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婉玉和珍哥儿在杨母正房里说笑玩耍,忽听前头有些乱乱的,正巧一个丫鬟端了茶点进门,婉玉便问道:“前头谁来了?”丫鬟道:“是柯家的二小姐从婆家回来了,听说是病了一场,老太太正和她去厅里说话呢。”

婉玉听罢心中一沉,暗道:“她怎么突然间回来了?”想着对珍哥儿道:“你在这里好好坐着跟丫鬟们一起,我到前头看一看。”说罢掀开帘子绕过屏风走进厅堂里,抬头一见柯颖思不由吃了一惊。柯颖思本生得艳美,体态也袅娜风流,是个妩媚佳人,但如今脸儿瘦黄,两颊带病态之色,双目隐含憔悴之情,肩膀尖削单薄,愈发显得可怜,与往日相比,姿色竟减了四五分不止。婉玉心中称快,暗道:“看来杨昊之这些时日里一直没见她,这还不到半个月的功夫,她就等不得了?原先我便猜她是躲出去堕胎,看来我所料不假。她这副样子,显是还没养好就出来了。”

杨母见婉玉和紫萱来了,便道:“来得正好,我正说思丫头呢,年纪轻轻的就气滞血亏,添了妇人家的症候。如今病才刚好就跑过来了,要我说便让她回去再将养几日,待身子好了再回来。”

柯颖思忙道:“我身上已经好了,在家里呆着也是无聊,怕再闷出病来,想跟姐妹们在一处,多说笑几回,再大的不爽利也没了。”

杨母心中略微不快,她是快要做寿的老寿星,原本把几家的孩子接来同住就是为了图个热闹,可这会子家里住进个病人未免不吉利。柯颖思虽说自己已经好了,但杨母左看右看都觉得不像,万一病在杨家闹大了,杨府岂不要承担干系?想到此处,杨母便道:“秋闱快到了,瑞哥儿为了读书清幽就搬到二媳妇那儿住了,刚好占了你原先住的屋。如今府里也没有多余的主宅给你住,要不你就搬西边那个念佛堂先暂且将就些时日罢。那里清净,也适合你静养静养。”

柯颖思登时一愣,缩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攥住帕子,她知晓杨母说出此话便是要赶自己家去了,但此时此刻她又怎能回家去?即便是厚颜乞求,她亦要留在杨府里头!柯颖思咬了咬嘴唇刚要答应,便听婉玉在旁边道:“老祖宗,就让思姐姐与我住一起罢,含兰轩还算宽敞。”

婉玉见杨母面色有些沉,又道:“念佛堂虽然清净,但到底离得远了些。我跟思姐姐住一起,平日里还能多说说话,思姐姐的身子也便好得快了。要是姐姐的病又犯了,也好及时告诉老祖宗一声。这女孩儿家的病调养调养便好了,也不怕过了病气给别人。”

杨母虽心中不喜,但想到柯颖思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这女孩儿会说话,也会讨人喜欢,生得一副俊俏模样,百里挑一的。若不是出身不好,兴许就进了杨府做了自己孙媳妇也说不准。只可惜她命苦福薄,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如今好端端的还病了一场,这样子也让人心酸。便叹口气道:“若如此便住下来罢,济安堂的罗神医每日都来给我诊平安脉,让他给我瞧完了也顺带给你看看,妇人的病可不是闹着玩的,留下病根子可就不好了。”

柯颖思忙道:“谢谢老祖宗。”又朝婉玉道:“谢谢婉妹妹,如今可要跟你挤一挤了。”

婉玉笑着摇了摇头,垂下眼帘将杯子端起来喝了一口茶,心里头冷笑道:“你谢我做什么?不把你放到我眼皮子底下,我又怎么能收拾了你?”

几人又说了一会儿,柯颖思身上不爽利,便扶着个小丫头摇摇的去了含兰轩。一进卧房柯颖思便再撑不住,“哎”一声靠在床上,浑身乏力,汗珠子也滚了下来。坠儿忙上前,一面给柯颖思拭汗,一面掏出一丸药塞到柯颖思口中道:“奶奶你怎样了?快躺下歇一歇,我这就让后头小丫头煎药来。”

柯颖思缓了口气,摆了摆手道:“不忙,就是刚才走的路长了些,躺躺就没事了。”说着任坠儿将她的鞋脱了,扶她躺了下来。

坠儿低声道:“奶奶,要我说又何必呢,大爷定会娶您进门,有往昔的情义在,日后也不会亏待了咱们,奶奶还不如在外头安心把身体养好了,如今巴巴跑进来,万一再被人知晓奶奶是刚堕了胎的,那…那…”

