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早起床,梳洗停当之后,婉玉脸上也不抹药,直奔柳寿峰住的正房而去,立在书房门口等候,不多时小厮出来道:“五姑娘,老爷让你进去。”

婉玉低眉顺眼的走了进去,听屋中笑语晏晏,抬头一瞥,只见柳寿峰坐在书案后头,妍玉在旁边给他研墨,父女俩一派其乐融融之景。妍玉扭头瞧见婉玉,只见她脸上红印点点,眼睛肿得跟桃儿一般,哪有平日里的娇美模样,心中不由快意,刚想过去说几句关心的话儿,没想到婉玉“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连连给柳寿峰磕头道:“不肖女来给爹爹请安,磕头赔罪了。”

柳寿峰原本见她还有气,但听婉玉这般一说不由一愣,婉玉接着道:“爹爹昨日教训的是,婉儿已经铭记在心,日后万不敢做出格的事,若是再惹爹爹生气,不消爹爹打我,就是我自己也没脸活在世上!”说着眼泪汪汪的抬起头。

柳寿峰看了婉玉几眼,忽而皱起眉,冷笑道:“昨儿个你娘和姨娘,两个姐姐都送了药给你,你怎么不抹?是谁给你出的主意,大早晨巴巴的凑到我这儿来?这般作态给谁看!”

婉玉心中一凛,脑中飞快一转,面上惶恐道:“爹爹,这是我自己要来的,爹爹因为我动了那么大的气性,嘴上虽不说,却暗自关心我是谁给我送药,婉儿知道爹爹用心,所以早晨特地来给爹爹请安,也好让爹爹放心,这伤是婉儿是故意不涂的,让自己疼几天,好长个记性。爹爹打我是因为疼我,婉儿万不能失了孝心。”

柳寿峰起初脸上淡淡的,但听到最后不由微微动容,道:“这顿打没白捱,却是进益了,知道孝道。先前的事你可知错了?”

婉玉忙道:“是婉儿做了辱没家门的事,不该忘了爹爹平日里的教导。”

柳寿峰缓缓点头,见小女儿认错,不悦之情淡淡消散,又见她脸上带伤,眼睛红肿,脖子上也有一道红印子,知自己昨日下手重了,心中也有些后悔。看她憔悴模样透着几分可怜,便道:“别跪着,起来吧。昨日打你,今天一早就知道过来认错,又明白父母用心,可见你还不是朽木。”说完略一沉吟,道:“你再歇一天,明日便跟你两个姐姐和你萱姐儿一同上学去,也多懂些道理。”

这一句正中婉玉的下怀,她站起来刚要开口,却听背后有人道:“婉姐儿先前病那一场还没好,如今身上又带了伤了,身子单薄,怎禁得起劳顿?要我说再多养两天才是。况且说了,女子无才便是德,只需将女红做好,念那么多书倒学一肚子酸气。”婉玉扭头,却见是孙夫人满面含笑的走了进来,将婉玉亲亲热热的搂在怀中摸了摸头。柳寿峰见妻子待婉玉和蔼,心中宽慰,暗道:“孙氏素来贤惠,旁人挑不出个错处,昨日若不是她拦着,我恐怕早将婉儿打个半死了。”心里不由对孙夫人多一层敬重亲厚。

妍玉见到孙夫人眼色,顺着道:“娘说的是,还是让妹妹再多歇上两天吧。况且妹妹往日里一念书就头疼。”

婉玉见柳寿峰神情动摇,脑中一转,赶忙道:“爹爹,婉儿的身子已经调养好了,明日愿同姐姐们去上学,好让姐姐们教我道理,免得日后让爹爹和娘亲操心。”

柳寿峰道:“那就这么定了。”婉玉趁机又索了笔墨纸砚等物,柳寿峰便随手将自己惯用的一套送了婉玉。婉玉自是欣喜,乖觉道:“爹爹是本朝的进士,大大的才子,用过的东西必沾着才气,我用了,保不齐也成了才女。”

柳寿峰听到此话自是受用,不由笑了起来。孙夫人母女各怀心思,但见柳寿峰笑了,连忙跟着陪笑,妍玉忍着气,脸上却一派烂漫道:“那赶明儿个爹爹也送我支毛笔,我也跟着沾沾光,咱们家里也多出几个女状元。”柳寿峰平素最疼爱妍玉,见她神态娇憨,便赏了她一枚小金锞子。

妍玉自觉扳回一城,满面带笑,用眼角去扫婉玉,却见她只垂着头恭敬站着,心里不由有几分失望。谁知柳寿峰忽然想起自己这二年竟没有赏过小女儿什么东西,看了婉玉一眼。他知道自己这小女儿不知眉眼高低,也不会讨好乖顺,今日忽然跟换了个人一般,话里话外的讨人喜爱,颇有亡故爱妾的品格了,心中不由欣慰,将自己夏日不离手的一把折扇递给婉玉道:“这扇子跟了我好几年,今日便送你了,这上头有四个大字,你回去问清楚是哪四个字,平日里多思考思考,改改你那浮躁的性子,想好了再回来答复。”

婉玉立刻双手接过,口中喊着:“多谢爹爹。”立刻便要磕头,柳寿峰一把拽住,低声叹道:“你若真改好了,我也算对得起你亲娘了”

妍玉脸上的笑容登时一僵,孙夫人忙扯了她退了出去。待出了书房,孙夫人母女双双进了正房偏厅,妍玉立刻扑进孙夫人怀中,跺着脚道:“娘,这可怎么好?爹爹把用了七八年的扇子都给了那小货,我听说那扇子还是前朝的,值钱不说,关键是这口气!这几个姑娘里除了大姐,谁长过这个脸?”

孙夫人心中直冒酸水,但拍着妍玉的后背安慰道:“不过是把扇子,老爷是因为打了她所以心里头愧疚。那小货在咱们手里,还怕她翻了天不成?”

