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人道:“如此也好,姑娘娘家有势,吴家到底差了底气,姑娘嫁过去也不会吃亏受委屈。”两人又絮絮说了一回,不在话下。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如今且说杨家,因杨晟之金榜题名,杨峥自然脸上有光,大宴宾朋数日,恨不得全金陵人都知晓杨家出一位进士,更到各庙里上香,开祠堂重修家谱,大有改换门楣之势。而杨晟之除却官场往来,回到家中只管闭了门,安安静静。郑姨娘心有不甘,到杨晟之跟前道:“我儿,如今你扬眉吐气了,怎还做这副模样?如今你在老爷跟前长了脸,也不兴做以前姿态了。再过些时日你就要回京城,赶紧找你爹要几间铺子田庄,手头充裕了才好打点,如今你去求老爷,还不要什么有什么。”

杨晟之道:“姨娘着什么急,横竖日后有你好光景罢了,凡事我心里有数。”

郑姨娘道:“连菊丫头嫁人,老爷还给备了两个庄子,七八间铺子做嫁妆。你也是他亲生骨肉儿子,这般争气,他才从账上给你支了八千两银子,也太偏心了些!我瞧出来了,都道是‘会哭娃有奶吃’,你若不要,老爷定想不起来给你。”

杨晟之无奈道:“姨娘,我明白,这事你万万别跟父亲提,时机到了我亲自去说,你若说了,只怕还比我少要不少银子。”

郑姨娘听杨晟之这番话方才欢喜了,对着杨晟之左看右看,只觉心满意足,忽想起什么,凑上前道:“如今你也大了,还有了官爷身份,有些事也不该再拖着…翠蕊也伺候你这么长时日,不如给她开了脸收到屋里头,日后你上京也带她去,好歹有个知疼着热人,昨儿我还探了探,那丫头乐意着呢。”

欲知端,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上】得家财柯颖鸾妒恨

且说郑姨娘欲劝杨晟之收通房,杨晟之道:“眼下最着紧事莫过于上下疏通打点,拜见各方官吏要员,为日后谋划。^^^最宜修身养性,何必急于这一时,况且我是打算日后放翠蕊出去。”

郑姨娘奇道:“为何不将那丫头收了?翠蕊模样好,性子也爽利,这些年也一直妥帖伺候着,色*色想得周全,哪怕一根针一根草也是先记挂着你,莫非你如今有了官职瞧不上她了,想收个更美貌丫头?或是有什么可心人儿?”

杨晟之道:“她用心伺候主子,那是她本分,她待我亲厚,日后放她出府时,我自然不会亏待了她。但这丫头恐怕不是肯安分守己,收房事莫要再提了。”

郑姨娘道:“我已经允了她了…”

杨晟之一瞪眼道:“我猜便是!她定会跑去央告你。如今她长大了,添了别心思,我可不敢再留她了。”

郑姨娘还欲劝两句,但见杨晟之沉了脸色,竟不敢再说了,心道:“此一时彼一时也,晟哥儿如今是个体面官老爷了,即便是收个通房,也要是模样性子都出挑,翠蕊虽好,但到底算不得拔尖美人,况且晟哥儿也不中意她,我再慢慢物色就是了。”想到此处便说了些别,无非是哪个管事媳妇过来奉承,哪个丫鬟小厮想到杨晟之处当差。杨晟之顺口应着。正此时,只见门帘子一挑,一个丫鬟走进来道:“三爷,老爷唤您过去。”

郑姨娘忙道:“晟哥儿,老爷叫你呢,怎么应对,怎么答话,你可知道了?”

杨晟之点了点头,起身理了理衣裳便走出去,一路到了杨峥平日里盘账书房门之内,只见杨峥正坐在太师椅上,眉头紧皱,手里握一杆旱烟。杨晟之唤道:“父亲。”

杨峥适才回神,抬头一瞧,只见杨晟之正垂首站在书案跟前,眉头略松,想到自己膝下三个儿子,老大败伦丧德,丢尽杨家脸面;老二又是个懦弱无能;老三原是家里最不受待见庶子,此次却中一举高中,光耀门楣,更被皇上钦点入翰林院做了庶吉士。两相对比,杨峥看杨晟之更欢喜了几分,放缓声音道:“晟儿,你来。”说着取过书案上一只铁匣子递上前道:“打开罢。”

杨晟之打开铁匣子一瞧,只见里头红红绿绿一叠纸,展开一瞧,见均是地契和房契,不由抬起眼看着杨峥。杨峥道:“这些时日你刻苦用功,不免劳苦了,日后你便是朝廷命官,若没有银钱傍身也不像,这间在金陵铺子便移到你名下去罢,若是需用银钱便找人回我一声,直接从官中支银子便是。”

杨晟之知那间铺子生意是极兴旺,但仍微皱一下眉头,心下略一盘算,道:“父亲,皇上钦点我入翰林院,我日后要上京住三年,这期间与各路官员要臣结交,免不了应酬使钱,只怕花费不菲。若不与人结交了,三年之后谋官职免不了落了下乘了,我在京中,日后隔三差五差人过来从账上支银子,也不太不像。”

杨峥抽一口烟,缓缓吐出,道:“杨家在京城还有些产业,京郊就有一处庄子,便暂且由你打理罢。”

杨晟之沉默不语,半晌方道:“京郊庄子虽好,但只有夏秋两季才有些收成。^^^”顿了顿道。“我在京城赶考时,父亲让我若是短了银两便暂到铁帽子胡同当铺里支银子,我与铺子里掌柜和伙计也熟悉了几分,不如就先把那当铺交予我罢,若是收了什么珍奇古玩,也好拿来孝敬各处要员。”