柯颖思狠瞪了坠儿一眼,咬牙道:“你懂什么!我若再不来,那个死汉子便不知道要惹多少风流祸事出来了!王婆子跟我说,杨府里下人们偷偷在传,说大爷看上柳家的五姑娘了,怕是要以后娶进来做填房,连珍哥儿和老太太也对那个五姑娘青眼有加!”说着一把攥住坠儿的手道:“坠儿,你凭心说,昊哥儿待我是不是不如往常了?原先我得个风寒他还镇日里嘘寒问暖,恨不得一天到晚腻在跟前,如今我躺在床上每日里疼得要死要活,他却不闻不问…”说到此处,柯颖思神色愈发怨毒道:“如今住在这含兰轩里刚刚好,若是让我知道,他真跟柳家的小贱人勾搭上了,我决计饶不了他!”

坠儿一惊,忙道:“奶奶,你一向是个通透的人儿,怎说这等糊涂话了?大爷定不能娶你做正室,所以他看上哪家的姑娘想娶回来做填房都是天经地义的…原先那个瘸子活着时奶奶就说过,只要一辈子能跟着大爷便心满意足了,如今眼看就要如愿了,奶奶又何必去挑什么事端?”

柯颖思眼泪流下来道:“我原先那么说,是知道昊哥儿的心在我身上,任那个瘸子怎么风光,到底比不过夫君的宠爱体贴。昊哥儿说过,今生今世只爱我一个人,弱水三千他只取一瓢饮。我便一心一意的跟着他,再没动过别的念想。可如今他竟欢喜旁人了,你要我…怎么…怎么忍得下这口气?”说着便抽泣起来。

坠儿心头沉重,又恐柯颖思哭伤身子,忙道:“我看府里头下人的话是信不得的,不是说前些日子大爷挨了老爷的打么?他又有伤,又添了许多差事,定是忙得没空去见你呢。”又絮絮说了一会儿,柯颖思方止住了泪。

此时门帘一掀,婉玉带着怡人走了进来,坠儿忙起身迎接,婉玉道:“我过来将东西收一收,给思姐姐腾出地方来。”说完命怡人去收拾东西。

柯颖思要坐起来,婉玉忙几步上前将她按住,笑道:“姐姐快躺下,身子弱的人不能折腾。”

柯颖思便躺了下来,扯出一抹笑道:“给妹妹添麻烦了。”眼睛不动声色的细细打量婉玉,见面婉玉生得绝色无双、端丽绰约,比自己美了几分不止,心中又酸又苦,深深的喘了一口大气,道:“妹妹最近在府里做什么呢?”

婉玉道:“不过是天天跟珍哥儿一起玩,再做做针线。”

柯颖思一听“珍哥儿”,心里头又是一刺,强笑道:“妹妹和珍哥儿倒是投缘,珍哥儿见谁也没那么亲。”

婉玉道:“珍哥儿那孩子雪团一般伶俐,我欢喜得紧。”而后又长长一叹道:“我也是瞧着他可怜,小小年纪就没了娘亲。看见他,我就想起我小时候早死了亲娘,所以才想多疼他一些罢了。”

柯颖思点头应着,见怡人和坠儿都去了外头,便故意打趣婉玉道:“妹妹既然这么喜欢珍哥儿,那不如就做了杨家的媳妇儿,妹妹这般品貌,杨家定是乐不得的呢!”

婉玉涨红了脸,捶了柯颖思一拳道:“姐姐说什么混话,我可从来没这个念想!我早就立了誓的,决不给人家当妾、当填房,定要平头正脸的嫁出去,才能告慰我亲娘的在天之灵。”

柯颖思见婉玉说得郑重,便笑道:“我不过跟你闹着玩呢,妹妹急什么。”心中却想:“是了,柳婉玉从小就欢喜瑞哥儿,前段日子还为了他跳湖了,她心里早就有人,怕是想三媒六聘的嫁进柯家来,应不会对昊哥儿动什么心思。可也保不齐她悄悄生出什么其他的念想来。”想到此处便放心了几分,跟婉玉闲谈起来。这两人一个刻意讨好试探,一个佯装亲热迎合,话里话外的愈发知心。

柯颖思这厢跟婉玉说笑,杨昊之此时正在外院账房里没精打采的听管事的念账簿。若是往日,他怕是早就甩袖子一走了之,可如今杨峥正憋着他的火气,故而杨昊之少不得忍着性子坐下来听着,但神魂早就飞到婉玉身上去了。

原来昨日傍晚,杨昊之用了晚饭便提着只小鸟兴冲冲的去找婉玉,走到朱栏桥却看见杨晟之跟婉玉坐在树荫底下举着书本聊得投机。少顷,杨晟之提笔在纸上书写,婉玉便站在杨晟之身边低下头看着,又伸手点指着纸张说了些什么,杨晟之频频点头,与她相视一笑后又低头写了起来。两人旁边虽还有紫萱、珍哥儿和几个丫鬟婆子,但杨昊之仍觉刺眼,走上前几步道:“这是聊什么呢?”