妍玉气得娇俏的脸儿通红,扭着孙夫人的胳膊道:“要是爹爹真宠她,遂了她的心意,把她嫁给瑞哥哥可怎么办?那可是娘给我挑好的亲事。”

孙夫人笑道:“就算你爹有这个心,但她顶着母夜叉的名号,还是个庶出的,母亲又卑贱,人家柯府还不愿意要呢。”说完拍拍妍玉的头道:“你放心,凡事自有娘给你做主张。”略一沉吟,一计早已生成。

再说婉玉回了浣芳斋,将那扇子打开一看,只见扇面上写了四个大字“澹泊致远”,笔力遒劲,龙飞凤舞,颇有气势。婉玉暗道:“这四个字大约是出自诸葛孔明的《诫子书》‘是故非澹漠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意境是极好的,字也洒脱,只是提这几个字的人没什么名气。”她拿在手中把玩,爱不释手,又看了眼落款的日子,知道这扇子是前朝的东西,便珍而重之的收了起来。

到了中午,正房那边又特意命丫鬟送来四样小菜来,说是老爷特地吩咐的。红芍和夏婆子顿觉扬眉吐气,脸上喜气盈盈,走路都比往日硬气上几分。婉玉脸上扮了喜悦,心里却颇不以为然。

红芍喜不自胜道:“这是老爷夏日里不离手的扇子,如今都赏了姑娘了。这几个小姐,哪个都没有这样的体面!可见姑娘出头的日子快要到了。”

婉玉道:“什么出头不出头,咱们只是尽孝道罢了,日后出去也别浑说,事事忍让为上。”

红芍被婉玉一训,心中不悦,但转念想到若是婉玉蒙老爷另眼相待,自己日后也能寻个好去处,不由又暗喜,伺候婉玉比往日精心起来。

第三回【上】

中左手侧墙上挂一幅《湘君洛神图》,画下设一长书案,书案右侧摆几部书,中间置一张乌玉琴,左侧摆着绿檀制的一枰棋盘,随意散放着数十颗黑如点漆、白如雪凝的玉棋子。另前方琳琅满目的摆放笔架、笔筒、笔洗、镇纸、砚台等物。往右看,屋子正中摆了十几张张桌椅,墙两侧挂着字画,另设有两方黑漆几子,上摆着建兰,屋中自有一脉淡淡清香。

婉玉在心中赞了又赞,见屋中已来了四五位十四五岁的小姐,便跟红芍随便挑了个位子。刚一坐下来,便见屋中人不约而同向她望来,窃窃私语道:“快看,柳家那个小泼妇来了!”“脸上还带伤,定是被家里人打了,这回可是破了相!看她还怎么装娇卖俏!”“少说两句,让她听见了定要过来打你!”“怕什么,她自己丢人现眼,是个小妾生的,竟然还想攀上高枝儿,为个男人寻死觅活,还有脸出来见人!”说罢一个纸团飞来,正好打在婉玉裙角。婉玉低头一看,那纸团上竟沾了墨汁,将雪白的裙摆染黑一块。旁边登时传来几声轻笑,有人小声道:“这下裙子跟她的脸一样喽!”柳婉玉仗着貌美,平日上课时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自是惹一众小姐厌烦,加之她又性子霸道如火,平日里没少和别人吵架,故而见她倒霉,人人都拍手称快。

红芍见状不由觉得难堪,纵然她不喜这小主人,但也知一荣俱荣的道理,眼见婉玉被人这般难听的奚落,她也觉面子上不好看,又气又恼,向那几个小姐瞪去。妍玉幸灾乐祸,远远的坐了下来。姝玉向来是个清冷性子,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倒是紫萱看不过,刚想过来安慰婉玉几句,却见婉玉不紧不慢的坐了下来,扬起声音抑扬顿挫道:“有本事就当面大声讲出来,再有本事的到人家家门口嚷嚷去,背地里头道人家长短,真真儿长舌妇的做派!”说完扭头对红芍道:“红芍!这里头太脏了,快拿抹布把这桌子给我擦擦!”红芍大声道:“姑娘说的是!”掏出块帕子便开始抹桌。适才婉玉听见嘲讽本想要忍下来,但心中又悲,暗道:“原先我梅莲英岂是能如此这般任人消遣的?真到是虎落平阳被犬欺!”想到此处,怒气和委屈也再难抑制,竟然反口相讥。

这一番话咽得那三个小姐上不来下不去,其中一人冷笑道:“我们几个又没说你,你多什么心?还是你自己做贼心虚!”

婉玉目光如冷电一般直盯着那小姐,道:“素来都是好话不背人背人没好话,刚才自己说过的话这会子又不承认,可见得品性了。”

那小姐被婉玉凌厉厉的气势压得心惊,仍面红耳赤站起来,结结巴巴道:“你,你侮辱谁来着…”话音未落,只听云板声音响起,授课的教谕崔氏走了进来。这崔氏二十四五岁,闺名唤作雪萍,生得颇有几分颜色。是梅府的一房远亲,八年前死了丈夫,青春年华竟坚守不嫁,只在家服侍公婆。众人敬她品行端正,又知这崔雪萍有些学识,便重金将她请了过来。

婉玉见是崔雪萍不由一愣,原来此人常常往梅府走动,故而婉玉对她极有印象。紧接着她叹了口气,打发红芍出门,将书本掏了出来。崔雪萍在门口早将刚才动静听得一清二楚,朝婉玉看了几眼,只觉着这柳家小女儿今日说话的神态语气看着竟颇为熟悉。她摇了摇头,将《女诫》打开来,开始讲读。

婉玉一见开篇所讲竟是她颇为不喜的《女诫》,不由大失所望。听了一阵向左右一瞥,只见妍玉正跟背后坐着的一位小姐交头接耳;紫萱拿着笔在纸上画画;姝玉手撑着头,闭着眼睛,似是睡了过去。婉玉不由失笑,往四周围再一瞧,只见那个跟她斗嘴的小姐恶狠狠的剜她一眼,婉玉一愣,轻笑一声,暗道:“想来我修养还是不够,跟几个黄毛丫头置什么气呢。”但她听了片刻又实在无聊,便把带的几部书都拿出来,忽见还有本欧阳询的字帖,不由暗道:“欧阳询的字正楷骨气劲峭。原先我用颜体的底子习了簪花小楷,鸳鸯小字。如今再世为人,换个字体,练练左手书倒也不错。”便研了墨,左手提笔开始描红练习。这一写字,旧日那些光景便纷纷涌上心头,婉玉强忍着浮躁写了一篇,写着写着,心慢慢静了下来。

