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一路到了梅府侧门,门口早已聚了十几个婆子和丫鬟,众人如众星捧月一般将婉玉迎下马车,又引着她上轿,态度极为恭谨。行了一阵,轿子缓缓下放,一个丫鬟将轿帘子掀开道:“已经到了,姑娘请下来罢。”婉玉扶着那小丫头的手走了出来,抬头便看见一处院落,正是梅家的正院正房。

院门口候着一众丫鬟,见婉玉来了纷纷迎了上来,为首的正是吴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文杏,对婉玉笑道:“姑娘来了,快到里头歇着。天气又闷又热的,房里已备了冰镇香蕾饮,点了木樨清露,最是消暑了。”又有五六个小丫头子从怡人和夏婆子手中取过包袱,簇着主仆三人往房中去。

梅家的正房是五间阔室相连,文杏将婉玉引入宴息,只见迎面是一扇半开的五色纱糊成的大窗,窗下设一大炕,铺着五彩连波水纹百蝶靠背,缃色引枕,炕上铺着细绿的凤尾罗席子,炕中央又设紫檀嵌螺钿的小桌,摆着官窑的青花茗碗茶具、八宝攒心食盒,并一支大龙胆瓶,里头插了两三支浅粉莲花。炕底下有八张椅子,均铺的是一色的龙须席椅搭。

文杏将婉玉引到屋中,邀她在炕上坐,婉玉连说不敢,只在椅子上坐了,立时有丫鬟捧了汤品奉上。怡人留心打量一番,低声对夏婆子赞叹道:“梅家到底是不同,原先我跟姑娘去杨家,那里虽富丽堂皇,却不及这里清雅。”夏婆子听了点头不止。此时文杏走上前对她二人道:“二位先随我来,到姑娘的住处去安顿安顿,梅家亦有些事情需让两位都知道的。”怡人和夏婆子听了,立即跟着文杏去了。

房中一时之间只剩下婉玉。她看着窗外的梅树,想起自己原先在冬天曾对着此树和母亲吴氏一同吟诗,如今回忆恍若隔世,泪水又要涌出。忽听背后有脚步声响起,屋中一时间走进三个人来,有人低声唤了一句:“莲英?”婉玉定睛一瞧,这三人正是自己的父母和小弟梅书达!几目相对,婉玉颤声唤了一句:“爹!娘!弟弟!”泪珠儿便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梅海泉将婉玉上下打量一番,抑着心头激动,迟疑道:“书达已跟我说了…你…你真是莲英?”

婉玉点了点头,又恐梅海泉和吴夫人不信,哽咽道:“我是莲英…我上次回娘家要走的时候,娘悄悄跟我说要偷爹爹私藏的一幅赵孟頫的字,给我赏玩两天,不知今日是不是能给我了?”

吴夫人见这等母女间玩笑话儿婉玉都一清二楚,心下更无怀疑,几步抢上前将婉玉一把搂在怀里,哭道:“你果是我苦命的女儿!你好狠的心,怎不回家来看一看…我是刚听你爹爹说你还了魂魄,为何在柳家的时候不来见我?”

婉玉抽泣道:“女儿日日夜夜都想回来…可在深闺里,总出不去,即便是偷跑出来,也未必进得梅家的门…”说到此处便再说不下去,扎进吴夫人怀抱放声痛哭起来。

梅海泉亦跟着掉泪,梅书达忙在旁劝解,说了好多宽心的话儿,一家人哭了一阵方将泪止住了。原来梅海泉将柯颖思和杨昊之收监之后,觉得此事蹊跷,把梅书达叫到跟前询问。梅书达将事情来龙去脉和盘托出,惊得梅海泉目瞪口呆,他素以为借尸还魂是无稽之谈,但心里却隐隐盼着自己的女儿真是还了魂魄重回人间。他昨晚一夜未眠,将事情翻来覆去想了多遍,越想越觉得梅书达所言不虚,故而一早便打发梅书达和太太吴氏将婉玉接来好生问个清楚。谁知这二人出去竟未把人接来,梅海泉一时沉不住气,将事情与吴夫人说了。吴夫人听罢,一叠声打发人要再去请,又要亲自再往柳家去,梅海泉忙拦下来,一家人午饭吃得食不甘味,望眼欲穿的等婉玉回府。

待婉玉一入梅家,梅海泉和吴夫人便藏在暗处静静看着,见婉玉气度举止、一笑一颦竟真与莲英分毫不差,心中更确定了七八分。此时与婉玉相认,梅家二老只觉爱女失而复得,不由狂喜,老泪纵横。可怜天下父母心,慢说婉玉确是梅连英,即便她是个假的,只怕这两人也抓着一丝期盼将她认定是个真的了。

一家人款款说了一回,待谈到借尸还魂之事,均啧啧称奇不止,梅海泉道:“这是上天开眼,让你又活过来了,否则你含冤带悲的枉死,抛下亲人骨肉,该叫我们如何是好?这亦是梅家祖上的德荫,赶明儿个我便派人到附近寺庙里多捐香火钱拜谢神佛和祖宗。”

吴夫人道:“正是,明日就舍出钱来打斋,好好做些功德才是。”说着将婉玉搂在怀里不断抚摸。又恨道:“杨昊之跟那贱妇真真儿黑了心了!呸!这还能算做人么?老爷,你一定要给莲姐儿讨个公道!”

梅书达道:“眼下那对奸夫淫妇就在大牢里收着,今儿个天才蒙蒙亮,杨家伯父就拖着病体亲自过来求情,门子推说爹爹未归,将他挡在外头了…眼下这事却不好办,柯家和杨家均是咱们多年的姻亲,这里头的关系盘根错节,虽说皆是他们的错处,可秉公断下来,未免伤了几家的和气,落了他们的脸面也等于落了梅家自己的脸面。虽说那三家不如往昔了,可仍有一脉的势力,若争持起来,便真是后院起火了…今儿个早晨柯珲还巴巴的跑过来找我,说他爹命他来的,央求我好生劝慰爹爹,务必保下柯家的名声,话里话外那个意思,竟是不顾那淫妇的死活了。”

梅海泉瞪了梅书达一眼道:“柯珲?你怎的跟他这般熟络了?早跟你说过莫要跟那浪荡子在一处厮混,你跟他能学出什么好来?”梅书达面上唯唯诺诺,心中却不以为然。梅海泉摇了摇头,看了婉玉一眼,将茗碗端起来喝了一口茶道:“人如今在大牢里关着,已由提刑按察司收监,事情尚在我手里头压着,才一夜,还未闹大。莲英,你想如何?”