杨晟之一见兄长来了,立刻起身道:“今儿写了篇文章,跟婉妹妹探讨一二。”

紫萱道:“昊哥哥你来了,这两个人刚才一直‘子曰诗云’的,念得我头疼。”看见杨昊之手里拎的鸟笼喜道:“这是虎皮鹦鹉罢?可会说话?”

珍哥儿早就扑上前叫嚷道:“爹爹,爹爹,快给我看看!”

杨昊之笑道:“会说话,听卖鸟的人说,这只鹦鹉会讲四五首首唐诗呢。我听它念了一首《静夜思》,瞧着有趣,就买来给珍哥儿解闷儿。”话虽如此说,但眼睛却朝婉玉瞟过去。

杨晟之轻咳了一声,紫萱一摸珍哥儿的脑袋道:“你这小东西是有福气的,还不快谢谢你爹爹。”

珍哥儿围着鹦鹉转来转去,抬头对杨昊之笑道:“谢谢爹。”说着要伸手去摸鹦鹉,唬得婉玉一拍他的小胖手道:“当心它啄了你的手。”杨昊之陪笑道:“这鹦鹉不啄人,妹妹只管放心让珍哥儿玩罢。这鸟儿还会诵白居易的《忆江南》,我记得这首是妹妹顶喜欢的。”说玩就逗鹦鹉吟诵出来。

婉玉含笑不答,只低了头揉弄裙带子,此时杨晟之又轻咳一声道:“天色已经擦黑了,我便不打扰了,今日多谢婉妹妹了。”说罢回转身将书本略略一收,又与杨昊之等道别,便回了抱竹馆。

杨昊之刚想寻话题与婉玉说上几句,便听婉玉对紫萱道:“晟哥儿说得有理,天色已擦黑了,太阳马上就要落山。再过会子,巡夜的婆子也该清园子了,咱们也回去罢。”

紫萱点头道:“是呢,蚊虫也该多起来,再不回去便留在这儿挨咬了。”两人便跟杨昊之道别,带着珍哥儿回正房去。杨昊之满心不愿也无法挽留,心里头却狠狠憋了一口气。

这会子杨昊之坐在账房里,难免胡思乱想,暗道:“婉妹待我最近冷淡,莫非是老三在当中挑拨?杨晟之那小崽子,品貌气度才学都比我差了不止一层,况还是个庶出的呆子,婉妹怎能看得上他?”思索间,扫墨从门外头偷偷走进来,在杨昊之耳边低声说了两句。杨昊之登时失声道:“什么?”

管事的一愣,看了杨昊之一眼便低头不语。杨昊之对他挥了挥手道:“你先去歇歇,我待会儿叫你。”见人退下了,杨昊之马上问道:“思妹回府了?还跟婉妹住一处?”

扫墨道:“正是,我听着消息便马上过来告诉大爷一声。”又看了看杨昊之的脸色,揣着他的心思道:“这一来可不太好,大爷日后想见婉姑娘便困难了。”

杨昊之有些恼怒,皱着眉头道:“她要回府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前阵子不是掉了孩子躺在床上镇日里要死要活的么?这才半个月的功夫便好起来了?难道先前是装出来骗我的?”

扫墨小心翼翼道:“怕是…听到了什么闲话了吧…”见杨昊之面露烦恼之色,便不敢多嘴,悄悄站到边上去了。

此时门帘子一掀,有个丫鬟挎着食盒走进来道:“太太说大爷在账房看账簿辛苦了,给大爷送来冰镇酸梅汤和时鲜的冰果子,还有一碗莲子冰糖莲子粥。”

杨昊之颇不耐烦,摆了摆手道:“就放桌上罢。”心中暗想:“不如我直接央求了娘亲去,让她到柳家说和说和,早些把婉妹定下,待我守义满了便把她迎娶进来,免得夜长梦多。”想到此处又忆起婉玉花颜月貌和袅娜的身段,心里头又是一热。

恍惚间,听耳边有人道:“大爷请吃粥。”杨昊之这才回神,低头一瞧,只见一双纤纤素手捧着一只青花瓷碗送到他跟前,只见皓腕如雪,顺着素手往上看,便见到一双妩媚的杏眼,正是柳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春芹。

春芹又将碗向前递了递,抿嘴笑道:“大爷光盯着我看做什么,难不成我脸上染了灰了?”说完又故意拿起勺子搅了搅粥,笑道,“还是大爷想让我喂你?”

