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晟之刚一回京就有铺子里的掌柜前来禀报,杨晟之自换了衣裳处理俗务,暂且不表。婉玉命人去请大夫给珍哥儿瞧病,又指挥身边几个得用的丫头、陪房、小厮整顿行李,打发人去梅书达住处送东西问好。

杨晟之忙到掌灯时分才回来,进门便瞧见婉玉靠在美人榻上,怡人正捧着本子念道:“金银器八箱,已入库;古玩瓷器三箱,已入库;缕金翠盘花椅搭十六对,已铺礼和堂;绿凤尾潇湘竹帘十挂…”

婉玉见杨晟之来了,忙对怡人道:“先不说了,你也下去歇歇,换灵儿这些小丫头子来伺候罢。”

杨晟之摆了摆手道:“你们念你们的。”

婉玉亲自给杨晟之倒了杯茶,又上前帮他脱换衣裳,口中道:“也收拾得差不多,着紧的物件都在咱们房里,其他的都已锁在库房里了,日后看府里哪处宅子缺什么,再从库里头取,每件物什都是登记造册的。礼和堂是你待贵客的地方,我去瞧了一眼,也忒素净了,不是咱们家里的气概,我摆了个青铜的瑞兽双耳大鼎和一个玉马彝,都是贵重的玩器,特特跟你说一声。”

杨晟之见婉玉眼眶下已浮出青色,想到妻子这几日舟车劳顿并未睡好,到府里又忙了大半日,有些心疼,握了婉玉的手道:“先不管那些了,东西就算不收拾也不会跑了,只管全都放库房里锁着就是,你累了罢?晚上让厨房做几个你爱吃的菜,吃了饭就早点歇着罢。”

婉玉道:“厨房已做得了,珍哥儿身子骨还虚着,我先让人端了粥和几样小菜送到他房里,让他先吃了。”

杨晟之道:“珍哥儿可好些了?若吃了药还不见好,就赶紧再换个大夫瞧瞧。”

婉玉道:“我方才打发人去问,说他睡得挺踏实的,想来没什么大碍。”说完命丫鬟摆饭,和杨晟之一同吃了,随后沐浴梳洗,夫妻二人早早就寝,暂且无话。

第二日,杨晟之醒来时,婉玉早已把去翰林院的应用之物收拾妥帖。杨晟之道:“你怎么起这么早?咱们自己到京城单住,上无长辈,没有这么些规矩,你多睡会儿才是。”

婉玉对着收拾好的包袱一努嘴道:“我要睡实了,谁给你整理这些东西呢?”

杨晟之道:“不是有丫头打点么?”

婉玉一面命丫鬟端巾帕进来服侍梳洗,一面打发人去厨房把熬了半宿的人参汤端来,口中道:“头一次还是我精心些,薄厚衣裳都备好了,你惯喝的茶叶放在蓝色的包里,你这几天有点咳嗽,我给你带了瓶甘草润喉露,不舒服时滴一茶匙,用温水调开了喝。我听说翰林院巳正才吃早饭,你先喝碗人参汤垫垫胃。这儿有两个捧盒,每个里头都各有两个菜和汤饭,回头让小厮们找地方给你和我二哥热了吃。午时我再打发人送饭去。”

杨晟之笑道:“还是你心细,想得周全。午时不必打发人送吃的去了,我跟小舅哥与同僚有些应酬。等我走了你再多睡会儿,保重身子是着紧的,等我晚上回来跟你说话解闷儿。说完喝了参汤,穿戴停当往翰林院去了。

婉玉送别杨晟之后也无睡意,换了件荔枝红绣牡丹的长褙子,腰上系着掺金珠线穗子宫绦,下着天青色裙裾,头上手上皆是一色梅花样式的金器,打扮极端庄。待卯正二刻准时坐堂内理事,府中的婆娘丫鬟媳妇都已到齐,婉玉顺着名册看了一遍,见府里只有一个还未留头的小丫头子、两个婆子和三个媳妇是原先杨晟之从杨家带来的家生奴才,余者皆是她从娘家带来的,心里不由一松,暗道:“家里人口倒简单,如此这般就好打理了。”想着将名册放置一旁,扬声道:“你们大多都是跟我娘家陪嫁来的,既是老人儿,也就该知道我的规矩和脾气,旁的话我也不再多说,只要事事依着原先的规矩行,自然是不错的,若仗着自己原先的老脸面做了不该的事儿,我一例处罚,旁人也不准求情。”