婉玉咬着牙道:“若依我的意思,这两个畜生即便是斩立决都不为过!但小弟说得极有道理,需想个法子保全几家的体面…况且珍哥儿还小,他是杨家的嫡长孙,眼下虽放在咱们家养着,但迟早是要回家去的。若是他爹有了闪失,让他年幼就失了庇护,抑或是他爹爹有了坏名声,要孩子日后如何做人呢。况且爹爹在朝中虽为清流一派,但少不了要有自己一方人脉和势力,此番拿捏了这几家的短处,又卖了人情,这三家的人必将感恩戴德,为爹爹做事也更加尽心竭力了。”

梅海泉听了缓缓点头,心中暗道:“是了,她确是我女儿莲英,她适才所讲的正是我心里头盘算过的。莲英自小便喜爱读书,总到我书房里寻书去,我也不拘着她,有来往官员在我房中议事,她便躲在屏风后头听着,天长日久,心思便跟旁的女孩儿不同了。”

婉玉想了一回,道:“不如就说是误会一场,是柯颖思身边的丫头跟孙志浩有了不才之事,被众人捉了奸,那丫鬟恼了,平素又对柯颖思有怨,于是反诬陷杨昊之与柯颖思有奸情,又说他二人要图谋杀害我,爹爹动了怒才将他二人抓了,如今一审才知其中的原由,真相大白,人也让咱们悄悄放回去了。”

梅书达恨道:“这岂不是太便宜那对狗男女了!”

吴夫人亦点头道:“若说为了珍哥儿放了姑爷,这还倒情有可原。只是那贱妇太过可恶,她伤害你性命,怎能就轻易饶过去了?”

婉玉抿嘴一笑道:“该怎么做,爹爹心里有拿捏,怎能不还我一个公道呢?柯颖思即便将她放了,她又还有什么颜面活着?”又道:“当然在场的下人也需一律封口,万不可将此事张扬出去。”

海泉微微含笑,又看了梅书达一眼,心中一叹:“我这两子一女,大儿子性情耿直厚淳,日后最高可做到御史;小儿子虽心性跳脱,机智善变,比他大哥有格局,但行事不够沉稳,仍稚嫩了些,需狠狠磨练摔打方能成大器。唯有我这个女儿,做事先谋而后动,识大体,色色想得周到,有时候都比他两个兄弟强些,只可惜是个女孩儿,又残了腿…如今可喜她又再世为人,我必要好好待她,不能让她再受半分委屈了。”

梅海泉想一回,叹一回,抬头道:“杨昊之这畜生岂是轻描淡写的就放出去的,需狠狠治他一顿,好好长长他的记性!”又对婉玉道:“你先在家里安心住着,我想个法子将你重新认回来。你娘因你突然死了大病一场,如今身子还虚弱,刚又听说你是被害死的,更哭得晕过去,你要多尽尽孝道。”

婉玉含着泪道:“这是应当应分的,连累娘亲生病,是我不孝了。”伸出袖子来拭泪。吴夫人去握婉玉的手,婉玉登时便疼得“哎哟”一声。

梅书达一皱眉,伸手抓住婉玉手腕,只见掌心仍肿着,指节具已青了,又是咬牙又是恨,道:“娘,我已告诉你了,今儿早晨柳家那恶妇打了姐姐,看看打成了什么样子!”

吴夫人一看顿时惊了,捧着婉玉的手连吹了几口气,忙站起身出去,一叠声的命人拿宫里赏赐的药膏来,回转身搂着婉玉哭道:“我的儿,你从小到大哪遭过这样的罪!”梅海泉面色一沉,仔细去看婉玉的手心,梅书达又将所见所闻添油加醋讲了一番,梅海泉怒道:“柳寿峰向来是个知礼守义的,怎能纵容正室如此欺凌女儿!”又将婉玉衣着穿戴打量一遍,暗道:“莲英身上穿的亦是半新不旧的衣裳,连出门见客都未有气派的打扮,可见在柳家过得不顺心了!”扭头对吴夫人道:“回头去账上支一百两银子给莲英做新衣裳,从柳家带过来的东西,凡是不合眼的一律换新!”

吴夫人道:“这自然,她房里还有几套夏天的绸布衣裳,虽不是新衣,但没大狠穿,总比身上这件体面,先暂且换上罢。我早命丫鬟把莲儿房里上上下下都用水冲过了,她爱吃的几样果子蜜饯也都备好了。”说完看着婉玉的手,又是心疼,又是恼恨,道:“孙氏竟是这般恶毒的人!亏我还以为她是个好的!娘给你做主,从今往后你便在家里住着,再不回柳家去。”

梅海泉道:“日后称呼需改一改,不能再唤她‘莲英’、‘莲儿’了,需叫她如今的名字,否则传扬出去成什么样子。”吴夫人听了连连点头。

正说着,文杏隔着门帘在外面道:“杨家的老爷子来了,死活要见一见老爷,如今堵在大门口不走,门房也无法,特地打发人过来问问。”

梅海泉道:“知道了,你退下去罢。”待文杏退下,梅海泉站起身道:“如今看来便不能不见了。”又安慰了婉玉几句,方起身走了出去。

第十七回【上】

话说梅海泉去前方见杨峥,吴夫人与子女凑一处说笑。因女儿死而复生,吴夫人如同得了珍宝一般,喜气盈腮,精神更旺了数倍不止。她心疼女儿受了委屈,故而万般怜爱,再想起杨昊之和柯颖思又恨得咬牙切齿,免不了一顿怒骂。婉玉恐吴夫人气坏了身子,忙在旁劝解道:“虽说是女儿当初有眼无珠看错了人,但经此番磨难却换了具健全的身子,总也算因祸得福了。”

吴夫人沉着脸道:“身子是健全了,身份和名声却不好,儿子在眼前也不能相认,况且柳家的孙氏又是个可恶的,竟还想把你许配给孙志浩那个淫徒…”

婉玉低声道:“若是能在爹娘身边尽孝,即便活过来仍是个瘸子,我也情愿了。”

吴夫人一愣,长长叹一口气,面色缓了缓,抚摸着婉玉的手背缓缓道:“唉,是我苛责了,眼下你能在我身边,便比什么都强。”

梅书达笑道:“你们怎么都愁眉不展的?我看蛮好,眼下姐姐不但腿好了,更成了大大的美人,日后还指不定有多少王孙公子挤破门槛来提亲呢!”