杨峥皱着眉头暗道:“铁帽子胡同那家当铺确是一处旺铺,一年下来收银子少说亦有五六千两,他倒会挑选,若将这铺子给他一个庶子,非但嫡子们不自在,柳氏也定然不依。”想到此处抬头看去,只见杨晟之虽姿态恭谨,但神态举止间竟带几分威慎,观之俨然,与先前唯唯诺诺之态判若两人。杨峥心中微微一惊,却也欢喜起来,暗道:“吾儿已成材矣!万不再做先前懦弱小儿之态,此番看来已有了七八分大家风范了。”又暗暗想道:“如今家中只有这一个儿子成器,日后振兴家业还多半指望于他,不过一间铺子,真给了他又如何了?况京城之中也确需要打点”便点了点头道:“好罢,如此便给了你罢。”

杨晟之道:“不知何时我能拿到账簿?也好盘一盘账。”

杨峥笑骂道:“你这小子何时学了这些心眼子?这么急急要把账簿拿来,我已允了你这间铺子了,还怕我收回去不成?”说完起身,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走到里屋,片刻出来拿了一叠立契道:“这便是那铺子和田庄房契和立书,还有店里伙计长工契约,你收好了罢,待会子你就去跟执事去账房里取账簿。”

杨晟之双手接过,恭敬道:“多谢父亲!”

杨峥微微点了点头,忽又叹了一声道:“咱们这等人家,虽有富贵,但奈何有财无势,事事处处要看别人脸色,一年到头赚银两,倒有一大半做打点疏通之用。我自小便读书不成,家族里又无在仕途上出人头地之人,幸而祖宗有灵,保佑你高中,又蒙皇上恩典入了翰林院,倘若你日后仕途通达,杨家便也可再进一步了。”说罢又想起杨昊之,不由一阵头痛,厉声道:“你入京后万要以读书为重,若是养了下流习气,跟京城里纨绔子弟一处眠花宿柳,惹是生非,我定不饶你!”

杨晟之道:“爹爹只管放心,学馆之中考校极严,听说需日夜苦读。我殿试不过第三甲,最末几名选入翰林院,可知与旁人差距甚远,自当日夜读书才是,怎能沉溺嬉玩荒废了仕途经济。”

杨峥又嘱咐一番,杨晟之方才退了出来,后随管事去账房取账簿暂且不表。且说柯颖鸾立时便知晓杨峥将两处旺铺给了杨晟之,心里又妒又恨,盘算了一番便到了柳夫人处,先逢迎了一番,接着说杨晟之如何争气光耀门楣,又说公爹如何器重,直到见柳夫人面露不愉之色,方才道:“公爹真真儿心疼三兄弟,这些时日里衣裳物什赏了几箱子,有些个玩意儿竟是我也叫不出名儿。”

柳夫人病体未愈,病恹恹倚靠在床头靠枕上,闻言冷笑道:“如今他眼里只有一个晟哥儿,哪里还记得别人?”又想到杨昊之远走,不知下落,而庶子却金榜题名,这些时日连郑姨娘对她底气都足了几分,暗道:“幸好我还有一子,景哥儿虽不如昊儿,但亦能依靠一二,我先前确实偏心,薄待了这一房,如今方要挽回一番。”想了一回,唤道:“春芹,把柜子里那个石榴红绫包袱拿来。”又对柯颖鸾道:“老爷送晟哥儿无非是些从库房里取出东西罢了,比不得正经精致货。”

待春芹将包袱拿来,柳夫人解开,从里面掏出一截料子对柯颖鸾道:“这是从南洋那头运回来料子,又厚又暖和,摸着也轻柔,我统共才得了这一块,做了件大氅,今儿个赏了景哥儿罢。”

柯颖鸾笑道:“母亲赏东西必然是好东西,还是景哥儿有福气,前些天还跟我说,冬天穿大毛衣裳不暖和,让我回头替他张罗一件,没想到母亲早就想到了。”心里却咬牙道:“这衣裳必是做好给杨昊之留着!但那个下流种子却拐带了柳家千金私奔,衣裳没送出去,今儿个倒拿来做人情!呸!真有心送,寒冬腊月又干什么去了?如今春暖花开了倒巴巴送过来!”

柳夫人嗔道:“不暖和也不早说,再冻坏了他。”

柯颖鸾道:“哪儿能呢,做了一件藏青,一件蜜合色,他都不爱,白白放在柜子里落灰。跟我说,穿这一色衣裳,需用镶了碧玉珍珠腰带方才好看,想给他做一条,但到底也没可心,原先那条金镶玉腰带已是半新不旧,他又穿厌了,那两件衣裳也便丢在一旁了。”

柳夫人道:“你们二房怎么就到这一步境地了?杨家泼天富贵,如今你们这正经主子连一条镶了玉、嵌了珍珠腰带都寻不见?我记得老爷当初给了景哥儿两间铺子,一间药材,一间点心,你少拿些钱银出去,也便不回跑到我跟前来哭穷。”

柯颖鸾心里又恨,口中叫屈道:“真真儿是误会,我们二房哪里就富裕了?我虽管家,但官中钱一分一厘都要记账,报明母亲去处,我虽粗粗笨笨,但到底还是个实心人,何时贪过公家里头一分钱?老爷给那两间铺子都是小本买卖,一年到头加一起横竖不过七八百两银子,除去上下打点和本钱,最终剩手里也不过是四五百两,这一点银子,度日也就罢了,哪里买得起稀奇货。”说到此处悄悄看了柳夫人一眼道:“自然比不得晟哥儿,公爹把城里一处绸缎庄,京城里一处当铺和一个庄子都给了他,算起来每年足能赚七八千两银子呢!他一个未成家公子就有了如此身家,只怕拔一根汗毛下来都比我们胳膊粗了。”

柳夫人登时吃了一惊,坐直身子道:“当真?”

柯颖鸾做慌张之状道:“母亲怎么起来了?快好好靠着,猛起来头晕。”一面说一面便探身服侍。

柳夫人一把攥了她手道:“你适才说可是真?”

柯颖鸾道:“怎么能有假呢…母亲,容我说一句,老三就算金榜题名,但也是个妾生,比不得正经嫡子,老爷心里头高兴,赏个一两间铺子也无有不妥。只是这赏也忒多了些,这般下去,哪里还有我们立足之地?”