待到休息,门口候着的丫鬟们一个个涌了进来,给自家主子沏茶倒水,奉糕饼递水果。婉玉早不想在屋中呆了,将红芍打发了去,自己施施然走到院中散步。忽听墙外一阵喧哗,隐隐传来锣鼓之声,声声悲惨,欲震人心碎。婉玉好奇心起,悄悄走到门口,顺着门缝向外望去,只见街上乌压压一大队人缓缓走过,挑旗打幡,唢呐喇叭吹吹打打,似是在办丧事。路上送殡之人长得看不见首尾,乌压压一片,粗粗算来,有二十几顶大轿,三四十顶小轿,大大小小马车百余辆。和尚、道士、尼姑高声诵经,路边搭着各色祭棚,鸣锣之声不绝于耳,浩浩荡荡如山一般压来。

婉玉立刻恍然,暗道:“是了,算起来我过世已七天,该入殓下葬了。”再细心一瞧,只见披麻戴孝之人中竟有小弟梅书达,哭得如泪人儿一般,婉玉思念难耐,直欲扑过去大哭一场。她强行忍耐,再朝前看去,赫然看见杨昊之扶着棺材哭得撕心裂肺,旁边两个小厮将他左右架住,杨昊之口中不断哭道:“莲英!莲英!你怎就抛下我们父子去了!”

婉玉气得浑身打颤,恨不得冲上前啖其皮肉。杨昊之俊挺的脸,曾让她魂牵梦绕,甚至不惜借助娘家的势力嫁过去,后来又妄想加倍体贴温存,用儿子拴住他的心。而今她却觉得那张脸又鄙俗又恶心,他当日不顾四年的夫妻之情,不顾儿子年幼,竟然狠心将她害死,今日却堂堂扮起了痴情郎君!

她靠在墙上,惨惨笑了一声,为了这个人面兽心的虚伪小人,她葬送了自己的性命,虽获重生,却有家不能回,日日看人脸色,不得不小心翼翼,委屈求全,事事处处的讨好,挣扎着活下来。她又悔又恨,当初怎么竟会如此浅薄,看上一个人的皮囊!

婉玉满脸是泪,恍恍惚惚的往回走。此时早已到上课时分了,她缓缓走到东西两院的院墙间,依稀听到旁边东院传来琅琅读书声,婉玉从月亮门探过头去观瞧。犹豫片刻,趁左右没人,便提起裙子,悄悄溜到对面书堂的墙根下,凝神一听,先生正教授《孟子》,众人跟着念道:“《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

最后一句正敲中婉玉的心事,她口中默念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不错,正是你们犯下的罪孽,莫怪我翻脸无情。杨昊之,今日你好一番作态,你且等着,必有你真正恸哭的一天!”

她一边想一边往回走,低着头用帕子拭着脸上的泪珠儿,走着走着冷不防和前头一人撞了个满怀,婉玉“哎哟”一声便撞倒在地。那人显是有些慌乱,忙上前搀扶道:“姑娘,对不住,你怎样了?”

婉玉听得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不由暗自叫糟,这东院是男人读书的地方,她擅自闯进来,若传扬出去,这柳婉玉本就不太好的名声怕更是黑上加黑,她恐怕也少不了柳寿峰的一顿教训。想到此处,她低低的垂下头,猛一推那男子,掩着面便跑了出去。

跑到房门口,她深吸口气,想将脸上的泪擦干,却发现两手空空。婉玉心中一沉,又将浑身上下摸了一遍,帕子确不在身上,她叹口气,知自己适才不小心遗失,不由自我安慰,好在那帕子上未绣闺名,丢了也便丢了。她用袖子擦了擦脸,悄悄走到座位上,静静坐了下来。

正午时分,书堂便放了学。待回到柳府,婉玉闷闷进了房,中午略吃了些,下午只将宣纸铺开了练字。写了一阵,忽听外面一阵吵闹,紧接着小葵跑起来道:“姑娘,听说前头有宫里的太监老爷前来降旨。”婉玉一怔,忙将毛笔放下问道:“是什么旨意?”小葵摇头道:“不知,只听说是给老爷道喜的。”婉玉略一沉吟,赶忙翻柜子,找出一套喜庆的紫色透纱闪银梅花纹襦裙换了。而后带了红芍往前头走去。

走至前院,见人人喜气洋洋。正巧白苹从前头走来,一见婉玉不由笑道:“五姑娘来得正好,太太命姑娘都到正屋去,姑娘快过去吧!”

婉玉不敢怠慢,直走到正屋,撩开帘子一看,只见柳寿峰手捧一卷圣旨,眼睛眉梢具是一派喜悦之情,孙夫人亦眉开眼笑。婉玉一见,立刻乖巧的跪了下来,磕头行礼道:“婉儿给爹爹娘亲道喜!”