婉玉啐了一口道:“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再不嫁人,这辈子守着爹娘和珍哥儿平平安安的过一辈子就是我的造化了。”

吴夫人听了梅书达的话,心思却一动,不动声色将婉玉上下看了几遍,暗道:“原先莲英便是因为腿残这一项吃了亏,否则凭梅家的门第还怕找不到一个品貌俱佳的女婿?女儿如今万万不能再遭一回罪,待过些时日,我便托人暗暗打听着,定要找一个比杨昊之强千倍万倍的姑爷回来。”想到此处,心里一宽,又将身边的大丫鬟唤进来,亲自安排婉玉衣食起居。

原先梅莲英落水而亡,跟在她身边的一众丫鬟婆子均被杨昊之赶回梅家,吴夫人痛失爱女心中发狠,下人们不免被罚被贬,更有要拉出去卖掉的。如今婉玉回来向吴夫人求情,吴夫人免了众人的责罚,又从中挑了几个牢靠可办事的放在婉玉身边留用。梅莲英身边的大丫鬟侍书已到了婚配之年,吴夫人原在盛怒之下要将她拉去配年长的执事做填房,婉玉道:“侍书平日伺候甚精心,这些年来兢兢业业的。我是答应过,等她年纪到了就把她放出去,再给找一门好亲事,多陪送嫁妆。如今女儿活着回来,娘亲就饶了她,就当多积点阴德罢。”吴夫人自然是依了,见婉玉身边只有一个丫鬟和婆子,心里又恼孙夫人薄待自己女儿,将身边的二等丫鬟采纤给了婉玉,又添了五名丫鬟和两个老嬷嬷。

许久,梅海泉方从前头回来,见婉玉、梅书达和吴夫人正逗弄珍哥儿,便命人将孩子抱走,坐下来对婉玉道:“你公公来央我留下杨昊之一条命,我还未答应,但允他保全杨家的体面。又讲了你娘这两年身上一直不好,今儿个早晨请了个云游四海的道士看了看,说是让人冲撞了,有个家住在西南方向的阴人不可招进家里。算下来唯有杨家的二姑娘是住在梅家西南方,所以这门亲事就只能作罢了。”

梅书达一听立时欢喜道:“当真?这桩亲就这般轻描淡写的退了?”

梅海泉道:“当日说亲不过是口头上订下来的,因着你们年纪还小,原打算待你今年秋闱过后就请礼部尚书做媒人正式提亲去,如今连采择之礼都未行,自然做不得数。杨家现如今理亏,又怎敢闹起来。”

吴夫人叹道:“其实菊丫头是个好的,模样生得整齐,又有个贤惠的性子。但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儿,即便她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儿,咱们也不能再将她招进家了。可这么将亲事退了,却也损了她的名声,可怜这么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儿。”

梅书达哼一声道:“当初说亲不过是你跟杨家伯母说的玩笑话,谁想杨家就掐住了满处宣扬,搅得假的也不得不变成真的,如今闹得名声不好也是活该。这点小心思用得忒下作,我倒看不出她哪里好了,保不齐日后跟她哥哥一样!”

正说着,只见梅海泉的亲随到了,跪在门口回话道:“提刑按察使司派人过来回禀老爷,说刚才一时没看住,柯氏在大狱里撞墙死了!请老爷示下。”屋中人具是吃了一惊,不由面面相觑,唯有梅海泉收了诧色,脸上淡淡的,道:“知道了,回去告诉宋提刑,柯氏性情太过刚烈,竟因丫鬟连累的自己名声就想不开自尽狱中,让家里人悄悄领了尸骨回去便是了,柯家是名门望族,衙门自会销了案底,至于如何跟和坊官和番役仵作说明此事,便由他们自己家人拿捏着办罢。”

亲随听了立即领命而去。梅海泉冷笑道:“昨儿晚上杨昊之在大狱里要了纸笔,巴巴的写了一封陈情的信给我,见上头尽说自己是油蒙了心窍,又竭力表白与你鹣鲽情深,我看过便命人拿去给那淫妇了,听闻她看了信又哭又笑,声音凄厉至极,整个人痴痴迷迷的,狱卒受不住堵了她的嘴。我还道她疯了,想不到她又明白过来寻了死。”吴夫人和梅书达听了均口中称快。

婉玉叹了口气道:“她害我的时候定没想到有这样一天,可见天网恢恢,万事因果。当初她跟杨昊之有了苟且之事,让我尝尽背叛滋味,如今却也轮到她头上了。”又看着怀里的珍哥儿,暗道:“如今大仇得报,又与爹娘相认,守着儿子,老天爷总是待我不薄了。”

一时无话,婉玉自在梅家住下暂且不提,柯、杨两家却是愁云惨淡。柯颖思寻死狱中,柯家上下只觉面目无光,不敢让柯颖思婆家知晓,只由柯珲出面带了三四个下人将尸体领回,对外只说柯颖思是突发急症暴病而亡,草草寻了块墓地葬了,又花了些许银子堵了柯颖思婆家的嘴。事毕,柯旭立即备了名贵之物亲自到梅家谢罪,梅海泉见都未见,只将礼物收了,命人将柯旭打发了回去。

且说杨家,杨峥求情未成反倒失了女儿攀上的好亲,心中一径发沉发闷。柳夫人一心都记挂在大儿子身上,回娘家求大哥柳寿峰到梅海泉面前求情,又催杨峥大把花银子活动。忽地传来消息,说柯家的二小姐得了急病死了,柳夫人心里更七上八下,忍不住大哭道:“柯家那小淫妇怎是得急病死了?我看八成是梅家恼怒,命人悄悄弄死了。我们昊哥儿若是也这般不明不白枉送了性命,日后叫我靠哪一个!”杨峥不胜其烦道:“昊儿是珍哥儿的爹爹,亲家怎么也会留几分情面,快些将你的泪收了,难不成要哭得人尽皆知才罢了?”柳夫人不理,一径痛哭,一面哭一面痛骂柯颖思,又埋怨杨峥千不该万不该寻了梅家这门亲。杨峥头痛欲裂,一摔帘子去了郑姨娘处歇息,郑姨娘心头得意,殷勤侍奉不在话下。