柳夫人气得脸色发青,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好哇,好哇,自己嫡亲儿子连条像样腰带都做不得,却大把赏钱给那个小妇养!这般下去杨家还不全都亏空了!”

柯颖鸾赏钱给柳夫人揉着胸口道:“母亲说得是,消消气罢…都怨我!本是来跟前伺候母亲,如今反倒添了堵。”

柳夫人道:“亏得你告诉了我,否则我还蒙在鼓里头,你还听说什么了?”

柯颖鸾道:“旁倒没什么,只是有风传,老爷要亲自送晟哥儿上京。”

柳夫人冷笑道:“好,好,如今那呆子成了香饽饽,我孩儿就看作草芥一般了?”说罢唤道:“春露,把梳妆匣子里那个藕荷色小荷包拿来。”待春露取来,柳夫人打开荷包,挤出两个药丸子大小珍珠,看了看,放到柯颖鸾手中道:“这两颗珍珠你拿去给景哥儿做腰带,当爹不肯疼自己亲骨肉,我若再不疼惜疼惜,便更亏了你们夫妻了!”

柯颖鸾笑道:“瞧瞧,母亲又赏了珍稀物件儿,我这个媳妇再怎么疼他,也不如母亲疼他。”

柳夫人道:“你当媳妇,只要将身体保养好了生个一男半女,便是疼惜景哥儿了。”

这一句正刺中柯颖鸾心事,原来这杨景之竟有些时日未近她身,夫妻间偶有亲热也不过草草完事罢了。柯颖鸾心中不快,脸上仍强笑道:“母亲说得是。”此时柳夫人亦有些乏了,柯颖鸾便告辞退了出来。

待柯颖鸾走后,柳夫人躺在床上心中如排山倒海一般,终再躺不住,便起身梳洗一番,又换了件衣裳,命小丫头子去请杨峥来。

不多时杨峥进屋,见柳夫人红着眼眶坐在床上,苍白着脸儿,便道:“你使人请我来有何事?”

柳夫人用帕子拭了拭眼角道:“我适才想起昊哥儿心里酸罢了,想问问老爷将他人找着没有,他一晃已走了三个多月,如今也不知在哪里…”说着泪又滚了下来。

杨峥不提便罢,一提杨昊之额上青筋都绷了起来,咬牙道:“那孽畜真若死在外头也算他造化!只是他拐走了柳家小姐,留下一屁股烂账,丢尽了杨家脸面,和柳家这么多年情义也毁于一旦,我恨不得生生打死他!”

柳夫人本就不快,听了此话愈发刺心,哭道:“我知道!如今你心里只有个中了进士儿子,再想不到昊哥儿和景哥儿了!我们母子几人在你跟前也是碍眼,不如把我们打发了去,大家也都干净!”哭了几声,又道:“昊哥儿一走这么些天,你不过头一个月派人四处找找,往后就再没动静了,根本未将自个儿亲生骨肉挂在心上。那个小妇养,此番中了进士,你便送了两间铺子和一个田庄,你何时这般对过昊哥儿和景哥儿!”

杨峥怒道:“老大当初和梅家成亲,我给了他三间铺子,全因他挥霍成性,两年之内,这三间亏空账目竟有好几千两!我还如何再把铺子给那个败家孽子?老二也便罢了,他那个媳妇可是省事。如若这两人也能考中一个进士回来,到时候要多少家铺子庄子我也给得!”

柳夫人见杨峥动了气,便不敢再闹,只哭道:“老爷,昊哥儿好歹也是你儿子,如今他不知生死,你心里就能好过了?况还有柳家四丫头跟着他,若是把两人都寻回了,我们也好对柳家有个交代…”哭着想到杨昊之,只觉撕心裂肺一般难受,愈发哭个不住,险些晕倒过去。

杨峥心中一软,在椅上坐了下来,叹道:“我早已派人找过了,柳家也四处派人寻找,但关乎柳家小姐声誉,又怎能搞得大张旗鼓,人尽皆知?不过是私下里慢慢找罢了。”说到此处又冷笑道:“你也不必忧愁,那孽障当日走时候,从账上支走了三百两银子,不知这会子正在何处逍遥快活,只怕是乐不思蜀,不愿回家来!”

正说到此处,却见门帘子掀开,春芹急匆匆走进来道:“老爷,太太,大爷回来了!”

第三十回 下

屋中二人俱是吃了一惊,失声道:“什么?”春芹道:“大爷回来了,正在院子外头跪着呢。”

柳夫人站起身急急忙忙往外走,口中道:“这还不到四月,天气尚寒,你们怎能就让他跪在地上?坐下病了可该如何是好?”说话间已扶着春芹快步走到门外,待出了院子,只见杨昊之穿着单衣,正垂着头跪在地上,冷风一嗖便冻得瑟瑟发抖,甚是可怜。

柳夫人即便对杨昊之有几分恼恨,见到这番形容也便烟消云散了,因爱子归家,更如同得了珍宝一般,唤了一声:“我儿哇!”便扑倒上前,抱着杨昊之大哭,眼泪似断了线珠子从腮上滚了下来,一面哭,一面骂道:“没良心下流种子!你怎能撇下娘一走了之,活活要了我命…”

杨昊之泪流满面,哽咽道:“娘…不孝儿,不孝儿回来了…”说罢已不能自控,母子二人抱头痛哭,仿佛生离死别一般。杨昊之哭几声,又抬起头看着柳夫人道:“这些时日,我,我最最挂念唯有母亲,每日里做梦都梦见…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回母亲身边…”

柳夫人听了更是大恸,双手捧着杨昊之脸,流泪道:“我儿,快让娘好好看看,这些日子在外可受苦了?可曾受了委屈?瞧瞧,怎么都瘦成这个模样了…”说着二人又相对垂泪,抱在一处痛哭。

左右丫鬟婆子见此景想笑又不敢笑,从左右涌上来,搀搀,劝劝。正此时,只听一声怒喝:“扶这个畜生起来做什么?还不赶紧把他打出去!”

