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肖走在最前面,他是跑惯了山路的,脚步飞快,离他们有一段距离,说话的声音隐隐绰绰,不是很清楚,“唔,种过吧,前面有…”说得含糊不清,仿佛欲言又止。

眼前的地形如此熟悉,可是印象中的茶花已经被大片树苗所代替,她有些遗憾,仿佛被人凭空攥取了记忆。

只是这么恍惚了一下,竟一脚踩空,就要摔下去,多亏旁边及时伸出一只手,用力将她揽住,一抬头,邵云正俯头斜睨着自己。

“琢磨什么呢?激动成这样。”他只是将她扶稳,就很快松了手。

曼芝讪讪的捋了捋鬓边的头发,这才想起来问:“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邵云不答,反问她,“你不喜欢吗?”

曼芝说不上来,毕竟找不回少女时期那种欢天喜地的心情了,那时候多容易满足呃。

她本来还想问现在是去哪里,可是思量邵云也不见得肯说,索性闭了嘴,乖乖的跟着走吧。

睡了一觉,到底神清气爽,山里空气又好,走了很长一段路也不觉得累。

山路迂回曲折,也不知转了多少道弯,面前终于豁然开朗,一大片平整的区域映入眼帘,平地的中央,是一个巨型的圆弓花房,半透明的遮蔽材料,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老肖转身对二人说:“到了。你们慢慢看,我先走了。”他笑呵呵的离去。

曼芝有些疑惑的望向邵云,他的嘴角勾起淡淡的一抹笑,突然牵起她一只手,郑重的说:“进去看看吧。”

他的掌心很热,也许是走多了路的缘故,曼芝只觉得那炙热有些灼人,可是她竟挣不开,只能任他拖着,一起跨了进去。

眼前的景致让曼芝惊愕得透不过气来!

全是盛放的茶花!每一株都秀丽而挺拔,簇成团状的玫红,姹紫,桃粉,雪白,争先恐后的涌入她的视野。它们密密匝匝的紧挨着,连成一片花的海洋!

邵云牢牢的牵住她步入花间,绚烂的颜色铺天盖地的在他们周围蔓延,浓烈得几乎盛不住,简直要把两个人凭空托起来。

就在这样瑰丽的花海中,曼芝听到邵云柔柔的说:“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现在还开着茶花的地方…”

曼芝忽然难以承受这样的美,她猝然间抬手捂住了嘴巴,只觉得眼眶湿热,视线逐渐模糊,大块的色彩因为模糊而变得更加柔美…

邵云的目光始终胶在她脸上,这时候再也忍不住,手轻轻一收,就把曼芝拉近,缓缓挪开她捂在嘴上的手,就这样毫不犹豫的,深情的吻了上去。

他的手有力的托住曼芝的后脑勺,无尽爱怜的辗转在她的唇间,久久的,温存的吮吸。

曼芝的手死死抵在他的胸前,不知无措。邵云没这样吻过她,从前,他的吻总是那样霸道,带着强烈的欲望。

她忽然恍惚起来,仿佛现在吻着她的并非邵云,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天与地的界限就此模糊,时间也似乎忘却了前行,世界静止得仿佛遗忘了这里,竟要将这一幕永久的凝住…

邵云终于恋恋不舍的松开了曼芝,他看到她脸上残留的泪痕,于是抬手仔细的替她抹去,眼中是令人溺毙的柔情,他蓦地将曼芝拥入怀里,在她耳边低喃,“对不起。”

曼芝吸了吸鼻子,努力要控制住自己的眼泪,她的头就被压在邵云的胸前,他略带沙哑的声音透过胸腔,带着轻微的震颤直达她心里。

“你说过,喜欢在花间游走的感觉…你还说过,等你老了,或是累了,要开一家花店…是我太傻,总是忽略你的感受…曼芝,你累了,是吗?”

曼芝的眼泪到底没能忍住,伴随着所有凄楚的痛,无声的向外倾泻,沾湿了邵云的胸襟。

曾经,她以为自己够坚强,可是原来,她比谁都软弱。

邵云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她的脸上只剩了楚楚可怜,再也没有半分强悍,仿佛一只掉了壳的蜗牛,所有的武装就此卸下,他倏然间觉得心痛。

他的曼芝,并非他想象得那样硬冷,她的坚强,不过是被逼出来的。

“我带你来这里,是想让你知道,从前,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他缓缓的说着,终于问道:“曼芝,我还有机会…留住你吗?”