约莫过了半个月,吴夫人忽打发个老嬷嬷到了柳家,见了孙夫人道:“婉姑娘在梅家一个人住着不免寂寞,太太命我来接紫萱姑娘过去住几日,不知紫萱姑娘是否方便。”

孙夫人一听此话,又是咬牙又是恼恨,暗道:“婉玉这小蹄子忒可恨!她怎不想想她还有个姐姐呢!巴巴的叫个外人过去,这不是打了自己家的脸面!”心里虽恨,面上不敢显出来,笑道:“婉儿只让紫萱过去?她两个姐姐在府里也无事,昨儿个四丫头还跟我念叨着想她妹妹了。”

那老嬷嬷道:“这是我们家太太的意思,体恤婉姑娘一个人寂寞,听她和珍哥儿常念叨紫萱姑娘,便叫接过去住一段时日。”

孙夫人听闻此话,方才将紫萱唤来,命收拾东西往梅家去了。待将人送走了,孙夫人左思右想都觉得气闷,第二日用过早饭便将妍玉唤到跟前道:“快些挑件好衣裳换了,好好打扮打扮,咱们到梅家去。”

妍玉冷笑道:“人家请的是紫萱,可没叫咱们,何必上赶着找不痛快落自己的脸面?”

孙夫人道:“我适才想了一番觉得不对,吴氏嘴上说是把紫萱接过去跟婉玉做伴,其实打的却是相儿媳妇的算盘!婉玉那小蹄子是庶出的,名声又不好听,梅家怎能看得上,更别提接个女孩儿过去给她解闷了。如今紫萱的爹在南疆上立了不少战功,待三军凯旋必然又要高升一步,梅家定是风闻了朝廷里什么消息,抢着跟张家拉近乎呢。”

妍玉撅着嘴道:“要去娘亲自己去,我可不愿跟婉玉低三下四的。”

孙夫人道:“做人需懂得能屈能伸。好孩子,上次你吴姨妈来得太匆匆了,没瞧出你的好处来,这次咱们过去,不过就是跟婉玉多说几句好话儿,又掉不得一块肉,待你将吴氏哄得好了,嫁到梅家去,日后二三品的诰命夫人定是跑不了的,你爹在仕途上也能高升一步。”说完见妍玉仍不情不愿,不由拉长了脸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回去换衣裳!”妍玉无法,只得换了衣裳同孙夫人一道去了梅家。

待进了梅府,引客的小丫鬟将母女二人带到一处倒厅,端上来茶和两碟子点心便不见踪影。孙夫人和妍玉等了将快半个时辰,早已不耐烦时,见有个丫鬟进屋道:“二位随我来。”孙夫人只得忍着气跟在丫鬟身后,走了一阵方才到真正待客的宴息。一入内便瞧见吴夫人正坐在炕上,左右各坐着婉玉和紫萱。那婉玉头上绾慵妆髻,插着点翠花钿和一支如意镶宝小凤钗,身穿茧绸烟霞色莲花刺绣比甲,浅洋红中衣,下穿棉绫凤仙裙,腰间束着掺金珠线穗子宫绦,缀着细碎小花,丰姿艳丽,雍容而坐,手中握一把团扇在怀中缓缓扇着,乍一望竟好似画中人一般,与往日截然不同。孙夫人和妍玉见了登时一呆。

婉玉和紫萱见她二人到了忙站了起来。吴夫人欠着身满面春风的问好,又赶紧让座,一叠声命丫鬟端茶上来。孙夫人和妍玉已盈盈拜了几拜,问吴姐姐、吴姨妈好。落座之后,吴夫人笑道:“是我待客不周了,这两天身上还是不大爽利,已好几天没睡好了,中午吃了药便在榻上眯了一觉,丫鬟见我睡了也不敢来叫。萱丫头又刚来,婉儿带她出门到附近庄子上去玩,听闻说家里来人了才忙赶回来的。让你们久等真是对不住。”

孙夫人见吴夫人神采奕奕,哪有半分不爽利的样子,暗自腹诽一番,但面上仍笑道:“不过是等一等,也没什么大碍,吴姐姐还是保重身体为要。就是我们婉丫头给府上添麻烦了,没的淘气,怕让姐姐费了心力。”说完向婉玉看来,招手道:“快来让娘亲看看,好像这几日又长高了。”

吴夫人将婉玉搂在怀里笑道:“添什么麻烦?婉儿最是心细了,每日我吃的药都是她亲自看着丫鬟们煎好了然后端到我跟前侍奉,天下再没有这么贴心温柔的女孩儿,还是柳家生养得好。”

紫萱抿着嘴笑道:“谁说不是呢,我看姨妈跟婉妹妹像是亲母女似的…怕是亲母女也没有这么亲。”

此话说完众人皆笑了起来。婉玉看了孙夫人和妍玉一眼,心里头冷笑,面上却做羞赧之色,低下头道:“不过是端个药罢了,是姨妈夸我了。”

孙夫人和妍玉心里直泛酸。孙夫人见婉玉穿戴用度皆是上上等的货色,一概不是从柳府里带出的,不由暗暗心惊道:“莫非梅家真要抬举婉玉这小蹄子不成?”脸上更带出对婉玉十二万分的疼爱来,她原打算此番前来要竭力夸奖妍玉,而今脑中一转改赞起婉玉,先说婉玉如何聪慧,又赞她的针线好,更说自己前些日子因误会打了她实在不该。吴夫人听了只端着茶碗微微含笑。

妍玉见婉玉如今穿戴高了自己一筹不止,更衬得气派非凡,心里真真儿是羡慕嫉妒恨,听自己母亲竭力赞起婉玉来,愈发不痛快起来,直想立刻站起来甩袖子回家去,虽竭力掩饰,但面上仍带出两三分不悦。吴夫人淡淡扫了她一眼,端起茗碗来喝茶。婉玉见了暗暗摇头道:“妍玉眼皮子忒浅,气量也太狭小了些。她当我娘瞧不出她们母女意图不成?既是抱着这份心思来了,还当众拉着脸面,任谁都看出她憋着气,这岂不是自己让自己没脸。”