这一声如同焦雷,杨昊之神魂登时唬飞了一半,只见杨峥怒气冲冲走上来,心肝不由颤了起来。

原来当日杨昊之正与妍玉如胶似漆,夜夜在柳家园子里幽会。杨昊之极爱妍玉娇媚,他平素自诩才子,惯会做低伏小,又会吟风弄月,百般温存,兼有百般口不能言风流手段,直将妍玉哄得痴痴迷迷,不到几日就连柯瑞也丢到脑后了,一心一意和杨昊之计较。这二人均也有些痴处,但凡欢喜谁,便定是**、海誓山盟,前因后果一概不管。故正月里两人好事被撞破,再见无缘,这二人均是一腔深情和愤懑,顾影自怜,对空长叹,只觉自己是天下第一苦情相思人儿。

但事已至此,杨昊之也不敢回杨府,在杨家铺子里悄悄支了三百两银子,找了一处客栈住下。过了两日,打听到有些人家妇人揽了柳府针线活儿做,便使银子托人往内宅里头给妍玉送信儿相约私奔,那些做活儿妇人本不敢管,杨昊之掰谎说自己是妍玉身边大丫鬟红芍表哥,送不过是家信,又将白花花银子送到眼皮子底下,那妇人也不由动了心,帮着递了进去。^^^

红芍接着信儿暗道:“日后我前程都系在妍姑娘一人身上,如今她和有妇之夫有了不才之事,即便柳家是个四品织造,她日后也绝难嫁入上等人家去了。我倒也该好好谋划谋划…这杨家大爷,生得俊俏,也有个柔和性子,家中有金山银山,若是姑娘嫁过去,我也不难有一番前程。”又想到杨昊之一双多情眼,心中酥了酥,便回去背了人百般撺掇妍玉。

妍玉自小被骄纵坏了,行事随心所欲,哪里能分得轻重,又和杨昊之在恩爱兴头上,被红芍这么一怂,登时便不管不顾了,连忙收拾了几件衣裳细软,和红芍密谋,使了个金蝉脱壳法儿,天一暗便偷偷从柳家花园子里狗洞溜了,杨昊之早已等候多时,立刻带了妍玉和红芍到杭州逍遥快活了一番。杨昊之虽揣了三百两银子,奈何他素来是个撒漫使钱,妍玉又娇贵,一切嚼用必然要最上等。故不到三个月钱便要花空,此时妍玉又添了病儿,不是头晕就是恶心,请来大夫一诊,原来是有了身孕。杨昊之暗道:“我跟妍儿已生米煮成熟饭,想必柳家也不能再说什么,只得把女儿乖乖嫁过来,到时候家里多给聘礼,彩礼丰厚了也能堵了柳家人嘴。况我此番娶了个官宦人家嫡女进门,爹娘脸上也有光,自然也不会怪我了。眼下钱已用尽,不如家去舒坦。”便与妍玉相商,妍玉知丑怕羞,不愿回去。杨昊之左劝右哄,妍玉方才勉勉强强应了,但到底害怕,不敢回自己家,跟着杨昊之到了杨府。

杨昊之掐准了此刻杨峥必然在账房盘账,便趁此功夫到柳夫人跟前来一招苦肉计,向柳夫人求情,谁想到好巧不巧,竟碰见了杨峥。杨昊之见杨峥走来,浑身早已瘫软了,只见杨峥上前便狠狠扇了一记大耳帖子,咬牙切齿骂道:“没脸下流胚子!畜生!我这张老脸早已让你丢尽了!真真儿是个现世报!现世报!”说着连踹了七八脚,巴掌拳头更如雨点般落了下来。疼得杨昊之抱着头倒在地上哀叫道:“父亲饶了我罢!饶了我罢!”

柳夫人先是呆了,后才明白过来,哭号一声趴到杨昊之身上道:“老爷,昊儿才刚回来,这些时日我吃不香睡不下就是惦念这孩儿,你若打他,还不如打我罢!”丫鬟婆子们也赶紧上前来拉,口中道:“老爷息怒,保重身子要紧!”

杨峥喘着粗气道:“统统给我滚下去!谁过来拉着我就拖出去卖了!今日若不好好收拾这个畜生,保不齐他日后再闯出什么滔天大罪,株连九族!”此时见一个丫鬟手里拿着个扫炕用刷子,二尺来长,枣木棒柄,便劈手夺下,照着杨昊之便打,杨昊之惨叫连连,眼泪鼻涕在脸上糊成一团。

柳夫人见丫鬟婆子们不敢再拦了,便扑倒在地抱着杨峥靴子,仰起头流泪道:“老爷,你消消气罢,昊哥儿有千般不是,万般罪过,但到底是我身上掉下来肉,老爷也将我一起打了罢了!”

杨峥一脚将柳夫人蹬开,指着骂道:“这畜生就是你溺爱偏袒,三番五次害人,玷污祖宗清誉,杨家迟早要毁在他手里,如今我还不如打发了他,也落得家门清净!”

杨昊之一听杨峥要赶他走,立时慌了起来,忍着疼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般道:“父亲饶了我罢!我再也不敢了!父亲看在珍哥儿面上,看在老太太面上,万万莫要赶我出门!”