杨昊之往墙角瞥了一眼,扫墨早识趣的溜了,便笑道:“那就劳烦妹妹喂我罢。”

春芹便喂了杨昊之一口,杨昊之双眼直直盯着春芹的脸儿将粥咽了,看她脸儿微红,心中一荡道:“比不得大家闺秀,这小家碧玉也别有风情。”他亦有些时日未近女色,此刻春兴一动,心头火起,一把握住春芹的腕子拽到怀里亲嘴道:“这么会伺候人,我回头就跟太太讨了你,你跟了我罢。”

春芹早就对杨昊之存了心思了,也知柳夫人的意思也是把自己给了大爷,此刻浑身发软,媚眼如丝道:“大爷…待你回了太太…也不迟…”

杨昊之道:“小芹儿,太太早就知道了。”说着便把春芹按到墙边软榻之上欲行男女之事。

春芹半推半就,又恐外头来人撞见,又喜与自己心上人亲热,不由又羞又怕。杨昊之却只当自己再纳一房小妾,或多出个通房丫鬟,哪里又管得了这许多,与春芹云雨一番,又百般说了回头跟柳夫人讨她,而后打发春芹回了内宅。

第十二章【上】

呆混人欲娶美娇娘

花郎君想受齐人福

展眼间杨母的生辰便近了,杨峥本欲大操大办,但因不久前才死了大媳妇儿,故而略一犹豫便减了几桌宾客,可又觉不可过于简单,需拿出富贵人家的排场令众宾客赞叹,便命重新规整园子,栽种花草。

杨昊之为讨其父欢心便将差事揽了下来。他一向惫懒,但此次却勤快起来,事必躬亲,整日奔波,将园子里几处景致细细的修了,买了上好的花木栽种,另又购置了各色竹帘、花帘、椅搭等物。一时间府里来了不少花匠和泥瓦工,内眷们便轻易不出屋子,连进出的丫鬟穿着也比往日更严密了些。

婉玉无事在正房处跟珍哥儿、紫萱在一处玩笑,时而紫萱便留婉玉在暖阁跟她同睡,婉玉自然不愿回去对着仇人,便三天两头在杨母的院里歇了,日子倒也悠然。柯颖思这些天却不好过,心里头胡乱揣想,一时觉得是杨昊之故意躲着她,这才成天不见人;一时又猜是杨昊之在外养了一房外室,所以每日都往府外头去。忐忑之间,又听婉玉在她旁边闲话道:“适才我在老太太那里,听太太正跟她商议着该给昊哥哥再订一门亲。不拘什么出身门第,但也一定是清白人家出身的正经姑娘,只要模样好、性子好、待珍哥儿好成了。当时老太太便提了几家的,说姑娘的人品都不错。可太太说定要找个有才学的美人才行,这才能跟昊哥哥琴瑟相和。结果两人商议了半天也没个结果。”

柯颖思听罢心里头登时一揪,忙问道:“这事儿是太太提的还是老太太提的?”

婉玉道:“是太太提的。老太太原说这事儿急不得,梅氏才新死不久,这般快就寻亲未免不合时宜。可太太却说如今就该物色着好姑娘,早点定下来,等守义满了再成亲也不迟,又说昊哥哥如今在外头奔波,回到屋里连个知疼着热的人儿都没有,丫头到底比不上媳妇儿贴心,珍哥儿年幼可怜,也需有个妥帖的人教养。”

柯颖思心头又是一撞,狠狠拧着帕子,嘴唇将要咬出血来,暗道:“太太一向偏心,若不是昊哥儿跟她提起来,她怎会巴巴的凑到老太太跟前儿提娶亲这档子事儿?可恨!可恨!这王八汉子定是在外头有了相好了!”

婉玉瞥了柯颖思一眼,佯装未瞧见她面上神色,转过身到桌子旁一边斟茶一边道:“要我说太太也忒心急了些,昊哥哥跟死去的妻子伉俪情深,这可是世人皆知的。这会子即便是给昊哥哥说亲,恐怕他也‘曾经沧海难为水’,没这个心思。可笑是我听外头人风传,说等老太太生辰过了昊哥哥便要把春芹收进房里,呸!我看八成是浑说的!”