众人听了齐声应道:“只听奶奶吩咐。”

婉玉命怡人念花名册,按着惯例将人分配下去,哪个应门,哪个管茶房炉火,哪个掌管杯勺碗碟酒皿,哪个打扫厢房厅堂等具个安排人选。末了把对牌发下去,打发人都散了。

怡人上前道:“奶奶忙了半日了,该吃点早饭歇一会儿才是。”

婉玉捶了捶肩膀道:“是有些累了,这些天坐船就让人头晕脑胀的,昨儿个又忙乱一回,觉着骨头都要散了。”

怡人立即上前给婉玉捏肩,又朝门口使了个眼色,霁虹和金簪正守在门口,见了赶紧把水盆巾帕和早饭端了进去。婉玉净了手,刚拿起筷子,又想到什么,问:“珍哥儿吃了没有?”

霁虹道:“吃了,听孙妈妈说精神已经健旺。”

婉玉方才放心,吃晚饭用香茶漱口,带了怡人和采纤在府中各处转了一圈,见人人各司其职,上下清明,不由微微点头。又指导哪一处地方要摆玩器,哪一处要换窗纱,哪一处该设什么家俱,哪一处要补栽花木,立时就有婆子和管事媳妇来领钥匙,从库房中提了东西摆上。

待用过午饭,婉玉歪在床上小睡,忽感觉身上沉沉的,鼻间闻到男子气息,后有人凑上来吮住她的唇。婉玉一惊,登时醒了过来,只见杨晟之正搂着她亲昵。婉玉仍不惯与男子亲热,想挣扎又挣脱不开,杨晟之翻身将她压得严严实实,长长的亲了一记。末了细细亲着婉玉的脸儿,见她双颊红扑扑的,只觉全身火烫,伸手就要解婉玉衣扣。婉玉急忙攥住杨晟之的手道:“这还白天呢!”

杨晟之亲着她的发鬓道:“待会儿把床幔帐放下来,床里就黑了。”说着手便探到她小衣里头去了。

婉玉倒吸一口气,按住杨晟之的手央告道:“好人,别闹了,我跟管花园的婆子和媳妇都说好了,未时三刻去园子里逛逛。回头她们过来问我怎么不去了,丫鬟说我跟你在一处…一处睡着,我,我还有脸没脸了!”

杨晟之怀抱一团软玉温香,又见婉玉粉面融融羞色,温声软语的央求他,像只咪咪叫的猫儿似的,只恨不得把她死死往骨子里揉,哑着嗓子道:“待会儿我陪你逛园子去,哪个敢笑你,我就把他轰出去。”说着一把扯下幔帐亲过来,强着婉玉依从。

杨晟之身壮力强正值青年,又是新婚燕尔,正是贪欢的时候,眼瞧着婉玉星眸半合,檀口微张,两颊红霞晕染,乌发披散下来更衬着身如白玉凝脂一般,婉转娇吟处已有不胜之态,往日里端庄矜持的模样已全然不见了,心里愈发揣了团火,直弄了许久方才将云雨散了,在床上搂着妻子,仍没个餍足。

婉玉捶了他一记道:“还不快起来,叫丫鬟打水梳洗,园子里还有人等着呢。”

杨晟之道:“陪我再躺躺,今儿个就不去了罢。”

婉玉红着脸,自顾自起身道:“那可不成,这已经不成体统了。”

杨晟之从后一把抱住婉玉躺下来,道:“什么体统不体统的,难得今儿个下午学士告假,我们这才散了学,偷得半日闲,我只想跟你一处躺着。”说着手又不规矩起来。

婉玉又羞又急,绷着脸道:“再闹我就恼了!”