柳寿峰本就春风满面,再见女儿均穿冰蓝水绿,唯有婉玉一身紫红,愈发应了喜气,心中又是一喜,对婉玉和颜悦色道:“婉儿起来吧。你大姐在宫里蒙圣眷,由美人赐封为昭容了!”婉玉双手合十,喜道:“阿弥陀佛!真是天大的喜事!今日早晨我去上学的时候便听两只喜鹊在枝头叽叽喳喳叫,想不到应在这件事上。”

柳寿峰听婉玉这般说话,心中愈发高兴,笑颜尽开。妍玉微露不悦,脸色微微一沉,孙夫人忙给妍玉使了个眼色,笑道:“你们大姐还赏了你们不少东西。”说完将柳婧玉在宫中赏赐出来的东西一一拿给女儿。姝玉得了两部书,一方砚,一枚碧玉瓒凤钗,两个紫金的如意锭子;妍玉与姝玉相同,但又多一枚红珊瑚番莲花钗和一串翡翠手串;婉玉一看自己那一份,除了书和砚台之外,就只有两个如意锭子了。

婉玉脸上仍笑眯眯的将东西收了,心中却叹一声,这柳婧玉是孙夫人嫡亲的女儿,她自然对自己一母同胞的妹子妍玉格外疼宠。周姨娘又生了儿子,在家地位不同,故而旁人也不敢怠慢姝玉。唯有自己,是个死了亲娘的庶出女儿,孙夫人看着厌恶,自然也不招宫里那位娘娘的待见了。

婉玉虽不太在意,但她看着手中的东西,一时之间亦有种莫名的滋味涌上心头。

第三回【下】

晚上孙夫人命厨房做了一桌子好菜,全家人聚在一处庆贺,自是一派和和睦睦之景。婉玉虽满面堆笑,但心中却暗生警醒:她这位爹爹竟未察觉自己得的是微薄之礼,而妍玉、姝玉均有价值百金的名贵首饰,对比有如云泥。她思量道:“柳婉玉本就是个小妾之女,如今连亲生爹爹都难以将她记挂在心上,如若这般情形,别说报仇,就是日后前程也堪忧。我需想个法子,即能脱了这个地方回到爹娘身边,把儿子要回来,又不会打草惊蛇。”

这一夜过去暂且无话,第二日早晨,婉玉梳洗打扮得了,正房便打发人来道:“太太说了,因家中有了喜事,让几位姐儿过两天再去上学。”婉玉沉吟片刻,便带着夏婆子去了厨房,说要自己备点子吃食。婉玉在家中虽是个不受待见的,但好歹是个小姐,故而下人也不曾为难她,只道:“姑娘喜欢吃什么让我们做便是了。”

婉玉挑了两个金碧山水的彩绘瓷碗,盛上牛乳。又将胡桃、杏仁、花生等捣碎,把干的蜜枣子剥皮去核用刀切碎了,全都撒在牛乳里,放到锅里头用慢火细细炖着,又拿了同套的碟子,挑了两三块精致的点心。等牛乳熟了,晾凉了之后又点上木樨清露,把奶皮子掀开,又撒上青丝玫瑰和芝麻等物,放在朱漆托盘里,端着朝前院走去。

今日恰逢柳寿峰休息,柳婧玉荣升昭容之事早已传开,一早晨前来道喜的络绎不绝,但碍着梅家大小姐刚过去的丧事,故而没有大肆庆祝,柳寿峰刚送走一批客人,他坐在书房里,将圣旨又打开看了一遍,满面春风,翘着腿,摇头晃脑唱道:“谁是你的卿…等你得功名,荣耀归来再唤卿啊…”

此时忽听小厮报曰:“五姑娘来了。”言罢挑起帘子,婉玉端了托盘走进来,满面笑容道:“爹爹早,忙了一上午,想必爹爹是累了,婉儿亲手做了酥酪,给爹爹垫垫肚子。”说罢将托盘上的吃食摆在桌上。

柳寿峰凝神一瞧,只见那酥酪白花花、滑嫩嫩,看着分外诱人。他拿起勺子吃了一口道:“手艺尚可,今日怎么乖觉了?”因看着托盘上还有一碗,便问道:“这一碗是…”

婉玉连忙道:“这碗是给娘亲的。昨日家里有了天大喜讯,大姐因德才出众成了正二品的娘娘,皇恩浩荡,全家上下都跟着脸上有光。我想了一夜,心里竟通透起来,我纵然不能像大姐那般光耀门楣,但也要当个温婉闺秀,不能让爹娘平白的操心。”

柳寿峰露出笑容,连连点头。婉玉心中轻轻呼一口气,暗道:“若是想先在这家里顺顺当当过下去,便要先将一家之主讨好,得了他的照拂行事就方便多了。”又看见桌上摆着的各家礼单,便做漫不经心之状,满脸喜悦道:“乖乖,道贺之人确是不少,昨日听说杨府大奶奶出殡呢,不知道梅家和杨家还有没有心思来道喜。”

柳寿峰道:“刚杨家二爷来了,梅家还没到。”说罢顿了顿道:“梅海泉乃巡抚,本就是此地头等的上级,平日里我想见他一面都难,哪有挑剔他的道理?”

婉玉笑道:“如今大姐也是二品,咱们家是皇亲国戚,可不比他矮几分。”

柳寿峰心中受用,但仍板着脸道:“胡说八道,内眷怎能跟外臣比?梅海泉是能吏,升成一品大员是迟早的事,何况他还有两个聪明的儿子。”说到儿子,柳寿峰想到自己膝下两个,柳禛是个素没大志的,柳祥又太小,不由叹了口气。

婉玉猜到柳寿峰心思,机灵道:“爹爹莫急,听说小弟是个伶俐的,已会背三字经了,日后定能高中。大哥守业,小弟承业,柳家必会兴旺。”

柳寿峰捻须微笑,几口将酥酪吃了,又吃了一块点心。此时听小厮来报又有宾客到访,婉玉便端着托盘退了出来,待到正房外,只见白苹站在门口训个丫头,见了婉玉道:“五姑娘,二姑娘刚来了,在屋里跟太太说话儿,姑娘还是等下进去吧。”婉玉笑道:“不妨,就送个吃食,马上便出来了。”说罢便掀起帘子走进去。

屋里静悄悄的,唯有内室传来隐隐啜泣之声,婉玉轻手轻脚走过去,站在内室门口,只听屋中人哭道:“如今他更是逞了性子…竟想把那小娼妇赎身带到家里来,说要纳妾…呜呜呜…娘,我素来不是个爱捻醋的,我没进门之前,他就纳了两房妾了…如今,如今还要把个窑姐儿拉进家里头来…呜呜呜…你让我,让我可怎么做人!”说罢失声痛哭。

孙夫人怒道:“岂有此理!他这般闹,你公公婆婆也不管上一管?”

