨我吗?”

曼芝仿佛陷入了某种思索,她迟迟不出声,邵云略略抬起头,握着戒指的手有些微的发颤。

良久,曼芝缓缓摇了摇头,“不,我不恨。”

恨一个人也需要精力,可是她现在,只有无尽的倦怠。

邵云只觉得喉咙发干,目光空洞,他猝然垂下头颅,绝望再次蔓延周身。

曾经,他也想过,即使她不爱自己,那么恨自己也是好的,毕竟,那也是有血有肉的感情。

然而,曼芝对他,连恨都没有了。他于她,从此真的不再有一丁点的瓜葛。

他忽然哧哧的笑起来,笑声却异常苍凉,他的肩抖得厉害,仿佛随时会塌掉。

如此诡异的场景,令曼芝感到不安,她想站起来,想说句什么,可是身子仿佛被定住一样,动弹不了,连脑子里都是空的。

正怔忡间,邵云已经逐渐的向她身边移过来,越来越近,待曼芝惊觉,他已将脸完全伏在了她的腿上。

曼芝整个人都僵住了,一动不敢动。

邵云突然就止住了笑,只是静静的伏着,可是全身却好像沉入了某种无边的哀恸。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邵云,一直以来,他都是骄傲而自负的,何曾有过如此懦弱的举止,她被他震吓住了。

他就那样埋首在她的膝盖上,像个无助的孩子。半晌,才缓缓的说:“可是,我爱上你了…很久以前…在娶你的时候......也许――更早。”

他的语气是如此悲伤和绝望,仿佛爱上她是一件顶悲凉的事情。

曼芝的耳边嗡嗡作响,只有他哀凄而沙哑的声音不断的萦绕,盘旋…

在他们即将分离的时候,他终于向她低下了高傲的头颅,终于愿意承认,他爱她!

邵云在最后一刻赫然醒悟,这么多年来,吸引自己的绝不仅仅是曼芝的身体,在他尚且懵懂不知爱为何物的岁月里,他就已经深深爱上了她。

当她气势汹汹的来找自己讨回姐姐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毫无知觉之中被她撞开了内心,再也无法轻易将那个身影抹去。

他也终于明白,他娶她,不是为了让她赎罪,也不是想折磨她,仅仅是因为,他爱她!

他爱她,所以他一定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用什么样的手段。

然而,如此简单的道理,邵云竟然到此时才明白!

曼芝颤抖的伸出手去,轻轻拂过他脑后浓密的发根,黑且粗,有些扎手。

她忽然泪如雨下,“我知道。”

她从来都这么聪明,又怎能看不清楚他的心!

在他不顾一切“侵占”自己的那个晚上,她就已经隐约明白。

这些年,她看着他在矛盾中挣扎,浮沉,她渐渐读懂了他的心思。如果没有这样铭刻在心的领悟,曼芝如何撑得过这凄苦而漫长的岁月!

然而,即使她明白,也无能为力。

爱一个人到底应该是怎么样的,他们都不懂。

他用强悍代替温柔,用讥讽代替体贴,一步一步把爱撕裂成了恨。而她,也绝非有爱就有一切的人,他们都把自己的尊严看得比爱情重要。

还有那些永远如噩梦般追随左右的往事,不断的引发争执,谁也不肯服输,没有人愿意先低头,于是只能让时间去冲淡积怨。

时间确实做到了,然而,它也同时冲淡了曾经有过的爱,一次又一次…

在这一瞬间,泣不成声的曼芝终于彻底原谅了邵云,也原谅了自己曾经痛恨的“沉沦”,以及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一切!

不管邵云多么恶劣,不管曼芝爱上他是多么不应该,可是,爱了就是爱了,没有任何语言可以粉饰,没有任何借口可以掩盖。

这一刻,他们无比清晰的意识到,曾经,他们彼此深深的相爱过!

邵云紧紧的揪住她的衣角,深埋在她膝盖上的面庞已然痛苦的扭曲,仿佛陷入痉挛。他浑身抖的厉害,令曼芝再也承受不住,只觉得心碎欲裂。

眼泪再次疯涌出来,一滴滴跌落进邵云的发间,他不避开,只是细细的体味,那是曼芝的泪水,热了,又凉了。

她忍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滴落了下来….