杨晟之住了手搂着婉玉笑道:“那把你方才求饶时唤我的那声再叫一回,我就放了你,陪你一同看园子去。”

婉玉听了脸蛋登时红得好似滴血一般,垂着脸儿不说话。杨晟之轻轻摇晃,哄道:“乖婉儿,再叫一声让我听听。”

过了好半晌,婉玉才呐呐的唤了一声:“好,好哥哥…”杨晟之浑身的筋骨都酥了一酥,婉玉又捶了一记,嗔道:“还不赶紧起来。”杨晟之这才笑吟吟的起身,唤丫鬟抬了木盆来,二人沐浴梳洗,重新换过衣裳,便往花园去了。

这厢一干婆子媳妇早已得了信儿,立在园子门口守着,见晟、婉二人来了连忙引着向前走。只见迎面一座假山,削峰掩映,怪石嵯峨,颇有几分峥嵘之势,杨晟之道:“这山上有一亭,曰‘爱晚亭’,据说坐在亭中看晚霞再惬意不过,因此才得的名字,我却觉得落了俗套,命人把匾额摘了,夫人是才女,想出的名目必然高明雅趣,不如你题个匾挂上罢。”原来杨晟之知婉玉胸中有些点墨,故如此说讨欢心,婉玉听了果然欢喜,笑道:“妙得很,既已是咱们家的园子了,原先的名儿还是不用的好。你是两榜的进士,比我有学问,还是你取罢。”

杨晟之听婉玉如此说,便故意说了“含晖”、“吐月”、“堆霞”等俗名,婉玉果然摇头说不好,杨晟之便笑道:“别推让了,还是你取一个,待你取完了,我给题字。”婉玉抿嘴笑了笑,抬头一瞧,果见山上微露凉亭一角,想了想道:“有古诗说‘霞石触峯起’,偏巧这山还是赏霞的佳处,不如用‘昂霞’二字。”杨晟之赞道:“好名字,壮丽又有十分的气势,就用‘昂霞’了。”

说着与婉玉绕过假山往后去,只见款款一条石子小路,四周翠竹轻摇,待转弯步入抄手游廊,翠竹皆不见,满眼皆是郁郁葱葱的萝藤,游廊两侧各色花木,桃梨杏树繁茂,垂柳依依,杨晟之指着对婉玉道:“这是茉莉槛,这是海棠畦,这是芍药圃,蔷薇架后头的一处房舍小了些,本是处赏花的地方,原叫‘桃花坞’,夫人改一个罢。”

婉玉赞叹道:“地方虽小,却盘旋曲折,种了这么些花木,倒有咱们江南园子的风味了。诗词里频有‘不放春归去’之叹,这里不若叫‘锁春坞’罢。方才我想到一个上联,我说不好你可不准笑。”

杨晟之眉目柔和道:“你只管说,我给你对下联。”

婉玉道:“花倚玉堂吐芳浅。”

杨晟之接道:“风卷竹帘问春深。”

婉玉“哎呀”一声,笑吟吟道:“你这‘问春深’可把我的‘吐芳浅’比下去了。”

杨晟之笑道:“还是你的好,我是浑说的。”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游廊尽头竟与一水榭相连,那水榭小巧玲珑,开敞通透,屋中挂几幅字画,又设一八仙桌,凉台探向水面。婉玉走到台上,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池碧水荡漾,半池莲叶焦黄,假山拳石,径曲桥深,池边亭台轩阁雕甍绣栏,掩映花木之间,满眼皆是胜景,不由心旷神怡。

杨晟之道:“此处该书何文?”

婉玉微微笑道:“在这水榭里刚好能赏这半池莲花,月色极佳的夜里,坐在这儿赏月听琴应是再妙不过的了。又有诗词‘荷花娇欲语,笑入鸳鸯浦’,依我的意,就叫‘啸月鸳鸯榭’。”

杨晟之道:“‘啸’一字太显刚烈,与‘鸳鸯’不搭了。不光要看月色抒怀,更要揽景,夫人觉得‘揽月鸳鸯榭’怎样?”

婉玉拍手笑道:“这个好,气度不凡,见大丈夫的胸襟,改一字就见风骨。这次你出个上联,我来对。”

杨晟之略一想便道:“荷韵满袖谈风月。”

婉玉笑道:“烟雨一榭叙古今。”

杨晟之道:“这次你又比我做得好了。”凑上前低声道:“等天气好的时候,咱们晚上就来这儿赏月,若晚了,咱们就歇在这儿。鸳鸯榭里做鸳鸯,也不枉叫这个名儿。”

婉玉脸又红了,“呸”了一声,转身朝水榭另一侧的游廊向别处去,行至不远便见十几株芭蕉,层层叠叠,与几十竿翠竹拥着一处房舍,墙下郁郁葱葱种的皆是碗口大的菊花。

婉玉一怔,杨晟之却笑道:“这是个佳处,你随我来。”说完引着婉玉走上前,推门一观,只见屋中桌椅床几一应俱全,另有书架子,上头零零散散摆着几套书,窗前的桌子上摆着棋盘,推窗便能看到芭蕉摇曳。

杨晟之道:“刚买下这宅子时我就在这里宿了一晚,当夜便下雨了,听雨打芭蕉之声颇得古韵,我当时便想,若是能跟你在此处听雨下棋,不知该有多快活了。”

婉玉嫣然笑道:“难不成此处要叫‘听雨轩’?”