娟玉抽抽搭搭道:“婆婆平日里只知道斗牌,家里头的大权也牢牢攥在手里,公公成天跟个道士参修悟道,哪里还会管我…他对我不理不睬的,若不是因为咱们娘家,怕是我的房门都不会进了…”说到苦处,娟玉啼哭不住。

这后半段话却敲打进婉玉的心坎里,她靠在墙上,泪珠滚了出来,暗道:“想不到柳家的二小姐竟与我境遇一样。若不是因为我娘家的势力,杨昊之也断不会虚情假意的娶我,对我扮出恩爱敬重的模样。是我先前太傻,竟以为他是真心的…”

孙夫人安慰道:“莫哭,娘给你出主意。”说着拿了帕子给娟玉拭泪,叹了口气。她这三个亲生女儿里,大女儿婧玉容貌气度最最出挑;小女儿妍玉亦生得美貌,只是年纪尚轻,自己平时又宠狠了,故而不知轻重,需要调教;唯有这二女儿,长相虽不及姐妹,却也清秀,但有个腼腆软弱的脾气,吃亏受委屈只往肚肠里咽,如今嫁得门第虽好,可夫君却是个纨绔,娟玉又没有半分能耐,让她最操心不过。

孙夫人沉吟片刻道:“万万不能让那个娼妇进门,否则日后你在亲眷们面前再难抬头,且这个例儿一开,今后还不定他搞出什么名堂。依我之见,你不若给他娶个比那窑姐儿模样还整齐的小妾,把他牢牢拴在房里,省的他出去胡闹。”

娟玉瞪圆了眼睛,“啊”一声道:“还给他纳妾?娘,你这是什么主意?”

孙夫人道:“这妾可不是随便纳的,第一要是咱们家的丫鬟,你拿着她的卖身契,攥着她的短处,日后她就算再得宠也要敬着你,万不会欺负到你头上去;二来要伶俐乖顺,知道眉眼高低。”说完叹道:“当年你爹爹死活看上那个贱戏子,我就从娘家挑了个丫鬟,开了脸送到他房里,周姨娘这些年也安安静静的,又怎么敢造次?哼!老爷屋里有了人儿,本已和那戏子断了往来,若不是那贱人私出了孩子又跑去跪着给老爷磕头,老爷怎会心软把她弄进家门!”说到恨处又不禁咬牙切齿,看着娟玉道:“这需早下手,若等那娼妇有了孩儿,可就迟了!”娟玉只是瞪眼,连泪儿都忘了抹。

孙夫人细细想了一回,道:“家里的这几个丫鬟,唯有妍儿身边的红蔷是调教了几年的,模样也俏丽,身段跟水葱似的,伶俐,知道进退,就是她吧。”

娟玉垂着眼,撅着嘴,面带委屈不愿,并不吭声,只是泪珠不停往下滚。

孙夫人瞧着娟玉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心中又疼又气,伸手戳着娟玉的脑门道:“你说你说,我怎么生了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我的手段一点都没样,倒是自己长了脓包脾性!你但凡自己有手段,我何苦给你纳妾?我今儿个就跟老爷说,打探清楚姑爷看上的是哪家的娼妓,咱们暗地里花钱把她买下远远卖了,省得放在眼前藕断丝连。”娟玉听到此话的脸色这才稍好了些,但又想到自己要再将个娇滴滴的小妾送到夫君房里,心中又一阵气苦。

婉玉听到此处慢慢向后退去,转身出了房门,见白苹还站在门口,便笑道:“娘和二姐说得亲热,我看了一眼不便打扰,我这就走了。”说完心中慢慢思量,有了一番计较,低头回了房。

且说孙夫人处,她又开解了娟玉一回,一时决定要给女婿纳妾了,便将妍玉和红蔷唤到房里,对妍玉道:“妍儿,你二姐跟找你要个人儿,我也是准了的,就是你那丫头红蔷。你把她给你二姐,等下娘再给你挑个绝顶伶俐的丫鬟。”说罢又上前,拉住红蔷的手,上下打量一番,笑道:“你这丫头有福了,二姑娘抬举你,要给柯大爷纳妾,你是个好命的,攀上了高枝儿,你且说你愿不愿意?”

红蔷听孙夫人如此一说,立刻羞红了脸,低着头偷偷瞄了娟玉一眼。娟玉看着红蔷,只觉她身段如风摆柳,一张瓜子脸清秀水灵,胜了自己不止两三分,心中颇不是滋味,脸色也阴沉沉的。红蔷暗道:“二小姐是个老实的,待人也还宽厚,比四姑娘好伺候。柯家名门望族,做了柯府大少爷的妾,总好过将来配小厮,或给稍富裕点的人家当妾室填房,这也是我一番造化了。”

她心中自是乐意,刚想跪下来磕头谢恩,便听妍玉叫道:“不准!红蔷是我的丫鬟,娘,你再挑别人吧。”

孙夫人哄道:“娘再给你找个伶俐百倍的来…我把白苹给了你吧。”妍玉扭着脸不愿。正此时,只听一个脆生生的音儿在门口响起,道:“太太,五姑娘亲手做了酥酪,让我给太太送来。”

屋中顿时静下来,众人回头齐刷刷一看,只见红芍端了朱漆的托盘站在门前,满面笑容,双眼炯炯有神道:“五姑娘刚才送过一回,听白苹姐姐说太太正忙,就回去了。现在让我送来。”说完将酥酪端在孙夫人手边,又笑吟吟道:“夫人尝尝,这是五姑娘的一片心。”

妍玉立刻指着红芍道:“娘,你不如把红芍给了二姐吧!”这一句正中红芍心怀,原来她已在门口站了半日,将房中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听见孙夫人要把红蔷嫁去柯府做妾,心中又妒又慕。她虽是个不谙世事的丫头,心中却好强至极,仗着有几分颜色总想抢尖向上攀附高就,连跟婉玉去学堂也涂脂抹粉的卖俏,心里头总痴心妄想有一日能被富贵人家公子哥看中。今天听了屋中这番话,别的丫鬟必将默默退了,而红芍却昂首阔步走进来,又抢机会百般表现了一番。