门口,申玉芳悄然抹着眼泪,无声无息的退下去。

无论这两人未来如何,此时此刻,她已经觉得欣慰。

七十四

曼芝一夜没睡踏实,她总是不停的醒来,每次一醒,就忍不住扭开床头的小灯,去端详睡梦中的萌萌,小小的脸庞上洋溢着一丝甜蜜和满足,即使睡着了,小手还是不放心的伸在曼芝的枕边,曼芝记得她在临睡前还牢牢的抚住了自己的脸,仿佛怕她随时会跑掉一样。

替孩子紧了紧被角,又怔怔的瞅了她一会儿,心里终究有些酸楚,她无声的叹了口气,伸手关掉了灯。

闹钟响了很久,萌萌先听见了,揉了揉眼睛,然后转过头去,看到曼芝就在身边,正沉沉睡着,她小嘴一咧,笑起来。

伸出小手,使劲去推曼芝,“妈妈,起床啦。”

曼芝于极度困倦中被搡醒,迷糊的翻身去看闹钟,又慌忙爬了起来。

申玉芳恰好推门进来,见曼芝神色倦怠,遂体贴的说:“你再睡会儿吧,萌萌我送就行。”

萌萌一听,立刻不乐意了,嘴巴翘得老高,昨天晚上她和曼芝早就说好的,两人还拉了勾。

曼芝极快的穿好自己的衣服,又去给萌萌帮忙,嘴上道:“我去送,我去送。”

申玉芳见状,也不好再坚持。

洗漱之后下得楼来,餐厅里静悄悄的,桌上已周到的摆好早餐,一切都跟从前没什么两样。

申玉芳见曼芝似乎有些心神不定,仿佛猜到她的心思,笑道:“他们兄弟俩一早就走了。”

曼芝腼腆的对她笑了笑,伴着萌萌坐下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会觉得拘谨,也许心境真是变了。

萌萌吃得格外快,令曼芝诧异,以前她吃个饭磨蹭得令人心焦,不连骗带哄个把小时休想折腾完。

“奶奶说了,只要我吃饭乖,你就会回来的。所以我以后每天都会吃得很快。”萌萌嘴里尚塞着一块不小的面包,含糊不清的解释。

曼芝听得鼻子发酸,低头去喝碗里的粥。

申玉芳始终心怀忐忑的坐在对面看着曼芝,这时候终于忍不住说:“曼芝,.早点回来吧。”

曼芝明白,她这次回来难免会造成误解,可是她仍然来了。也许是因为邵雷向她传递了那样的信息,也许,她自己都觉得拖太久了,无论如何,需要一个了结。

既然邵云迟迟不肯先动,那么就由自己主动一回罢。

长久的沉默之后,曼芝还是迎视着申玉芳,缓缓的说:“妈…以后,我会常回来看你的。”

这样的回答令申玉芳伤心,可是又无可奈何,白胖的脸上交织着忧虑和无奈,曼芝探手握住她,也说不出话来。

萌萌拨拉着脑袋看看这个,又瞄瞄那个,有些敏感的问:“你们怎么啦?”

曼芝抚着她的头,淡淡道:“快吃吧,吃完了我送你去。”

走出门才发现,今天的阳光很好,曼芝朝明晃晃的光亮处张望了一眼,有点犯晕,毕竟晚上没睡好。

萌萌很老成的四下看了看,嘴里道:“咦?老张哪儿去了?”

平常每次都是老张开车接送的。

曼芝笑着轻拍了一下她的头,“怎么学会贫嘴了?今天妈妈开车。”

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有车子短促的鸣笛,两人同时回头,一看那车,萌萌立刻讶然的叫道:“爸爸回来啦!”

果然是邵云。

他把车就地一停,很快出来,快步朝这边走,到了跟前,不由分说,就抱起萌萌,无比自然的说:“走吧,我送你们。”

他的神色始终很平静,只是有些微的喘息,大概是走得太急。

曼芝有点反应不过来,杵在原地没动。

邵云已经抱着萌萌到了车边,拉了门就把萌萌塞进去,这才直起腰来看着她,挑眉道:“上车呀。”

萌萌的小脑瓜立刻从开着的车门里探出来,喊了她一声。

曼芝无法,只得走过去,边问:“你不用去公司的吗?”

邵云淡淡的说:“刚回来。”

天没亮他就去了公司,处理完几件紧急的事情后,就掐着点儿往家赶,生怕来不及,幸好两人都还没走。

曼芝在后座与萌萌并排,萌萌先高兴了一阵,又突然郁郁起来。

“妈妈,放了学,你还会来接我吗?”