杨晟之笑道:“还真让你猜着了,原来确叫这个名儿,不过又俗套了。我原想叫‘绿幽馆’,但想想又觉得不新奇。”

婉玉道:“此处有竹子有芭蕉,自然当得起‘绿幽’二字,古诗云‘蕉叶半黄荷叶碧,两家秋雨一家声’,又有‘听雨入秋竹,留僧复旧棋’。这里不如叫‘绿幽洗秋之馆’。”

杨晟之脱口赞道:“好名字,清幽,比我高明多了。”

婉玉娇嗔道:“这是你让着我呢,就算我就浑说你也赞好,罚你做个对联出来。”

杨晟之见婉玉娇态已然痴了,想伸臂搂她,又想起门外还站着丫鬟婆子,只好悄悄捏了捏婉玉的手,口中道:“旧棋人观青瑶影,枕上客听夜雨声。”

婉玉点头笑道:“应景,还敢说自己不高明。”

二人一同出了房舍,又有一亭,亭边栽得皆是桂树和枫树,此时节桂花飘香,枫叶正红,满襟满袖皆是清爽,婉玉道:“此亭应叫‘点樨亭’或‘闻樨亭’。”杨晟之道:“前者更别致些。”

说着眼前出现一石桥,原来池中央有一小洲,以石桥与岸相连。杨晟之同婉玉穿过石桥,行至小洲,只见洲上垒一土山,山上建一绣楼,崇阁玲珑,极尽精巧华美之意。杨晟之道:“夫人累了罢?咱们进这楼里歇歇。”婉玉走了半日也觉腿酸,便扶了丫鬟进到绣楼中,见楼中空荡荡的,并无陈设,迈步攀木梯上至二楼,只见屋子正中摆了桌椅,怡人捧来坐蓐,婉玉在椅上坐了,杨晟之命人将绣楼四面的窗皆悉推开,对婉玉笑道:“这一处才是园中最胜之景。”

婉玉展眼一观,果然园中景致一览无余,清风拂面,顿时精神一振。杨晟之笑道:“这园子本分为春、夏、秋、冬四季景,方才见过东面的锁春坞和垂柳桃杏等为春景;南方揽月鸳鸯榭和半池荷花为夏景,西面绿幽洗秋之馆和点樨亭为秋景。”说完伸手点指北方道:“这一处为冬景。”

婉玉走到窗前一瞧,只见北方有一座二层的阁楼,阁楼四周栽种几十株老梅并几棵松柏和翠竹。

杨晟之道:“那处原名‘待雪庵’,是先前本家老太太的佛堂,故而清寒了些,便未带你过去。”

婉玉道:“这一处却是极好命名的,你看这梅、松、竹恰是岁寒三友,就干脆叫了‘岁寒居’罢。”也不待杨晟之答话,又出联道:“红梅弄雪对月语。”

杨晟之立时对道:“翠竹和露抱琴眠。”又笑道:“如此这般园子里的匾算齐全了。”想了想一拍大腿道:“不对,还差一处,这绣楼还未曾命名呢。”

婉玉道:“春有百花,夏有荷,秋有桂菊,冬有梅。这小楼里一年四季都能观赏花开,真好比花间仙境了,当年淑妃省亲,命以‘花间一梦’为题作诗词,我极爱这四个字,人之一生便好比梦幻泡影,转眼就是一世,这绣楼叫‘花间一梦楼’如何?”

杨晟之缓缓点头,命檀雪取来文房四宝,将匾额一一写了。金簪和霁虹端来果品细茶,夫妻二人在绣楼中赏景说笑,正浓情蜜意之时,只听有人来报道:“梅二爷来了!”