孙夫人沉下脸道:“胡闹!这事便那么定了!”妍玉气得眼睛发红,原来这红蔷不但行事妥帖,而且会给她梳头打扮,还做得一手好女红,平日里给她绣个衣裳帕子,用着甚是可心。如今红蔷一走,妍玉自是千万不舍。

孙夫人明白妍玉的意思,这几个女孩儿中她最宠爱么女,一见妍玉眼泪汪汪心中不忍,便道:“你看中哪个丫鬟,娘就给你哪个,如若都不中意,咱们再出去买,总给你一个可心的人儿。”

妍玉抬头看见红芍,想到这丫鬟女红做得精,平日里还爱打扮,梳的头也好看,便指着红芍道:“娘,我要她!”

孙夫人皱起眉,看了红芍一眼,只觉这丫鬟爱卖弄风情,脸带狐媚之相,因自己不喜才塞给了婉玉,如今妍玉竟点了她,孙夫人一时犹豫起来。妍玉赌气道:“就是这丫鬟,娘也不给我么?”

孙夫人暗道:“先顺了她的意,往后再买一个换了红芍便是。”于是笑道:“好好好,那就这么办,回头跟婉姐儿说一声,这丫头便给你使唤了。”

红芍心花怒放,马上磕头道:“谢太太恩典!”红蔷也跪下来道:“谢太太抬举,谢两位姑娘抬举!”

红芍喜气洋洋的回了浣芳斋收拾东西,只盼着快些搬进妍玉住的碧芳苑,碧芳苑比浣芳斋大了两倍不止,吃穿用度也不知不此处好了多少倍,跟着妍玉这得宠的小姐,日后也自会谋得一条好出路,前程岂不是比红蔷又高出一头?

红芍神清气爽,在婉玉面前晃来晃去,道:“姑娘,太太让我去伺候妍姑娘去了,我虽舍不得你,但奈何是太太的命令…”说着作态欲流几滴泪出来。

婉玉只站着拿了毛笔练字,眼皮都没抬一下,缓缓道:“这可真是你的造化了,日后好自为之。”

红芍本想扬眉吐气,没想到吃了婉玉一记不冷不热的软钉子,心中愤愤,但转念想到婉玉定是气恨故而拿她使性子,脸上又挂了得色,转身走了出去。

婉玉将毛笔放了,看着红芍背影冷笑一声:“蠢材!”她望向窗外,喃喃道:“眼前烦人的终是走了,但不知我什么时候也能得偿所愿,离开这个地方。”

第四回【上】

柯二少拾帕惹风波柳五姐遭戏动干戈

话说红芍收拾了包袱去了碧芳苑,红蔷和娟玉又在府里住了一夜,第二日早晨,娟玉便带着红蔷回了柯家。婉玉一早就捧着这几日习的字送到书房请柳寿峰指点。柳寿峰见女儿如今真修了闺秀气性,连往日头疼的书法也开始练习了,不觉欣慰,但面上不动声色,便要她把字留下来,打发她去了。

吃罢早饭,白苹便捎孙夫人话过来,让婉玉另选一个二等丫鬟使唤。婉玉暗想:“这丫鬟必不能从正房处选了,否则平白多个眼线出来,我往大房看看,紫菱是个有些品格的,身边调教的出来的想必不错。”想到此处便起身往外走,走到一半想起觉自己两手空空,这般去恐是不大好看。正此时,只见几个丫鬟抬水搬桌叽叽喳喳说着话从前方走来。

婉玉便招手唤道:“你们过来一个!”其中一个见是府中的五小姐,忙弃了众人跑到婉玉面前,满面笑容道:“姑娘有什么吩咐?”婉玉凝神一瞧,只见这丫鬟十六七岁,眉眼薄脆俏丽,有几分人才,怀里抱着几部书,神色甚是讨喜,便道:“我身边一时没有丫鬟,如今有件事要使唤人,不知你行是不行?”

那丫鬟忙笑道:“姑娘吩咐便是,定会尽全力妥妥当当的办好,办不成任凭姑娘责罚。”婉玉笑道:“你是谁房里的?”那丫鬟满面堆笑道:“我是三姑娘房的。今日就是三姑娘要人打扫屋子,本也没什么大事,姑娘吩咐我吧。”婉玉点了点头笑道:“甚好。你去我那浣芳斋,卧房里衣柜右抽屉里有一叠子帕子,你拿两块绣了菱花图案的,两块绣了萱草图案的。你问问夏妈妈老爷那边打发人来没有,若是来人了,说了什么。若人没来,就把我梳妆台上放着的几张写了字的纸卷好了,告诉夏妈妈等人来了交给他。我往大房去,你办妥了就在大房找我。”

那丫鬟听完便转身去了,婉玉便慢慢往园子里头走,走着走着,只听不远处传来嬉笑声,她走到一棵桃树后头,扒开枝桠偷眼一望,只见姝玉、妍玉、柯瑞、杨蕙菊、杨晟之等人站在水榭窗口看鱼喂鱼,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因梅莲英新死,故而杨家兄妹身上还都穿着素。妍玉和柯瑞单独站在一扇窗子前,逗着水里的鸭子和鸳鸯,亲亲热热说话,远远看去,确是一对璧人。

婉玉冷笑一声,知今日府里面来客,孙夫人故意跟她隐瞒。她心中却也不在乎,但看到昔日的小叔和小姑,想到原先的岁月,又想到幼子,心里又是感慨又是思念又是酸疼,当下缓缓转身往大房走去。

走到大房门口,婉玉便听见屋里紫菱道:“别总窝在家里头画画,杨府那兄妹和柯瑞都在园子里头,你也去跟他们一处玩玩吧。”紫萱冷笑道:“我才不去,那堆人里头有太太中意的乘龙快婿呢,上回我跟快婿多说了几句,妍玉就挂了脸子,还让太太不咸不淡的点了我两句。”紫菱扑哧一笑道:“你少跟柯家二爷说话不就得了。”紫萱道:“不去,还不如画画呢。”

正说着,婉玉挑开帘子进去,笑道:“嫂子好,萱姐姐好。”屋中两人见来的是婉玉,都不由一愣,然后马上招呼她坐下,又命小丫头倒茶。婉玉走到桌旁,见紫萱正在画一幅仕女图,笔法虽还生嫩,但胜在气韵灵秀,婉玉不由连连称赞道:“这个美人画得倒像活了似的。”

紫萱听婉玉赞她不由高兴,她素是个心直口快的,拉了婉玉的手问道:“妹妹没去跟那几个哥哥姐姐一同去玩?”