曼芝握着她柔软的小手,为难的抿了下唇,考虑了一下,咬咬牙道:“好,我来。”

邵云从后视镜里偷偷望住曼芝,神色复杂。

从邵家至幼儿园也就十多分钟的车程,转眼就到了。

曼芝和萌萌一起下了车,她见邵云没有走的意思,忍不住凑到窗前,解释道:“送完她我自己回店里就可以了。你忙你的去吧。”

邵云瞟了她一眼,平和的说:“我等你。”

曼芝知道他素来是劝不动的,咬了咬唇,不再多话,扭头伴着萌萌进去。

邵云始终盯住曼芝的身影,渐行渐远,心头涌起难以名状的情绪,他烦乱的从储物箱里摸出烟,随手抽出一根,夹在指尖,打火机噼啪作响,即将燃上,蓦地想到了什么,生硬的停下来,稍顷,又将烟收好。曼芝不喜欢烟味。

很快就看见曼芝出来,她一眼扫到邵云的车,竟真的还等在路边,有些怏怏的,脚步也越走越慢。

邵云只当没看到她扭捏的表情,探手直接把副驾的门打开,恭候着她。

曼芝硬着头皮钻了进去,绑好安全带,低声道:“直接去店里吧,谢谢。”

邵云没吭声,车子无声的后退,又极快的向前驶去。

两人都没什么话说,于是干巴巴的枯坐着。

曼芝想起他昨晚狼狈的样子,不觉悄悄望了他一眼,邵云神色如常的开着车,反倒是她自己的脸上竟微微烧起来。

开了一段,才发现方向不对,曼芝有些愕然,“去哪里?”

邵云稳稳的操控着方向盘,极简单的回答:“带你去个地方。”

曼芝纳闷不已,蹙眉道:“到底是哪里?”

邵云听出她不满的语气,转头飞快的扫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别紧张,对你,我永远起不了歹心。”

曼芝立刻扭头看向窗外,不再作声,反正已经上了“贼船”,既然他不愿说,她也就懒得再问。

路程很长,车子呼呼的朝前疾驰。渐渐的,困意袭来,她只觉得眼皮沉重。

车里似乎过于安静了,邵云偏过头去迅速的一瞥,发现她竟然睡着了,头歪歪的斜在椅背上,秀发蹭得有些凌乱,身子略略蜷缩起来,好像怕冷,即使车里开着暖气。

邵云把车停靠在路边,曼芝竟没觉得,她实在是太累了。

他将自己的外套卸下,轻轻披在曼芝身上。她额边的一缕散发看得邵云有些心痒,不禁扬手去替她拢到耳后,指尖一沾到她细滑的肌肤,就再也舍不得离开,轻轻的在她面庞上游走。

她睡得真是深,丝毫未感到邵云的触摸,他很想去吻她的唇,只是不能确定这样会不会将她惊醒。

可是,终究忍不住,于是缓缓的俯身过去。离得已经很近,大约只有半寸远,她身上令他魂牵梦萦的香甜已经清晰可闻,他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可是曼芝突然动了一下,皱紧了眉,仿佛不舒服,头重重的一偏,终于角度满意,又沉沉的睡去。

邵云被她一打岔,清醒了一些。手空空的伸着,指端还残留她面颊上的温度。

他终于怅怅的缩回去,坐正身子,重新发动了汽车。

这一觉睡得很过瘾。

曼芝睁开眼,阳光好得刺目,她本能的伸手挡了一下视线,待眼睛适应了,才转头去看,居然一个人在车里,暖气呼呼的吹着,身上还披了邵云的外套,很暖。

她握拳捶了捶额头,有点迷糊,于是直接推开车门下来。

满目苍翠,即使是在这样的冬日。

曼芝大为惊异,四下望了望,突然明白这是在哪里。

十多年前,她经常转乘好几趟公交车跑到这里,借着看爸爸的名义来享受漫游花间的乐趣。

这里就是她少女时代最向往的地方-宜山。

几米开外的一个简陋的凉棚下,邵云正和一个花农对站着聊天,两人的手里都夹了一根烟,袅袅的蓝色烟雾绕出两条曲线,又徐徐消散。他们仿佛聊得很欢畅,邵云不时仰脸微笑,还频频的点着头。

曼芝一直走到他们身边,邵云才有所察觉,立刻抛掉手里的烟蒂,微眯的眼睛凝在她脸上,双手习惯的往裤袋里一插,笑吟吟的问:“睡得好么?”

曼芝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竟会在他的车里睡着,于是掩饰着将手上的衣服递过去,他穿得总是这么少。

邵云顿了一下,才接到手里,随便往臂弯里一搭,日光下很温暖,并不觉得冷。

花农姓肖,五十多岁了,看上去却有些商人气息,此时在一旁说道:“邵先生,不如现在就去?”

邵云瞅了眼曼芝,点头称好。

宜山是周边地区规模最大的植林基地,一路过去,是很美的田园风光,看得曼芝心情舒畅,许多从前的记忆被逐渐激活,一幕幕生动的泛到眼前。

走过一片斜坡,她忽然大声问老肖,“这里从前是不是种了许多茶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