曼芝垂下眼帘,密密的睫毛被泪水打湿了,显得格外黑而长,她回答不上来,心乱如麻。

六年的婚姻夹缠着难言的爱与恨,早已将她压得心力交瘁,几欲窒息。

即使今时今日她和邵云达成了谅解,可是,那些久已铭刻在心头的伤痛又怎么可能如此轻易的被抹干净,如同寓言里所说,钉下的每一颗钉子在拔出来之后,都会有个难以愈合的洞,她的心也一样,疼痛已然麻木,终究也是伤痕累累,她无法若无其事的跨过去。

更何况,她的心中,已经悄然闯进了另外一个身影,他的言笑举止,那么契合曼芝的理想,说是慰藉也罢,寄托也罢,无论如何,常少辉都已经在她心里占据了一席之地。虽然,他给曼芝的温情并不足够,但依然深刻。

在曼芝的生命中,她几乎没有尝试过这样一种彻底的放松和舒畅,一直以来,她都是在为别人活着,为责任活着。

如今,倦极,累极的她,只是渴望一份安静平和的生活,不为任何目的,责任而活着,只是为了自己,完完全全属于她一个人的,独立的生活。

长久的等待之后,曼芝终于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想要一个人安静的过日子。”

她的头垂得那样低,因为她知道这不是邵云要的结果,以他的脾气,她不可能顺利过关。

邵云悬浮在半空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勉强笑了笑,没有发怒,也没敢逼她。

虽在意料之中,还是有些心痛,他深深的吸了口气,终于稳住自己,沉稳的说:“曼芝,如果…离开我,你会觉得好过一些,那么…我尊重你的选择。”

曼芝错愕的仰头瞪视他,她没有想到邵云会这样轻易答应,他的脸上是庄严的凝重,有史以来第一次,他向她妥协!

曼芝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这两天里,她到底流了多少眼泪,已然分辨不清。她抽泣着埋入他的怀中,他的臂弯强而有力,如同一个静静的港湾,而她以前竟然从未觉得。

邵云痛惜的搂紧她,心中卷过酸楚,他在不知不觉中错过了曼芝,与幸福失之交臂。

可是他也不再彷徨,总有一天,他要让曼芝心甘情愿的重回自己身边。

七十五(正文完)

房子是两室一厅的,收拾得极为整洁,设计风格干脆利落,但并不忽略细节,每一个摆设似乎都很妥帖,有种说不出的舒服和温馨的感觉。

曼芝环视了一圈,所有的家具都是新的,她细细的看着,很是喜欢,一切都符合自己的要求,甚至,远远超过。

心里又有些迷糊,好像哪里不对头。

也许,是因为家具的品牌,她记得在某本杂志上见过,是邵云很中意的一款,简洁但不失高雅。

上官琳始终微笑的背着手跟在她身后,此时才问:“满意吗?”

曼芝欣喜的点了点头,又不免疑惑的问:“可是,这样好的房子,租金会这么便宜吗?房东有点奇怪哎。”

上官拍拍她的肩,“哎呀,人家又不缺钱,无非是想找个人帮忙看房子罢了,所以特别强调了住户人品要好,其他都无所谓。”

曼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稍稍放心,万一住了半截被人赶出来,也不是个事儿,她笑道:“那你跟对方说一声好了,我保证还回去的时候一切都是好好的。”

上官笑嘻嘻道:“要是哪里坏了也没关系,拿自己赔给人家就行了。”

曼芝心里高兴,不觉俏皮的凑上去要给她一拳,笑嗔道:“尽胡说!”

上官灵巧的一躲,嚷道:“真的,不骗你,房东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帅哥啊!”

满意的出了门,上官抬手看表,眉心一蹙,“哟,不早了,我还跟主任约好见客户呢,得马上走了。”

曼芝忙道:“那你快去吧,房子的事,真是谢谢啦。”

上官朝她摆手,又忍不住问:“你上哪里?我捎你一段?”

“不用了,我…跟邵云约好在律师行见的。”

上官“哦”了一声,的确不顺路,便没再说什么,于是挥挥手,匆匆走了。

的士刚停在事务所门口,手机就响了。上官一边付钱,一边手忙脚乱的去接。

一个悦耳的男音传了过来,“她满意吗?”

上官嘿嘿笑了几下,“好像还行,你布置得太精致了,差点惹她怀疑。”

电话那头也传来笑声,“她喜欢就好。”顿了一下,又由衷的说:“谢谢你,上官。”

“行了,行了,你说话一客气,我还真不习惯,忙着哪,挂了啊。”说完便收线。

心里不由嘀咕,这两个人,真累!