此时孙夫人道:“我们这次来是给婉丫头送衣裳来的,上回婉丫头收拾东西忙忙碌碌的,我一时也没在边上帮衬着,想来丫鬟婆子有不周到之处。”说着递上一个包袱来,旁边的丫鬟立时伸手接了。

婉玉暗道:“当初我将这一季的衣裳带来大半,未带来的全是旧得不可见人的穿戴,哪里还有什么衣裳能送来?”面上仍笑道:“母亲费心了,吴姨妈待我极好,如今我穿的,好些都是梅家姐姐的衣裳,有些还都是未上身的呢。”

孙夫人忙道:“这包袱里的也是新给你做的衣裳,眼看也将要到秋天,我也带了两三件厚的来给你。”顿了顿又对吴夫人笑道:“论理儿吴姐姐身子还不大好,我不应提起来,但我后来想想,此事还是可行的,我们家四丫头也是个…”

话刚说到这里,只听门口丫鬟道:“二爷来了。”话音刚落,只见门帘子打起,梅书达大步走进来,满口嚷热,见了孙夫人母女又连忙施礼。孙夫人见梅书达目如朗星,长身玉立,穿着品蓝色遍地银滚的华服,愈发衬得明神爽俊,心里不免更中意三分,刚欲夸赞几句,却见梅书达却捧着茗碗笑嘻嘻的在婉玉身边坐了,道:“好姐姐,昨儿个你给珍哥儿做的蜜渍乌梅糕好吃得紧,今儿再给我做几块罢。”

紫萱听了忙不迭点头道:“是了,那细点极好吃,回头你定要教教我。”

婉玉对梅书达嗔道:“这么大人还爱吃小孩子玩意儿,今儿是做了些,给了珍哥儿两块,剩四块全让紫萱那小妮子吃了,再没有你的了。”

梅书达猴在婉玉身边央告道:“好姐姐,秋闱这就近了,我这几天一直念书念得头晕眼花,就想吃这一口。我亲自进厨房给你打扇子,还端水盆伺候姐姐洗手,你可怜可怜弟弟罢。”

紫萱“扑哧”一声笑道:“达哥儿明明比婉妹妹大呢,你却叫她姐姐,那你叫我什么?”

梅书达嬉皮笑脸道:“你若能做出好吃的来,或是将腰上戴着的香包给我做一个,我也管你叫姐姐。”

紫萱道:“偏生你会挑,你可知那香包费了我多少功夫!”

吴夫人笑道:“都快是大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没见着客人在这儿,还不快回去换衣裳。”梅书达听了方才将茗碗放下转身出去了。

吴夫人转过身对孙夫人笑道:“达哥儿是让我宠坏了,没个正行,你可别见怪。方才你说道哪儿了?”

适才孙夫人见梅书达与婉玉亲密,心中正不是滋味,听吴夫人如此说,忙挤出笑道:“我们四丫头也是个懂得事理的,婉丫头和萱丫头平日也跟她处得甚相宜,如今她在柳家呆着也寂寞,不如也让她来跟婉丫头、萱丫头一处做伴罢。但不知府上是否方便?”说完一推妍玉道:“妍儿,你不是早就念叨着想你妹妹了么?今日给她带来的新衣裳还是你亲自挑的料子,快过去跟你妹妹说说话儿。”

婉玉心中如明镜一般,与吴夫人不动声色对看一眼,吴夫人道:“快中午了,咱们先用饭罢。”说完便命丫鬟去厨房传菜,又告罪失陪片刻,对婉玉一打眼色,婉玉立刻上前扶着吴夫人的胳膊走到东边的屋中去了——

第十七回【下】

待进了屋,吴夫人道:“孙氏是个会钻营的,又肯舍脸,把女儿一径往咱们家送。”

婉玉道:“柳家有几分颜面和情分在,却是不好驳回去的。妍玉是个是非精,事事抢尖向上,非要争个独好,若是瞧见谁比她强了便不高兴,把她招进家可就不省心了。”说完拿眼看着吴夫人道:“娘的意思是…”

吴夫人冷笑道:“我的意思?柳家又如何了?先帝在的时候他们家确有几分风光,如今一朝天子一朝臣,柳家这两辈在朝中未现出什么能人来,早已不行了。虽有个女儿进宫做了昭容,但至今未生养出一男半女…若不是有你爹大力保荐提携,江宁织造这样的肥差怎会落到柳家头上?况且说了,给达哥儿选媳妇,首先便要品德端,性子好,其次才是模样。柳家这嫡出的女儿,梅家怕是消受不起,将来不知什么人有福娶了去。”说完拍拍婉玉的手道:“只是一时还未想出来怎么回了这两人,你快给拿个主意罢。”

婉玉听了抿嘴笑道:“待会子用过饭,娘便说身上不好,早早去歇着,余下我去办便是了。”

一时间丫鬟婆子将饭菜摆上桌,吴夫人刚用完饭便说身体不适,让两个小丫头扶着回房躺着。孙夫人本想再提妍玉的事,谁知吴夫人一入卧房便再不出来,孙夫人进去探望,见吴夫人双目紧闭,皱着眉头,便只好悄悄退了出来,心想道:“不如我便将妍儿硬留在这里,自己走了罢了,梅家断没有把人送回去的道理。妍儿聪慧伶俐,极懂眼色,在梅家住些时日,吴氏自然便会知道妍儿好处,到时候又怎会再看得上婉玉和紫萱。”

刚想到此处,却见婉玉走出来道:“姨妈的病怕是旧疾又犯了,如今不能再待客,让我跟母亲说,她若有不周到之处还请见谅。”又捧出一只匣子道:“这里头有三支堆纱宫花和两个香囊,都是宫里赏出来的极新巧的玩意儿,姨妈命拿出来给姐姐带回去,今日就不留母亲跟姐姐了,改天亲自邀请来梅府上做客。”

孙夫人心里发急,忙问道:“不是说让妍儿也一并留下来与你作伴么?”

婉玉道:“我刚说的是姨妈的原话,如今她刚吃了药睡了,我不敢打扰…不瞒母亲,接紫萱来,姨妈心里是有些打算给家里的亲戚说媒的,接过来不过是看看品貌性情,过些时日还要送回去的。大病初愈的人没有喜欢热闹的,若不是因我能哄着珍哥儿玩耍,便是连我都要送回去呢。”看孙夫人神色狐疑,忙又道:“姨妈刚在病榻上还特特的命我拿这匣子出来,可见姨妈是挂心姐姐。”

孙夫人听了这番话,上一眼下一眼的打量婉玉,暗道:“婉玉这小货,自从上次寻死救回来就跟换了肺腑一般,说话办事竟变得如此老成了!莫不是有什么东西附了身?”心虽疑惑,但此刻无暇顾及,口中只管问道:“不知是给什么亲戚说媒?莫不是达哥儿?”