柯颖思听罢浑身发软,直瞪瞪的瞅着婉玉道:“你说什么?春芹?太太身边的春芹?”

婉玉撇嘴道:“可不是,我看那丫鬟一副狐媚样儿,是个心思刁钻想往上头爬的,没准是她捏造出来的呢!”说完又偷瞄了一眼柯颖思。

柯颖思面上早已血色尽褪,僵僵坐着好似木头人一般,但双目中却目光闪烁,似是翻滚无限怒意与怨毒。婉玉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装惊惶之状,“呀”了一声捂住嘴道:“唉唉,该死!是我多嘴,哪能在背后胡乱说这档子事儿呢。”而后一把扯住柯颖思的袖子哀求道:“好姐姐,刚才是我胡说八道的,你可切莫跟别人说,刚是我错了。”

柯颖思哪还听得进婉玉的话,将婉玉的手抚开道:“我不说,我累了,要歇歇。”说完便走到床边躺了下来。婉玉冷冷看着柯颖思,心道:“如今你可感受到了?当日我怀着珍哥儿,听到你们奸情时肝胆欲碎之痛楚?我所受之痛,你还未尝到其中万一,你好生受用便是!”心中嗤笑一声,掀开帘子便走了出去。

柯颖思睁开眼,见婉玉已走,便从床上坐了起来,此时她强忍的泪珠儿才噼里啪啦掉了下来,哭了几下心头恨意暴起,用帕子狠狠将脸抹了,口中喃喃道:“杨昊之!你若始乱终弃,咱们便同归于尽!”说罢走到盆架子前把毛巾浸湿擦了把脸,又到梳妆台前取了胭脂水粉扑在脸上唇上,整整衣衫,对镜前后照了两遍,这才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婉玉从窗前看见柯颖思出了门,方将竹帘放了下来,哂笑道:“还似原先这般沉不住气,果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蠢材,蠢材,她越是这般横闹,越是冷了杨昊之的心,这般下去,仅有的情意也便磨没了,何况那风流薄幸郎又有了新欢?”想罢又从碟子里捻了一个面果子吃。

正此时怡人从外走了进来,见婉玉坐在厅堂里便迎上前道:“外头有个小厮要送一盆素心蕙兰给姑娘。”

婉玉道:“是每个房都有的罢?让他们送进来罢。”

怡人道:“不是,门口送花的小厮说,那盆兰花名贵稀有,是特地送给婉姑娘的,要姑娘亲自上外头接一下。”

婉玉奇道:“特地送给我的?哪个房送的?”说罢便起身朝外走。走到院门口一瞧,果有个小厮在门口站着,手里捧一盆兰花,花枝高大,花朵繁多,豪壮亮丽,微一走近便能闻到一股沁彻肺腑的幽香。婉玉一瞧便知道是名种,走上前道:“这花是哪个房送来的?”

那小厮赔笑道:“这位可是柳家的五姑娘?”婉玉点了点头。那小厮道:“这便是了,我们爷让我把兰花送给姑娘。”说完一把将兰花交到怡人手上,一溜烟的跑了。

怡人唤了几声,见人跑远了方对婉玉道:“姑娘,你看这花儿…”

婉玉道:“先搬进去罢,然后咱们私底下偷偷的问问,看是谁送来的。”

怡人抿嘴一笑道:“兴许是三爷送来的,不过也可能是大爷,大爷这几日正在园子里管着匠人们种花呢,估计是可巧得了一盆兰花,便给姑娘送来了。”

婉玉道:“这话儿可别乱说,吹到别人的耳朵里可不干净。”说完将院门关上,跟怡人走了进去。

此时离含兰轩不远的桃花树后,孙志浩仍踮着脚探头探脑往含兰轩门口张望。不多时那送花的小厮跑了过来,对孙志浩笑道:“爷,花儿送到了。咱们奶奶长得可真是标致,难怪爷成天茶不思饭不想的。”

孙志浩乐得见牙不见眼,搓着手道:“她刚说什么了?说什么了?”

婉玉本一句话都没说,那小厮眼珠一转,编了一番话道:“奶奶一直看着花儿点头,还笑呢。说这兰花又精贵又好看,还说‘不知是哪位爷这般精心,送来的花儿让人瞧着爽眼’。”

孙志浩听罢更是哈哈笑起来,从袖里掏出一块碎银,扔过去道:“小福,这差事办得好,可见我平日没白调教你。”

小福道:“爷,这花儿您是送了,可怎的不说姓名,奶奶岂不是不知道您的用心?”