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恶趣味,咳,在逛苏州园林的时候,心里就在不断想,我要是园子里的主人就给这个地方取什么什么名>_<,当然更对红楼梦里“大观园试才题对额”那章印象深刻,总想自己写一个试试看

大家总问我这文里描述的一些服饰和摆设是什么样的,晋江上不好贴图,我就开了个微博,先把我拍摄苏州园林的一些照片发了上来,做了点介绍。以后大概会陆陆续续的传的类似的图片上去,有兴趣可以去瞅瞅^_^

PS:这文大概还有两块比较整的内容,然后就结束了,嘿嘿

感谢观赏

第四十四回【上】

且说夫妻二人逛完园子坐在绣楼里说笑,只听丫鬟报说梅书达来了,杨晟之忙命人请到园子里,三人坐在点樨亭中闲谈。梅书达此番前来却是为了送孝国府的请帖,原来过几日便是顾氏的生辰,孝国府内宅自要操办一回。顾氏听闻梅书达的妹妹梅婉玉随夫上京,便立即命人写了请帖,却不送杨晟之府上,反要李榛交由梅书达,李榛对梅书达道:“家母说了,令妹初入京城,离乡背井,身边无有相好的娘母姐妹,未免孤单,不如咱们两家女眷间走动走动,不光能解闷,日后也能有个照应。”

婉玉听完梅书达转述,抬手请帖交由怡人,笑道:“顾夫人一片美意,咱们若要不去就是不知好歹了。”心中想道:“正好趁这个机会瞧瞧李秀微是个什么人物,也不枉小弟托付我一场。”此时丫鬟又端了瓜果糕饼上来,婉玉听杨晟之二人开始聊起朝中之事,便带了丫鬟退下,到房里探望珍哥儿,暂且不提。

却说顾氏生辰那日,婉玉一早乘马车到了孝国府上,二门执守的婆子殷勤引路,行至垂花门又有两个衣着鲜亮的丫鬟迎上前笑道:“是翰林院杨大人家的奶奶罢?我们太太早已等候多时了。”于是簇着婉玉走到待客的门前,打起帘子道:“贵客来了!”

婉玉进屋一瞧,只见满屋子珠翠环绕,浓香盈鼻,有一三四十岁的贵妇从座而起,满面笑容,招手笑道:“快请,快请!”

婉玉观其容貌衣着便知是顾氏了,正欲拜见,顾氏早抢先来到近前,一把扶住婉玉的手,笑道:“是翰林院杨大人的家眷罢?”说着上下打量,只见婉玉头绾攒珠累丝金凤钗,颈上戴珠宝晶莹的璎珞黄金锁,身穿水红五彩绣蝶短袄,外罩胭脂色缎绣八团花卉褂子,下着茜色绣花裙,腕上各戴两个镯子,手上套指甲盖大小的祖母绿戒指,这一身打扮愈发衬得容色照人,风姿高雅。顾氏反复打量几回,不由心中暗惊。

婉玉笑道:“礼不可废。”说完敛裙行礼。顾氏亲热的拉着婉玉的手,让她坐自己身边,一面对众人道:“这位是翰林院新选庶吉士杨晟之的夫人,她兄弟梅书达也是翰林院里新一科的庶吉士,跟我们家榛哥儿都是极要好极相熟的朋友,今儿个请她过来,大家一同热闹热闹,日后也多个说话的伴儿。”

众人纷纷笑道:“这个自然。”又夸赞:“好个标致的人儿,她这一进来,这屋里好像都亮堂了似的。”婉玉只做了羞涩之态,低头含笑。

顾氏握着婉玉的手,又对众人道:“你们有所不知,不光是她丈夫和兄弟显贵,她父亲更了不得,是应天巡抚,皇上南巡时又加封了光禄大夫,她大哥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她呀,是真正名宦世家里出身的闺秀,所以这行动做派自然与别家不同,连我们家的女孩都要比下去了。”

众人听了皆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再看婉玉时便换了另一层目光,笑道:“原来是应天巡抚家的小姐,怪道举手投足都有几分宫里娘娘们的品格儿,果然是不同的。”

顾氏面带得色,婉玉颇有些不自在,微笑道:“这是头一遭见面,大家都疼我,我哪有这么好了。”又对顾氏道:“我闺名儿叫婉玉,伯母只管唤我名字就是了。”

当下顾氏一一指与婉玉所坐女眷,大多是府中有头脸的亲戚,亦有与孝国府交好的官眷,婉玉互相认过了,顾氏对窗下秀墩上坐着的四个女孩招手道:“你们快过来。”