婉玉摇头道:“这便不知道了。”

妍玉冷冷道:“娘亲还问这么多做什么?人家都下了逐客令了,咱们还不走便是没眼色了,快些回家去罢。”说罢转身便走了。孙夫人虽心中犯急,但事已至此却也无法,只得离开梅府。婉玉又唤了紫萱,二人直送到二门,方折返回来。

回来紫萱犯了食困自去睡觉,婉玉到孙夫人房中回话,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吴夫人道:“办得好,既把这两人人请走了,又不至于伤了两家和气。”

婉玉坐在床沿上道:“娘觉得紫萱如何?咱们接她过来,本就是想给达哥儿说亲的。”

孙夫人靠在引枕上,怀里缓缓摇着扇子道:“紫萱是个心直口快的爽利孩子,品行瞧着也端正,模样也好,倒是个可人疼的。但我冷眼瞧着她,如今还是一团孩气,怕是拿不住达哥儿那样的混世魔王。”

婉玉叹了口气道:“说得有理,尤其弟弟任性妄为惯了,紫萱又是火爆脾气,俩人这凑在一处还不针尖对了麦芒。可紫萱又难得,伶俐,通情达理,心眼儿也好。”

吴夫人摇着扇子出了一会儿神,忽手上一停,直起身对婉玉道:“我的意思是…把她说给你大哥,你看如何?”

婉玉吓了一跳,道:“这岁数差得大些…将将十岁呢!爹爹不说再不管大哥的事了么?”

吴夫人道:“哪儿能不管呢,前些日子老爷还跟我说了,说你大哥整天在翰林院里做酸溜溜的文章,再过两年人都要馊了,他打算写信给吏部的旧相识,让把你大哥调过去历练几年,最好是在你爹眼皮子底下。到时候你大哥回来,又正好将喜事办了,真真儿的两全其美。”

婉玉听了沉吟不语。原来梅家大爷梅书远有一段事。在他十六岁那年,偶遇梅府做客的崔雪萍。崔雪萍十五岁,为梅府远亲,家境不过殷实而已。梅书远久闻崔雪萍才女之名,再见其人更为倾心,便磨着其母答应婚事。吴夫人起初应了,但谁知没过多久便坚决不允,更做主给崔雪萍保媒嫁了一户人家。此时梅书远早已和崔雪萍海誓山盟,听闻此信不由和吴夫人闹了起来,更是要死要活,又要与崔雪萍私奔。梅海泉一怒之下便将大儿子逐出家门,令其不准归家。吴夫人心疼儿子,暗中偷偷接济,梅书远一律不用,只身去了京城靠教书卖字为生,直至金榜高中,方才跟家里有了书信往来。崔雪萍还未过门便死了未婚夫,她竟然也不再嫁,只守着一心孝敬公婆,梅书远竟也守着不娶,一直拖到今日。

婉玉想了片刻道:“只怕大哥不愿意,如今他还孤身一人,只怕是还惦念着…娘,我当年还小,不知当初你为何要棒打鸳鸯,莫非是因为门第?若当初不如此,如今只怕是孙子都满地跑了。”

吴夫人冷笑道:“我怎是光盯着门第的,若是如此,当初也不会答应你大哥了…你可知道那崔雪萍是什么下流货色?当初她到咱家来,原打的主意是做老爷的二房!我起初还未晓得,只觉得她有才名,该是个知理懂义的。后来她来得勤了,偷偷塞银子给小厮们,让把她做的诗拿给老爷看,又拿捏着时间故意跟老爷撞见,打扮得脂光粉滑的,又托家里的亲眷妯娌悄悄露了意思给我,这样的狐媚子,难道我要招进家里头来?我悄悄派人去打听,这才知道她的闺名就不好,十四岁时去庙里进香曾丢过一宿,虽她家里人竭力掩饰着,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知道有了这档子事攀不上大户做正妻了,便来打小老婆的主意!也不看看梅家是什么门第,她这样坏了清白的,即便是做个妾都不配!偏你大哥还是个实心眼,一下撞到刀刃上,让那小狐狸精迷住了魂魄,谁劝都不听,反倒说我们污了人家清清白白女孩儿的名声!”吴夫人一面说一面咬牙切齿道:“如今她为何不嫁人?不还是巴巴的惦着你大哥么?若不是我以死相逼,你大哥怕早就将那狐狸精娶进来了!”

婉玉听了登时目瞪口呆,道:“我的天爷!她在外贤惠端庄的名声传得极响,气质也是极清高的,群英书院还请她去讲《女诫》、《女训》…若真要像娘亲说的这般,书院的人可真真儿是打了眼了!”

吴夫人顺了顺气道:“原先你还是个姑娘家,这等龌龊事不便与你说罢了,后来我又总盼着你大哥能回头,这事情也就烂在肚子里头,可谁知道…如今便看你大哥的意思,他应了娶亲还则罢了,若是还惦记那小娼妇,也就怨不得我!这些年来若不是顾念你大哥,只怕我早就治了她了!”

婉玉唯恐母亲气坏身子,忙端茶上前道:“娘亲息息怒,我看这婚事能成。大哥斯文儒雅,秉性忠厚。紫萱又出挑美人一般模样,伶牙俐齿的,这两人正好般配。况且张家只是靠积军功搏上来的,朝廷之中并无根基,若是能与咱们家结亲,定然求之不得,如今便只看紫萱和大哥的意思了。”

吴夫人道:“你大哥的意思不必看了,我替他做主,回头你把紫萱庚帖八字要来,请个算命先生看看两人有没有相冲相撞的地方,若是相合,我便请媒人提亲去。”婉玉忙点头应了。

待出了房门,婉玉想道:“原来还有这段缘故,大哥最是个死心眼,到如今多年未娶应还是惦念着崔雪萍,两人这么些年还是藕断丝连。大哥孝顺,故而不敢偷娶,只是熬年头等娘亲点头。但那姓崔的真如娘亲所言,那可真真儿是个麻烦事了。”她心里默默想了一回,心里逐渐捏定主意,转而去寻梅书达,将事情来龙去脉跟弟弟说了,要他悄悄查查崔雪萍其人,特特叮嘱了几句。梅书达自然满口答应,立即派小厮和身边的一众跟班去悄悄打探,暂且不提。