孙志浩一瞪眼道:“你懂个屁!鲜花送佳人,告诉她姓名岂不是显得俗气了?就要这般朦朦胧胧的,风花雪月正是这个调调。待她日后知道这花儿是我送的,定然更加心花怒放了。上回我派人送了偎红楼里的小莺儿一支金簪子,可没说姓名。待下次再去,告诉她这番缘故,当晚便享了美人恩。小莺儿可是头牌的阿姑,轻易不接客的,不也是这般被爷哄下来了?”

小福道:“是是,小的哪懂得这风花雪月的事,大爷才是风流阵里的急先锋。”又凑趣儿道:“但不知爷什么时候要把奶奶迎娶进来?”

孙志浩道:“姑姑已是应了我娘了,还要待姑父点头方可作准。待杨老太太寿宴过了,咱们便正式让媒人过去提亲。”说着心里又痒起来,扭头朝含兰轩里张望。

正此时听得背后一个声音道:“你怎么在这里?谁让你进府的?”

这一句嗓音浑厚,语气凌厉,直将孙志浩吓得一激灵,他扭头一看,只见杨晟之正朝他走来,想起上次被暴打,心里着慌,腿都软了,眼睛向四处乱瞟欲寻机会逃遁。此时杨晟之已行至眼前,堵住他的去路冷笑道:“谁让你进的府?上次我说过的话你还没记住不成?”

孙志浩梗着脖子道:“我可是光明正大进来的。杨府要种花,买的是我家铺子里的花木,我进来送花,碍着谁了?”

杨晟之朝含兰轩瞥了一眼,冷笑道:“送花?送花怎送到内眷住的地方来了?我看你分明是没安好心!”说着一把提起孙志浩的衣襟便往外走。杨晟之本就生得高大健壮,孙志浩挣扎不迭,只敢在心里怒骂。

小福见主子受屈,跳上前骂道:“你是哪儿来的乌龟王八蛋?敢拽你孙爷爷的衣裳?我们爷是来这儿看我们奶奶的,关你鸟事!”

杨晟之一听脚步便停了下来,低头看着孙志浩道:“奶奶?什么奶奶?”

孙志浩心里叫苦,刚欲命小福休得再说下去,但小福早已开口道:“我们奶奶当然住在含兰轩里头的,柳家的五姑娘了。她们家太太已应了这门亲,不信去柳家问去,还不快点松手!”

杨晟之一愣,淡淡看了小福一眼,将孙志浩向后一推道:“我今儿个不打你,若是我再看见你在杨府里呆着,你便小心自己的狗腿!还不快滚!”

孙志浩被杨晟之推得一个趔趄,他不敢还口,在心里将杨晟之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带着小福匆匆逃跑了。

杨晟之却将眉头拧了起来,心事重重的走到含兰轩门口,将门推开往屋里头走。妍玉一早便带着红芍去了柯瑞处,柯颖思又出去了,房中只有婉玉和怡人。杨晟之一进厅中便闻到一股兰花的幽香,打眼一瞧,看见婉玉正提着喷壶浇花,花映粉面,人比花娇,将他看得一呆。

婉玉听见响动抬头见是杨晟之,便笑道:“原是晟哥哥来了,你昨儿个给我那两篇文章我看过了,写得顶顶好。”扭头对怡人道:“去把文章拿过来。”说完见杨晟之仍是呆呆的盯着她,脸上不由一红,暗道:“莫不是他的呆性儿又犯了。”借扭身放喷壶回避了过去。

杨晟之微微回了神,轻咳了一声道:“这花儿真好看。”心中却添上一句道:“却没有你好看。”

怡人从屋中取了文房四宝出来道:“说来也怪,刚有个小厮送来的,说是特地给我们姑娘,但没说姓名。是不是每房里都有?”

杨晟之一听便明白了八九分,面色郑重道:“我正是要给妹妹说这件事。刚我看见孙志浩在含兰轩门口鬼鬼祟祟的,这花儿八成是他送来的。刚我还听他说,他去你家提了亲,你家的太太已经应允了你跟他的亲事。”

婉玉一听登时如五雷轰顶一般,怡人失声道:“什么?太太已经允了那个畜生!”又朝婉玉望过来道:“姑娘,这,这该如何是好?”

婉玉身子一软在桌旁坐了下来,想了片刻道:“若只是太太允了,这事兴许还有些转机。待爹问起我,我死活不愿意便是了。”

怡人急道:“只怕没这么简单,若是老爷头脑一昏,答应下来可便糟了!”