柳夫人也坐在地上哭成一团,丫鬟婆子来搀也不肯起,口中骂道:“不争气儿…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大媳妇刚死,大儿子就要被赶出门…老爷!如今你心里只有那个考了进士儿子,哪里还有我们娘儿几个立足之地…”

众人正闹得没开交,唯有郑姨娘一人看得称心如意。她一早便听见院门口有喧闹之声,打发桂圆去看,才知是杨昊之回来了。郑姨娘听了立刻提着裙子一溜烟跑到西跨院门口,躲在大门后头往外瞧,只见柳夫人和杨昊之哭天抢地,心里有说不出舒坦,得意道:“平日里个个跟霸王似,如今还要怎么张狂?打!狠狠打!打死了才好!”骂了几句,转念想道:“晟哥儿高中也是我出头日子,这一回却是天赐良机,方要出一口恶气不行。”便理了理衣裳,扶着小丫鬟桂圆摆出一派稳重端庄款儿,缓缓走了过去。

此时杨峥正气得头脑发懵,还想举着刷子再打,郑姨娘便上前扶住杨峥胳膊道:“老爷,儿孙自有儿孙福,横竖儿孙当中已有了成器,何必再气坏了身子?我扶你到屋里吃些茶,歇一歇罢。”

这一句气得柳夫人浑身乱颤,立时站起身,兜头就啐了一口道:“烂了你心肝!我还没死,一个贱妾,摆什么当家太太款儿?你当我不知道你安什么心?昊哥儿挨打受罪,还不是你这淫*妇背地里挑唆,还不快滚下去,再多说一句,撕烂你嘴!”

郑姨娘因杨晟之出人头地,神气自然不同以往,皮笑肉不笑道:“太太这话说得可不像,昊哥儿挨打我看着也心疼,又怕老爷气病了,这才过来劝慰,太太这般说我可真是天大冤枉。”

柳夫人泪眼汪汪看着杨峥道:“老爷,莫非你真不叫我们娘俩儿活了?一个妾,倒要要骑到我头上去了不成?”

郑姨娘心中着实得意非凡,看了柳夫人一眼,柔声对杨峥道:“老爷,我扶你进…”话音未落,郑姨娘便猛被杨峥推了一把,险些搡倒在地,只听杨峥喝道:“混账婆娘,莫非你目无尊卑了?还不给我闭嘴!”

郑姨娘被杨峥这么一喝,气焰立时矮了一截,又臊又恼,在旁边立了不语。

正此时,二房、杨晟之和杨蕙菊那头已得了信儿,匆匆赶了过来,见杨峥仍要打杨昊之,杨晟之连忙“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拦在杨昊之跟前道:“父亲,儿子求你了!快住手罢!老太太如今身上不好,父亲若真将大哥打成了好歹,倒要让老太太如何过安生日子了?有道是‘家和万事兴’,如今出了事合该一家人商议,又怎能在自己门户里闹起来。父亲本就是为了儿孙耗尽心力,如今是我们做儿女亏欠了父亲,父亲若再气出病来,让儿子情何以堪…”说着,泪已滴了下来。

杨峥低头看着杨晟之,暗道:“杨家偌大家业,只靠我一个人担着,养活全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我膝下子息不缺,却无一人能帮我分担一二,反倒整日里惹是生非。而今却只有这小儿子,行事做派方有几分指望,此时此刻,还能记挂着老太太,又懂得我心,明白我为了儿女家业如何艰难…”想着眼眶也红了,浑身颤抖,含着泪无言。众人一时间静静,唯有柳夫人和杨昊之在一旁抽泣。

柯颖鸾看看杨峥,又看看杨晟之,心中纳罕道:“老三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能说会道了?这左一句右一句,句句都跟涂了蜜似,这般会表现做作,怪道公爹把这么好铺子给了他,再这般下去,只怕公爹真要把整个儿杨家都给他了!”想着心口憋闷酸疼,斜眼一瞧,只见杨景之仍站在旁边,眼中茫然。柯颖鸾恨得咬牙,一拧杨景之胳膊低声道:“你是死人不成?没看见老三都跪下了?”杨景之向来惧内,闻言也慌忙跪了下来,杨蕙菊一见哥哥们都跪了,也便跟着跪下,一时间婆子丫鬟都乌压压跪了下来。

杨峥长叹一声,将刷子丢在地上,疲惫道:“罢了,罢了,都散了罢。”又指着杨昊之道:“把这畜生押到祖宗祠堂里,让他跪在排位跟前反省!不许送饭,也不准送衣裳!”说完任由杨晟之和杨景之扶着,一摇一晃回了正房。

柯颖鸾和杨蕙菊也搀着柳夫人往回走,忽柯颖鸾觉得袖子被人一扯,回头一瞧,只见杨管家杨顺媳妇正对她使眼色,便进屋安顿了柳夫人,又走到廊下,只见杨顺家早就候着了,便问道:“有何事?”

杨顺家凑上前低声道:“二奶奶,大爷回来时候带了两个女眷,两人都让大爷安顿到飞凤院了,如今如何伺候,如何供养,咱们一概没有主意,特来讨二奶奶示下。”

柯颖鸾一惊,心说:“莫非是柳家小姐和那个丫头?若是这般,倒不好我去做主了。”便道:“你们上好茶点饭菜伺候着,要什么就送什么,百依百顺,别不许多嘴,也不准多看。”说罢转身进屋,使人将杨景之叫来,把事情说了,杨景之自去回明杨峥。

欲知端,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上】

且说杨峥被搀扶回房,靠在床头引枕上连连喘气,杨晟之早已亲自奉了姜汤上前,又命小丫头子去热黄酒,将药丸子研了服侍杨峥服下.片刻之后,杨峥面色方才好了一些,杨景之见状,忙上前将飞凤院有两位女眷事情禀了,杨峥又将眉头皱起来,片刻方道:“让二儿媳妇去飞凤院悄悄看一眼,勿要惊动他人。”柯颖鸾领命去了,过了一盏茶功夫,回来道:“确是柳家四姑娘妍玉。”

杨峥不胜烦恼,摆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容我清净片刻。”众人一一退下,杨晟之走在最后,刚要出去又将脚步收回,放下帘子回身走到杨峥身畔,低声道:“儿子知道父亲为何烦恼,但事已至此,还不如就这般随它去了。”

杨峥斜挑起眼睛看着杨晟之道:“什么随它去了?”