花开两头,各表一枝。且说婉玉在梅家与亲人共叙天伦,杨昊之却押在大牢里生不如死。梅海泉以奸罪痛打了他二十大板,每日所送饭菜皆是不堪之物,且牢中阴暗潮湿,蚊虫鼠蚁不绝,盛夏之中更犹如蒸笼一般,只有墙角一处枯草可供卧眠,独在牢中更是孤寂难忍,更兼有狱卒打骂,更是苦不堪言。杨昊之从小到大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只能日日夜夜痛哭流涕,盼着家里能有人来救。但不知梅海泉早已和杨峥交代,留下杨昊之一条性命,但必要在牢中关押一段时日,不准家人前去探望。出这等丑事,杨家自然不敢声张,对外只道杨昊之随货船去了京城,唯有杨母和柳夫人镇日焦灼,以泪洗面。杨峥无法之下只向梅家源源不断送钱送物,梅海泉一律全收,仍将人死死扣在牢中。

梅海泉本意是将杨昊之关上两三个月,狠狠治他一治,但谁知才一个月的功夫杨昊之却已不行了,人瘦成一把骨头,满身渍泥污垢,又添了病症,一日晕死在监牢里竟久久未醒。狱卒怕出了人命,立即禀报,梅海泉这才命杨家到大狱里领人。待将人接回去,柳夫人一见爱子浑身臭气熏天,邋遢龌龊令人欲呕,短短一个月的时日整个儿人都已脱了形,茕茕孑立,走路一瘸一拐,原来英俊风流的模样浑然都不见了,不由放声痛哭,眼前一黑竟晕过去,待醒过来又是“儿”一声、“肉”一声的恸哭。

杨峥见状又添了烦恼,看儿子被折磨至此,不由心疼万分。但想到杨昊之竟包庇柯颖思杀妻,不但将梅杨两家的情面毁于一旦,还牵连了杨蕙菊的亲事,心里更是一阵憎恨,口中连连骂道:“孽子,将来这万贯的家财只怕也要毁在他的手里!还不如在狱中死了才清净!”骂完又落泪。

杨昊之只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连连道:“儿子错了!”

柳夫人泪流满面道:“昊儿已经到了这般田地,难道老爷非要逼死他才安心么?”命人带杨昊之去洗澡,又一叠声去请大夫。

杨峥沉吟良久,摇了摇头道:“慈母多败儿,昊儿已是闯出大祸了,若不严加教导,日后还不定惹出什么事端来。就这般让他回家,怕也难消梅家心头之恨。”

柳夫人瞪眼道:“昊儿都已到这般田地了,梅家还有什么不知足?昊儿毕竟是珍哥儿的爹爹,亲家的心也忒狠了些!”

杨峥怒道:“亲家死的是亲生的女儿,能这般放过昊儿还不是看着珍哥儿的颜面!你便少说两句罢!”

柳夫人见杨峥动了怒,便不敢再搭腔,只低了头暗自腹诽。

杨峥叹了口气道:“待会子收拾停当了,今儿晚上就送那逆子去西陇头上的那处庄子闭门思过,不准带丫鬟去,也不准探望。”

柳夫人听了登时一惊,道:“西陇头那处庄子?昊儿如今浑身是病,在家里还能有人知疼着热着,把他抛到穷乡僻壤的谁能精心伺候他?老爷,你若惩罚他也需等他身子好些了,或是多让他带几个下人过去…”

杨峥瞪了柳夫人一眼道:“糊涂!即便你心疼昊儿,也需做个样子给梅家看,咱们家的生意还需梅家照拂,或许等梅家消气了,能再提跟二丫头的婚事也说不定。”说完咳嗽一声道:“此事就这么定了,待会子便送他走。”说完起身走了出去。

柳夫人愣了半晌,忽缓过神,急急忙忙起身命丫鬟收拾行李,将吃喝穿用满满装了两大箱方才罢休,临将杨昊之送走时又悄悄塞了二百两银子的梯己钱,母子俩抱头痛哭一番,杨昊之方才抹着眼泪上了马车。

第十八回【上】

且说杨昊之被送到庄子上静养,孙夫人也自带了妍玉赌气回了家。又过了几日,梅海泉特将柳寿峰夫妇宴请到家中,梅海泉与柳寿峰在待客厅中吃酒,孙夫人往内宅陪吴夫人说话儿。梅海泉先大力赞了婉玉一回,又道自己亲生女儿新死,膝下荒凉,欲收婉玉为养女,拜认在吴夫人名下在梅家抚养。

柳寿峰起初犹豫,梅海泉又许其子都转运使佐官之职,柳寿峰方才应了下来。梅海泉命人将婉玉唤出磕头,又择吉日行大礼将婉玉收养过来。孙夫人与妍玉听闻均又妒又恨,孙夫人对妍玉道:“婉玉那小蹄子都能入了梅家的青眼,论样貌品行你样样都比她强,吴氏理应更对你青睐有加才是。”妍玉本就对婉玉极不服气,听了孙夫人的话深以为然,母女二人三五不时去梅家一趟,吴夫人不是推说身上不好,便命丫鬟说自己不在府内,故而十次倒有九次是扑了空。

一时之间相安无事,吴夫人惦念着梅书远的亲事,命婉玉要来紫萱的八字,悄悄请了道观里的道长算了一卦,卜问结果为合婚,更断明年便有添丁之喜。吴夫人抱孙心切,听了心花怒放,厚厚的赏了香火钱,晚上跟梅海泉提及此事,梅海泉沉吟半晌道:“张家在南疆积了战功,张亮待三军凯旋归来便可提到从三品,这样的家世也算够了,况他两个儿子也均是虎将,日后也定有一番前途。张家姑娘看着是个伶俐的,也有些品格,婉儿常赞她。既然八字相合,便就这么定了罢。我明日便修书给何思白,请他保媒。他是远儿的授业恩师,文渊阁大学士,皇上封的资治少尹,这样的体面也可对得起张家。”顿了顿又道:“远儿的调职令八月底就下来,等他回了家便开始议亲。”吴夫人听了自然满意。