婉玉抿着嘴笑道:“来的时候倒是瞧见了,我不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知道自己是什么处境的,去了怕是别人也不自在。”

紫萱道:“昨儿个杨家人来送贺礼的时候说杨家老太太下个月做寿,因他家大奶奶刚死,所以不便大肆摆宴,就说让梅家、柳家、柯家的孩子都去杨府住几天,略微热闹热闹。还让我也去,我却不愿跟他们一同凑合。”

婉玉听了紫萱的话不由一愣,心道:“去杨府,去杨府!那去了杨府就能看见儿子了!”她心中又悲又喜,强自按下情绪,仔细一想又觉不对,暗道:“杨家的人是昨天来的,连紫萱都听说了,我怎的竟不知道…怕是孙氏不愿让我去吧!”心禁不住向下一沉。

正在此时,那丫鬟却到了,走进屋将帕子交到婉玉手中。婉玉道:“你到外面等我会子。”那丫鬟便退了出去。婉玉把帕子分别放到两人手中道:“嫂子、萱姐姐,上次我挨打,你们两个又送药又送吃食和茶叶,我心里头感激不尽。我人小,也没什么好拿得出手的,这有两块帕子,是上好的鲛绡裁的,原先我身边用的丫鬟是个手巧的,在上头绣了点花样,嫂子和姐姐就拿着用吧。”

紫菱和紫萱连声道谢,接过帕子一看,只见上头绣的花样绣得精致素雅,小巧可爱,这帕子原本不是稀罕物,但暗合了自己的闺名反倒觉得新巧有趣了。紫菱看看帕子又看看婉玉,心中不由纳罕,暗道:“这婉玉死过一次还真像换了个人,不但人变得懂事伶俐了,竟连气度也落落大方起来,举手投足都带了一番贵气,不像原先那霸道跋扈的小妾女儿,倒像个在书香里浸润许久的豪门闺秀。若说性情可以大变,这气韵怎的也一夕之间全改了?”

紫萱却未想许多,只觉婉玉比原先温和好相处,便拉着她给她看自己原先画过的画,三个人评了一番说笑一回,婉玉便告辞离开了。

她走出房门,只见那丫鬟正坐在房檐下头等着,一看婉玉忙迎了上来回道:“姑娘,我去的时候正赶上老爷派了小厮来,我把姑娘写的字卷好了用红绳子拴好交上去了。那小厮说,姑娘的字老爷看过了,说笔力生涩,过于戾气不够圆融,欧体笔力过于劲健,不适合女子,要姑娘换一个笔体。还有,适才我在姑娘房里,夏妈妈偏巧出去,赶上白苹姐姐来放月例,说这个月喜事,给姑娘们每人多加半两银子,银子我秤了,确是一两半,已放在姑娘梳妆台的抽屉里了。”

婉玉一路走一路听,只觉这丫鬟脆亮利索,事情桩桩件件讲得分明,听说话不像其他女孩子扭捏,颇有些见识,便微微笑道:“这事情辛苦你了,难为你‘过于戾气’‘笔力劲健’这样的话也能记下来学给我。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来府里几年了?”

那丫鬟笑道:“我叫怡人,十六岁了。跟原先服侍姑娘的红芍一并被买进府的,才来一个月,是四等丫鬟,专门在三姑娘房里粗使。”

婉玉问道:“进府之前你做什么的?”

怡人道:“我原先在外县一家富户里头服侍小姐。”说着偷偷用眼去瞄婉玉,却见婉玉面色无波的看着她,她忽觉那目光锐利,心不由一凛。原先这怡人被富户老爷看中,想纳为小妾,结果被太太知道了,就卖给了人牙子。转到柳府后,因女红做得不精,又长得干净整齐难免遭妒,被踩成了四等丫鬟。昨日里全府下人们就都传遍了,红蔷飞上枝头做了柯家姨娘,红芍换去服侍四姑娘妍玉。她想到红芍跟她同时进府的,竟命好做了副小姐,心中不由闷闷的,今日见婉玉身边要人,便巴巴的凑上前来。

婉玉静静打量她半晌,忽笑道:“若这样,我身边恰好缺个能服侍的人,你便跟我吧。你可愿意?”

怡人心中大喜,但脸上仍做镇定,笑道:“五姑娘抬举我,不敢说愿不愿意,只想着好好服侍姑娘,多增长些见识。”

婉玉笑道:“那你且回去,我今儿个回了太太就把你要过来。”

怡人告退离开,婉玉转过身往回走,绕过府中荷塘,看前方有一处怪石假山,山上头有座亭子,她走了半日,天气也热,便想到亭子上歇一歇。婉玉提着裙子往假山上头走,走到半截,忽听一块山石后有两人说话,一个道:“呸!我还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稀罕物,原来是条旧帕子!”紧接着一个少年道:“就是条旧帕子,妹妹还是快还我吧!”婉玉认得这声音是柯瑞和妍玉,心中不由暗暗叫糟,暗想道:“柯瑞和妍玉均十五六岁,正是怀春钟情的年纪。两人来了私密之处,不知要做出什么名堂,若撞见了我,心里一臊,恨我拿捏了他俩的短处,再生出什么是非来,岂不大大不妙?”想着转身想走,但那二人的声音愈来愈近,她一闪身便藏入旁边的假山洞中,向后一退,后背却碰到个又热又软的东西。婉玉大吃一惊,刚欲惊叫出声,一只手却伸过来死死将她的口鼻掩了,在她耳边轻声道:“别喊,别做声。”