邵云放下手机,唇边的一丝微笑还没有及时褪去,钱律师推门进来,把一份合同递到他面前,“邵董,不好意思,让您久等。”

邵云接过来,一边翻阅一边问:“有漏洞么?”

“唔,大体没什么问题,如果对方一定要打这场官司的话,我们的胜算概率是百分之八十。”

邵云挑挑眉,反问:“为什么不是百分之一百?”

钱律师推了推眼镜,精明的一笑,用笔给他点了点合同中的某项条款,“还有百分之二十的危险在这里。”

邵云细细的读着,果然觉得不对,拧眉问:“可以弥补么?”

钱律师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就被敲响了,助理进来汇报,“邵先生,您太太到了。”

钱律师立刻用眼神征询邵云的意见。

邵云将合同往桌上一丢,站了起来,对钱律师道:“处理完家务事再过来谈。”

会客室里,曼芝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里,玻璃几案亮得可以当镜子,纤尘不染,让人眼晕,她从没来过这种地方,竟莫名的感到一丝紧张。

门一开,有人进来。走在前面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邵云跟在他后头,穿得极板正的一身深色西服,欣长身材,格外的英姿飒爽。

曼芝站起来,朝两人礼貌的点头微笑,目光掠过邵云,不知为何有些慌乱,他很少穿的这样正式,竟象换了个人。

他径直走到曼芝身边,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坐吧。”口气里终于有了一丝无奈。

钱律师十分客气,把早已准备好的离婚协议书取出来,递过去一人一份。

协议书基本是照着邵云的意思拟的,曼芝还是第一次看到。

“邵太…哦不,苏小姐,如果你有什么疑问或意见,可以和邵董协商后再行更改。”钱律师照着程序嘱咐了她一句。

曼芝一边点头,一边很仔细的逐条审阅。

看着看着,就不自在起来,关于财产分割的那一块,归于她名下的一长串数字和繁杂的项目令她很是不安,稍稍挪近邵云一些,低声询问:“这些,是怎么回事?”

邵云扫了一眼她手指的地方,若无其事的调回头,继续盯着自己手里的那一份,漫不经心道:“就是这么回事。”

“我…我不能要这些。”她又开始咬唇,但口气固执。

邵云头也不抬,“那就别离了。”

曼芝僵在那里,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她没想到,离个婚自己竟成了富婆。

钱律师见这两人别扭的有趣,在一旁笑道:“呵呵,很多女人离婚时谈条件都恨不能再多争一点儿呢!苏小姐,你的这些所得完全在合理范围内,不算什么。”

曼芝窘在哪里没说话,邵云却蹙眉道:“钱律师的意思是-我给得太少?”

慌的钱律师又去推镜架,“哪里,我不是这个意思啦。”恼恨自己竟然多嘴。

邵云沉吟,仿佛真的在考虑,“也许…你说得对,我还可以再加两成股权给她。”

他提笔就要往协议上改。

曼芝再也顾不上别的,把他手里的笔一抢,气馁道:“我签。”

邵云止不住轻笑,投向她的目光却是极温柔的。

他承认自己有私心,曼芝继承了邵家的部分财产,那么从实质上来说,其实还是邵家的一员。

办公桌的对面,邵雷的眼睛瞪得比牛还大,“哥,你…你就这么离了?”

邵云手上的笔转得飞快,有些受不了邵雷的大惊小怪,抑制住心头的一丝不快,皱眉反诘:“不然怎么办?”

“那至少,你可以再好好跟大嫂谈一次嘛,大嫂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邵云不禁失笑,但笑意又很快从脸上褪去,他心里并不舒畅,站起身,他踱向窗边,喃喃的解释,仿佛完全是在说给自己听。

“这场婚姻一直是她心上的一个结,因为不是自愿的,现在解除了,她想必也心安一点。”

邵雷听完,止不住“切”了一声,揶揄道:“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伟大了。”

邵云转过身来,对着弟弟耸了耸肩, “我伟大么?你太抬举我了。”他的眼睛又习惯的眯了起来,突然唇角一勾,笑得有些狡黠。

邵雷不解的盯着他脸上的笑意,嘟哝道:“万一大嫂真被那个男人抢走了,我看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邵云唇边笑意不减,“小雷,你哥有这么不中用么?”