转眼到了八月,九日、十二日、十五日便是秋闱,各路士子均入贡院科考。考后过八天便贴出桂榜,梅书达与杨晟之中了亚元,柯瑞则名落孙山,吴夫人娘家哥哥之子吴其芳高中解元。喜讯传来,梅家上下俱各欢喜,笑谈不绝。一时之间前来祝贺之人络绎不绝。

放榜次日便是鹿鸣宴,梅海泉为当地巡抚,需亲自主持。一早起来,吴夫人便亲手服侍梅海泉梳洗穿衣,一面给他系领口的盘扣一边道:“老爷,今日鹿鸣宴上必然是人才济济,若是有尚未娶亲的青年才俊,便给婉儿留意着罢。”

梅海泉失笑道:“你这些时日不是正在忙大儿子的亲事么?怎又惦记起婉儿来?她才刚过了几天清净日子,怕这会子也没心思,再说把她在身边多留几年也未尝不好。”

吴夫人连忙道:“这怎么能不急呢?前些天我听见她跟紫萱说这辈子再不愿嫁人了,只服侍咱们俩都去了,她就寻个尼姑庵做姑子去。莲英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说出来的话必然早已在心里转了千八百遍,一旦认定了,便是八头牛都拽不回。那番话说得有眉有眼,可不是什么玩笑话,听得我心惊肉跳的。”

梅海泉正整着官衣,听此话手中一顿,眉头立时拧了起来。吴夫人知自己已经丈夫说动了,又缓缓道:“眼下婉儿年纪也不小了,她如今占的这个身子下个月就要满十五岁,正是说人家的好年龄,这回咱们需好好查对方家世人品,找个妥帖的姑爷回来。哪怕说了亲事先不嫁,也别白白错过了青年才俊。”

梅海泉若有所思,缓缓点头。吴夫人给梅海泉围上腰带,轻咳一声道:“我瞧着我那外甥就不错,学识样貌都是顶顶出挑的。今年十八岁,跟婉儿的年龄也相当,这回乡试中了头名解元,日后自有一番前程。我哥哥外放做官,今年才刚携家眷回来,老爷怕是还未细瞧过我那外甥,这回多留意留意他罢。”

梅海泉笑道:“原来你早已看好了人了。岳父大人是国子监祭酒,他孙子乡试夺魁也不足为奇。”

吴夫人嗔道:“说得轻巧,你也是科考过的人,应知道里头的难处,达哥儿不过才考了第五。”又忽而想起什么,道:“这次杨家的老三也考试了,竟考了个第三,比达哥儿还强,真真儿想不到,杨家竟也能出来成才成器的。”

海泉哼一声道:“不过个乡试罢了,怎就看出比达儿强了?待殿试考了第三,中了探花,你再说适才那番话也不迟。”

吴夫人抿嘴笑道:“是是,还是你的儿子强,等到了殿试,一准儿是皇上钦点的状元郎。”

梅海泉知妻子打趣自己,此时官服具已穿好,便笑道:“状元又如何了?他日后能赶上他老子才是他的造化。”说着从房中走了出去。

且说梅海泉先至巡抚衙门处理政务,快到午时方坐轿至酒楼聚英馆中,酒楼知今日巡抚大人与诸官员宴请诸举子,早已对外悬挂“暂不迎客”的招牌。此时堂中大门俱已大开,正中供奉孔子之像,焚着斗香,下设四张大桌,陈献茶汤果子糕饼等物。最上一方坐着地方官员,主考官、副考官、内外帘官均已入席,留出当中主位。亲随高声念道:“巡抚大人到!”众人纷纷起身鼓掌迎接。梅海泉微微含笑入座,举酒杯先说了一席场面话,而后命人将鹿肉端上,有乐伎弹奏丝竹管弦,众人齐歌《鹿鸣》之诗。

都道科考“赚得英雄尽白头”,举人之中不乏鹤发者,梅海泉粗一扫,见二十出头的青年不过五六人而已,再细一瞧,见梅书达正与身旁一年轻公子窃窃私语,那公子正是吴其芳。梅海泉想起吴夫人的话,不由留心打量一番,只见吴其芳生得极其俊美,眉目疏朗,丰采高雅,身穿藕荷色缠枝莲花六团直裰,同色腰带和纶巾,顾盼神飞,语言常笑,因高中解元,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故而容光焕发,更添了三分神采。梅海泉亦在心中赞道:“好一个才貌仙郎!”正此时,旁边有官员凑趣道:“梅大人,今日才子们济济一堂,若不吟诗作词反倒显不出风雅了,卑职提议,由大人出题限韵,让各位才子赋诗一首如何?”

众人均知此时是在巡抚大人面前争锋露脸的良机,若是借此机会得了座上大人们的青眼,直接授予官职,那便是极大的好事了。故而人人摩拳擦掌,叫好应和。梅海泉道:“诗词书画虽雅,却不是经世治用的正途,我看不如先让解元和亚元们将考试做的文章誊写出来,大家评一评,也能长长情思。”说完便命人取笔墨纸砚。

一时间众人写得了,呈上来给梅海泉看。梅海泉先看了吴其芳的,只见笔走龙蛇,字体极有骨风,洋洋洒洒,文采飞扬,立意新妙,在八股文中实属不易,梅海泉微微点头,暗道:“看来是有真才实学了,这样的笔力,春闱可稳入前三甲。年纪轻轻便初露峥嵘,若是有人大力栽培提点,日后的前程不可限量。”对吴其芳更添了三分好感,又去看梅书达的,见做得中规中矩,知道平日里的功夫没少下,忽一错眼,看见杨晟之的名字,便将他的文章挑出来看,只见字体圆融厚重,文章不见精词妙句,但立意深远,分析缜密严谨,极有大家风范。梅海泉连连纳罕,抬头望去,只见杨晟之坐旁边一席,留心打量,见他肤色微黑,身躯凛凛,容貌甚伟,与杨昊之风流倜傥截然不同,初看并不乍眼,但细一端详,只觉此人气度稳如泰山,极有压阵之势。梅海泉暗道:“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就有这样老练持重的气度,真真儿是难得了。”但转念想起杨昊之,心中对杨晟之的好感不由减了三分,将他的文章随手放置一旁,对吴其芳笑道:“不愧是解元,果然做得一手好文章!”吴其芳满面含笑,忙起身拱手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