杨晟之道:“自然是随了大哥和柳家妹妹心愿,让他们两人成亲。”

杨峥瞪了眼道:“毛头小子,不知轻重!若真是如此我又何必烦恼?你大哥是死了妻子鳏夫,能娶个小吏之女做填房便已不易,柳家府上乃四品织造,妍玉又是嫡出,怎甘心把女儿这般嫁过来?再者说,大媳妇尸骨未寒,咱们便与柳家订亲,只怕更得罪了梅家。”

杨晟之道:“任凭柳家再如何不愿,又怎奈何妍玉妹妹愿意?如今妍玉和大哥闹出这样一出,日后还能嫁到哪个体面人家去,除非妍玉妹妹拿根绳子勒死自己,又或是柳家铁了心把她逐出去,跟柳家再无瓜葛也就罢了,否则又能怎样?还不是要忍着把这口气咽回去。”

杨峥叹道:“你舅舅最重脸面,就怕他真鱼死网破,真跟咱们争持起来,原先因人还没找到,柳家光惦心寻人一事,旁无暇再理会,如今人已回来了,就怕柳家得了信儿把姑娘接走,再对杨家下刀。”

杨晟之笑道:“父亲也知舅舅爱面子,依我之见,倒不如赶紧给大哥捐个官做,就算没有缺儿,但有了官身便到底不同了,再请个极体面极有名望长者保媒,风风光光大办,让柳家将脸面挣回来便是。舅舅是织造,咱们家又是惯做丝绸生意,若能亲上加亲,简直便如同天作之合了。眼下唯有此法为上上之策,再无旁路可选,让母亲到柳家与舅母说上一说,再好生教柳家妹妹一番话,我觉着倒有七八分把握。”顿了顿又道:“梅家那一头只怕早已知晓大哥和柳家妹妹这桩事了,父亲便亲自备了礼物去,陈情一番,梅家亦不好再说什么,至多要守义满了再让大哥成亲罢了。”

杨峥想了一回道:“若是柳家不肯呢?你大哥做过天害理事,若是柳家嫌那孽障品行不端,把女儿往外省一嫁,再与咱们交恶,那该如何是好?”

杨晟之道:“如今柯氏都死了,只将所有罪过往死人身上推便是,咱们只管一口咬定是柯氏栽赃陷害,哥哥并未有杀妻之举。^^^那柯氏是个寡妇,品行不端,大哥纯粹是被淫*妇勾引坏。”

杨峥道:“只怕柳家不信。”

杨晟之道:“起先怕是不信,但有道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就算开始不信,但说得多了,柳家妹妹再乐意,父亲届时再让大哥做几件露脸事,人人都愿将事往好处想,到时候柳家即便不信,也会骗着自己信了。”

杨峥听完此话心头大震,猛一抬头朝杨晟之看来,却见他这庶子面色平静,神态沉凝,心中暗暗惊道:“晟儿何时已有了这番见地和城府了,我竟一概不知。所说所言竟像个见多识广老人儿!”过了好一会儿,方才道:“事已至此,便只好走一步说一步,若能依你所言,让昊儿将柳家姑娘娶进门,自然是皆大欢喜,如若不成,便也只能再作打算了。”父子二人又商量了一回,杨晟之方才退了出去。

待杨晟之走出了院子,方才对着天长长嘘一口气,暗道:“得罪柳家万没有好处,不但对杨家,对我日后出仕也极为不利,否则我才懒得理会大房那摊子烂账。大哥虽是个下流种子,但妍玉与鳏夫私相授受,也非什么品性端正女孩儿,这二人倒是相配。若是大哥能将妍玉娶进门便罢,否则日后只怕我不能留在金陵做官了。”想到此处,又想到郑姨娘,暗叹自己这生母也不是让人省心之辈,只好兜转到西跨院,对郑姨娘再慢慢开解一番。

却说杨峥在房中想了一回便起身披了件斗篷去了祠堂,细细盘问杨昊之这些天去了何处,做了何事,待问出妍玉已怀了身孕,更是眼前一黑,气得险些吐血,命杨昊之在祠堂跪了一夜,又把杨晟之唤到跟前商量。

至次日清晨,杨峥便拿了银子出来四处打点为杨昊之捐官。杨府为金玉富贵之家,自是不在乎银两,钱花得如流水一般。因杨家舍得花钱,又托了个极相熟中间人,到下午便有了消息,为杨昊之捐了个七品知县。

这厢柳夫人又备了重礼登门去了柳府,孙夫人一听妍玉已找回来了,立刻命人备车马亲自到杨府来接。待一到杨家,见妍玉比往日看着还丰润艳丽些,孙夫人心中稍安,但想起爱女作出这等羞人丑事,不由又气又恨,伸手就打了两下,指着骂道:“没脸下作东西!跟混帐爷们儿闹出丢人现眼脏事儿,看我不撕烂了你!”说着便要扯着再打。妍玉当时便哭了起来。

柳夫人忙上前阻拦,道:“嫂子打她做什么?妍儿如今肚里已有我们杨家骨血了,嫂子若恼,便打我罢!”

孙夫人只觉脑中“嗡”一声,将要晕厥过去,瞪了一双红眼,指着柳夫人道:“你!你!你…都是你生养下流种子,勾搭正经人家小姐,坏我女儿名誉,今儿个我便杀了你们,然后自己抹脖子,大家死在一处也算干净!”说完便去厮打柳夫人。

众丫鬟婆子赶紧拉架,孙夫人胸中怒火高炽,甩开胳膊,豁出去几管指甲,乱抓一气,又去扯柳夫人头发,死活不肯放手,口中“贱货”、“忘八”骂个不绝;柳夫人疼得龇牙咧嘴,眼泪顺着腮滚下来。屋中一时间尖叫连连,物件摆设稀里哗啦尽数碰倒,桌椅几子撞得七扭八歪,妍玉吓呆了,只坐在炕上抹着眼泪儿嚎哭。

两个粗手大脚婆子赶上前死攥着孙夫人手腕,孙夫人吃痛,不禁松了手,但又不肯饶过,仍上前追打。忽有人在窗外喊了一声:“了不得了!”言罢杨景之并杨晟之冲了进来,两人忙挡住孙夫人。孙夫人早便气昏了头了,此刻不管不顾,唯愿将杨家人全都打死方可消心头恶气,喊道:“欺负我女儿,今儿个谁都别想好过了!”