婉玉留神打量,第一个生得容长脸面,秀眉俊目,身量高瘦,气质高洁,梳了妇人发式,一身珠光宝气,气派雍容;第二个鸭蛋脸,水杏眼目,眼波含情,体格婀娜,也作了妇人打扮;第三个翠眉星眸,玉颊樱唇,右眉间一点胭脂记,鹅蛋脸儿上一对小小酒窝,身量纤细,风韵柔美,颇有扶柳之姿;第四个瓜子脸面,眉弯嘴小,双目乌黑圆溜,形容秀丽,虽已十五六岁,但举止娇痴,稚气未脱。顾氏道:“这是府里四个女孩儿,唤作春微、香微、秀微、明微。”

婉玉一一认过,大家落座。顾氏拉着婉玉的手问长问短,不过打听梅氏族中之事,又问及婉玉父母性情嗜好,府中人口多寡,名下田庄店铺,又问梅书达性情品格,往昔轶事,房中有几个丫头等,恨不得长出八张嘴,问个事无巨细洞察秋毫。

婉玉颇觉尴尬,暗想:“小弟跟我说过顾氏有意把嫡亲的女儿与我们家结亲,但这一番问询也未免太失礼数了。”面上不带出分毫,只拣着不轻不重的话说,顾氏问到要害处只摇头推说不知,再寻了别的话头岔过去。只听顾氏又道:“听说你长兄的妻子是神武将军家嫡出的女儿,你们梅家是满门的清贵,合该娶有身份的嫡小姐,这才门当户对了。”话一出口,香微先白了脸,秀微眼睛望向别处,似是没听到;春微看了看顾氏,又看了看婉玉,若有所思;明微不明所以,瞧着顾氏有些愣愣的。

婉玉笑道:“我大嫂原在我家住过一阵,母亲喜欢她品格儿,这才订下来的。母亲原就说,只要模样好性子好,知书达理,也不会太拘着出身。”说着不经意似的瞥了秀微一眼,看她仍是嘴角含笑,面色无波。

顾氏道:“总是要讲究个门第,大户人家的小姐必然是不错的,就像你罢,我瞧过的姑娘里再没有像你这么端庄的了,还是杨大人有福气,早先一步娶了,否则我非要说你过来做媳妇不可!”婉玉只低头做了含羞之色,并不说话。

顾氏道:“听榛儿说杨大人出身也不凡,家里是金陵中的巨富,抄起手就在京里买了原先张阁老的一处别院,还带个花园子,连眼睛都不眨。”

婉玉道:“不过是处小宅,园子也小,实在不值得一提。”

顾氏和蔼笑道:“你是在锦绣堆里长起来,自然觉得那样的宅院就是寻常了,梅家在金陵里的府邸定然气派得多,不知园子有多大?有几处房舍?如今是谁在理家呢?”

婉玉敷衍道:“园子是祖上留下的,房子也是刚够住罢了,如今是我嫂嫂当家。”说着存心扯开话头,低头瞧见身边的小几子上摆着个掐丝描金的八宝盒,便从盒里拈了块糖,含在口中赞道:“这糖味道新奇,还有股冰片薄荷的清香味儿。”说着又拿起一块端详,笑道:“瞧瞧,连模样也新奇,有雪花儿样式的,还有梅花样式的,府上连吃块糖都能这么精致。”

顾氏未及开口,春微便出声道:“这糖叫梅子冰瓣雪花糖,把冰片和薄荷拌在糖里,用白银制成的模子压出来,气清香,味道凉,噙着慢慢融化,还有止痛的作用呢。几年前父亲闹牙疼,三妹妹孝心动了,翻烂了药书、医书,方才琢磨出这个糖来,父亲欢喜得跟什么似的,管这叫‘孝女糖’,只有我们府里才有,在别的地方无论化多少银子都买不来呢。”

婉玉面带笑容,不动声色慢慢打量秀微,道:“这糖居然还牵出这么一段旧事来,好妹妹,不光生得标致,心灵手巧的,还有这样的孝心。”

秀微笑道:“不过是贪嘴,爱琢磨吃食罢了,姐姐要爱吃,回头我把做法写下来,再送你一盒子什锦糖。”

婉玉笑道:“那还真麻烦了,我指定要带一盒子走。”又问道:“不知妹妹读过什么书?上几年学?”