邵雷愣愣的看着哥哥,比起从前,他的脸上的确多了几分世故和老成,眼里的精明和笃定的神色与他每次做完决定后的自信如出一辙。

邵雷忽然发现,他的哥哥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喜怒皆形于色,任性妄为的公子哥儿了。

签完协议后又拖了一阵,曼芝不得不搬走了,于是找了个时机跟萌萌摊牌。

那套打了无数遍腹稿的说词被她婉转而小心翼翼的传递出来,然而,萌萌还是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曼芝慌了手脚,哄得口干舌燥,理屈词穷。

“萌萌别这样,妈妈真的是有事才离开…平常你跟着奶奶好好上学,到了周五,妈妈就来接你过去,每个星期都会来。”

萌萌还是倔强的不肯点头,只顾拿泪眼瞅着自己。

申玉芳在一旁听得揪心,眼见邵云和邵雷早早的回来,如遇救兵,忙道:“先吃晚饭吧,吃了晚饭再说。”

邵云一看这场面就明白了,当下上前把萌萌抱起来,口气轻快道:“来,萌萌跟爸爸谈谈,到底是怎么回事?”说着,扔下尴尬的那几个人,和女儿直接进了书房。

曼芝怔怔的坐在桌边,哪有心思吃饭,申玉芳盛了一碗鱼汤摆到她面前,柔声道:“别着急,小孩子得慢慢来。实在不行,就让她先跟你过去住一阵。”

曼芝闻言,感激不已。

书房里,邵云一边默默的听萌萌愤慨的控诉,一边替她抹眼泪。

等她发泄得差不多了,才认真的问:“那么,萌萌还喜欢妈妈么?”

萌萌嘟着嘴,半晌才低头道:“喜欢的。”

邵云微微一笑,忽然贴近萌萌的耳朵,神秘的低语,“爸爸向你保证,一定会让妈妈很快回家。”

萌萌两眼放光,欣喜的瞪着邵云,“真的?爸爸不许骗人。”

邵云绷住脸,很严肃的说:“当然是真的。但是――有个条件。”

“是什么呀?”萌萌稚气十足的问。

“你不可以对妈妈任性,要乖乖听她的话,这样妈妈才会高高兴兴的回来,对不对?”

萌萌想想很有道理,于是响亮的答应了。

再出现在餐厅时,曼芝惊诧的发现萌萌出奇的听话,她的目光疑惑的朝邵云扫去,邵云只当不见,若无其事的叮嘱萌萌快吃。

夜幕下,草坪上的照明灯散发出微弱的白光,象一枚跌落人间的月亮,柔和而恍惚。

虽然是暖冬,深夜还是寒冷,曼芝踩在草地里,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

邵云出神的坐在秋千上,象凝雕一般,一只手懒懒的垂着,指间有一点桔红色的亮光,静止不动,也看不到烟雾。

曼芝在他面前停驻,邵云有些被动的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旋即又低下头,闷声问:“萌萌睡着了?”

“嗯。”曼芝说着,在他身边的一个可爱的蘑菇造型凳上落座。

“明天…我一早就得去云南…不能送你了。”他的声音有些哑哑的,透出些许落寞。

“没关系。”她低声说。

又是静默。

邵云竭力想制造一点轻松的气氛,轻笑了几声道:“以后,我得称呼你为‘前妻’了。”

曼芝垂着头,想笑,又笑不出来。

邵云伸手过去,握着曼芝的右手,还是那么冰冷,她没穿外套就出来了,他有些心疼,站起来,“进去吧,外面太冷了。”

曼芝被动的随他起来,却又被他拥进怀里。

他紧紧的搂着她,舍不得放开。

“曼芝…你一定要过得开心。”他几乎是咬紧牙关说的。

曼芝眼睛红红的,她从邵云的怀里挣脱出来,拼命的点头,邵云的唇轻轻的落了下来,在她的额上,印了深深一吻。

清早,乘萌萌还没醒,曼芝就爬了起来,穿衣洗漱过后,拎着早已打点好的行李悄悄出了房门。

东西很少,即使在这里生活了三年,她始终像个旅客。

餐厅里,依然是申玉芳的身影,孤独的坐着,郁郁寡欢,曼芝走下楼,细碎的脚步惊动了她,申玉芳立刻挤出笑颜,起身道:“吃了早点再走吧。”

曼芝放下手里的东西,她没有在餐桌边坐下,而是一直走到申玉芳面前,伸手搂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