杨景之道:“舅母息怒罢,有事坐下来好商量。”

孙夫人迎面就啐了一口道:+“什么东西,上不了高台盘小烂秧子,也配和我说话!叫你们老子来,今儿个不说出个青红皂白,休怪我们柳家无情!”

杨晟之忙道:“丫头们已经去请我爹了,舅母稍等片刻,喝点热茶,消一消火气,舅母只管放心,该是我们杨家承担,绝无二话。”又对旁边丫鬟们呵斥道:“没眼色东西,还不快上来扶着舅母在椅子上坐了歇着,再打热水拿热毛巾来。”

孙夫人冷笑道:“用不着惺惺作态,你难不成又是什么好人了?”说着左右丫鬟要上来搀,孙夫人挣开,径直走到一张太师椅上坐了,将松开头发绾了上去。

杨晟之扭头去看柳夫人,只见她披头散发,脸上、手上均有抓痕,形容狼狈,杨景之正搀着,扶柳夫人回房。杨晟之亲自给孙夫人奉茶,又命丫鬟将屋子收拾了,过了片刻,待杨峥来了方才退下,回转到柳夫人处探伤。柳夫人脸颊上被抓出了几道血痕,但幸而伤得不深,春芹早已拿了药膏抹在伤患之处。只是柳夫人自觉自己从小到大均未落过如此大脸面,又受了惊吓,一时之间也落泪不止。

杨晟之劝慰了几句,刚欲离开,却听宴息里传来妍玉哭喊声道:“娘,我早已是昊哥儿人,如今怀了他骨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母亲便成全了罢!”又听孙夫人气急败坏道:“没羞没臊小蹄子,旁人对你三分好就被哄迷了心窍!你不要脸便罢,柳家脸面也让你丢尽了!今儿跟我回去就把肚里那块烂肉打下来,若敢再闹,打断你腿!”妍玉又哭道:“若是如此,倒不如此刻就把我逐出家门,爹娘瞧不见我,也落得清净!”孙夫人气得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个…你个…不孝女…”话未说完便传来妍玉一声尖叫道:“娘!”紧接着有个丫鬟掀开门帘子道:“姑太太晕过去了!”

屋中又乱作一团,柳夫人忙命人去请大夫,又打发有经验老嬷嬷去伺候。杨晟之见闹得不像样,便悄悄退了出去,迈步走到门外,只见一个身穿水红色比甲丫鬟站在窗前探头探脑往里瞧,见杨晟之出来,忙垂首立在一旁,但又微微抬头,一双水杏眼向上挑着朝他看来。杨晟之只觉这丫鬟面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一时之间有些发愣,此时又见那丫鬟竟抬了头,对他横了一记媚眼,又用帕子掩着口吃吃笑了起来,软着嗓子道:“这是三爷罢?道三爷大安。”

杨晟之素看不惯女子搔首弄姿,卖弄风情,便微皱了眉要走,那丫鬟忙道:“三爷,我是妍姑娘身边红芍,原先跟三爷见过几面,三爷有一回给我们姑娘送了两碟子糕饼,那碟子还是我还回去,三爷莫不是忘了罢?”

杨晟之听此言顿住脚步,转过身道:“你是妍姑娘身边?”

红芍心中暗喜,她早知杨家这最不起眼庶子高中进士,又被皇上钦点为庶吉士入了翰林院,日后必有一番前程,此番到了杨家便存了心思。今日一见,只觉杨晟之与上次所见判若两人,身形巍巍,容貌端严,虽不及杨昊之风流俊美,却有一番压人之势,春心早荡了三分,愈发腻着嗓子道:“正是。听说三爷此番金榜题名,红芍给您道喜了。”说着盈盈一拜。

杨晟之摆了摆手道:“你且过来,我有话对你说。”红芍更是一喜,只听杨晟之道:“我告诉你这番话,你记住了,然后进去跟妍姑娘学一遍罢。”说罢便教了红芍一番。

却说不多时孙夫人醒了过来,待睁开眼立时放声大哭。妍玉跪在床前垂泪道:“娘,是女儿不孝。”孙夫人只哭不理。妍玉便坐在床,按着杨晟之教她那一番话道:“娘,我说一番话,你且听听有没有道理......杨家满堂富贵,全金陵城比杨家还富有,怕也数不出一两家来,我若嫁进来,自然得享一生荣华了,吃穿住用,怕是比咱们家还要体面舒坦。名分上虽委屈了我,只是个填房,但昊哥儿是嫡长子,我便是杨家长房媳妇,生儿子便是嫡子,旁人能嚼出什么不是去?况且,姑姑日后便是我婆婆,不比旁人强?听说姑父已给昊哥儿捐了个知县,也算是个官身了,也不至于辱没了咱们家门第。”

这一番话,说得孙夫人心中略好过了些,坐起身道:“那杨家老大是个什么货色?别不论,你嫁进来只能当填房,你一个好端端官宦嫡出小姐…杨家老大那品行,我即便死也不能让你嫁到他家来。”说着便要落泪。

妍玉道:“我如今这般,还能嫁到什么人家去呢?”说着也掉下泪来,道:“娘亲有所不知,昊哥儿是个极好人儿,待我千依百顺,又极懂我心思。原先姑父逼他娶一房残妻,那梅氏外做贤良,内为悍妒,仗着娘家耍起威风,偏柯寡妇又是个品行不端淫*妇,勾搭昊哥儿,昊哥儿惯是个心软念旧情,着了她道儿,一时之间迷了心窍罢了。梅氏也是柯颖思杀,与昊哥儿无一丝半点干系,否则梅家人又岂会善罢甘休呢?”