秀微道:“念过《四书》。”

春微道:“家里聘来西席教几位哥哥们,褚姨娘说让女孩儿们也应跟着听听,认几个字也好,特特去请告了父亲,我们姊妹就跟着兄弟们读了几年。”

婉玉笑道:“虽言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我母亲常说,女孩子也该知道男人们经世济国的道理,理应读一读《四书》的。”

顾氏心里登时不舒坦起来。当日李岑答应褚姨娘让府中女孩儿同几位兄长一处读书时,顾氏曾嘲讽褚姨娘不习正途,带偏了女孩儿德行,又命明微不许到学堂去,只自己教明微认了几个字罢了。又见秀微与婉玉谈笑,面上略有些不自然,轻咳了几声,打断道:“不是我说嘴,府里的几个姑娘都是手巧的,我们明丫头年纪最小,也做得一手好女红,今日就送了我一件她做的衣裳。”说着命人把衣裳取来,捧到婉玉跟前道:“这一针一线的,听说四丫头做了三个月光景,旁的不说,单就这份孝心我就知足了。”

婉玉接过衣裳看了看,笑道:“这衣裳真有功夫,活计鲜亮,四妹妹的针线果然不俗。”

明微红了脸,朝顾氏靠了过去,顾氏用胳膊撞了撞她,笑吟吟道:“你婉姐姐夸你呢,还不说句话儿?”

明微方才道:“谢谢姐姐夸奖。”

顾氏拍拍明微的手,笑着说:“四丫头的性子就是文静腼腆,端端庄庄的一个女孩儿。”

婉玉心中雪亮,笑而不语,又拈了一块糖放进嘴里。

一时屋中又来了女眷,婉玉早已不耐顾氏盘问,假装到院里找怡人,从屋中走了出来。行至拐角处,便听有人喊道:“姐姐留步。”扭头一瞧,只见秀微也走了出来,站定了笑道:“我跟姐姐投缘,今日头一回见面,应聊表心意才是。”说着递过一只镂雕粉彩四季花卉的小方盒子道:“这是我做的搽脸的膏子,姐姐不嫌弃就收下罢。”

婉玉接过来打开一瞧,只见盒中的膏子粉紫晶莹,香气扑鼻,便问道:“这是什么膏子?看着不像胭脂膏。”

秀微笑道:“不是胭脂膏,是我从古书上看见的方子,又自己改进了些,洗脸之后涂这个在脸上,最是保养肌肤,姐姐回去一试便知道了。”

婉玉问道:“不知是古书上什么方子?”

秀微道:“这方子倒也有些趣味,要清明这一天采下来的桃花瓣和桃花叶,洗净了晾成干,还要中秋月圆夜靠在水塘边的丝瓜藤里的丝瓜水,挤完用瓮装起来封在地窖里,选下雪的腊八日,从艳红色的梅花朵上采撷净雪,放在成窑的瓦罐里,用黑炭熬火,慢慢蒸出净水,也封在地窖里,最后再来年的七月初七这一天,取出丝瓜汁,梅花雪水,在罐子里搅昀,再放进研碎了的桃花和叶子、金缕梅、花蜜、牛髓和猪胰,调匀了即可。古书上称之为‘金玉美人膏’。”

婉玉听了笑道:“听着就繁琐,做这膏子倒雅致得紧,还要特特的挑日子,难为你送了我这么一盒。”说着把裙上系着的一块鸳鸯水晶佩摘了下来,递给秀微道:“这个你收下,也不枉咱们今日相识一场。”

秀微伸手将水晶佩接了,又把自己裙上系着的玛瑙串解下来递给婉玉,笑道:“这是前些日子从宫里赏出来的玩意儿,瞧着还算新奇,姐姐戴着玩罢。”

婉玉刚接过,便听香微在身后唤道:“三妹妹,原来你们在这儿呢,方才陈嬷嬷说找你有事呢,快跟我走。”

秀微听了对婉玉道:“那我就先告辞了。”说完被香微拉着往前走,到了后院方才停下来。

秀微松开手蹙了眉问道:“你跟梅婉玉嘀嘀咕咕做什么呢?方才刘妈妈往这边走,被她瞧见不知又要跟太太嚼出什么事儿来。”

秀微吃一惊,道:“被她看见了?”