婉玉心中如乱拨的算盘一般,暗道:“可恨,我大仇未报,如今又添了这么一档子事儿,莫不是非要把我逼到绝境不可?”她喝了一口冷茶,强把心神定下来,脑中飞快计较起来。

杨晟之心道:“遇到这般情境还能镇定若素,我往日里果没看错她,是个胸中有些经纬的人物。”但转念一想到孙志浩到婉玉家中提亲,心中不免烦躁沉重,道:“婉妹也不必太过烦恼,实在不成,我便去劝他打消这个念头。”

婉玉听了一愣,愕然道:“你如何劝他打消这个念头?”

杨晟之微微一笑道:“那当然是好言相劝了。”心里却道:“我本想着待这次高中了举人,便求爹爹去柳家提亲,看来如今却是等不得了。孙家那畜生怎可能放了要到嘴的油糕?我只管悄悄的使人再将他打一顿,又或直接给他打成太监便是了,待消息传出,柳家自然不会再允这门亲。”

婉玉未瞧见杨晟之眼中的狠意,只将头低了轻轻摇了摇道:“谢谢晟哥哥,这只怕不行。”

屋里一时默默无言。忽而婉玉问道:“老太太生辰那天,孙志浩来或不来?”

杨晟之道:“孙家跟杨家也素有些生意上的事,只怕是来的。”

婉玉点头道:“那便好,晟哥哥,那日你一定要让他来,这婚事便不能成了。”

杨晟之心中犯疑,想多问几句,但此时听门一响,似是有人回来了。杨晟之也不便多坐,便起身告辞。婉玉站起殷殷道:“晟哥哥,那日一定要让他来!”杨晟之看着婉玉的眼睛点了点头,而后从含兰轩的后门走了。

杨晟之刚走,坠儿便搀着柯颖思摇摇的便走了进来,双目肿得跟桃儿一样,似是刚刚哭过,她走进屋便一下躺在床上,只管默默流泪。

婉玉道:“思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坠儿道:“不过是刚刚犯了旧疾,躺一阵子便好了。”

怡人道:“病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我回了老太太,请个大夫来看看。”

坠儿忙拦住道:“没什么大碍,就是静养就行,我们奶奶需要静静躺上一会儿,我求姑娘和怡人妹妹去别处坐坐,过会子再回来。奶奶犯旧病的事儿也万万别跟别人提起来,后天便是老太太的生辰了,这会子说了怕人家听了不高兴。再者说,奶奶真是睡一觉便好了。”

婉玉点头道:“可巧我想去看珍哥儿呢。”说完一拽怡人的袖子带着她往外走。

坠儿见这主仆都出去了,方长长出了口气。此时柯颖思才将脸埋在手里痛哭起来。

第十二章【下】

原来柯颖思独自出去寻杨昊之,可逛了好几处都未看杨昊之的影子,只得蔫蔫的往回走。经过蔷薇架时柯颖思影绰绰的瞧见一个人进了库房,看形容身量定是杨昊之无疑了。她悄悄跟上前去,在一块假山石后头隐了,待左右无人方才走到库房跟前。她刚要推门又觉不妥,暗道:“若是库房里头还有旁的小厮和管事,我这般进去便是大大不该了。”正犹豫间,却看见春芹妖妖袅袅的从旁边一径小路走过来。柯颖思忙闪身退到房后,探出半张脸偷眼一瞧,只见春芹穿红戴绿,身着桃红镶领朱红底子的对襟比甲,同色长裙,更衬得身段风骚。她本就生得貌美,因刻意用了脂粉,眼角眉梢又带了几分春意,愈发荡出几丝风情来。

柯颖思见她推开库房的门便走了进去,心里不由一沉,从房后转出来,将耳朵贴在墙上,便听春芹撒娇道:“大爷,你可别哄我蒙我,我且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真要把我收在房里?可我听太太说,你如今打算娶填房了,若是再娶个像原先那般的霸道老婆,可怎有我的立足之地?”