孙夫人听完这一番话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妍玉又将头上手上钗环取下来,一一告诉孙夫人哪样是柳夫人送,哪样是杨昊之给,孙夫人见那金银珠宝件件均是价值不菲,想到妍玉嫁入这等富贵人家,吃穿住用一概受不了委屈,心思又活动了几分。

第三十一回【下】

妍玉百般劝孙夫人答应与杨家婚事,杨家也想方设法讨好奉承,送了孙夫人许多名贵之物,杨昊之又跪在孙夫人面前痛哭一番,指天指地诅咒发誓要待妍玉千好万好。^^^孙夫人心意微动,回去将此事与柳寿峰说了,唯将妍玉怀了身孕事瞒了下来。柳寿峰听罢登时便拧着眉瞪着眼道:“让杨家快快死了这条心,咱们丢不起这个人!回头我便找人给四丫头另说一门人家,远远打发她嫁出去罢了,有这种丧行败德女儿才是真真儿家门不幸!”孙夫人见柳寿峰动了怒,也便不好再讲。但谁知妍玉听说了,立时不吃不喝倒在床上,才三四日功夫便瘦了一圈,气息奄奄,醒着时候不过大哭大吐一番。

柳寿峰见状愈发怒了,恨道:“丢尽祖宗颜面畜生!她要愿意死便让她死,不准请大夫,也不准喂药,随她去罢!”

孙夫人怨愤道:“妍儿是你嫡亲女儿,老爷怎能如此狠心?杨昊之再不济,如今也是七品了,前天听说还在官宴上做了几首好诗,在场大小官吏均没口子赞他才华不凡,杨家门第也过得去,妍儿嫁过去也不会受苦,你何苦为了一张脸面便要苦苦逼死自己亲生骨肉!”

柳寿峰冷笑道:“油蒙了你心,杨昊之是什么货色,巡抚家闺女嫁过去得了什么下场你又怎会不知?”想到妍玉跟此人混在一处,心里愈发痛恨,道:“妍儿这样孽障,死了倒也干净,免得留下笑柄任人耻笑!日后她事,我再不管了!”说罢竟拂袖而去。

孙夫人疼惜妍玉,又恼柳寿峰淡漠,竟自做主允了与杨家婚事,妍玉方才欢喜起来,身子也一日好似一日,不在话下。

且说三月已过,柯瑞与杨蕙菊亲事正订在四月二,两家早已准备妥当。柯家声望虽不同往昔,但余威仍在,且杨家财大气粗,又新出一位被皇上钦点成五品庶吉士,正是声势雄壮之时,故而前来祝贺官吏、乡绅及公子王孙甚多。柯家死撑着颜面,咬牙拿了银子出来,婚事倒也办得丰富气派。

这桩喜事热闹未尽,转过天来四月初三又是梅海洲次子梅书超成亲之日,吴夫人少不得带了婉玉亲自登门庆贺。董氏殷勤备至,又单独将双生女唤到跟前训诫道:“前些时日你们俩胡言乱语,得罪了婉玉,竟让人家赶回来,此番若是再行事失误,莫说是老爷,就连我也不能轻饶!”双生女齐声应了。

原来当日吴夫人备了马车将梅燕双、梅燕回二人送了回去,又命自己身边老嬷嬷刘氏到董氏跟前不疼不痒道:“我们家婉姑娘今儿早晨起来忽然发了病,大夫说是火憋在心里受了凉激出来症候。说起这病因也真真儿可笑,都怪我们家姑娘心眼窄了些,听说昨儿晚上双姑娘和回姑娘说我们家姑娘因不是老爷太太亲生便不是梅家正经小姐,我们家姑娘就生生往心里头去了,第二天早晨单着衣裳就跑到太太跟前说要回柳家去,哭了一回就病了。太太怕过了病气给两位姑娘,就备了马车让我这老婆子护送回来,如今事儿已经妥了,姑娘们平安到家,我也该回去了。”

董氏闻言大惊,这刘嬷嬷口中虽称婉玉“心眼窄”,但一口一个“我们姑娘”,分明是摆出吴夫人心生不满,甚至将人都送了回来。董氏又羞又恼,暗怒道:“丢人现眼东西,我临走时还千叮咛万嘱咐要长些眼色,如今可倒好,反将人给得罪了。”口中道:“是那两个猴儿崽子糊涂,竟闯了这么大祸,我定然好生管教,再亲自登门赔罪。”又赔笑道:“刘妈妈辛苦了,吃杯茶用了饭再走也不迟。”刘嬷嬷道:“多谢留饭,只是太太还等我回话,便不多待了。”董氏闻言进屋取了一封红包塞到刘嬷嬷手中道:“这点子小钱给嬷嬷买酒吃。”刘嬷嬷也不推辞,收下银子便走了。

待刘嬷嬷一走,董氏越想越气,将双生女叫到跟前狠狠骂了一顿,又命不准吃晚饭,抄写《女诫》百遍,第二日又带着女儿亲自上门探病,跟婉玉赔礼。吴夫人只说婉玉病在床上不便见客给推辞了,又捧起莲花皿吹了吹茶碗里热气,淡淡道:“小姐妹家家,偶尔拌个嘴也是常有事,不过那天我娘家二嫂到家里来,双姐儿和回姐儿跟我嫂子丫鬟说婉丫头名声不好,曾为个男人投河。我如今便要讲讲清楚了,当初是柯家二公子背后里说婉儿不是,言语里不甚好听,辱了女孩儿家声誉,恰赶上婉儿不慎落了水,赶上有爱嚼舌头丫鬟婆子就把风凉话扯到了主子小姐身上。”说到此处看了董氏一眼,垂着眼皮喝了一口茶道:“下人们粗鄙陋俗不通智明理也就罢了,官宦人家小姐也拿这个当成新鲜话儿传来传去,把脏水往自己家亲戚身上泼,怕是不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