香微没好气道:“自然是没有,我这不是编了由头把你拉走了么。”

秀微方才松了口气,笑道:“我说陈嬷嬷能找我有什么事呢,原来是二姐姐救我。”说着撒娇般拉着香微的手来回摇晃。

香微看着秀微的脸叹了口气:“你这是做什么?那老太婆怀着什么心你还不知道?她瞧上梅家的二公子了,一心一意的要说给四丫头,方才问梅婉玉的那些话也能听出个大概,咱们就该跟梅家远着点才是。大姐姐在旁人跟前夸你,压压她的气焰也就罢了,你跟梅婉玉这般亲近,莫非你还念着梅书达不成?”

秀微低了头,手揉搓着宫绦道:“姐姐你说什么呢,我怎能惦记个男人?”

香微拉了秀微的手,低声道:“没有最好。如今不比姨娘在世的时候,若是她还活着,还能争一争的,可如今…你一直比我活得明白,在这事上千万别糊涂。梅家门第清贵,挑不挑庶的正的咱们还不知道。况梅书达又是太太看中的,这事就难上加难了。你万万别学我,以为嫁了高门第,体面风光就好了。”说着不由又洒下泪来。

秀微忙掏出帕子替香微拭泪,道:“怎么好端端又哭上了?父亲和二哥哥不是都敲打姐夫了么?难不成他还喝了酒打你?”

香微道:“自从父亲说过,倒是不打了,好过了一阵。只是婆婆横挑鼻子竖挑眼,又嗔着父亲教训她儿子,刁难我罢了。”又攥住秀微的手道:“妹妹,你千万别再对梅书达抱什么心思,万一落什么把柄在那老太婆手里,那就遭了。尤其咱们女孩,只要坏了德行名声,这一辈子就毁了。”

秀微笑道:“我能有什么心思,二姐姐放心罢。”两人又絮絮说了一回,方才折原路走了回去。

且说婉玉回到房里,又同顾氏等人说笑了一回,在府中用了午饭,下午听了两场戏文便告辞归家。晚间杨晟之回来,二人用罢晚饭在房中说话儿。婉玉取出一个锦盒道:“这是孝国府的回礼。”

杨晟之接过来打开一瞧,只见里头是一套粉青釉云蝠纹茶具,便合上盖子递与婉玉道:“收好了,回去登在册子上就是了。”又笑道:“你走的时候说要替小舅哥相看相看孝国府家的姑娘,不知看得如何了?”

婉玉坐在梳妆台前,一边卸下头上的钗环一边道:“若说容貌,还是三姑娘秀微更出挑,不但生得美,风韵也好,说话间也是一团和气。不过这女孩儿看着柔柔弱弱的,却很不简单。”

杨晟之挑了眉道:“如何不简单了?”

婉玉若有所思道:“她应是知道顾氏的心思的,但她不回避,反而又是送糖,又是送香膏的跟我套近乎,说的话每一句都熨帖,句句透着讨好迎合的意味,却不让你反感,反倒觉得这女孩子可人。听说孝国公虽待顾氏冷淡,对待几个女儿却一视同仁,并未有特别宠爱的。她一个死了姨娘的庶出女孩这么做,又无父亲特别娇宠,那不是头脑发昏,就是极有心计了。”

杨晟之走上前拿了梳子给婉玉梳头,口中说:“那顾氏嫡出的四姑娘怎么样?”

婉玉轻叹一声道:“也是个可人疼的女孩儿,就是太娇养了,还是一团孩气,性子也腼腆,问她十句也不回答一句,听说这是她自小的性子,同不熟的人半句话也不肯说的。听孝国府大姑娘说,明微自小只跟在顾氏身边,并不跟她们姊妹太亲近,小时也不曾跟她们在一处读书。”

杨晟之笑道:“你还说张氏刚嫁给大舅哥时还是一团孩气,如今不也好好的?你娘家府中的大事小情都井井有条。”

婉玉道:“紫萱性子爽利,也极聪慧,母亲指点她,都是稍加点拨就通了。那四姑娘,我放手略试了试,她好像人情世故也不大通,还像个七八岁的孩子似的,天真烂漫的,只管一心粘着顾氏。”

杨晟之俯身搂了婉玉,在她耳边低声道:“要我说,哪家的姑娘都不如你好。”