杨昊之道:“我怎能是哄你呢,等老太太的寿过了,我就跟太太说,把你讨到我房里来。”

春芹道:“不如大爷现在便把我要了去罢。大爷见天四处奔波,身边儿哪能没有个照顾的人儿,我跟了大爷,只怕太太也能安心些。”

杨昊之道:“你个小货儿,这些天得了空就往我这儿跑,当我不知道你这小狐狸精打得什么主意?我既已答应你了,便决计不错。”

春芹嗔道:“大爷日后保不齐三妻四妾的,只要有那么一两分的心思疼惜我,让我终身有个依靠,我也知足了。”

杨昊之笑道:“我知你是个有分寸的丫头,怨不得我疼你。小芹儿。今日你嘴上搽的什么胭脂?赏我吃了罢了。”

柯颖思听到此处,气得浑身冰冷,若不是撑靠着墙,只怕此刻便要瘫软于地上,一把便推开了仓库的门,只见杨昊之和春芹正搂在一处亲嘴,春芹袄扣半开,露出水绿色肚兜,隐可窥见胸前春色。柯颖思一见登时怒发冲冠,只觉一道闷雷在胸中炸开,双目几乎要瞪出血来。那二人看见柯颖思显是骇了一跳,春芹慌忙将衣襟掩了,低着头便要从屋中逃出。

柯颖思堵在门口,劈头便给了她一巴掌骂道:“呸!没脸的娼妇!青天白日里就勾引爷们儿!”春芹又惊又羞,不敢分辩,一手揪着衣襟,一手捂着脸靠在墙根儿底下站着,眨着一双泪眼朝杨昊之望来。

杨昊之一见柯颖思,先是呆了,后又愧又臊,可眼见春芹挨打,心中不免怒起来,这些时日他与春芹如胶似漆,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见柯颖思此举,暗道:“婉妹果然说得不错,人心会变,像这般没有容人之量,若不好生调教,我怎能让她进门?”故而沉着脸走上前对春芹道:“你快走罢,这事儿勿跟人提起。”

春芹泪眼汪汪的看了杨昊之一眼便垂着头走了。柯颖思待春芹走远了,便一把关上房门,回转身拼命厮打杨昊之道:“你个浪驴公!没良心的陈世美!这才,这才过了几日,你便又勾搭一个!说什么白头偕老,说什么一心一意,是我瞎了眼,才信了你的鬼话!”说着眼泪扑哧扑哧掉落,更要嚎啕大哭。

杨昊之吓了一跳,怕她在此处哭闹将人引来,上前一把捂住柯颖思的嘴道:“你省省罢!非要把人招来你才甘心?”

柯颖思流着泪冷笑道:“我今日就是要把人招来,最好让老太太、太太,一起评评这个理儿!索性我豁出去这条命,今日和你死在一处倒也干净!”又哭道:“即便是死我也要拽着春芹那个小娼妇!让她下贱,让她勾引爷们儿!”

杨昊之怒道:“好!你便哭罢!哭到旁人都来了,我也好告诉人家,是谁把梅莲英推到河里淹死的!”

柯颖思听罢立时便不敢再使泼,只瘫坐在地上嘤嘤哭起来,道:“昊哥儿…你我能到今日实属不易,早先本是青梅竹马的情分…你画了一幅我的画像,又写诗给我…说这一辈子便只愿跟我相守…我…我这才与你私定终身…又把清清白白的身子给了你…你如今却…你却负了我了…早先说过的话儿,你全都忘了不成…”

杨昊之心中烦恼,但又少不得上前将柯颖思扶起来道:“我哪里是忘了?春芹是太太非要给我,放在身边伺候罢了,不过就是个丫头,你跟着捻什么醋?”

柯颖思顺势扑进杨昊之怀中哭道:“你可是要把她收进房里头来?昊哥儿,我只当是那淫妇乱勾引爷们儿,你莫要把她留在身边罢!”

杨昊之听了不悦道:“思妹,你一向最通情达理、温柔体贴,如今怎跟那瘸子一样霸道起来了?春芹是个家生子,收进来也就是个妾。我今后娶你,你便是正经的二房主子,你需拿出点大家小姐的气度出来,何苦跟个丫头过不去。原你还说过,若是能与我长相厮守,别说是名份,便是我身边有多少房妻妾也全然不放在心上,怎的你如今也全都忘了?”

柯颖思只觉满腹委屈,原先梅莲英活着时,她只觉日后若是能与情郎长相厮守,便是做一房小妾也心甘情愿,但如今情势变化,眼见她便能体面的嫁到杨昊之身边当个二房主子,于是心里头愈发不甘起来,盼望着独占杨昊之左右,尤见杨昊之才几日的功夫便又与一个举止风流的俏丫鬟偷在一处,更觉心痛欲碎,几欲晕死过去。

杨昊之因被柯颖思搅了好事,心中正是没趣儿,见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又有些愧意,但转念又想到柯颖思善妒霸道,一时间心中五味参杂,忍着性子道:“好了,你快些整理整理回去罢,让人撞见你我在一处便不妙了。我这几日忙,等老太太寿宴过了便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