婉玉听那声音觉得有几分耳熟,止住挣扎侧过脸抬头看去,直对上一双黑眸。婉玉一愣,此人正是今日到府上做客的杨家三公子杨晟之。四目相对,二人均有些尴尬,都垂了头。

假山这头,柯瑞和妍玉都站在石阶的拐角处,妍玉站在上头,冷笑道:“我不还!你且告诉我,这是哪个姑娘丫鬟给你的定情信物?让你这么宝贝,还贴着身放着。”

柯瑞见妍玉脸上不悦,便笑道:“什么姑娘丫鬟定情信物,不过是我偶然得的罢了。”

妍玉酸道:“既然是偶然得的,那就送了我吧。”说着拿了帕子一瞧,只见那松花色的帕子底下绣了一朵胭脂梅,看着有说不尽的娇艳,心中一时间又犯了醋,狠狠剜了柯瑞一眼。

柯瑞道:“这帕子将来还是要还给人家的,你莫要扯坏了,妹妹要欢喜,我就送你十条八条,但这条却不能给你。”他眼见妍玉恼了,忙从荷包里掏出个水晶扇坠子递到妍玉面前道:“我用这个跟你换。”

妍玉一看柯瑞的荷包不由火冒三丈,狠狠捶打了柯瑞肩膀一下,哭道:“我给你做的荷包呢?我亲手做的东西你不随身带着,偏把不相干人的帕子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你这个,你这个狠心的…狠心的…”再说不下去,嘤嘤哭了起来。

柯瑞柔声哄道:“妹妹给我做的那个,我怕弄脏了,所以一直没敢戴出来,我明儿个就戴着。”

妍玉泪眼朦胧,见柯瑞面若皓玉,目如春水,俊俏清秀如若画中人,一时之间不由看痴了过去,想到自己芳心已许,时时刻刻都抱着一腔体贴柔情,但薄情郎却有情还似无情,今日身边竟又添戴了闺阁之物!她一时之间又气又恨,扯着手中的帕子哭道:“我今天就把这帕子撕个干净!”

柯瑞一急,过去就要把帕子抢回,妍玉死不松手,柯瑞用力猛了,一下将妍玉推倒在石阶上,妍玉“哎哟”一声,只觉腿和腰被石头硌得生疼,泪儿登时便簌簌往下掉,扭头却见柯瑞竟是先捡了帕子再过来扶她,不由怒发冲冠,拍开柯瑞的手哭道:“你滚,你滚,我再不要见你了!”说完挣扎着自己站起来,一瘸一拐的下了石阶往前跑。柯瑞不由长长叹了口气,口中喊着:“妹妹,我给你赔不是了!”一边跟着追了上去。

待这二人都走了,婉玉和杨晟之方从山洞里走出来,杨晟之作揖道:“适才多有冒犯了,婉妹妹别见怪。”

婉玉想起刚才情形,脸也有些发烫,别开目光道:“不妨事,情急之下在所难免。”又抬起头看了杨晟之一眼道:“这件事就请勿再提了,就忘了吧。”

杨晟之见她垂着头揉弄着裙上垂下来的丝绦,桃脸微红,娇羞之态甚是动人,一时之间竟呆住。婉玉见他不答话,抬头看见他直勾勾的盯着自己,不由大窘,回转身,提着裙子便跑了。

杨晟之这才回魂,伸手唤了几声妹妹,却还哪里能看见婉玉的影子,只留下一股淡淡的香风罢了。

第四回【下】

且说妍玉哭哭啼啼的往前走,柯瑞跟在旁边止不住认错,妍玉见了却愈发觉得自己委屈,抬头看见前头就是正房,赶紧快走几步,掀开门帘子便往屋里冲,进屋看见杨蕙菊和姝玉正坐在屋里跟孙夫人说话,妍玉顾不得脸面,一头滚进孙夫人怀里便开始痛哭起来。

孙夫人见妍玉双颊通红,满头汗水,眼睛哭得通红,心里又惊又疼,搂着妍玉道:“我的儿,你这是怎么了?”正说着,柯瑞也掀开帘子走了进来,面上讪讪的,垂着头站在一旁。孙夫人一见这阵仗,心中登时明白了八九分,脸上笑道:“妍儿怕是身上不痛快,我带她到屋里头躺躺,你们几个先自便吧,待会子等丫鬟端冰镇酸梅汤来。”说着一拉妍玉将她推进了里屋,母女俩坐在床上,孙夫人低声问道:“说吧,这是怎么了?”

妍玉抹着眼泪把事情说了一回,孙夫人听完又好气又好笑道:“就因为那么条帕子,你就闹成这样?平白让姝玉和杨家的小姐看了笑话。”

妍玉瞪着杏眼道:“怎么光因为一条帕子?这段日子,我心里也是憋得气苦。娘,你说他若对我有意,那为何迟迟不到咱们家里头提亲?我做的荷包他也不戴,今儿个身上还添了别的女孩的物件;若说无意,那他为何偏生对我做小伏低,常在一处玩笑?我是女儿家,有些话也不便说出口,不说,心里堵着,说了,又怕伤了情分和脸面…”

孙夫人眯着眼听了一回,握着妍玉的手笑道:“早先有那么一段事,柯瑞其实去年看上他表姐了,巴巴求他娘到他表姐家里头提亲…”

刚说到这里,妍玉“噌”的站了起来,咬牙切齿道:“好你个柯瑞!你恋上人家闺女,又何必跟我纠缠不清!我这就让他还我的荷包,滚出柳家!”说着便要往外冲。孙夫人忙捂住妍玉的嘴将她往回拽,口中道:“你闹什么!还嫌不热闹?非要像婉玉那个小货一样丢柳家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